刀马旦腰身舞动,婀娜可人。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人眼花缭乱,过瘾,透着舒坦。
刀马旦半年前调到省城,很快成了剧团名角儿。舞台上刀马旦魅力四射,舞台下,却是沉默寡言。她不主动找人说话,你问她话,也是爱理不理,心不在焉。这让常和她演对手戏的那个武生,心痒得很。
下了班,武生对她说,回家?她说,回家。武生说,一起喝茶?她说,谢谢。武生说,只是喝杯茶。去还是不去?她说,不了,谢谢。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盯着她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痒。第十三次碰壁,窝囊。
武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舞台下,他是一位绅士。他恰到好处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除了请她喝茶,他不给她施加任何压力。他知道刀马旦的婚姻并不幸福。他听别人讲过。他还知道刀马旦的丈夫曾经试图结束他们的婚姻。他只知道这些。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甚至,没有人认识刀马旦的丈夫。
武生三十二岁。他认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可以等。哪怕长久。
有几次,武生感觉舞台上的刀马旦,非常疲惫。他把大刀劈下去,刀马旦拿枪一迎,却并不到位。有一次,武生的大刀,险些劈中刀马旦的脑袋。
武生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武生说,一起喝杯茶?她说,谢谢,以后吧。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摇摇头。以后?那是什么时候?
剧团去外地演出,晚上,住在一个乡村旅店。累了一天,所有人睡得都香。夜里武生被一股浓重的焦煳味呛醒,他发现到处都是火光。武生和其他人拥挤着往外逃,场面混乱不堪。武生数着逃出来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再次冲向火海。他摸到刀马旦软绵绵的身子。他把她扛在肩上。他的头发上着了火。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跑。他一边跑一边哭。人们头一次看见武生哭。人们惊叹一个男人,竟会有如此多的眼泪。
武生和刀马旦坐在茶馆喝茶。刀马旦说对不起。武生摸着自己被烧伤的脸,什么对不起?刀马旦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可是不可能。武生说我可以等。刀马旦说等也不可能。武生说我抱抱你吧。刀马旦说好。武生就抱了她。武生说我吻吻你吧。刀马旦说不要。武生说我真的可以等。刀马旦说真的吗?武生说真的。刀马旦说,好。星期天,你来我家。
武生敲刀马旦家的门。只敲一下,门就开了,像是等待很久。刀马旦披挂整齐,完全是演出时的行头。正愣着,刀马旦拉他进屋。于是武生看到一个男人。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躺在床上,歪了头,对着他笑。男人说原谅我不能给你倒茶,让玲儿帮你倒吧!刀马旦就给他倒一杯茶。男人指指自己,动不了,这狗屁身子!男人抱歉地笑,不能去捧玲儿的场,只好在家里看她演……可苦了玲儿了。男人的脸红了,有了腼腆害羞的样子,与瘦长的满是胡茬的轮廓,很不协调。
刀马旦开始舞动腰身,碎步迈得飘忽而稳当。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眼花缭乱。录音机里传出锣鼓齐鸣的声音,小小的客厅,便仿佛涌进千军万马。刀马旦一个人指东打西,很快,那施着淡妆的脸,有了细小的汗粒。
武生两个空翻过去,和刀马旦并肩作战,试图击退并不存在的敌人。刀马旦朝他笑笑,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刀马旦说,真的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
男人鼓起掌来。那是他们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第2节 请求支援
你决定成为一名剑客,行走江湖。你认为时机恰好。
你的剑叫做残阳剑。这柄剑威力强劲,你可以同时斩掉十五名顶尖高手的头颅。你的独门暗器叫做天女针。你面对围攻,只需轻轻按下喑簧,即刻会有数不清的细小钢针射向敌手,状如天女散花。天女针一次可以杀敌八十,中针者天下无解。
靠着残阳剑和天女针,你打败了飞天燕,杀掉了钻地鼠,废掉了鬼见愁的武功。他们全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他们全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魔头。从此你声名大振,投奔者众。
现在你拥有一支军队,占有一座城池。你的军队勇士五千,良驹八百;你的城池繁华昌盛,鸡犬相闻。
你不停地和道上的兄弟签署着攻守同盟。你还和神枪张三、铁拳李四、一招鲜王刀结拜成兄弟。你们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曰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招兵买马,筑固城池。似乎四分五裂的天下不久之后就将统一,你将成为万人瞩目的头领或者君王,你将拥有无涯江山,无尽财富,无穷权力,无数美女。你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你常常会在梦里笑出了声。
可是,鬼见愁突然杀了回来。
其实那天你并没有完全废掉他的武功。那天你有了小的疏忽。鬼见愁凭着多年的武功造化医好了自己,又用三年时间练就了一门邪道武功。现在他率精兵五万,包围了你的城池。
敌十倍于你,你并不害怕。因为你的勇士们个个以一当十。
你的五千勇士扑出了城。你试图将鬼见愁的五万精兵一举歼灭。你甚至想晚上就可以用鬼见愁的脑袋做成一个马桶。可是你很快发现自己犯下一个错误。鬼见愁的五万精兵,完全以死相拼。他们踏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极度疯狂。你砍断他的矛,他会用拳头打你;你砍断他的胳膊,他扑上来撕咬你的咽喉;你砍断他的脖子,他还会在倒下去的一刹那,用脚踢一下你的屁股。尽管你的五千勇士个个骁勇善战,可是最后,他们不得不退了冋来。
五千勇士,只剩三百。
鬼见愁精兵五万,尚有八千。
你关了城门,开始求援。
你给神枪张三飞鸽传书,让他速来救你。几天后你得到消息,神枪张三早被一无名剑客杀于某个客栈。
你千里传音给铁拳李四,让他速来救你。铁拳李四回话说,现在我也被围,自身难保,如何救你?
你在城墙上放起求援的烟火,这烟火只有一招鲜王刀才能看懂。一会儿王刀放烟火回答你,他说,我正在攻城略地,无暇管你。你好自为之。
无奈之下,你计划弃城。你已经管不了城里百姓的死活。现在你只想自己逃命。
夜里你率剩下的三百勇士突围。那是一场惨烈的战争。你挥舞你的残阳剑斩下无数头颅。你的天女针霎时间消灭掉鬼见愁八十名贴身保镖。可是当你抬头,你突然无奈地发现,现在,你只剩下一名勇士,而鬼见愁,尚有精兵一百。
你的天女针已经射完最后一根钢针,现在它成了废物。
你的残阳剑已经卷刃并且折断,现在它不如一把菜刀。
你和最后一名勇士逃回了城。鬼见愁甩手一镖,你的勇士就倒下了。倒下前他为你紧闭了城门。他忠心耿耿。
鬼见愁将城围起,不打不攻。他想将你折磨致死。其实鬼见愁只剩士兵一百。你只需再有一把残阳剑,再有一管天女针,就可将他们全部消灭。可是现在你没有了武器,也没有了士兵,更没有了兄弟和朋友。你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一刻,你终于想起了你妈。
你向你妈求援。
你妈六十多岁。
你妈是一位农民。
你妈连鸡都不敢杀。
你给你妈打电话,你说学校又要收学费了,五百块。你妈说,好。我马上照办。
你命令不了别人。你可以命令你妈。
你用这五百块钱给你的游戏卡充值。你重新为自己装备了残阳剑和天女针。你单枪匹马冲出城外,将鬼见愁和他的精兵杀个精光。你保全了自家性命。你还可以行走江湖,招兵买马。
即使在虚拟世界里,最后一位给你支援的,也肯定是你妈。
第3节 一条鱼的狂奔
他的手里提一个沉甸甸的冲击钻,腰间别一个丑陋并陈旧的卷尺。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几个等车的人。那里还有一个空位。他需要一个位子,可是他不敢走过去。
他已经累了一天。他把自己悬挂在接近竣工的楼房外墙,用极度别扭的姿势把坚硬的混凝土外壳打钻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孔。这是他在城市里糊口的唯一本钱和留下来的全部希望。有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一条离开了河川,在陆地上奔跑的鱼。他必须不停地狂奔,用汗水濡润身体。他不敢停下来。太阳会把他烤干。
已经疲惫到极致,他的两腿仿佛就要支撑不住他瘦小的身体。他不断变换着站立的姿势,使自己舒服或者看起来舒服一些没有用。腿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在急速地蹦跳和抽搐。这些微小的抽搐几乎要牵着他,奔向站牌下的那一个空位。
姑娘坐在那里,空位在姑娘身边。姑娘的额头洒着几粒赭红色的迷人麻点。姑娘的眉眼描得细致而迷人。姑娘穿着很长的黑色皮靴,很短的黑色皮裙。皮裙和皮靴之间,露一截令他眩晕的圆润的大腿。他看了姑娘很久。他是用眼的余光看的。城市生活让他习惯了用眼的余光观察所有美好的东西。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不动声色。有风,姑娘身上的香味不断飘进他的鼻子,让他宁静、安逸、幸福和自卑。
他上了公共汽车,投下一枚硬币。他希望得到一个位子。他果真得到了。是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他冲过去,把身体镶在上面。他儿乎在那个巴掌大的硬椅上平躺下来。他是那么疲惫,坐着有多么幸福。
香味再一次钻进他的鼻子,轻挠着他,让他打一个羞愧的喷嚏。他把脑袋转向窗外,眼睛却盯着姑娘锦缎般光洁的皮肤。当然是用余光,他的余光足以抚摸和刺透一切。他再一次变得不安起来。他挺了挺身子,坐得笔直。
车厢里越来越拥挤。所有站着的人,都在轻轻摇摆。姑娘倾斜着身子,一只手扶住身边的钢管。姑娘的旁边站一位男人,身体随着汽车的摇摆,不断碰触着姑娘。他的脸红了。好像自己就是那位男人,好像他攥着的,不是冷冰冰的冲击钻,而是姑娘甜藕一样的胳膊。
他看到姑娘扭过头来,厌恶地看看男人。男人尴尬地笑,做一个无奈的表情。姑娘没有说话,她小心并艰难地使自己和男人之间闪出一条狭窄的缝隙。汽车突然猛烈摇晃,姑娘的努力顷刻间化为泡影。现在她和男人,再一次贴到一起。
于是他站了起来。他对自己的举动迷惑不解。他对姑娘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他想他应该说出了这句话,因为他的嘴唇在飞快地抖动。姑娘看看他,懵懂着表情,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只好指指自己让出来的位子,他对自己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
姑娘的额头洒着几粒赭红色的迷人麻点。姑娘的眉眼细致动人。
姑娘瞅瞅他,再瞅瞅那个空位,再瞅瞅他。姑娘把头重新扭向窗外。姑娘没有动,也没有理他。姑娘说,哈。
他的表情便僵住了。他感觉自己被当众扒光了衣服,所有人都在细细研究他身上每一个肮脏的毛孔。他没有坐下。他把脸扭向男人。他对男人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轻轻颤抖。那是哀求的调子,透着无比的卑微和虔诚。
男人笑了。他不知道男人为什么笑,但男人的确笑了。男人的脸上霎时堆满了快乐的细小皱纹。男人没有动,甚至没看那个空位。男人盯着他。男人说,哈。
声音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一一那声音有些失真。
他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那座位就那样空着,没有人去坐。包括他。很多人都在看他,面无表情。他感觉自己被他们一下一下地撕裂开来,每个人都拿到其中一块,细细研究。
他提前了两站逃下了车。他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冲击钻,慢慢走向宿舍。他感到很累,似乎马上就要瘫倒。他经过一个报摊,停下来。他把眼睛贴上了当天的晚报。
他对晚报并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现在离过年,还有几天。
他把冲击钻换到另一只手。他感觉自己是一条即将脱水的鱼,正被太阳无情地炙烤。他想明年,自己应该不会再来到这个城市了。因为在乡下,淌着一条温暖的河。
一缕熟悉的清香悄悄钻进他的鼻孔。他没有转身,继续盯着那张晚报。突然他再一次紧张起来,他感觉姑娘就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
他转过身。他第一次面对姑娘。他看到姑娘迷人的脸。他的身体开始战栗不安。
姑娘说刚才是你吗?他点点头。姑娘说哦。转身走开。姑娘走了几步,再一次停下。姑娘扭过脸,说,谢谢你啊。然后把身子,踅进一家服装店。
他开始了无声的狂奔,泪洒成河。他感到安静和幸福。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在炙热的陆地上不停地奔跑。他不能停下,他需要汗水和眼泪的濡润。
他想他明年,可能,还会留在这里。他知道这个城市需要他,用极度别扭和危险的姿势,将坚硬的混凝土外墙,钻磨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孔。
第4节 二叔的胡琴
二叔的胡琴,斜挂在墙。闲时,二叔摘它下来,提在手里,夹一马扎,到门口槐树下,坐定,将胡琴立稳大腿。二叔微眯了眼,吸一口气,那弓就抖起来,甩出一声声高低起伏的调子。震得一树麻雀,扑棱棱飞。
二叔只拉京戏。他的胡琴是给人伴奏的。却只有灰尘围绕着演奏中的二叔。那些细小的微粒跳着细小的舞蹈,急切地将二叔的抬头纹填满。
二叔在槐树下拉琴,一直拉到二十八岁。
有人对二叔说,县京剧团正招人呢。二叔说,哦。那人说,不去试试?二叔说,行。那人说,还不快走?二叔说,好。二叔扔下锄头,返身回家,抓了胡琴,直奔县城。二叔坐在那里,流着汗,一板一眼地拉。只拉几下,剧团的老团长就摆摆手,可以了。二叔站起来,也不说话,鞠一躬,转身就走。团长问,你干吗?二叔说,不是淘汰了吗?团长笑笑。很慈祥。他说,过几天来上班吧!
