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悲剧比没有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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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一

    一股强大的电流,闪闪如银带,把天和地拴在了一块儿,立刻爆炸出一串响雷,楼房一阵颤栗。富胜康猛地睁开双眼,翻身从床上坐起,睡意顿消。其反应之机敏,动作之利索,完全不像个五十岁出头的人。窗外一片迷蒙,万道水帘遮住了视线。雨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楼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楼群在暴风雨中呻吟。

    宇宙好像乱套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该下雪的时候无雪,该下雨的时候没雨,眼下已进立秋,却泼下一场如此凶猛的大雨。富胜康看看表,还不到七点钟,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一点响声也没有听到。“五加参茶”真是好东西,自从喝上这种茶,夜夜睡个好觉。不,在没有饮用“五加参茶”之前,他也很少失眠。他心境平和,没有可值得着急上火的事情。

    部机关里当然也不是一块净土,明的暗的,一帮一派,真是一部活“三国”。你要说出了什么大事了,也没有;你要说大家很团结,也不是。部长们各自一个办公室,十天半月不准见上一次面,连接他们的纽带是各种各样的文件。外人以为头头们只是在文件上画圆圈儿,岂知这圆圈里的学问也大得很。B部长看见了A部长画的圆圈儿,就如同看见了A部长这个大活人:他为什么要画圈儿?他的思想、他的态度全都一目了然。如果B部长同A部长是“一拨儿”的,他就知道该怎样跟着画,倘若两人不是“一拨儿”的,那就会有另外的画法。何况文件上决不仅仅是圆圈儿,有时你画圈儿,他画叉儿,你批个东,他写个西,这就叫“斗法”,各有自己的“嫡系部队”。现在只要大小当个头儿,没有自己的人马不行,没有根子不行。要不上边有根子,要不下面有根子,最好是上下全有根子。富胜康恰恰是上下全没有根子,他原是部属一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三年前才被提上来当了副部长。他是外来户,在部里没有根基,他也不想争坐那个第一把交椅,安之若素,不争强,不好胜,对哪一派都不得罪。在谦虚的外表下面隐藏着怯懦,不善于独立思考,怕担风险,唯上级指示是从。人非草木,富胜康的内心还是有自己的倾向的。部长曹卫,资历老,上面有根子,在部的中层干部中也有相当多的拥护者。但为人圆滑平庸,指望他是搞不好这个部的。第一副部长宫开宇,一副貌不惊人的学者派头,有真才实学,有一股埋头在事业里的气魄,舌端常有警语,搞工业胸中有大规模。下面有根子,群众拥护他的甚多。他却缺乏学者的那种文雅与和缓的脾气,一副峭利直言的性格,常给自己的生活设置种种障碍。不懂得生活中没有妥协是不行的,有时妥协比坚持自己正确的主张更重要。因而宫开宇在领导层中树敌过多。干才和庸才之间似乎有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富胜康对两派权威都五体投地,逆来顺受,他对任何一方都缺乏抗衡的能力。一个月前,曹卫调走了,下一步改组部的领导班子,理所当然会由宫开宇出任部长。虽然反对他的人不少,早就盯着这一职务的也有几个。但要真想挡住宫开宇的道,也不那么容易,他是靠真本事升上来的,动真格的——不论是讲理论还是讲实践,其他几个副部长不是他的对手。富胜康决定投宫开宇的赞成票。

    富胜康洗漱完毕,在小客厅里打了一套“八段锦”,练功可是雷打不能动。他这个好脾气也是练出来的。气大伤身,爱动肝火的人,练什么功夫也不管用,心静气和,受益匪浅。他把木盆、铝盆推到屋外接雨水,用雨水浇花比用豆浆骨头汤还好。然后又蹲下身子,和心爱的盆栽葡萄、米兰、一品红等花木说一会儿话,絮絮叨叨,修修剪剪,其乐无穷。花木通灵性,主人格外喜爱它,常跟它谈心说话,它就会长得特别好,花开得也会出奇鲜艳。直到家人几次催促,他才去吃早饭。吃过早饭,雨下得更欢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富胜康心里不免有点后悔,部长们上下班都是车接车送,唯有他,三年前一上任就提出上下班不坐汽车。他倒不是想羊群出骆驼,故意露一鼻子,在大机关里出这样的风头是招人恨的。他跟办公室的负责人讲的是大实话:“从我家到机关总共只有两站路,我遛腿还嫌短哪。是不是?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哪有活动筋骨的机会,每天上下班走个一二十分钟,是花钱也买不到的美事。是不是?你们就高抬贵手,别给我派车了。是不是?”

    领导说大实话,最容易买得一个好人缘儿。何况他说话时老爱带上一个口头语:“是不是?”显得他是那样谦虚、谨慎,什么事都和别人商量,征求别人的意见。他讲的确实是实话,可也有还没讲出来的实情:他步行上班,刮风下雨就可以不去。有人注重形式,唯恐别人小瞧自己。富胜康则注重实际,大智若愚。前些年是辞藻胜于内容,现在正相反,聪明人应是注重内容胜于辞藻。他在一厂当厂长,十几年没盖职工家属宿舍,工人们眼睛都憋红了,就因为他这个一厂之长也住着两间干打垒的小屋,群众不仅没有意见,反而敬重他。穷不怕,大家一块受穷;累不怕,大家一块受累。平均主义是平民愤的灵丹妙药,那年月他反而当上了领导干部的标兵。他是个极普通的人,叫那些搞特权的人一陪衬,他这个不搞特权的人就显得不普通,不一般了。他就是凭这个起家的。他论资历不及曹卫,论本事不及宫开宇,如果没有绝招怎么能升到部里来?

    今天,富胜康必须去上班,党组要讨论部直属厂管理改革方案。权力,权力,会上使;有权没权,会上见。开会可不能漏空,再说书记走了,今天的会很可能由副书记宫开宇主持,不去会使他多心的。办公室的人要是有心,知道今天党组开会,天下大雨,就该派个车来接他。

    富胜康等到八点二十分,他失望了,心里也不免有点上火。下边的人都是势利眼,你成天坐车,他们就认为你应该应分,处处高看你一眼,只要你一动弹就想着给你派车。你跟他们客气,不愿坐车,他们反而瞧不起你,不管你死活,再也不会想着给你主动派车了。他想打电话要车,转而一想何必为这些小事生气呢,不要因为下点雨坏了坚持了三年的老规矩。他穿好雨衣雨鞋,准备冒雨去上班。老天成全,要的就是这个劲儿,让机关的群众看看,让宫开宇看看,为了支持他工作,咱老富两肋插刀了!

    富胜康五短身材,身上还保存着一点当年“车轴汉子”的风韵,没病没灾,心宽体胖,还在乎这场雨吗?他刚走到大街上,迎面一个炸雷,风搅着雨灌了他一嘴,他缩缩脖子,脊背一阵发冷:倘若触上雷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前面有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树,斜躺在路边,不知是被大风刮倒的,还是被雷电劈中了。雷电仿佛故意寻他的开心,在他左右前后、四面八方,一个接一个地炸开了。富胜康躲避着大树,躲避着房檐儿,跌跌撞撞,迂回前进。后悔今天这事办得太冒失了,怎能像年轻人一样戗火呢?部级干部有冒着大雨、顶着雷电去上班的吗?岂止是失身份,闹不好要丢性命。生气归生气,他的脚步可没有停,现在后悔也晚了,他走出差不多快有一半了,后退和前进同样远。只好沙锅捣蒜,就是这一锤子买卖了!