二叔就去了县京剧团。临时工。做杂活,也拉琴。二叔跟一帮人排练,胡琴天天擦得锃亮。这样二叔在拉琴时,周围就不再有飞舞的尘埃。二叔额前的抬头纹,逐渐变得清晰明亮/露出沟底多年的颜色。
团里的女演员,大都年轻貌美,身段迷人,这让二叔很是兴奋。二叔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姑娘。他感觉她们的脸,都一样白;她们的身子,都一样软。于是二叔想挑一个,当他的媳妇。二叔挑来挑去,就挑花了眼,认为哪个都不错,放弃了哪个,都可惜。
团里开会,二叔坐在后排。团长说,要好好练,不要开小差。二叔正研究前面一位姑娘的耳朵,那上面长了细小的茸毛,很耐看。团长说,不要开小差,过几天要彩排。二叔还在研究那个耳朵,那耳朵很薄,像玻璃,能透过阳光。团长说,过几天要彩排,然后送戏下乡。二叔朝那耳朵,轻呵一口气,刮倒一片茸毛。姑娘回过头来,朝二叔笑,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二叔想,就这个了。
这个姑娘,唱花旦。
晚上二叔去花旦宿舍,坐在花旦床头。二叔说,我怎么样?花旦说,好。二叔说,哪儿好?花旦说,哪儿都好。二叔说,那和我好吧?花旦说,不好。二叔说,为啥不好?花旦说,我是团长的人。二叔说,我知道你是团长的人,不但你是,团里姑娘都是。可是不一样,他是玩玩你们,我是想娶你。花旦说,你说什么?二叔说,我是想娶你。花旦说,我问前一句。二叔说,他是玩玩你们。花旦就抽了二叔一巴掌,劲大味足,像给二叔的半边脸,泼洒了一碗辣椒油。
二叔去找团长。团长正在喝水,暖瓶大小的玻璃杯,泡了半杯肿胀的枸杞。二叔说,我想和水蛇好。团长愣一下,关我啥事?二叔说,来请示你。团长说,私事不用请示。很慈祥。二叔说,我和她好后,你不能再碰她。团长说,你神经病。二叔说,你把全团姑娘都玩了,我知道。闭长说,你神经病。二叔说,行不行?闭长说,你临时工吧?二叔说,是。团长说,你走吧。二叔说,好。转身走。团长说,你干吗?二叔说,回宿舍。团长说,不是回宿舍,是回乡下。二叔便盯着老团长的裆部。他说,你那玩意儿,还能用吗?
二叔去找花旦。他说我要走了,团长让走。花旦说,你傻。二叔说,你跟不跟我走?花旦说,不跟。二叔说,那你让我摸一下。花旦瞅瞅四下无人,说,好。软软的身子迎向二叔。二叔就摸了她。只摸了耳垂。二叔说,好薄!
二叔提着胡琴,回到乡下。他把胡琴,斜挂上墙。闲时,二叔坐在槐树下,练习他在剧团学到的曲目。有灰尘被他的颤弦惊起,围着他跳起细小的舞蹈,将他明亮干净的抬头纹,急不可耐地填满。
一年后,下乡演出的县剧团,轮到了二叔的村子。团长和花旦都来了,亲切慰问了二叔。演出开始,二叔坐在台下,把胡琴拉得震天响,配合着台上花旦的唱腔。于是村人不再看戏,只看二叔。团长走到二叔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给个面子。很慈祥。二叔说,下乡干吗来?团长说,送戏。二叔说,你问问他们想听谁拉?二叔声音很大,村人开始起哄,要二叔上台。团长在二叔旁边坐下,说,你想捣乱?二叔说,你信不信,我能把你的两个肉球捏碎?老团长的脸,就白了。
二叔上了台,点了花旦,问村人,行不行?村人齐声说,好啊!二叔就坐下拉琴,很大的动作幅度。花旦开始咿呀呀唱,甩着宽大的水袖,扭着柔软的腰身。一段拉完,二叔并不下台,问村人,还要不要?村人齐声说,要啊!二叔就看着花旦,说,开始。花旦再一次唱起来,声音凄惨动听。第二段唱完,花旦主动对二叔说,我们再来!
就再来。二叔拉了整整一个下午,花旦也唱了整整一个下午。老团长坐在那里,脸色灰白。他不说话,也不阻止,捧着枸杞茶的手,一个劲儿抖。终于花旦把嗓子唱哑,发出母鸡般的声音。二叔站起来,迎向她。他发现花旦吋眼底奔腾着泪水,只要一眨眼,那泪就会决堤。所以花旦大睁着眼,一动不动盯着二叔。她对二叔说,我把嗓子唱破了。二叔说,你吐痰。花旦就吐痰,粉红色。二叔满意地点头。他说,很好。
二叔把胡琴举向天空,怪叫一声。胡琴从中间折断,发出清脆久远的呻吟。二叔把胡琴扔出很远,然后伸手摸摸花旦的耳垂。二叔说,好薄!
独身一人的二叔,从此不再拉琴。
第5节 丢失的梦
母亲对槐说,槐啊,昨夜里你爸的眼镜,上了雾水。我给他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槐说后来呢?
母亲说后来你爸找来一个大木盆,把我,还有你,抱上去。他推着木盆,划啊,划啊……我闭着眼睛,给你爸唱歌……我不停地唱……唱啊,唱……突然一个大浪打来,你爸就不见了……
那时他们正吃中饭。母亲夹一块鱼,小心地剔去上面的刺。她的表情,平静得像黄昏的湖面。
槐不厌其烦地听母亲讲梦,听了三十年。母亲的梦千姿百态,千奇百怪,千头万绪,千变万化。进到她梦里的人,可能有两个,可能有两百个,可能有两千个;梦中的地点,可能在小屋或者马路,可能在河川或者森林……甚至有一次,母亲对槐说,那时我正在月亮上赶刘庄大集……可是她的梦不管如何变化,有一点永远不变。那就是,槐年轻的父亲,总是固执地在她梦里出现。
槐完全忘记了父亲的样子。槐的父亲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那时母亲还很年轻,鲜花般娇艳的脸,莲藕般饱满的身子。那时槐还在襁褓,像未及睁眼的粉色透明的小狗或者小猫。大水眨眼就来了,房子成为落叶,在水中翻着跟头。父亲说,跑。他抱起女人,女人抱起槐,他把女人和槐抱进木盆。木盆漂起来了,他也漂起来了。他浮水的姿势怪异并且笨拙,从母亲多次的描述中,槐判断出父亲用了狗刨。母亲说你累吗?父亲说眼镜湿了,你帮我擦。母亲就帮他擦干眼镜,再帮他戴上。擦干的眼镜在几秒钟后被重新打湿,巨大的水珠像镜片淌出的汗。槐在母亲怀里号啕,父亲在漫天洪水里微笑。母亲说你累吗?父亲说你唱支歌给我听吧。母亲就开始唱。她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后来她睡过去。睡过去的她,仍然唱得声情并茂。再后来她醒过来。醒过来,只看见一片闪亮黄浊的水。
从此,母亲只能在梦中,见到自己的丈夫。她和他牵手和相拥,缠绵和怄气,卿卿我我和剑拔弩张,恩恩爱爱和白头偕老。梦成为母亲平行并游离现实的另一个世界,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天她都要给槐讲述自己的梦。有一天她说,昨天我给你爸,拔掉十二根白头发。有一根,分了叉……
槐盯着母亲,他发现母亲是那样苍老。母亲的身体飞快地僵化,像一枚风干的枣,落下了,静静等待着冬的掩埋。槐说妈您休息不好吗?母亲说习惯了。这么多年,天天晚上做梦,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母亲再一次陷人沉思。槐知道,其实,她怕所有的梦。因为父亲总会在梦中出现,三十年来,一夜也没有拉下。梦让母亲在梦里兴奋异常,在醒后伤心不已。
母亲对槐说,槐啊,昨夜里你爸,嫌我把菜炒咸了。这个死老头子……
年轻的父亲,竟然在母亲的梦里,一点一点地变老。槐想着这些,心隐隐地痛。
槐找到学医的大学同学。他把他请到家中,吃了一顿饭。饭后,同学悄悄告诉他,你的母亲,需要更多的休息。
槐说可是她并不累。
同学说可是她睡眠不好。这样下去,她的身体会彻底垮掉。
槐说可是她三十年来一直这样。
同学说可是她现在年纪大了。年纪大了,就不比以前。总之,她不需要梦,她只需要更深的睡眠。
槐听了同学的话。食谱严格按照了同学的指点。所有的一切,全是槐的精心安排,全都有助于母亲的睡眠。槐不想让母亲过早衰老。尽管,他似乎无能为力。
终于,那天饭桌上,母亲没有讲她的梦。母亲静静地吃饭,眼睛盯着碗里的米饭。母亲不说话,槐也不敢吱声。后来母亲放下筷子,叹一口气,站起来。槐说,妈。
母亲抬了头。她眨一下眼,眼角多出一条皱纹;再眨一下眼,再多一条皱纹。槐说,妈,您今天没给我讲你的梦。
母亲笑了笑。她说昨天夜里,我没有做梦。昨天夜里,我把你爸弄丟了。槐啊,你说,是不是人老了,连梦都会躲开?
槐说妈,您睡得好,是好事情。听说,这样可以长寿。
母亲再笑笑。笑出两行泪。那泪顺着她的笑纹,蜿蜒而下。她说可是这样的话,活一千年,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没有梦,如果梦中不能相见,我靠什么,活下去呢?
第6节 粉剌
从汪丽来办公室那天起,老张就被改变了。确切说改变的是那张脸,以往那脸总是一丝不苟地板着,皱纹拥挤,现在竟有了笑意,皱纹也舒展很多。那笑意配合着刮得发青的下巴,不由得让人联想起一个词:返老还童。
汪丽刚走出大学校门,正是龙一般的年纪。并不十分漂亮,身材也偏胖。可是她往你面前一站,就立刻让你觉得生活充满了生机。也许是因为年轻吧?老张想,年轻代表着幼稚和冲动,更代表着阳光和快乐。她的出现,让老张回想起自己的青葱岁月。
汪丽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女孩。刚来时,她管老张叫“张科长”,叫了没几天,改成“张老师”,再后来,就变成了“张大哥”。她穿着紧绷绷的牛仔裤,宽大的白汗衫。她的头发柔柔顺顺地垂着,半掩了可爱的脸。她坐在老张对面,淡淡的香水味总让老张打喷嚏。汪丽说感冒了吗张大哥?老张的脸就红了。张大哥?他想,我这年纪能当你叔叔。
有时汪丽去老张身后的饮水机打水,饱满健壮的身体会常常碰触他的后背。每到这时他的心脏就会枰枰地跳。他认为自己有些无耻。
周末大家去歌厅唱歌,也拉老张去。老张说我就别去了,你们年轻人去吧。科员们都知道老张的脾气,就不再劝。汪丽却不。汪丽说张大哥你就去放松一下嘛。老张说我不会唱你们年轻人的歌。汪丽说你可别装老啊!歌厅里什么歌没有?样板戏、京戏、黄梅戏……你想唱什么都行。老张说那别人还不笑掉大牙?汪丽说谁敢?去吧张大哥……你去,我和你对唱。老张还想推辞,却被汪丽拉了手往车里拖。
七八个人在包厢里边喝酒边唱歌,闹到很晚。汪丽要和老张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老张说换一首吧。汪丽说你不会唱?老张说会倒是会……还是换首别的吧?汪丽就咯咯地笑。她说看不出来张大哥还这么封建。于是就唱了。汪丽的嗓音很好听,老张觉得有马兰的味道。汪丽喝得有些多,软绵绵的身子紧靠着老张,长长的发丝轻扫着他的脸,带给他极舒服的痒。那晚汪丽和老张说了很多话,可是第二天老张一句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从汪丽嘴中散发出淡淡的麦芽香味,让他沉醉。
星期一再见到汪丽,他的脸竟然发红发烫。汪丽说张大哥今天怎么了?老张忙说感冒了感冒了。然后拙劣地咳嗽一声。
那以后老张总盼着周末,盼着能再去歌厅。可是他们却不再聚了。周末下班,大家立刻作鸟兽散。老张的心,便有些失落。
那天老张赶一个表格,在办公室待到很晚。汪丽也没走,坐在老张对面玩电脑游戏。老张说你怎么还不回家?汪丽说马上马上。她开始收拾东西,拿一面很小的镜子照自己的脸。突然她大叫一声,声音高亢。老张说怎么了?她说脸上又长粉刺了!老张说长个粉刺这样大惊小怪?我还以为长出了钻石。汪丽说你讨厌……多难看啊!你帮我挤挤。老张说不能挤,别挤出疤什么的。汪丽说一定得挤,我以前都找别人挤,你看我脸上有疤吗?老张就仔细看她的脸。那脸光洁细腻,连毛孔都看不出来。老张说那我就挤了,挤痛了别怪我。汪丽说,张大哥快挤吧。
汪丽咬着银牙,脑袋拱着老张的肩,表情痛苦。老张的手哆嗦着,心胡乱地跳……他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青葱岁月……汪丽嘘嘘地吹着香气,让他面红耳赤。突然他抱紧了汪丽。他认为她应该不会拒绝。他想她可能会递上红唇。可是他想错了。汪丽轻轻挣脱了他。她的拒绝非常温柔和静雅。等老张反应过来,汪丽已经站到几步之外。她说对不起张大哥你太幼稚和冲动了。然后她就走了。脸上带着那个挤了一半的粉刺。
幼稚和冲动?老张撇撇嘴,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这样批评他,除了让他感到无地0容,还让他感觉好笑。
回了家,上高中的女儿正猫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张说怎么还不睡?女儿说等你呢……帮我挤挤这个粉刺。
老张在女儿身边认真地坐下。他说你以前是怎么挤的?女儿说找别人帮忙。他问找谁?女儿说老师啊同学啊!他问男的女的?女儿说男女都有……爸你问这些干吗?老张就火了。他站起来,把手提包扔沙发上。他冲女儿嚷,你怎么不学好?