    响雷还在追赶着他,雷劈火闪,地上放射出一股电流,天上闪出一道银光,紧跟着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炸响。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天地连在一块就要互相排斥,酿出大祸端。三十年之前,还是四十年前?也是一个这般险恶的雷雨天,风雨把一群打草的、放羊的孩子赶进一座破庙里,雷电封住了庙门。一道道闪,一个个雷,老是不离开这座破庙。别处雨停了,露出了太阳,破庙跟前还是风雨大作,雷电交加。这群孩子被吓傻了,有的哭了起来。年纪稍大几岁的首领发话了:“咱们这里边一定有人上辈子作了孽,今儿个要天打五雷轰他。如果不把这个人找出来推出去,大家都得一块遭雷击。咱们挨个把自己的草帽扔出去,雷公要想拿谁,一定先把他的草帽收走。”首领说完,先把自己的草帽扔出了庙门,雷公没有收他的草帽,草帽落在泥水里。孩子们战战兢兢,一个接一个地把草帽抛出去。最后还剩下一个刘瘪犊儿,他的草帽刚一扔出去,一股龙卷风把草帽吞没了。刘瘪犊儿脸色煞白,瘫在地上哭号起来,首领强迫几个孩子把他推出庙门。一道刺眼的白光,立刻炸雷轰顶,强大的电流把别的孩子打回庙内,空气中散出一股焦煳味,刘瘪犊儿被雷公劈死在庙门前,他的脖后有一个大窟窿,筋被雷公抽走了。很快就雨过天晴,风息雷止。

    这是听来的传说,还是他确实经历过的事情?

    富胜康脚步更快了,他好像觉得自己今天非要成为刘瘪犊儿不可。他裹紧了厚厚的胶布雨衣,这是绝缘的,脚下是厚底的胶鞋,双脚在里面感觉又干燥又暖和,更不会导电。他这样想着,雷电便不再追逐他,雷声越来越远了。没有雷电的威胁,在雨中行走就变得很惬意了,凉爽,干净,连空气经过雨水的冲洗也变得格外清新了。已看得见部机关的“门”形大楼,在风雨中它显得神秘莫测。

    富胜康走进楼道,慢腾腾地脱下雨衣,抖掉上面的雨水,开始穿过长长的楼道,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在楼道里他碰上了好几个干部,但没有收到预想的结果,没有人对他这位副部长冒雨步行来上班,表示惊讶、赞佩,或者露出感动的神色。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富胜康心里有点窝火,他不需要别人表扬,但认为他就应该头顶着炸雷来上班,也太过分了!不,他很快就发觉今天部里的气氛有点特别,人家在同他打招呼的时候好像都心不在焉,似乎有一件比他冒风雨、顶雷电更叫大家关心的事情。下这么大雨,能有什么新闻震动了这所神秘的大楼呢?

    二

    老天哪!真是爆炸性新闻!

    人们的生活,人们的心里,也同这宇宙一样变得越来越不可猜度了。人类的头脑越发达,语言似乎倒越贫乏了,什么都用“爆炸”两个字来形容:核爆炸、失业爆炸、某国某地某时又发生爆炸事件、人口爆炸、性爆炸、爆炸性新闻……

    今天早晨,有一位女士比富胜康胆子更大、更不辞辛苦、更准时地来到部里,到纪律检查委员会告状。她是宫开宇的夫人,状告宫开宇同设计院的一个女工程师“乱搞男女关系”。

    虽然不是经常见面,富胜康脑子里却保留着对这位夫人的深刻印象:她姓沈名清,人高马大,少说也要高出宫开宇半头,但并不使人觉得她是个粗壮的莽女人。相反,她长得白皮细肉,深目高鼻梁,不是混血,却颇有白人妇女的风采,腰若长柳,长臂长腿,圆润多姿。性格开朗,能言善笑,据说年轻时有个外号——“大洋马”。沈清也许是这样一种女性:她自己可能还不知不觉,却使一些痴情种子神魂颠倒了。现在她也不见老,是属于那种不好断定年龄的妇女。她为什么年过半百了,还争风吃醋,爆炸这样一条新闻呢?从外表看应该是宫开宇不放心她,而不是她不放心宫开宇。为什么她人还没有离开这座大楼,关于宫开宇“乱搞男女关系”的传说就已经沸沸扬扬,传遍了这座大楼呢?也许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撒谎骗人,愈是胡说八道,相信的人就愈多。

    以前是茶余饭后,街头巷尾,传播这些花边新闻。现在人们茶余饭后都坐在自己家里看电视,改在办公桌旁,八小时之内,飞短流长。关于宫开宇的这件爆炸新闻,恐怕不光是个男女关系问题。

    富胜康带着满头疑云走进了会议室。除去一名负责组织和纪律检查工作的专职副书记之外,部党组的其他成员全都在场,那位副书记大概还在和沈清谈话。宫开宇养了一身洋毛病,时间观念极强,开会办事非常准时,连看戏看电影也都提前几分钟入场,如果晚了十分钟他宁可不看了。因此他对开会迟到的人也十分厌恶,没有跟富胜康打招呼,只扫了他一眼。富胜康也就没有机会讲出自己迟到的原因,以及形容一番风雨如何之大,雷电如何之狂。对宫开宇来说,你要汽车、摆排场他不管,只要开会办事不迟到就行。宫开宇正侃侃而谈:

    “……近年来,发达国家已经把管理发展成一门科学——管理工程学。在美国叫‘Industrial Engineering’,在英国叫‘Production Engineering’,在日本则用英文缩写:‘I·E’,也有的日本人叫它为‘经营工学’。”

    这老兄一谈起时髦的科学,一谈起生产技术,就眉飞色舞,旧病复发了。富胜康是支持他的,现在也感到浑身不自在。在座的这些部级干部中,有几个是懂得洋文的?宫开宇在说话时无意中带出一串外国话,再说谁又敢断定他是无意呢?也许他是成心唬这些老土,故弄玄虚,借以自夸自耀。这能不引起别人的忌恨吗?难怪同级干部和司局级干部中支持他的人不多,人心都是就低不就高,鹤立鸡群,群鸡攻之。他老兄对大家的情绪不仅没有丝毫的觉察反而越讲劲头越大,好像话已说开头就收不住了。别忘了这不是给普通干部作报告,群众爱听你这一套,今儿个开的是党组会,同级干部谁买你的账?而且他的节奏同别人的节奏很不协调,仿佛在同一个舞台上跳着两种节拍的舞蹈。别人的节奏是缓慢的,极慢的运动速度,极慢的思维方法,烟雾缭绕,一切都慢条斯理,仿佛他们不受地球吸引力的作用,不是随着地球而旋转。口齿不清,说话啰唆,南腔北调,这是当一个平平安安的领导者的不可缺少的条件。而宫开宇却表现得无法忍受这种工作态度,他的思想仿佛老是处于饥饿状态,拼命往前蹿,捕捉新东西……

    “管理工程学研究如何把生产六要素,即:人、物资、设备、财、任务、信息,组合成一个合理的科学的生产系统;设计出最佳的组合方法及顺序,并对它的后果予以定量的预测及评价;在生产活动的整个过程中,根据各种反馈信息对原方案及组合方法、顺序进行必要的调整,其目的是使利润率达到极大……”

    真是没治了!他是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已经在背后捅了他一刀,还是故作镇静?富胜康心里最清楚,有关宫开宇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不亚于爆炸了一颗百磅炸弹,不仅会震动部机关,而且很快会通过各种渠道,传遍部属的几个工厂。沈清说不定还会把她的控告材料寄给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告到法院。当今女人的活动能力特别厉害。特别是沈清这样的大洋马,单是她那一张嘴就够宫开宇受的,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一种过剩的女性的魅力。不要说是活生生的人,就是死板板的法律也会同情她,爱怜她。再加上这种花花皮炸弹威力特殊,破坏力最大,形成的冲击波最强烈。等着瞧吧,这件新闻很快就会超出“男女关系”的范围,说不定还会波及到一些与此毫不相干的人。现在正是对部领导层进行改革之前的敏感期,宫开宇是怎么搞的?!