躺在床上的老张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认为自己今天晚上,果真有些幼稚和冲动了。他想女儿没长粉刺,汪丽也没长,长了粉刺的,其实是他自己。他摸摸自己的脸,那上面,布满让他踏实的皱纹。于是他笑了。他知道,现在自己平安地度过了第二次青春期。
第7节 匪兵甲
匪兵甲不是匪兵,他是匪兵甲。他在戏园子跑龙套,扮成匪兵甲或者群众乙。大多情况下,他的台词只有一个字:是!这个字被他磨炼得字正腔圆,气壮如虎。
他本来是演主角的。那时他是戏园子的头牌,一招一式,英俊逼人。台下就有女人粉了腮。好像躲到哪里,都有他在面前晃啊晃的。那两道剑眉高高挑起,那一双朗目皎皎如月。还有发青的刀削般的下巴。还有挺拔的雄鹿似的身姿。那时的他,让镇子里多情的女人们,脸红心跳,神魂颠倒。
可他还是从头牌变成匪兵甲。因为小武。因为一匹马。
小武是老板的儿子。他看着小武长大。他给年幼的小武当马骑,脖子上套了七彩的缰绳。一次小武让他站着睡觉,理由是这样才像真正的马,他就真的站了一夜。小武越长越大,越来越聪明。老板本想送小武出国读书,可他竟迷上了唱戏。小武学戏,不用拜师,就坐在台下看。看了几次,竞也唱得有板有眼。那时小武的嗓音开始变粗,下巴上长出淡青色细细的绒毛。那时小武的个头,已经挨到了他的肩膀。他冲小武笑。他说,这样唱下去,用不了几天,你就是头牌了。小武也笑,一双眼晴盯着他,饶有兴趣地闪。老板说还是读书好,都民国了……再说戏园子有一个头牌就行了。他和小武一齐点头。戏园子有一个头牌就行了,他和小武都理解这句话的深刻。
春天他和小武去郊外骑马。他对小武说,让你骑一回真正的马。两匹马,一红一白,同样喷着响鼻,同样健硕高大。上午他和小武并驾齐驱,他骑白马,小武骑红马。到下午,两人换了马展开比赛。两匹马像两道闪电往前冲,红的闪电和白的闪电缠绕在一起,将田野刺出—条含糊不清的裂隙。突然他的马摔倒了。一条前腿先—软,然后两条前腿一齐跪倒在地。马绝望地蹬踢着强壮的后腿,试图控制身体的平衡,可它还是重重地把身体砸在地上。小武的马从旁边跃过去,他听到小武的嘴里发出一连串兴奋畅快的呼哨。马把他压到身下,压断他一条腿。
他想怎么会这样?他想被摔断腿的,怎么不是小武?屮午时,他明明拔掉了白马蹄掌上一个蹄铁。
他的腿终于没能好起来。他走路一瘸一拐。自然,小武取代了头牌的位置。小武也有一双皎皎如月的眼睛,也有雄鹿似的挺拔的身姿。小武成为镇上新的偶像。他让女人们为他神魂颠倒。
于是他成了匪兵甲。戏园子的老板照顾他,留下他跑龙套。他不会干别的,只会唱戏。匪兵甲他也演,虽然只有一句台词。他啪一个立正,喊,是!字正腔圆,气壮如虎。时间久了,戏迷们不再叫他名字,直接喊他匪兵甲。
几年以后,绵延的战火烧到了小镇。兵荒马乱的年月,戏园子逐渐冷清下来。老板开始减人。他减掉一个青衣,又减掉一个熨戏服的帮工。现在老板亲自操起熨斗,那熨斗把他的身子拉成弯月。他说老板,我不想唱戏了。老板说不唱戏你干什么?他说干什么都行,反正我要走了。老板看着他,就流了泪。老板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他说不关您的事,是我不想唱戏了。
不唱戏了,却隔三差五去戏园子看戏。和那些戏迷一样,小武一出场,他就鼓掌叫好。他叫好的声音很大,震得小武心惊肉跳。那段时间小武脸色苍白,卸了装,人不停地咳嗽。
小武终于病倒。他躺在床上,笑一下,吐一口血。老板请了最好的郎中,可他还是一天天消瘦,仿佛只剩一口气。小武以前就脸色苍白。小武以前就经常咳嗽。没人把这当回事,包括小武自己。郎中一边写着药方,一边轻轻地摇头。郎中的表情让小武和老板有一种无力回天的绝望。
老板把熬剩的药渣倒在戏园子门前。他坐在窗口,愁容满面地等待。小镇的风俗,得了重症的人,都会把药渣倒在街上让行人踩。那药渣被踩得越狠,病就会好得越快。据说,那病会转移到踩药渣的行人身上。不管有没有道理,小镇上的人都信。可是现在戏园子没有头牌了,来看戏的人就非常少。稀稀落落几个戏迷来了,见了门口的药渣,要么掉头便走,要么捂鼻子皱眉毛,从旁边小心地绕过。没有人踩上去,包括那些看见小武就脸红的女人。锣鼓寂寞地敲起来了,坐在窗口的老板,眼光一点一点地黯淡。
突然老板看到了匪兵甲。他瘸着一条腿,慢慢走来。他看到门口的药渣,飞快地愣了一下。他蹲在地上,细细研究一番。然后他站起来,坚定地从药渣上踏过去。踏过去,再踏回来,再踏过去。如此三圈,每一步都踩着脚,激起干燥的尘烟和奇异的药味。他流下悲伤的眼泪。那眼泪浑浊,恣意地淌。
那以后,他天天来戏园子看戏,天天在新鲜的药渣上跺脚。可是他终没将小武救活。两个月后,病床上的小武在忽远忽近的敲鼓声中痛苦地死去。
老板请他喝酒。老板说小武对不住你。他说我对不住小武才对……现在戏园子需要人手吗?老板说需要。你肯回来?他说您肯要我吗?老板说当然要……小武真的对不住你。他说那我明天就回戏园子来老板说小武临终前告诉我,那次你们骑马,他偷偷拔掉了红马蹄掌上的一颗铁钉。他说都过去了……我明天,还演匪兵甲……我以后,只演匪兵甲。老板说你会原谅他的,是吗?
他喝下一碗烧酒,辣出泪。他抬起头,说,是!声音从丹田发出,字正腔圆,气壮如虎。
第8节 无奈酒阑时
春夜雨霏霏,打湿怡春院朦胧的灯火。
糖儿的目光也是湿的,两手轻抚米东粗糙的脸颊。米东问宏掌柜是赎吗?糖儿说,也可能,娶了。红烛燃得正旺,糖儿白皙的手几乎可以透过烛光。远处传来钟声,时间没有因下雨放慢脚步,没有为糖儿和米东放慢脚步。糖儿起身,默默取了竹盘里的点心递给米东。点心塞满米东的嘴,却并不咽下去。他的腮帮子凸起很高,阻挡了两滴试图落下的泪水。
米东一天没有吃饭。他用所有的钱换取糖儿的一夜。那些钱他攒了半年,他认为很值。上次与糖儿相见,还是半年以前。他与糖儿,一见钟情。有些人就是这样,刚认识,却感觉相识百年;刚分手,又感觉离别百年。
因为有了糖儿,怡春院变得妩媚并且纯洁,美好并且高贵。太多男人想为她一掷千金,这是能够见到她的唯一办法。可是糖儿太高贵了。因为高贵,便有了选择的权力。她不能够走出怡春院,却能够选择男人。可以进出糖儿房间的男人并不多。
那夜米东和糖儿坐到天明。雨一直下,不大,也不止。天明时米东说他不相信富甲一方的宏掌柜会为糖1儿赎身。就走了。走得很快。很远。淋着雨,长发披散。片刻后宏掌柜出现在怡春院门前,没有打伞,红色的长袍似一朵盛开的花。五个下人挑来五担银钱,哗哗哗哗哗,齐齐倒在门前,怡春院即刻银光闪闪。又有人从车上掮下一匹匹绸缎,喊着号子搬进怡春院,怡春院宽敞豪华的大堂于是被细腻光洁的绸缎塞满。还没完。后生们扛着几个箱子上楼,打开,鸨母的眼睛就直了。里面全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些东西,买十个糖儿都够了,何况被宏掌柜看上的东西根本不用付钱。——鸨母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面若桃花的糖儿款款而下,提一只小巧的檀木箱。
宏掌柜问可以走了吗?糖儿浅笑着点头。宏掌柜冲门口击一不掌,唢呐就响起来了。几位女人上前,帮糖儿换了衣服,又有八人抬大轿停在门口,轿帘上绣着吉祥华丽的图案。那天镇上的鞭炮响了整整一天。那天镇上的酒店全部白吃白喝——宏掌柜早就付足了银两。
这让人怀疑宏掌柜一下子娶走王母娘娘的七个女儿。事实上他不过娶了一位妓女——尽管她叫糖儿,尽管她闭月羞花高雅高贵,她毕竟还是妓女。
宏掌柜娶走糖儿,怡春院就此关门。鸨母赚够一百年才能够赚到的钱,她没有继续拼命的理由。再说,没有糖儿的怡春院,能叫怡春院么?
糖儿和宏掌柜从此过起快乐富足的日子。所有人都唤她宏太太而不是糖儿。后来,糖儿也唤自己宏太太。
有时糖儿对宏掌柜说,我想米东了。宏掌柜笑笑说,请他来吃饭吧!糖儿说,别,不方便。宏掌柜不听她的,派人去找,却找不到,事情就放下了。过些日子,糖儿又说,我又想米东了。宠掌柜说,请他来吃饭吧!再派人去找,仍然找不到。似乎米东从世界上消失了。也许他真的消失了。那个米东,每一天都可能饿死。
似乎日子就将这样延续下去,无休无止。可是突然有一天,官差闯进了宏府。
官差闯进宏府,糖儿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宏掌柜也不知道,或许官差们也不知道。总之一夜间,宏府的所有财产被没收,所有人被投进监狱。又过了几个月,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被发配边疆。包括宏掌柜。包括糖儿。
二十余人从镇上出发,行走几百里以后,活者不足十人。再行走几百里,便只剩下糖儿和宏掌柜。那是真正的地狱之行。发配的另一个意思是,半路上折磨致死。
可是米东出现了。
米东出现了,提一个小口袋,胡须飞扬。他把口袋扔到差人面前,说,换两条命。差人看看口袋,就笑了。不但他们笑,宏掌柜和糖儿也笑。对他们来说,这点钱只能换一只喂猫的瘦鸟。米东重复,换两条命。差人们商量片刻说,一条。米东说,两条!差人们说,再还价连你一块砍了。米东看着糖儿,糖儿看着宏掌柜,宏掌柜看着官差。宏掌柜说,换糖儿吧!糖儿说,不要!就哭了。
那一袋钱,终换走了糖儿。两天以后,宏掌柜死在发配途中。
米东用三十年的时间攒了一袋银钱。他要去怡春院赎出糖儿,他认为那些钱足够了。他不相信糖儿会被娶走,就像他不相信糖儿也会老去。可是糖儿已经老去。一起老去的还有米东。上一次相见,两个人都是二十岁。三十年光阴已过,两个人身体佝偻如弓,皱纹堆积如山。
他们住进深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糖儿常常对米东说,我想宏掌柜了。米东说,去他走的地方看看他吧。糖儿说,太远,不方便。事情就放下了。过些日子,糖儿又说,我想宏掌柜了。米东再说我们去看看他吧。糖儿说,不要,不方便……
就这样又过三十年。八十岁那年,糖儿和米东,在同一天,无疾而终。
第9节 长凳
乡下的雨比城里的雨大,我这样认为。
逢夏季,逢大雨,雨便把乡村浇得亮晃晃的,呈现一种模糊和扭曲的景致。于是河水暴涨,黄浊,湍急,直冲而下,村人就跑出来,急匆匆的,却不是为了看景,村人没那个雅兴和时间,他们出来,为了捞东西。
总会有可捞的东西。河的上游连着很多村落。河水里漂来垃圾、南瓜、巨木、甚至家具,当然,更多的吋候,只会漂来一些碎草。碎草被河边裸露的树根挡住,就有村妇拿了耙子,捞半天,捆紧,带回家,晒干,可以煮五六碗的稀饭。
方言里,这叫“捞浮”,几乎每一个村人,都干过这事。
宝田与三麻同龄,论辈分,宝田管三麻叫“叔”,但从不叫,亲哥俩似的友谊。那时三麻正跟一条鲢鱼搏斗,三斤多重的鲢鱼自己蹦上岸,三麻扑过去,手一滑,鲢鱼又蹦回到水里。三麻骂,成心逗老子呢你。这时他听到宝田的声音,凳子!
是长凳,放在堂屋,一次可以坐三四人的那种。凳子从上游漂下来,被雨后的阳光照着,闪着木质的暗黄。等凳子靠近,宝田便拿一根竹竿,看准了,猛地向身边一拨。凳子在水中打一个旋儿,漂到叉子够不到的地方。
宝田急了,凳子,漂了!凳子,漂了!他向着凳子喊,很无助的样子,却并不看三麻。凳子漂出很远,颜色开始暗淡。宝田向回跑,寻着更长的竹竿,或者木棍。三麻正是这个时候,跳下水的。
三麻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一个,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凳子救回。他把凳子坐在屁股下,一边哆嗦,一边拿手抚摸。三麻说,多好的発子啊!
三麻把凳子带回家,三个孩子争抢着坐。一个孩子跛脚,很严重,吃饭时,几乎趴在地上。三麻的女人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三麻说,好个屁,那是宝田的凳子。女人便看着他,尽是不满。
宝田常来。他对三麻说,这凳子,是我先看见的。三麻说,是。宝田说,我的棍子,没捅准。三麻看一眼正在凳子上玩得起劲的跛脚儿子,说,是。宝田就不再说话,有时喝一碗三麻家的玉米粥,把嘴吧哂得夸张地响。
有时三麻去找宝田。三麻对宝田女人说,要是我不去捞那个凳子,凳子就冲远了。宝田女人说,知道。三麻对宝田女人说,家里孩子,腿不好。宝田女人说,知道。三麻对宝田女人说,下次再捞浮,如果有凳子,我拼了命也为你家捞一条。宝田女人的嘴就撅起老高。不会那么巧,她说,捞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看见你捞到凳子。宝田火了,丢了手中的筷子,大骂他的女人。女人就哭,数落着宝田的窝瘈。
凳子就放在三麻家的堂屋。宝田来了,常常坐在上面。一边用手摸着,一边说,多好的発子啊!
那年,没有为三麻和宝田再下一场大雨。天热得很,三麻的承诺,被太阳烤焦。
第二年夏天,终于下了一场大雨。好像所有的云彩都变成了雨,直接倒在了河里。河水再一次暴涨,更浑浊,更湍急,河面变得更宽。
雨还没有停,三麻就叫上宝田,要去捞浮。宝田说,等雨停了吧,会有凳子吗?三麻说,现在去,会有。
还没到河边,两人就发现河面上漂着一只凳子。尽管影影绰绰,看不确切。三麻说,是発子吗?宝田说,像。三麻就狂奔起来,奇快,宝田在后面喊,三麻!三麻没有回答,依然狂奔。他跳下了河。
三麻就这样被河水冲走了。宝田还记得,三麻在河水中举起的那条“発子”,不过是一个窄窄的硬木板。
尸体是在下游很远的地方发现的,三麻被泡得肿胀惨白,像发过的笋。三麻的女人只看一眼,就昏过去;众人把她叫醒,她再看一眼,再昏过去;众人再把她叫醒,她就疯了。
她把跛脚儿子抓起来,扔到院子里。然后抱着発子,去找宝田。她对宝田说,别再捞浮了,叫三麻回家吧。宝田嘿嘿笑,像哭。她再说,三麻水性好,但水太凉,别让他下水。宝田再嘿嘿笑,更像哭。她再说,三麻呢?宝田便不再笑了,抹一把泪说,对不住你,婶娘。宝田头一次叫三麻的女人婶娘,三麻女人感觉不是在叫她。
那以后,村人常常听到宝田在夜里,打他的女人。女人的惨叫,传出很远。
有时我回老家,去三麻女人那儿坐坐。那是一个已经六十多岁的女人,我也叫她姉娘。
我问她,婶娘,认识我吗?她说,认识,你是小亮。我问她,婶娘,身体还硬朗吗?她说,还好,什么病也没有。我问她,婶娘,家里日子还好吧?她说,还好。只是,三麻没有坐的地方。
她的家里,其实摆了一圈沙发。那是她的跛脚儿子添置的,他们一直住在一起。
后来我知道,她的家中曾经失火,那条被宝田送回来的凳子,早已化为一把清灰。
她盯着我,她说,三麻没有坐的地方。如此重复,一直到我离开。
小的时候,在雨后,我也常常和大我十几岁的堂哥,跑去捞浮。我们捞到了碎草、葫芦、树枝、油桶、南瓜、竹篓、八仙桌。我们捞到了很多东西,但我们依然贫穷。
第10节 上帝的恩赐
荒岛上的土著部落,已经与世隔绝了几百年。
某一天,一个土著在海边捡到一个瓶子。普通的酒瓶,已经漂了很远的地方。土著把它捡起来,靠近自己的眼睛,世界变成—片模糊的淡蓝;他把它放到嘴边,吹一口气,瓶子发出短促且怪异的低吟;他把它迎向太阳,地上于是出现一个很亮很圆的小白点,烤死了一只行色匆匆的蚂蚁。
土著想,这是什么呢?他不认识瓶子。
他把瓶子拿给酋长看,酋长也不认识。但酋长认为这肯定是一个好东西,可以装水,看淡蓝的景物,可以烤死蚂蚁,吹出节奏简单的音乐。特别是瓶子的晶莹透明,瓶子水滴似的小巧造型,立刻让酋长爱不释手。于是酋长用两串贝壳和一个姑娘,跟这个土著完成了交易。
从此,酋长无论吃饭,睡觉,打猎,祭祀,都是瓶不离手。瓶子仿佛成为酋长的代表,酋长就是瓶子,瓶子就是酋长。他从不让别人摸瓶子一下,甚至多看一眼也不行。他的举动无疑增加了这只瓶子的神秘。
有一次酋长在丛林中遇到一条巨蟒,巨蟒将酋长缠得很紧,长长的芯子拍打着酋长的脸。酋长慌乱之屮拿出瓶子在巨蟒的眼前轻轻一晃,巨蟒竟然松开了酋长,逃走了。
这次的蛇口脱险,让酋长认为,这只瓶子肯定具有—种非凡的神力。
恰逢那几年海岛上风调雨顺,没有发生任何灾难。不仅野果结得遍岛都是,连野兽们也仿佛变得温顺。酋长便指着瓶子说,都是因为这个宝物啊!无疑,这是“上帝的恩赐”。
他不再随身携带这个瓶子,而是把瓶子供奉在一个隐秘的山洞里,派人日夜看守。他说这是“上帝的恩赐”啊!这是“镇岛之宝”啊!从此后,它在岛在,它亡岛亡!
久了,岛上的土著们,也就相信了他的话。
一个普通的瓶子,非常自然地,成为岛上居民的图腾。
后来,德高望重的酋长死去,新的酋长和他的居民们仍然继续着对这个普通瓶子的顶礼膜拜。一任任的酋长死去,一代代的土著相传,瓶子的地位便日益攀升。很多年过去,人们不再记得这不过是海上漂来的二个物什,而是觉得,这宝物与海岛同龄,是上帝在创造这座海岛时,恩赐于他们的。
终于有那么一天,海上漂来一艘大船。船上的人拿着高倍的望远镜,抽着长长的雪茄,提着乌亮的长枪,带着高傲的表情,走上了这座海岛。本来他们只想在这岛上休息几天,但他们马上喜欢上了这个海岛。因为岛上不仅有成片的橡胶林,甚至还有人发现了钻石。船上的人欣喜若狂,在商量了半天后,他们决定把这个海岛,据为己有。
他们用手语与海岛上的土著进行着艰难的交流,他们命令土著们离开海岛,或者成为他们的奴隶。当然,如此蛮横无理的要求当场遭到了土著们的拒绝。于是战争开始了。
土著们的作战工具是弓箭和磨了钝尖的木棍,船上人的作战工具是高倍望远镜和射杀力极强的长枪,所以这根本不是战争,而是屠杀。船上的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基本控制了整座海岛。晚上他们把船泊在距海岛不远的海域附近庆功,他们甚至打开了很多香槟酒,喝得大醉。因为他们知道,明天,只需一个上午,他们就会彻底控制整座海岛。
土著们聚在山洞里,听着酋长的祷告。这是那个供奉着“镇岛之宝”的隐秘山洞,也是土著居民的最后一道防线。西长虔诚地望着那个瓶子,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转过身,狠狠地说,我们一定要把这群野兽赶走!他指着那个瓶子,他说这是“上帝的恩赐”,他会帮助和保佑我们赶走人侵者的!我们要为岛而战!我们要为“上帝的恩赐”而战!然后他对一直站在身后的四十名精壮的年轻人说,准备好了吗?出发!
四十名年轻人,相当于海岛的“皇家护卫队”,他们有着非凡的作战能力。他们裸着上身,脸上抹着怪异的油彩。他们的箭头上淬了剧毒,耳朵和鼻子上挂着华丽的骨饰。他们身体强壮,行动敏捷,树上水下,如履平川。他们更不怕死。假如海岛最终失去,或者他们成为奴隶,那么,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企图利用船上人在夜间的疏忽,进行偷袭。他们想夺下他们的枪和望远镜扔进大海,然后把他们杀得精光。假如行动成功,那么,他们将是战争的最终胜利者。
事实上,一百年前,同样的偷袭,曾成功地上演过一次。
借着夜色,他们跳进海里,从水下悄悄靠近了大船。他们一个接一个爬上了船,奇怪的是,船上的人,竟然浑然不觉。
船上人做梦都想不到他们会来。此时,他们正聚集在某一间屋子里,对酒当歌。
这是绝好的进攻机会。
酋长带领着他的四十名战士摸到了门外,他摆摆手,四十名战士立刻做好了攻击的准备。然后酋长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他向里面看了一眼,又急忙摆摆手,四十名战士便蹲下来;他再看一眼,再一次摆摆手,四十名战士便撤退了。
那时酋长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敬畏。
同来吋一样,他们静悄悄地撤走。船上没一个人知道他们曾经来过。船上人更不会知道,他们曾经距离死亡,只差分毫。
其实酋长只需怪叫一声,船上人就将全军覆没。这不用怀疑。
然而酋长却是带着他的四十名战士,逃回了那个山洞。慌慌张张,犹如败逃。
他的举动,令他的战士,更令等在山洞里的土著居民,大为不解。
酋长盯着那个瓶午,仍然是虔诚的表情和语气,他说,这是我们的“镇岛之宝”,这是“上帝的恩赐”。但现在,这恩赐已经救不了我们。以后,我们只能做他们的奴仆。
酋长说,我看到,他们正围坐在一起唱歌,每个人的手中,都有一个“上帝的恩赐”。
酋长说,上帝是不会胡乱恩赐的。那么很明显,他们就是上帝。
第11节 请她来吃顿饭吧
老家伙住在市郊,修鞋为业。他的手在各种各样的鞋面上摩擦,他的嘴里总咬着一颗生了锈的鞋钉。老家伙修了一辈子鞋。
老家伙靠修鞋养活了自己和儿子。老家伙的儿子初中毕业后就进了工厂。机器轰鸣中,他站在铣床前,满手油污。
老家伙的儿子,交了女朋友。
下了班,儿子来到鞋摊前,看老家伙修鞋。这时女孩过来取鞋。她打开挎包,捏出三枚硬币。儿子伸手去接,没接好,一枚硬币滚进下水道。女孩问,算谁的?儿子说,算我的吧。两枚硬币丢进老家伙的人造革提包。老家伙当然不愿意。两块钱,刚够了修鞋的本钱。
可是不久后,儿子就和女孩谈起了恋爱。老家伙兴奋异常。他觉得这一块钱丢得真值。
老家伙很丑,儿子也不漂亮。老家伙很穷,儿子当然寒酸。老家伙没有文化,儿子更是粗人。老家伙觉得时来运转。这么好的女孩,竟看上自己的儿子。不可思议。
女孩在儿子的盛情之下,来到家里做客。儿子嘱咐老家伙,女孩爱吃火腿。于是老家伙在超市转了一个上午,买了最好最贵的火腿。女孩和儿子在厨房里忙碌,他想打个帮手,女孩说,您歇着吧,叔。老家伙心里就乐开了花。以前女孩找他修鞋,管他叫师傅。现在师傅成了叔,距离也拉近了很多。她成为自己的儿媳,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儿子切了满满一盘子火腿,端上桌子。火腿没有摆盘,乱糟糟一堆,看着别扭。老家伙闲不住了,他洗了手,将切成薄片的火腿摆成一朵盛开的花。一会儿儿子过来,看到“火腿花”,问他,您摆的吗?老家伙说,当然a儿子跷了大拇指。他说,真漂亮。
一桌子菜,很快上齐。女孩坐在儿子旁边,安静地吃。突然老家伙发现女孩尝遍了所有的菜,唯独不动那盘火腿。老家伙的心抖了一下,他冲女孩笑笑,说,尝尝火腿。
女孩说,我不爱吃火腿。
儿子说,不是最爱吃火腿吗?
女孩说,你听错了。
儿子不识时务。他用筷子夹起一片,硬往女孩嘴里塞。女孩咯咯地笑着躲闪,儿子的筷子紧紧追随。终于女孩不再笑,她的表情甚至带了几分愤怒。儿子瞅准时机,准确地将那片火腿塞进了女孩的嘴巴。
女孩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惊恐地吐出那片火腿。火腿沾着她的口水,落进鱼香肉丝的盘子。女孩站起来,瞪着眼冲儿子叫,你这是干什么?
儿子愣住了,呆住了,糊涂了。
不欢而散。
几天后老家伙在鞋摊修鞋,看见了女孩。女孩挎着坤包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老家伙喊,闺女!女孩回了头,冲老家伙微笑。那是标本似的微笑。那微笑拒人千里。
老家伙想,到底还是被料到了。
回了家,问儿子,你女朋友怎么不来了?儿子说,黄了。老家伙问,为什么黄了?儿子说,不为什么。老家伙问,不会是因为我吧?儿子说,怎么会。老家伙问,不能再合?儿子说,别合了。性格不一样,合在一起也难受。
可是他们不合,老家伙才难受。儿子三十多岁了,老家伙觉得他应该抓紧。
所以第二天,老家伙没有出鞋摊。他去了超市,买回鸡鸭鱼,当然,他没有忘记买最好最贵的火腿。他把这些东西堆在厨房,等儿子回来。
儿子回来了,老家伙垂了手,站着,冲儿子说,请她来吃顿饭吧!你们吃,我出去。
儿子说您这是干什么呢爸?上次吵架,又不关您的事。老家伙说怎么不关?儿子说真的不关。盛火腿的盘子里有一只苍蝇,她看到了,没好意思说出来。老家伙说真有苍蝇吗?儿子说真有苍蝇,咱俩都没看到。老家伙说那你们还能合好吗?儿子说我试试吧。老家伙说那你去请她过来吃顿饭吧。儿子点点头。儿子说,好。
老家伙就高兴地笑了。儿子却转了身,偷偷抹泪。
第12节 巢
城分成东城和西城,中间马路相连。东城高楼林立、商业发达,西城则基本保持了老城区的原貌。那条小街安静地躺在东城一角,小街上有一个理发店,一个杂货店,一个花店,一个蛋糕店,一个药店,一个饭店,一个干洗店,一棵树。
小街上行人稀少,尽头是一个村子。那也许是城市里最后一个村子,因为濒临灭绝,所以有了价值。有人说村子五十年之内不会被拆除,连同这条作为附属的小街。小街和村子是城市里的另类,它们安静祥和,鸡犬相闻。
傻子就住在小街上。确切说,傻子就住在小街的树上。树是柳树,有很粗的主干,在距地面一人多高的位置,分出三个强壮的枝杈。晚上傻子侧卧在三个枝杈间睡觉,呼噜震天。
最开始傻子并不住在这里。十几年前他住在西城,那时的西城和一个大村落没有什么区别。晚上他睡在柴草垛里。某天有推土机悄悄地铲起那个柴草垛。后来傻子住进一个破旧的祠堂,可是没几天推土机又跟了过来。傻子一点一点地后退,推土机一步一步地追随,到最后,傻子想进城讨饭,需要步行二十多里路。最后傻子不得不搬到了东城。东城人少,街道宽敞,傻子很是满意。可是推土机很快逼近,它推倒一座座房子,又在原地盖起一座座一模一样的房子,傻子听人说那叫翻新。——就像宋朝人翻新秦长城,就像明朝人翻新宋长城,等等。这道理傻子不懂,这道理傻子也不想弄懂。可是傻子没有住处,每一天他都惊慌失措。
傻子终于发现那棵柳树,柳树给傻子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他在柳树下铺起破烂的棉絮,扯起挡雨的塑料纸,甚至垒起两块石头当成吃饭的桌子。傻子把这里变成一座城堡,他是城堡的君主或者居民。可是两天以后,他的城堡就被人无情地摧毁。摧毁城堡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傻子站在不远处战战兢兢地看,待他们离开,傻子才敢放声大哭。当天晚上傻子就爬上了树,傻子睡在树上,他认为树上比树下安全,他感觉树上是世界上最舒适最美妙的地方。那时已是秋天,傻子认为城市里的四季一个模样。
偶尔会有人来惊扰傻子。在夜里,他们喝高了酒,站在柳树下呕吐或者方便。傻子从树上跳下来,朝他们嗷嗷怪叫。傻子说不准弄脏我的院子!那些人就乐开了。院子?他们醉醺醺地笑,这城市哪里还有院子?