    富胜康没有心思听宫开宇唠叨废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用来研究宫开宇的问题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宫开宇的实际年龄比富胜康大不了两三岁,看上去却要老得多了。气色微黄,脸刮得很干净,头发梳得很整齐,身躯瘦小,过早地穿上了毛料中山服,这不知是什么时候做的衣服,厚厚的垫肩把两只膀子撑得像稻草人一样呆板,他的身子在衣服里宽宽绰绰。别人是老年发胖,他是老年发瘪。通身到下只有那两只眼睛显得年轻有神,精明透亮,完全是一副埋头在事业里的学者派头。凭他这副尊容,还能去搞女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人家男搞女,或者女搞男,有比他地位高的,也有比他地位低的,似乎都不曾闹出像他这样大的风波。他平时也决看不出还有拈花惹草的嗜好,大半生都平平稳稳地过来了,临近垂暮之年,怎么倒动了邪念?莫不是他看国外的原版书刊太多,追起洋时髦来了?岂知外国人对他的国家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是可以乱发议论的,而对别的公民的私生活倒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可乱打听,乱指责。我们则正相反,国事能不管就不管,对别人的私生活可不能不过问。好像谁都有权对别人的私事发议论、传播和添油加醋。自己的生活太单调,闲着腻烦,靠讲点别人的私下秘闻,给生活增加点色彩。因此,在私生活上搞臭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这老先生是哪根神经失调了,难道忘了古训?我们有悠久的历史,古老的传统,喜好什么都不要紧,不能爱好女人!接近女人如同玩儿火,必然自焚。现在这件事将怎样收场呢?他在这儿还夸夸其谈地教育别人,好像他永远是其他部长的楷模,是管理改革的奠基者,是大智大贤……

    负责组织和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的党组副书记熊峻进来了,他举止笨重,不露声色,冲大家点点头:“对不起,我被别的事情拖住,来晚了。”

    富胜康用急切的探询的目光谛视熊峻,这位平庸无奇、性情平和的老人,今天显得有点过分的威严,还露出一种优越的神态。不,他是用这一切掩盖心中的得意。对,他是曹卫的人,只是由于年龄的原因和多年做政治工作,不熟悉部里的业务,当部长是无望的。但他肯定不愿让宫开宇上来。富胜康心里一激灵,谁敢断定沈清今天早晨演的这出闹剧,没有其他因素、没有一个幕后导演呢?最亲莫过夫妻,什么力量能够离间一对老夫老妻呢?他们演的断不会是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也不是简单的男女关系、夫妻不和的问题。不管怎么说,宫开宇出任部长的事情目前很难逆料了。

    富胜康必须拿自己的主意,怎么对待这件事?怎么看待宫开宇?有人曾经把他看做是倾向于宫开宇的,他没有否认,当然也不会点头,只是心里暗自高兴。现在看,那实在是高兴得太早了。

    三

    中午,外面已经风歇雨停,大楼里似乎还充溢着大雷雨时的电流,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不安的气氛。有人尽力掩盖着心照不宣的高兴劲儿。刺激人的情绪的这种电流,无疑也是来自那件“爆炸性新闻”。

    富胜康端着饭盒来到餐厅,今天连餐厅里也格外热闹,不少平时回家吃午饭的人也留下来就餐,有几位上半天班的副部长也没有走,像年轻人一样端着饭盒。有的还边走边吃,高高兴兴地相互打着招呼:

    “没走哇?”

    “外面下雨,不走啦!”

    富胜康可没有这种高兴劲儿,别人的愁事,就是自己的乐事,可怕的世态风情。他买了三两米饭,一碗乌鱼蛋,一盘鱼香肉丝,在餐厅的角落里找了一张最清静的桌子坐下来。他的屁股刚落稳,立刻有人端着饭盒凑过来。

    “富部长,你吃得不少哇!”

    “天天如此。”

    “天一转凉,我的饭量可长了很多。”

    “好哇。”

    对方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冲着他眉目含笑。富胜康心里感到厌恶,却装做什么也不知道,问他:“刘局长,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是吗?我有什么可犯愁的!忽然想起您的姓,觉得很有意思。‘富’和‘副’同音,现在叫您一声‘副部长’,别人也许把您当成是姓富的部长。将来您当了部长,叫您一声‘富部长’,别人还以为您是个‘副部长’,那您就永远也成不了正的啦。”

    “老刘,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能当部长呢!是不是?”富胜康不愿和这位局长进行无聊的文字游戏,王顾左右而言他。他的目光不断地扫视着餐厅,出乎一种复杂的心情,他希望这时候能看到那个人来吃饭,每天中午他都是在机关吃饭的,有时晚上也不回家,看他怎样应付今天的局面。另一方面他又担心那个人在这时候出现在餐厅里,他的尊严怎么受得了这许多奇奇怪怪的眼光的注视!