制服们早知道夜里傻子睡在树上。他们驱赶过几次,可是傻子很快就会不屈不挠地返回。于是制服们不再理他——反正是在夜里,反正是在树上,反正城市美丽的夜景并不计较一棵树和一棵树上的一个傻子。
可是有人计较。她是一位女孩。几天前她盘下了柳树对面的杂货店0晚上她站在柜台里,抬头,就能看见昏黄路灯下的柳树和昏黄柳树上的傻子。傻子光着膀子穿着裤头蜷着身子打着呼噜,他的睡姿无比放肆。
女孩对她的男朋友说,夜里柳树上睡着人。男孩说,是个傻子。女孩说,你让他离开。男孩说,他又没惹咱。女孩说,可是他让我不舒服。男孩问,他怎么你了吗?女孩说,没怎么我我也不舒服……明天,你找支猎枪,把他像鸟一样给打下来。
男孩深爱着女孩。自己的爱情和傻子的巢穴,他当然会选择前者。不过男孩既不会找支猎枪把傻子像鸟—样打下来,也不会像制服们那样瞪起眼睛恐吓傻子。男孩大学毕业,他认为自己有着很高的素质和智商。男孩想了一夜,第二天果然有了办法。
下午他找来一些剩油漆和一把秃了毛的扁刷,趁傻子不在时,在树干上涂鸦一番。他躲进女孩的小店,耐心地等待着傻子。黄昏时傻子迈着正步唱着歌儿归来,他在距柳树几米远的地方愣住。傻子盯着柳树看了很久,突然号啕。他跑上前,搂抱着树干,忧伤地亲吻着古老干裂的树皮。然后他跟柳树告别,转身离开,一路泪水挥洒。
树干上画着一个向色的岡圈。圆圈里写着一个白色的汉字:拆。
第13节 帘卷西风
紫色的旗袍裹紧狐的腰身,狐更加神秘和妩媚。狐住在渴仄的后院,背阴的西厢,日间只有正午,才有一缕阳光洒进院子。即使在夏天,狐也会坐在椅子上,坐在阳光里,身体尽可能打开。狐淡蓝色的血管在闪着釉光的皮肤下若隐若现,狐淡褐色的眼波永远像清澈的水潭。狐的脸光洁细-腻,狐的唇娇艳欲滴。那美是惊艳的,脱俗的,倾国倾城的,无人可及的。狐应该属于月宫。
上午狐和太太们打牌。她们聊着天,喝着茶,嗑着瓜子,时光像香炉浮起的青烟,缥渺,轻淡,一丝丝一缕缕,看得见,却抓不住。大太太打出么鸡,三太太碰,纤纤玉指拈出一张七万,二太太就和了。兴奋的二太太把姐妹们的牌翻过来看,愣了愣,又捂着嘴笑。她说四妹该你和啊。她的话将狐的目光从远方拉回,狐笑笑说,刚才没看到。——狐的牌打得极好,却不露锋芒。
大多时俞老爷侧卧在床,两眼微眯。室内氤氲着鸦片的幽香,空气里流动着稀薄的淡蓝色烟雾。俞老爷抽完烟,哑着嗓子喊,来一个。便有一位太太起身进屋,给俞老爷按摩捶背。俞老爷喜欢在按摩捶背中睡去。睡去,太太们就悄悄离开。狐很少起身,她知道俞老爷舍不得娇嫩孱弱的自己。
午后的后院安静倦惫。狐仍然穿着那件紫色旗袍,却卸了妆。天生丽质的狐根本不用化妆,她化妆,只是让众太太心里舒服一些。她或坐或站,抱一只猫,隔一道木珠门帘,静静地往院子里看。院子里有花,有草,有石凳和石桌,有假山和苔藓,有树和知了,有井栏和水井。狐的目光抚过井栏,那井栏于是更加光滑。这时他就来了,打着赤膊,担着水桶,胸膛上凸起方形的肌肉。他将一只水桶挂上钩,轻摇辘轳,桶就慢慢沉到井底。他吹着口哨,表情轻松地摇上打满水的木桶,然后再将另一只桶放下水井。他肯定知道狐在看他吧?不然他的嘴角,为何挂了诡异的笑容?
每个午后,他都要过来挑十五担水。十五担水送进厨房,一天的工作随之结束。他是俞老爷新雇的短工——厨房的人手,近来总是不够。
狐当然可以走出屋子,看他把两只木桶打满,看他颤起光滑润泽的扁担,看他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和宽阔结实的后背。可是狐不敢。狐不是胆小,狐知道,假如她这样做了,带给她和他的,将极有可能是一场灾难。
哪怕她只是看他一眼。哪怕他只是对她一笑。俞府有无数个眼线。丫环,家丁,长工,厨子,羊倌,管家,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甚至俞老爷本人。俞府有明的规矩和暗的规矩。俞府所有的规矩都神圣不可侵犯。
微风扯动珠帘,狐的表情也随之扯动。谁说不能相见才可以相思?现在她看着他,思念却深彻骨髓。每天都是如此,狐躲在珠帘后面,看他往返十五次。厨房距离水井很近,这让狐深为遗憾。狐知道每一次见他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狐的眼睛,似多情并且贪婪的手。
终有一天,他没有来;第二天,依然没来。狐的曰子于是回归从前,在午后,慵倦的她斜倚床畔,目光掠过爬满青藤的井栏。突然她坐起来,身体因激动而战栗。——她在井栏上看到了阳光。季节更替,午后的院子,竟也有阳光!并且这阳光,竟也慷慨地赏给井栏。
几天后狐受了伤。狐说是猫抓的。正睡着午觉,那只猫突然发疯,刀锋般的爪甲深深划开狐娇嫩的脸上肌肤。狐的脸,似结了一张马虎的蛛网。
大夫给她开药,嘱咐她千万按时喝。她说好。然后,过了半个月,脸再一次受伤。仍然是重伤。仍然是猫闯下的祸。伤口堆上上次的伤口,蛛网盖上上次的蛛网。狐的脸浄狞可怖,五官几乎扭曲。大夫摇摇头,对俞老爷说,四太太怕是破相了。
是真的。狐从此变得丑陋。变得丑陋的狐,于自己,便有了一些权利。——美貌是狐的天堂和地狱,幸福和悲哀。
半年后狐离开俞府。也许对狐来说,这是唯一的归宿。
一年后有人告诉俞老爷,说在邻县见到了狐。狐和那个挑水的住在一起,夫妻俩恩爱有加。狐似乎黑了,漂亮了,眼角长出笑纹。
俞老爷思索良久,长叹一声,为一个挑水的,宁愿牺牲自己的美貌,这样的女人,随她去吧!弓缩了身子,从旁边拾起烟枪,一口一口慢慢地吞……
第14节 飞刀
胖刘的飞刀,是菜刀。
很普通的菜刀。木质刀柄,钢质刀身,土里土气的,往废品站一扔,便再也找不到了。可是这刀拿在胖刘手上,就不普通。一只鸡,只需划拉几下,便美妙分割,这边是骨,那边是肉,骨是完骨,肉是全肉,骨上不留一丝肉末,肉上不见一点刀痕;一块豆腐,放在大腿上,将刀抡圆,啪啪啪不停地抡下来,让徒弟小丁寻个盛水的菜盆,把豆腐推进去,那豆腐就会慢慢散开,呈大小均匀的细丝,晶莹透明。和头发一样细。不,比头发还细。
这不算本事。真本事是,胖刘的菜刀,是飞刀。
胖刘给小丁表演过。树上挂一根绳,绳上系一只老鼠,老鼠拼命挣扎,四肢纠缠。
胖刘退后三十米,问小丁,哪里?小丁说,左前腿。胖刘就大吼一声,弯腰低头,就见一道寒光从屁股后面直射出去。走近看,地上掉一只血淋淋的鼠腿。左前腿。
所以说,你很难给胖刘下个定义。是厨子,还是武师?
别的厨子干完活,将菜刀往木墩上一砍,那菜刀就斜斜直立,只等下次厨子再用,才把它拔起。胖刘不。他的菜刀,总是挂在身后。干完活,把菜刀往屁股后面一插,那刀就别在后腰,稳稳当当。然后胖刘披上西装,骑了自行车回家。你盯着他看,总觉得自行车上,驮一只肉球。
小丁手艺不精,把土豆丝切成西餐馆炸薯条般粗细。问胖刘秘诀,胖刘说,没秘诀,苦练!小丁又说,那飞刀呢?胖刘说,你学这个干吗?小丁说,防身,不行?胖刘说,不传!小丁便撇了嘴,菜刀在案板上无精打采地敲。胖刘看看他,叹口气。第二天,小丁发现,胖刘的菜刀上多出了两个凹进去的行楷:胖刘。
那天胖刘回家,行至一处小巷,自行车突然骑不动了,似乎有人在后面生生拽住。来不及扭头,就觉得脑袋嗡一声响,眼前一黑,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摸摸口袋,钱包还在;摸摸脑袋,除了一个鼓起的大包,好像也没什么大碍;再摸摸屁股,糟,菜刀不见了!胖刘愣了一会儿,摇摇头,推着车,继续赶路。
女人正是这时候跑过来的,一边跑一边高呼救命。她的身后追赶着一位杀气腾腾的男人。男人光着膀子,咬着牙。右手握一把刀。菜刀。
女人跑到胖刘身边,看着胖刘,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乞求。胖刘发现女人很好看,颤动的嘴角有一颗跟着颤动的红痣。胖刘说,上车。女人就上了车。胖刘在后面猛地一推,女人就蹬着车,往前冲去。奇快。然后胖刘转身,冲男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胖刘的身子,似一座圆形的铁塔。
男人说饶你妈个头,我抢劫!边说边朝胖刘扑来。胖刘说你再往前别怪我废了你!男人不搭话。他鼓着腮帮子,眼珠子血红。菜刀在他手里,舞得呼呼生风。
胖刘大吼一声,弯腰低头——这动作他做过很多次,从未失手——这次却没有寒光从屁股后面飞射出去。他忘记了。胖刘以为屁股后面,还插着那把叫菜刀的飞刀。于是男人赶过来,把他剁了。
男人刀法精湛。招招致命。
现在胖刘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脸色苍白,穿戴整齐。小丁跪在直挺挺的胖刘面前,无声地哭。
他的手里捤一把刀。菜刀。他把菜刀插进胖刘的腰带,说,带着上路吧,师傅。
菜刀上刻着两个行楷小字:胖刘。
小丁说,我混账,我不该……
就哽咽住了。
哭一会儿,小丁转过身,朝他的婆娘说,来,你也给师傅磕头!于是女人走上前来,跪下。她的嘴唇颤动着,嘴角那颗红色的痣,也便跟着颤动起来……
第15节 1912年的猪头
1912年的猪头,挂在周家大院的石墙。
那猪头的前额堆满皱纹,咧嘴,眯着眼笑。
六十多岁的周老爷常靠着那面墙,把一个水烟袋,咂得咕咕噜噜地响。
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那个猪头,是村里的唯一。几年前一个清晨,周老爷把一个猪头刮干净,扔进滚水,烫至半熟,捞出,调整好面部表情,风干晾干,一件贵重的道具就做成了。是,猪头只是道具,是供奉鬼神和祭奠亡灵的,吃不得。
常有村人来借。谁家有人死去,过三七或者五七,就会敲开周家大门,塞给周老爷一包点心,说,借猪头。周老爷便从嘴里拔出烟袋嘴儿,踮起脚尖,郑重地取下那个咧着嘴笑的猪头。风中,周老爷垂在脑后的辫子,像一条风干的小鱼,无精打采地晃。
因为那个猪头,周老爷这位村里的财主,更有了财主的模样。
这次借走猪头的,是张栓。张栓和他的婆娘跪在父亲坟前,哭得死去活来。瘦骨嶙峋的儿子站在稍远的地方,摸着一条同样瘦骨嶙峋的狗,好奇且漠然地看着自己的爹娘。后来他看得有些烦,他发现爹娘总是一个腔调和表情,像夏天里不知疲倦的鸣蝉。他把目光移开,去看那个猪头。猪头在烟雾缭绕中笑眯眯注视着正午的太阳,憨态可掬。于是他笑了。他笑了,用手拍拍那条狗的脑袋。
那是极为恐怖的一幕。狗突然发疯一般冲向那个猪头,撕咬猪头的一只耳朵。后来张栓说,那一刻,他分明看到,被咬住耳朵的猪头,变了表情。
张栓和他的婆娘同时发出一声惨叫,似乎被咬住的,是自己的耳朵。他们很快赶走了狗,却发现那猪头,已经缺掉一只耳朵。张栓说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他坐在地上,竟忘记继续给已故的父亲磕头。
张栓再一次敲开周家大门,再一次塞给周老爷一包点心。周老爷说,给过了。张栓说,您留着。周老爷说,没这个规矩。给过了。张栓说,猪头……周老爷这才注意到那个猪头。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无比紧张,皱纹拥挤成一朵浄狞的菊。他朝猪头跪下,磕头。磕头。磕头。他说,作孽啊!
张检呆在旁边,手足无措。周老爷一边硫头,一边对猪头说,这怎么可以吃呢?会遭雷劈的。张栓说,是只狗……周老爷说,狗?他转过头,看张栓。他充满怀疑的脸,让张栓几乎站立不住。张栓说,真的是狗……周老爷不再看他。他对猪头说,作孽啊!
张栓站在屋前,唤出闯祸的狗。他紧握锄头,大吼,畜生!就把锄头抡了下去。锄头在狗头上一闪而过,发出一声微小的闷响。那狗就站起来,往前走。往前走的狗,脑袋不再完整,像一只被横向切开的葫芦,翻滚着红的血和白的脑浆。狗走向张栓,摇摇晃晃,终在距张栓几步远的地方,訇然倒下。张栓低了头,发现脚边的小半个狗脑壳。有一丝肉,正轻微且快速地跳跃。
张栓站在屋前,唤出闯祸的儿子。他说你为什么不看好狗?儿子看看死去的狗,颤着牙关,再看看张栓。张栓说你说我怎么惩罚你?也劈了你的脑壳?儿子吓呆了,拔腿就跑。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因为张栓愤怒的锄头紧追上去,在他身边一闪而过。儿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嚎。一条胳膊就断了。他不敢哭。他盯着自己的胳膊,盯着他爹。他痛得汗流满面,满地打滚。
那胳膊,最终,是残了。
张栓第三次敲开周家大门。他领着儿子,扛着狗。已是两天后了。狗有了臭味,儿子的胳膊,肿得像村头的碾砣。他站在周家大院,不说话。那时周老爷正聚精会神地对付那个猪头,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直到闻到一股恶臭。周老爷说你干吗?张栓把死狗扔下,又按儿子跪下。他说,这够不够?周老爷慌了,去扶。这时张栓才发现,原来周老爷刚才在向那个猪头上,粘一只猪耳朵。木头刻成的猪耳朵,用了鱼鳞熬成的胶。周老爷扶起张栓的儿子,发现肿成碾砣的胳膊。他血红的眼睛瞪着张栓。他抱起张栓的儿子,老泪纵横。周老爷说,作孽啊!
猪头还原成原来的模样。它咧着嘴,眯着眼,笑呵呵地,遥望并不存在的未来。
周老爷借出他的猪头,从此不收点心。他说不能再收。问他为啥不收,他说不为啥,就是不能收。他一次次从墙上摘下猪头,又一次次把它重新挂上去。他的辫子在风中轻轻地荡。那是1912年的冬天,胶东农村,奇冷无比。他的辫子,瑟瑟发抖。
那个猪头,据说又用了二十多年。烟熏火燎中,它的颜色逐渐变灰变暗,直至完全变黑。老年的周老爷把它放在水里冲洗,不管怎么努力,也洗不净。那烟火已经深深渗进它的深层,与它本身,融为一体。
二十多年里,那个猪头笑眯眯地送走了一位位村人,敬奉了一位位鬼神,并给活在世间的人们,心满意足的安慰。
夜晚父亲坐在土炕,给我讲这个故事。他说那位周老爷,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位张栓,是他的一个小侄。我说这我知道,你讲过多次,我不相信的是,全村怎能只有那一个猪头?父亲叹一口气。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说,睡觉吧!
第16节 毛毛熊
男人坐在候车室的长条椅上,呆滞的目光瞅着脚边一个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在等待一天中唯一的一班过路车。其实男人十天前就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但当妻子要求他和她一起回去时,他说,让我再静静呆几天吧。
老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没有察觉。他看到他们时,老人正领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站在他面前。看得出老人很累,流着汗,弯着腰,握拳轻轻捶着自己的大腿。他向旁边挪了挪,指着腾出来的空位。“您坐。”他说。
老人朝他笑笑,坐下。她把男孩放到自己腿上,眼睛看着窗外。
“奶奶……”“嗯。”“妈妈是不是不要咱们了?”“嗯。”“她为什么不要咱们了?”“她做得对。你不懂……”“我不懂,你快告诉我。”“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奶奶……”“嗯。”“爸爸呢?”“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我们是不是要去看他?”“不。我们要去亲戚家。”“以前的家呢?”“我们不再回去了。”“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爸爸?”“因为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我们为什么不去找他?”“你不懂……”“我不懂,你快告诉我。”“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奶奶……”“嗯。”“我什么时候长大?”“很快。”“我想妈妈。”“嗯。”“我更想爸爸。他说要给我买一只毛毛熊。”“嗯。”“我想看爸爸的照片。”“等到了亲戚家再看。”“不,我现在要看。”“你怎么不听话?”“我就想看看爸爸的照片……”“信不信我揍你?”“好。我先看。看完了,你再揍我。”
男人静静地听着一老一小的对话。本来他不想插话,但男孩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酸。他把身子斜了斜,朝向老人,“就给他看看吧!”他说,“这么小的孩子,这么想他爸爸。”
老人叹口气,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又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到男孩面前。“快点看!”老人的眼睛环顾四周,样子有些紧张。
男人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的男人,直到老人把照片重新装进信封。
“他是不是,叫高畋?”男人问。
“是的。”老人不安地说。她飞快地把脸转向另一侧,盯着窗台上的一盆文竹。
“您告诉我,”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抖开,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问她:“这是他吗?”男人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仿佛有人在里面拉一个巨大的风箱。
“是的。”老人看了他一眼,再一次飞快地把脸转向那盆文竹。
男人盯着老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的胸膛有节奏地起伏,却挤出不均匀的呼吸。男人站起来,又坐下,他重新把报纸抖开,盯着上面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
一个月前的一天,这个叫高畋的男人闯进了镇上的储蓄所。他带着一把刀子,身上绑满了炸药。他没有抢到钱,却被很多警察追赶。男人慌乱之中跑向附近的一座小山,并躲进半山腰一个废弃的有着两间屋子的看林房。荷枪实弹的警察很快将他包围,男人看逃走无望,就引爆了身上的炸药。
恐惧并绝望的男人并没有发现,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正躲着一群瑟瑟发抖的人。那是八个来这里旅游的小学生利一位青年教师,那天他们来爬这座山,累了,进到看林房休息。然后他们听到有人闯进另一间屋子。再然后,房子被炸上了天。
八个小学生,当场炸死两个。十几天后,在医院里,又死了一个。据幸存的青年教师回忆,那个男人并没有发现他们……
男人朝老人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男孩再一次缠起老人,“我还想看爸爸的照片。”他说。
老人终于火了。“信不信我揍你?”她在男孩的屁股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男孩大哭起来,“我要看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爸爸?”“跟你说过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他去哪了?”“信不信我再打你一巴掌?”“你打!你打!爸爸说过要给我买一只毛毛熊的!他不会扔下我走的!”“你想知道爸爸是怎么走的吗?你想知道是不是?”老人的眼泪终于淌下来,“好!我告诉你!”
“你不要这样!”男人急急地阻止老人。他低下身子,看着男孩,“爸爸刚才还在,和我在一起。不过你来之前,他坐上汽车走了。他得赶着去挣钱,给你买更多玩具。过些日子,他还会回来找你。毛毛熊他给你买了,让我捎给你。”男人打开那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一只很大的毛毛熊,递给男孩,“你看,是不是?”
毕竟是小孩子。男孩看到毛毛熊,就乐了:“我就知道奶奶在骗我!我就知道爸爸不会忘了我!”
老人不安起来。“这个,值很多钱吧?”她指着毛毛熊问。
“没事。我买给孩子的。他早想要一只毛毛熊,一直没给他买。后来他……病了,就给他买了一只,让他日夜抱着。想不到医生没能……把他救活。现在他不需要了……”男人强忍着泪,泪却还是滴下来。
老人重重地叹口气。“什么病?”她问。
—辆汽车在候车室门口停下来,正是男人等的那一班。男人站起来,拿起瘪瘪的旅行包,朝门口走。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转过头,对老人说:
“他没得病。假期来旅游,死在这儿了。是被炸死的。在半山腰的守林房。”
第17节 冷夜
那绿色一直诱惑着他。他曾试图将目光移开,却总被那绿色硬生生拽回。晚饭时他喝下两大碗菜汤,这让他有一种很饱的感觉。吃饱不想家——他的工友这样告诉他。但现在,尽管那些汤汁在他的肚子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他却非常想家。因为那绿色。
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那绿色就在他身边,在超市的货架上,一伸手,便可以拿到。那是一小袋新鲜的无花果,残留着阳光的甘甜与芬芳。那些翠绿小巧的果实圆润并饱满,每一袋标价五元。
他把手抄进口袋,又拿出来,再抄进去,再拿出来。他盯着其中的一袋,眼睛里伸出无数双手,在那翠绿上抚摸。
旁边有人轻轻地碰了他一下,那是位娇小美丽的女人。女人低了头,嗅了嗅那一小袋无花果。女人露出满足的表情,她把手伸向那袋翠绿。
却是他抢先抓走了那袋果实。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下意识地把它抓在手里。他没有看女人,开始往回走。他看到收款处排了很长的队。他站在那里等,抓着袋子的右手开始抽筋,拇指突突跳动。后来他的整个胳膊都开始颤抖,不能自控。这时他想起家乡,想起父亲,想起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他竟然把那袋无花果撕开,拿出一颗,放进嘴里。
他咀嚼的声音很大,嘴里的芳香和甘甜让他变得放松,充满幸福感。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位保安,保安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讥笑和愤怒。保安的手里也许还抓着什么东西,保安朝他走过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看看保安,张张嘴,却没说话。他突然感到恐惧。
然后他便犯了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猛地推开前面的人,撒腿冲出超市的大门。伴着“抓贼”的叫喊声,很多人被他勇猛地撞倒。他的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那个袋子。
他突然想,如果这样不停地跑,能不能跑回乡下?
他已经跑过了两条街,他看到远处有一个模糊的巨大阴影,黑暗中似向他露着尖尖的牙齿。那是他和工友们盖了一半的楼房。他向那里跑,其实那是与家乡完全相反的方向,但他还是朝那里跑。风吹开他黑糊糊的衬衣,露出同是黑糊糊的胸膛。他认为自己跑得飞快,他听见自己风箱般的剧烈喘息。
跑过第三条街的时候,后面的声音小了。他却不敢停,仍是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后面没有人,一个也没有。他松口气,然后他便听到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和自己的身体被钢铁击中的闷响。他在空中划出一道怪异的弧线,砸弯了路旁的护栏,然后被弹回,击中汽车飞速的后轮。在他身体连续的翻滚中,他竟然清晰地看见轮胎上冒起的红色烟尘。
他翻一下身,他认为自己还能动。他想站起来接着跑,身体却似被压上了巨石。他开始爬,狗一般爬,伤狗一般爬。他听到蒡边有人发出惊恐的叫喊,他听到“抓贼”声逐渐向他靠近。他却突然变得冷静,莫名的冷静。
他爬。身下那段柏油路的颜色变得更深,淤积着他黏稠的血。一段肠子拖在他的身后,像跟住他的一条红色鳗鱼。他不出声,不停地爬,冷静地爬,一刻不停地爬。有风,一个废旧的塑料袋沾在那段肠子上,被他拖着走,像一个活动的标签。
他张张嘴。他想说话,却吐出一大口血。他盯着那血,血中有无花果的细小籽粒。他又一次想起父亲和小院。他知道那是一袋来自自家院子的果实。就算把全世界的无花果全部放到一起,他也能一眼找出自家院子的无花果。
他想说话。他想说,他只想尝尝自家院子的无花果,只想尝尝。他不想偷,他不是贼。可是他说不出话,血块堵住了他的喉咙。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袋无花果,于是他笑了。随着那笑,夏夜里,他的身体,变得和月亮一样冷。
第18节 叫大瘤的孙诉
大瘤其实叫孙洱。可是后来,人们就把他的名字忘了。
大瘤长到六岁,脖子上多出一个小瘤。小瘤呈粉红色,豆粒大,纺锤形,柔软光滑,人见人捏。小瘤越捏越大,慢慢成了大瘤。远处看,总觉得他脖子上多出一个娇嫩的没有五官的小脑袋。爹带他去医院,大夫检查了好儿天,最后的结论是:鸟事没有。鸟事没有的他,却从此落下个外号:大瘤。
爹说,大瘤,放羊去,娘说,大瘤,去打些猪草;村里大人说,大瘤,你的瘤又长了;村里小孩说,大瘤,大瘤……要喊大瘤干什么,孩子们并没有目标。没有目标也要喊,他们尽情享受着虐人的快乐。
大瘤乳名叫小洱,学名叫孙洱。爹年轻时下云南,知道那里有个“洱海”,记下“洱”这个字。他把这字给了大瘤,显得他和大瘤都有了文化,比村人高了一个档次。可是,儿你这个瘤啊!爹捏着那个瘤说,都怪你这个瘤啊!
大瘤去村里上小学,爹在他作业本封面上写了“孙洱”。老师拿起来念:孙……什么玩意儿?大瘤站起来,小声说,洱。老师先盯着那个字,再盯着大瘤,突然大笑起来。洱什么洱呀,老师笑着说,还是叫大瘤好。老师也是村里人,和大瘤家住得很近。那年大瘤八岁。八岁的大瘤,好像再也没有机会叫孙洱了。
大瘤十岁那年,村里的牲畜们染上一种奇怪的病。先是不吃料,然后慢慢消瘦,到最后,只剩下一副标本似的骨架,躺在地上喘着气,痛苦地等死。大瘤爹养了两头黄牛,死了一头,剩下的一头也站立不稳。爹走了很远,领回一位能掐会算的神人。神人焦黄着脸,指甲里淤了厚厚的灰垢。神人看看牲口,看看爹,看看大瘤,不说话。爹把神人拉到一旁,神人说,你儿子?爹点点头。神人脸色一沉,不,他不是你儿子,他是妖。爹慌了,什么妖?神人说,葫芦妖。你看他长得像人吗?专吃牲畜的葫芦妖。爹再看大瘤的瘤,越看越像葫芦。爹说那怎么办?神人把手掌凑近自己的脖子,一抹。爹说,杀?神人点点头,转身走。爹给了神人一些钱,领他出村。尽挑偏僻没人的小路走。
爹回来,并没有杀掉大瘤。他把大瘤关进小黑屋,不准他上学,不准他见人,像饲养着一只羊或者狗。村里牲畜们渐渐有了精神,半年后再一次精神抖擞。被关了半年的大瘤却从此辍了学,每天在村里游逛。他脖子上的大瘤晃啊晃啊,像一个没有五官的脑袋。
后来大瘤有了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孙洱”。再后来大瘤去打工了,带着叫“孙洱”的身份证。可是没几天,矿上人就开始喊他“大瘤”。可爱的人们总会替别人苦想出一个可爱的外号。恰当。确切。无师自通。
大瘤攒了六年钱,终于回了家。爹说大瘤你有这么多钱,想干吗?大瘤说我想把瘤割了。爹说你盖五间大瓦房吧!大瘤说不,我割瘤。爹说你给你娘治治她的脑血栓吧!大瘤说不,我割瘤。爹说你给自己娶个媳妇吧!大瘤说不,我割瘤。爹说你不割瘤也有闺女争着嫁你。听说你带了很多钱回来,媒婆把咱家的门都快挤破了……你割了瘤,花光了钱,谁还嫁你?大瘤说,我一定要割瘤。爹说你总想割瘤干吗?你钱够了吗?
二十六岁的大瘤割掉了瘤,的确英俊了不少。村里人再看到他,都觉得怪怪的。爹说大瘤咱们下地吧!大瘤说我没有大瘤了。爹说哦……大瘤你怎么还不下地?大瘤就有些恼。他说我没有瘤了……村里人还叫我大瘤,怎么你也叫?爹说哦……叫叫怕什么,习惯了嘛。大瘤说要下地你自己下吧,我得回矿上……死活我不在村里呆了。
大瘤回到矿上,工友们还叫他大瘤。开始他和别人急,急着急着就吵起来,吵着吵着就打起来。打了三次后,就不再和别人急了。工友说该吃饭了啊……大瘤。大瘤说,好咧。工友说该下井了啊……大瘤。大瘤说,好咧。大瘤花掉六年的工资割掉陪了他二十年的大瘤,却割不掉随了他二十年的外号。大瘤觉得这个钱,花得真不值。
煤矿塌方那天,大瘤跟一群人往外跑。可最后他还是被埋起来,身体砸得稀烂。大刘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才出了院。他坐在轮椅上,他爹推着他走。大瘤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东西,世界在他面前,一下子变成模糊的轮廓。爹说大瘤你甭担心,政府会养你一辈子。大瘤说哦……谢谢政府。
发钱那天,爹扶着轮椅,大瘤无精打采地坐着,目光黯淡。桌子上放一沓厚厚的表格,会计拿起一张,照着念一个名字,发一沓钱,把名字拉掉,再拿起下一张。突然会计皱皱眉,他说,孙……什么玩意儿?爹和大瘤似都没有听见,面无表情。会计再说,孙……耳?大瘤便惊了一下。他挺挺身子,大声说,是我——我叫孙洱丨那眼睛,就放出光来。
第19节 狼祸
乌力吉老汉的羊,被狼叼走一只。
很多年没闹狼了,乌力吉老汉的警惕性,自然降低了很多。草甸子里砸下八根木橛,拿粗麻绳一拦,就成了夏天的羊圈。几十只羊,温顺地挤在一起。
昨夜乌力吉老汉被狗吠声惊醒。他冲出帐篷,拿手电筒一晃,就看到狼。狼叼着一只羊羔,正仓皇逃窜。狗追上去,叫声威猛,那狼就停下,转身,两道蓝光笔直,根根狼毫直立,狗胆怯了,呆在原地,吠叫声低缓很多。狼转身再逃,狗继续猛追,吠叫声再次威武。乌力吉老汉喊,虎子丨狗就急转,奔向老汉,似乎得到彻底解放。
乌力吉老汉知道,这只狗,追不上狼的。追上,也打不过。
乌力吉老汉去十五里外的村子,找村主任。村主任的嘴巴立刻咧成河马形状,定格至少半分钟。有狼?他当然不信,21世纪了,有狼?
是。乌力吉老汉说,叼走一只羊。
真的假的?他仍然不信,这么多年没闹狼了。
骗你干吗?乌力吉老汉说,你可以去看看。叼走一只羊。
麻球烦!村主任说,麻球烦!
第二天,乌力吉老汉正在喂马,来了一伙人。由村主任带着,浩浩荡荡。好像还有两个派出所的民警,带着枪。村主任问,狼呢?乌力吉老汉说,它要在这里我还找你们?村主任说,麻球烦!
一伙人分散开来。有人在羊圈里仔细寻找,捡起地上细碎的羊毛。有人端着相机,啪啪地拍照。有人走出二里远,观察地上的牛羊马粪。有人坐在帐篷里,大口喝着浓香的奶茶。终于,中午了,收工,大家再一次聚在帐篷前。
是有狼。村主任说,这是狼毛,羊毛不是这样的。这是狼粪,白色的只能是狼粪。那边,那是狼蹄印儿,看看,多狡猾的狼蹄印儿。是有狼。
当然有狼。乌力吉老汉说。
可千万不能打啊!村主任说,现在不比以前。
也打不过。乌力吉老汉说。
说说,你说怎么办?村主任点支烟,说。
我哪知道?乌力吉老汉说,据说上面有赔偿吧?
当然,有赔偿,只要别打狼,就有。村主任说,现在你丢了一只羊,上报的话,就是一只羊。
那是,肯定。乌力吉老汉说。
那可不肯定。村主任抽着烟,眼睛眯成一条缝,还可以上报你丢了三只羊。
三只羊?乌力吉老汉一拍大腿,对啊!三只羊!儿子儿子!乌力吉老汉喊来自己的儿子,去,宰只羊去,竟忘了!乌力吉老汉搓搓手,表示非常抱歉。
—伙人,一只羊,吃得满嘴流油。
乌力吉老汉就等那三只羊的赔偿,从夏初等到秋末,也没盼来那笔钱。人就有些急了。现在连他自己都相信,真的丢了三只羊。
赔偿没来,狼却时时骚扰。虽然乌力吉老汉又加养了一条狗,并拿碎砖垒了羊圈,但狼还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光临过几次,并叼走他两只羊。
乌力吉老汉再一次找到村主任。他说,赔偿啥时来?
村主任说,还没最终上报呢!这得有个程序。乌力吉老汉说,可是……我的三只羊啊!
村主任说,是一只。我们要上报三只。其实是一只。乌力吉老汉说,是三只。狼又拖走两只。
村主任说,怎么可能?你想诈?
乌力吉老汉说,诈不诈,还不都是三只?
村主任说,那倒是……真的又拖走两只?
乌力吉老汉说,当然。骗你干吗?不想个法子,还得丢。
村主任说,看来还得去你那儿再落实。麻球烦!
几天后,乌力吉老汉正砌着羊圈,又见来了一伙人。人数大概是上一次的三倍,仍是村主任带领,浩浩荡荡。好像还有派出所的几位民警,带着枪。村主任问,狼呢?乌力吉老汉说,你应该问,还有羊吗?村主任就笑了,说,麻球烦。
一伙人迅速分散开来,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有人在羊圈里横冲直撞,惊得羊们东躲西藏。有人端着机关枪似的照相机,啪啪啪啪地乱扫一气。有人走出五里远,趴在地上仔细嗅着牛羊马粪。更多人坐在帐篷里,大口喝着奶茶,使劲抽着香烟。终于,黄昏了,收工,大家再一次聚在帐篷前。
说说,你说怎么办?村主任又点起一支烟,说。
我哪做得了主?乌力吉老汉说,你就明说了吧!
好!村主任说,一共,是丢了三只羊吧?这次两只,上次一只。
没错。乌力吉老汉说。
不过,这次啊,村主任眯着被烟呛成一条缝的眼睛说,这次啊,可以上报三十只。
三十只?乌力吉老汉的眼睛瞪成铜铃。
是,三十只!村主任斩钉截铁地说。开始往乌力吉老汉的羊圈里瞅。
我看还是算了。乌力吉老汉站起来,冲村主任摆摆手,说,我没丢羊。
你说吗?这次是村主任的眼睛瞪成铜铃。
我真的没丢羊,我一只羊也没丢。我不用赔偿。我根本不用赔偿。乌力吉老汉说。
你到底想干吗呢你个乌力吉?村主任的眼睛喷出火来。
我没想干吗。乌力吉老汉说,如果可以,你会选择面对一只狼,还是一群狼?
第20节 酒醉的谭哥
六十岁的谭哥,至少可以做我的叔叔。可是我仍然习惯叫他谭哥,他也习惯拍着我的肩膀喊我老弟。不管他在厂里地位有多高,权力有多大,下了班,我们就是哥们,就可以勾肩搭背,喝酒打牌,桑拿钓鱼,拍桌子骂娘。我认为这样很好,少了些官场的腥臊气,多了些江湖的豪爽和亲切。
国营的酒厂,谭哥是副厂长3在这个位置上,他坐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熬到退休了,晚上,谭哥请我喝酒。
谭哥有个毛病,沾酒必醉。醉酒后不睡不吐,却是废话连篇。当然那些废话里不乏肺腑之言,说到动情处,常把酒桌上那帮哥们弄得眼圈发红。然后谭哥再喝,几杯再下肚,又改唱了。他的保留曲目是《骏马奔驰保边疆》,唱得雄壮威武,声情并茂。有时也唱韩国歌曲《多啦叽》,一边直抒胸臆一边手舞足蹈。谭哥像一位民间艺人般在酒桌上表演,引得一桌子人乐不可支。到这时候,大家就知他完全醉了,忙灌他一壶浓茶,然后找人送他回家。
我说谭哥咱今天就别喝了吧,我请你去桑拿。谭哥说桑拿没劲,喝酒!为什么不喝?喝!
就喝。包间的酒柜上就摆着我们厂的星级白酒,谭哥的手指划过去,却没有停顿。最后他挑了三瓶烈性洋酒。我说你开玩笑吧谭哥,咱俩能喝掉三瓶烈性酒?谭哥说怎么不能?喝!
谭哥的酒量我清楚。三两下去胡说八道,半斤下去又唱又跳。可是今天,七八两烈酒灌下去,竟还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他说话不多,只是猛喝。端起大酒杯,一仰脸,又是一杯。
我说谭哥你慢慢喝吧,我可得换成啤的,受不了。谭哥说不行,今天你一定得陪我喝,喝到醉。我说为什么偏要喝醉呢?难受着呢。谭哥说不,一定要醉。我他妈二十多年没尝过醉酒是什么滋味了,怀念!我说这怎么可能,以前你不是沾酒就醉吗?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这等于揭了谭哥的短。我想起谭哥像个小丑般在酒桌前手舞足蹈的样子。
想不到谭哥意味深长地冲我笑笑。他说你以为我真喝醉了吗?你喝醉了也字正腔圆地唱一曲《骏马奔驰保边疆》试试?保准你大舌头!我说我唱歌不用喝醉也是大舌头……你真的一次也没有醉过?
谭哥说当然没有。我敢醉吗?一桌子全是领导,全是直接管着咱们或者间接管着咱们的人民公仆,我敢醉吗?醉了说错话怎么办?你说错话,是年轻冲动,是年少无知。我说错话呢?就成了老奸巨猾,含沙射影。我敢醉吗?没竭醉我都想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喝醉了还不得在他们的脑袋上开啤酒瓶?
说话间,谭哥一个人已经喝掉了一斤。他又打开一瓶,想给我倒。我忙用双手遮了酒杯。
多喝点没事,谭哥说,今天没外人,我又正式退了,你骂我两句都没关系,我真的不会生气。谁在心里没骂过领导?谁不承认谁是孙子。一仰脖,又是一杯。
我说谭哥你这洒量也实在了得。可是我弄不明白,你没醉装醉,图个什么呢?
谭哥说你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我“喝醉”了,肯定酒后吐“真言”,他们听了,还不眉开眼笑?平时说什么他们都不信,这时说什么他们都点头。告诉你老弟,有肉麻和奉承的话,只能在酒桌上说,并且一定要在他们认为你喝醉后才说……再说了,你记着,只要是酒局,就得有一个人站出来让别人当猴耍,这样大伙才能高兴,才能尽兴。我不当猴谁当猴?这事,是要自告奋勇的。
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些伤感来。我给谭哥倒满酒,说,这么多年可真是苦了你了谭哥。
谭哥说这倒没什么,这正常,还不至于让我很难受。你知道最让我难受的是什么吗?
我忙问是什么。
谭哥说就是馋酒啊!盯着桌子上的好酒不敢敞开了喝,那才真叫难受。其实说白了,我还不如个干建筑的民工。他们干完一天的活,还能捧个酒瓶子喝个底儿朝天。我呢?白天忙一天,晚上陪一群孙子在酒桌上喝酒,馋得口水直流还得装出不能再喝的样子,最后还得被人捏着鼻子灌浓茶水,你尝过那滋味吗?
我说我没有,我是真的沾酒就醉……不过谭哥,你说你二十多年没醉过一次我还是不信,平常没事在家里,你完全可以一醉方休啊!
谭哥叹一口气。谭哥说我是酒厂厂长啊!白天我在酒气冲天中上班办公,晚上我在酒气冲天中喝酒扯淡,除了睡觉的时候,几乎都是酒泡着我,你说我还有心情喝酒吗?回了家,酒虫也跑了,人也累垮了,看了枕头就想倒。还有,只要当了厂长,那家就不是家了,是什么?是第二办公室,是偷偷摸摸干坏事的地方。我喝醉了,迷糊了,有人敲门,谁啊?我小周。你说我怎么办?跟你把真心话往外掏?我说的没错吧老弟?我那家的门槛,几乎被你们踩平了。你去过多少次还能数得清吗?我不好意思地笑。我觉得面前的谭哥实在可怜。二十多年来,嗜酒如命的谭哥,竟然一边吞咽着唾沫,一边假惺惺地跟别人说“多了多了”,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吼一曲《骏马奔驰保边疆》或者《多啦叽》。我想谭哥是伟大的。他的伟大之处在于,能把这样的一个节目,天衣无缝地表演了二十多年。
那天我们菜吃得很少,却把三瓶烈酒全部干掉。我一斤,谭哥二斤。结了账,我扶着谭哥往外走。
不用你扶,谭哥说,还没醉呢!我发现谭哥好像在偷偷抹泪,发现我在看他,忙拍了拍我的肩膀,换成一副笑脸。谭哥说你知道二十多年几乎天天装醉是什么滋味吗?一个字:痛苦啊!
谭哥说了三个字,所以我认为这次他是真的醉了。我试着松开他的手,谭哥果真一头栽倒。忙扶他起来,发现他的额角被蹭破很大一块皮,正流着血。谭哥却咧开嘴乐了,牙齿一闪一闪。他说老弟,今儿高兴,咱们换个饭店,接着再喝!
谭哥真醉了。他竟感觉不出痛来。可是我没醉。幸福的谭哥从此可以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喝醉,可是我不能。一次也不能。
因为谭哥退休了。因为我接替了他的位置。
第21节 木枪
那些年月,一切都那样荒诞不经。
唐宋被枪毙过一次。他和另外两人跪在那里,脑后顶了乌亮的寒枪。子弹蹿出枪膛,打着呼哨,瞬间将两只脑袋撕成碎片,绽出烟花般绚丽的七彩。死掉的两人是唐宋的同事,一秒钟前,他们的眼睛还瞪着血色黄昏,一秒钟后,那眼睛就不存在了。它们在空中撞击出金属般明亮的脆响,然后迅速消逝。
唐宋从朝鲜战场回来,工作了几年后,
就开始了噩梦般的生活。他不停被人审问,拷打,批斗,躯体和信仰像麻花般被人扭来扭去。他和另外两名同事成了罪恶滔天的坏蛋,罪状闻所未闻。有人在桌子上摞起很高的砖头,让唐宋站上去,厉声问他,说不说?正迷惑间,砖头被人蹬倒。他从高高的桌子上訇然跌落,鲜血糊住了脸。人们把砖头重新摞好,再强迫他站上去,喝他,说不说?唐宋便号啕了。说什么呢?唐宋嘶喊,你们让我说什么呢?
他们被关了半年。半年后,拉上了刑场。
行刑的战士中,有一名是唐宋的亲侄。亲侄端着枪,把枪口对准唐宋的后脑,和另两名战士一样威武。那枪口一直在抖,唐宋想回过头,递给亲侄一个大度的微笑,可是他的脖子僵硬,身体风化成石雕。然后枪就响了,另两名受刑人员面朝下扑倒在地,身体急速抽搐。唐宋被架起来,拖着往回走。有人对他说,你好幸运啊!
三支枪,两颗子弹,唐宋挨了空枪。据说是“上面”的意思。三个人必须毙掉两个,留下一个。留下的人继续交代可能被遗漏的问题。行刑者并不知道自己的枪里有没有子弹他们更像是在玩一个抓阄的游戏。他们抓到有子弹或者没子弹的枪,唐宋们抓到了生命或者死亡。这些都是传说,即使多年以后,也没人能说清楚唐宋为什么能从刑场上活着回来。对于这件事,唐宋说他是不相信的,因为这太过荒诞,即使是在那样的疯狂岁月。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版本,当然还有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是亲侄告诉唐宋的,他说那次本来就没打算枪毙唐宋。他领到的枪,其实是一只木枪。木枪平时被民兵们用来操练,遇到枪毙这样的事,就会拿出来壮威。木枪和真枪一模一样,除了不能发射子弹。他领到了木枪,他知道自己的叔叔只是被陪毙。——陪毙是那个年代的独特产物,是对人的心理承受力最残忍和最致命的打击。后来他把木枪拿给唐宋看,那段历史已经硬生生刹住了车。把它挂在墙上吧!亲侄对唐宋说,民兵解散,我要来了木枪……您留着它……那段可怕的历史……
唐宋摸着木枪。木枪以假乱真,冷冰冰的,曾经顶在他的后脑。唐宋说假如这是真枪,假如这枪里有一颗子弹,你会不会开枪?亲侄说这事不能假如,我顶着您脑袋的,本来就是一只木枪。唐宋说我知道是木枪,我只是假如。亲侄说如果是真枪的话,我想我下不了手。唐宋轻轻笑了,他说吃饭吧。桌子上摆满了酒菜,亲侄常常去唐宋家喝酒,带来大包小包的礼品。
唐宋知道亲侄不吃一切红色的东西。红辣椒,番茄酱,红鲤鱼,螃蟹……他会狂吐不止。
唐宋知道亲侄有很严重的失眠,夜夜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是噩梦连连。
唐宋知道亲侄得了绝症,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现在亲侄躺在医院里,大夫说他不可能熬过今天。唐宋站在床头,握紧亲侄的手。
白发人送黑发人。唐宋送的,是他的亲侄。亲侄曾经用一支枪,顶住他的后脑。
亲侄说叔叔,你肯原谅我吗?
唐宋说当然,那不过是一支木枪……甚至我可以,原谅那段历史。
亲侄说是的,那只是木枪。它打不出子弹。
唐宋说我知道。你不要自责。木枪杀不了人。
亲侄说我走了。
唐宋说好。
亲侄就闭上了眼睛。表情是微笑的。唐宋仍然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
唐宋回了家,从墙上摘下木枪,折成几段,塞进院角的煤炉。煤炉的火焰猛然蹿起,像一只伸向天空的蓬勃抽象的手。
老伴说你疯了?
唐宋说我没疯……其实木枪也能杀人。
老伴说木枪杀死了谁?如果没有这支木枪,你早死了。
唐宋笑笑。他说多年前顶住我后脑勺的,其实并不是木枪……打了这么多年仗,真枪还是假枪,我还是能够分出来的。
第22节 1966年的黏髅
我的远房叔提着四齿粪叉,在1966年某个泥泞的午后向后山狂奔。那里正在掘坟,那是难得一见的场而。
雨后的太阳湿漉漉的。远房叔赤裸胸膛,四个尖尖的叉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是去晚了。村人已经扒开了坟墓,正撬起一个赭红色的棺材。棺木早已腐朽,阳光下散着刺鼻的霉臭。一只狐惊恐地逃离,躲在不远处,放一个响亮的屁。
棺盖被嘎地掀开。围住棺材的村人惊恐地后退,又兴奋地抻长脖子。棺里躺一具白色的骨架。骨架披一袭华美的长衫,长衫上开着大朵的牡丹。那牡丹随风飘舞,变成一只只色彩绚丽的蝴蝶。霎时,长衫和蝴蝶都不见了。雨后的阳光让蝴蝶化为烟尘,随风飘逝。现在棺里只剩一具骨架。这个慈祥的骨架,是十几年前的张秀才。
村人向地上啐一口唾沫,慢慢靠近白森森的骨架。他们细细端详,幻想能够发现些什么。
远房叔向队长请示过的。他说,挖我家祖坟吧!队长摆摆手。他说你家上数一百代都是贫农,挖了有屁用?远房叔说谁的有用?队长说南岭村掘的是翰林的坟,北岭村掘的是知州的坟,后泊村更厉害,据说掘了康有为的坟……远房叔说扯淡吧?队长说当然扯淡,康有为怎会死在胶东?远房叔说咱村这么多年,别说翰林知州,连个土匪也不出。就掘我家祖坟吧!队长说,不行……掘张秀才的吧!
张秀才也是农民。“秀才”不是学历,而是名字。张秀才在地里抓刨一辈子,最远到七里外的公社赶过集。张秀才死的时候,家境还算殷实,儿子给他打了棺材,请了吹鼓队。那天队长和远房叔都被请去吃喝,那是村子难得的节日。队长说掘张秀才的坟吧!上面问下来,就说掘了一个秀才……谁知道真秀才还是假秀才?远房叔就笑了。他说高,实在是高!
队长和远房叔找到张秀才的儿子。队长说破四旧,得挖你爹的坟。他说拥护。队长说会补给你二十斤玉米。他说多谢。队长说那下午就挖?他说没问题。队长说你不去看看?他就红了眼。他正啃灰菜窝头,噎住了,脖子上突起一条青筋。他说我能去看吗?把你爹从坟堆里挖出来,你会去看吗?队长就拍拍他的肩,表示安慰,然后和远房叔离开。队长对远房叔说下午我们早些去,说不定能挖出个金元宝什么的。远房叔的脸膛即刻涂抹了彩霞。远房叔说,妙哉。
远房叔从人堆外往里挤,他看到咧着嘴笑的骷髅和咧着嘴笑的队长。那时远房叔很生气,因为亲如兄弟的队长没有遵守诺言。队长半蹲下身子,细细研究那个骷髅。他说张秀才现在怎么这模样?村人就笑了。似乎他的话很风趣。队长说好像屁也没有。村人齐说屁也没有屁也没有。队长说那埋了吧?村人齐说埋了埋了。队长失望地挥挥手。锄耙锨镢一起动作,黄沙飞扬。
远房叔说,且慢。
队长的权威受到挑战,他回了头,不满地看远房叔。远房叔走到骷髅近前,问队长,你看他嘴里,是不是含一个金元宝?队长的脑袋就以很快的速度凑近了骷髅。他离得非常近,仿佛要和骷髅耳语。突然他大叫起来,是金元宝!这个张秀才,坏透了!说完,想去抠。
远房叔说,且慢。
队长被远房叔推个趔趄。刚想发作,远房叔就把四齿粪叉对准他。队长说你想干吗?远房叔说不能抠,可能有尸虫,咬上会死人的。队长说尸虫?你把粦叉对着我干吗?远房叔不理他。他盯着骷髅咧开的嘴巴。他说,这元宝,铜的吧?
凑上一群脑袋。
队长说当然是铜的。张秀才到哪弄金的?含个铜元宝去地府,也不错了。
远房叔再一次把粪叉对准他。亮晃晃的叉齿让队长后退三步。
远房叔突然扔掉粪叉。他把手迅速插进骷髅嘴里。元宝花生米般大小,闪着生硬的黄澄澄的光芒。他伸出两根手指去捏。他兴奋得浑身发抖。
他惨叫一声。手刚碰到元宝,骷髅就咬住了他。骷髅的牙齿齐整,动作又准又狠。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深渗骨髓的恐惧和悲凉。
远房叔在原地嗷嗷蹦跳。孤零零的骷髅晃动着,挂在他的手上。骷髅咬得紧,表情浄狞。远房叔开始在山坡上狂奔,一边跑一边甩着他的手。他绝望瘆人的号叫让所有人头皮发麻。队长和村人一齐跪下,朝缺了脑袋的骨架磕头。那个下午诡异无比,转眼间,太阳变成椭圆形的紫色。
远房叔终于甩掉了骷髅。骷髅旋转着滚下山坡。远房叔瘫倒在地,狂吐不止……
几年后,远房叔终于扛不住胶东农村的饥荒,闯了关东。前几年回老家,跟我说起这事,目光依然惊悚。
后来呢?我问。
后来张秀才的头骨找到了,和身子合二为一,又下了葬。可是那个元宝,却不见了。全村人天天找,也找不到。
你看错了吧?或许根本没什么元宝。
有元宝。远房叔肯定地说,我的手指分明捏住了它。不会错。
我感到一丝凉意从脚底爬上来,直冲脑壳。我想那个下午,肯定会让所有的村人,终生难忘。
远房叔喝一口烧酒。他慢悠悠地说,我们可以逼迫活着的人就范,可是逼迫不了死人啊!
像感叹,也像总结。
第23节 立秋
一个排对一个班。黄昏的时候,马排长率剩下的十几个兵,包围了房子。
房子里还有三个人。一个班长,两个兵。对方剩下的全部。
马排长朝房子喊话,快投降吧!你们!
回答他的是一颗子弹。子弹打中马排长掩身的石头,激起一缕尘烟。射中石头的子弹拐了个弯,斩下一棵野菊的头颅。
马排长骂一句,娘的!转头,向两个兵使了眼色。两个兵抱着枪,匍匐前行。他们像两只灵巧的水蛇,爬过一条深沟。然后,同时蹿起。
一个兵的脑袋突然缺了一半。只剩一半脑袋的兵端着枪,继续前冲。马排长闭上眼,面目狰狞。
活着的兵扛回他的尸体。一颗褐色的眼球挂在他的嘴角,随着他的身体,轻轻地晃。兵的脸上糊满红红白白的黏液,绚丽如花。
快他娘投降!别打啦!马排长哭着朝房子喊话。命令变成哀求。
没人理他。几颗弹花再一次在石头上激起尘烟。又有两个兵冲上去。一个兵抱着枪,一个兵抱一捆手榴弹。抱枪的兵很快被打倒。他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一只手胡乱地抓。
另一个兵把手榴弹,塞进了窗口。
没来得及撤,手榴弹又被推出。兵的躯体瞬间撕成红的碎片。马排长身边,落下一只抖动的血手。
……马排长冲了上去。他没带枪。他“之”字形前冲。他抱一捆手榴弹。一颗子弹打飞他的帽子,把他的头,犁出一道粉红的渠。
马排长感觉肩膀被咬了一口。灼热的一口,像射进一只滚烫的牙齿。牙齿嵌进了骨头。马排长冲到了窗口。
他把一捆冒着青烟的手榴弹推进窗口。
手榴弹被推出来。
马排长再推进去。
就炸了。声音很沉闷。房子晃了两下。世界刹那间安静。
马排长和他的兵,冲进了房子。
到处散落着残肢断臂。好像,几秒钟前,这里不是三个人,而是三十个人,三百个人。
马排长看到唯一一个完整的人。活人。暂时的活人。活人趴在地上,地上拖一团粉红的肠子。
马排长被重重击了一下。他晃了晃。他说三弟是你吗?
活人笑笑。
马排长摇晃着跑过去。他蹲在地上,抓起那团肠子往活人肚子里塞,他说你怎么不说话?刚才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喊?
活人笑笑。活人说,我瞄准你了……打偏了……马排长说,三弟!
活人笑笑。活人说,哥,照顾好娘。眼就闭上了。马排长不说话。他疯狂地往豁开的肚子里塞那团肠子。他塞啊塞啊,总塞不进去。
打了一天仗,马排长仍觉得冷。特别冷。
眼泪未及流出,已经结成坚冰。
那天,是立秋。
马排长没有照顾好娘。儿年后,他随很多人,一起逃到台湾。这边有他的三弟,他的娘,他看得见他们,可是走不回来。
马排长住着豪华的大宅,密不透风。却总是冷。从皮肤,到骨头,直到心。
他说,他的生命,永远停在立秋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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