    “您不要张望了,他不会来吃饭的,他的秘书早把饭菜替他买回去了。”

    “谁?”

    “您看谁?”刘局长比猴子还精,开心地笑了,“我猜测这工夫他的亲信一定把什么都告诉他了,正在商量对策。不管怎么说,这回够老头子喝一壶的!”

    “不要道听途说,是不是?”

    “部长同志,你就别再为他猫盖屎了,他老婆抓到了证据,有肖初白写给他的信。”

    “肖初白是谁?”

    “哎呀,您是真不知假不知?就是那个第三者,设计院的工程师。经常在沈清不在家的时候到他家里去……”刘局长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

    富胜康突然感到一阵心寒,同时脑腔里也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恼怒。当初他被提升到部里来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呀,老朋友和老同事们都羡慕他、忌妒他。谁知越是大机关,就越复杂,难于交下知心朋友。群众两片嘴唇一动,不费一点力气,就能把一个人毁掉,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闹成一个天翻地覆的事件。当那个倒霉的当事人在群众的唾沫中要被淹死的时候,大家又一声不吭,冷眼静观事态的发展。富胜康不再搭腔,只用鼻子似有似无地哼哼着,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他想快点吃完,离开这个喜欢幸灾乐祸的刘局长。

    刘局长的饭菜早已吃光,悠闲地吸着烟,专门在等富胜康吃完一块走。他两只窄小有神的眼睛突然一亮,低声提醒富胜康:“看,谁来了!”

    富胜康抬起头,是她,沈清。宫开宇这时候都不愿露面,她却大摇大摆地来了。而且她并不在部机关里工作,在下面一个部管的研究所里负责一点行政工作。这就是说,她告完状没有走,还想借吃饭的机会在大庭广众示一下威。其实这是要她丈夫的难看!身后跟着两个女干部,为她买菜打饭。餐厅里立刻安静下来,有的扬头,有的扭头,有的侧脸斜视,有的正脸直视,大家都在想办法在不被人注意的情况下,看看这位夫人。沈清不像往常那么谈笑自如,脸色更白了,显得端庄沉静。她身材较高,可是体形匀称,配上合体的浅灰色纯毛西装,倒有一种贵妇人的派头。毁了自己的丈夫,她却成了英雄了,不少人都跟她打招呼,装做不知道那回事,说上几句不关疼痒的客气话。

    刘局长小声对富胜康说:“她看见我们了,不过去打个招呼不合适。”于是他起身走过去,跟沈清握握手,也许还说了一句什么玩笑话,因为大家看见沈清咧嘴笑了一下。

    富胜康忽然像把一个苍蝇吃进嘴里,他连饭带菜全都吐了出来,喝口汤漱了漱嘴。一个部长的魅力还不如一个女人,这算什么风气!宫开宇活该倒霉,找女人光图漂亮,这回尝到漂亮女人的苦头了吧?!管不了自己的女人,还当什么领导?谈什么管理工程学?两口子不管是谁的错,也不能到外边来闹这一套。

    富胜康回到办公室,熊峻在等他。

    “熊峻同志,你吃得好快呀。”

    “我还没吃哪!”

    “噢,有什么事吗?”

    “是啊,是有事要和你商量。刚才老宫同志知道了他夫人来告状的事,很不冷静,立刻向法院写了个要求离婚的申诉书。秘书劝他吃饭,他刚拿起筷子,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去了。”

    “啊,有这事!”

    “他即使没有危险,今后还能不能工作也很难说了。咱们要商量一下,给中央打个报告……”

    “是啊,部里这一大摊子工作怎么办?是不是?”

    他忽然发现熊峻那没有神采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坚定的光,里面倒仿佛装满了老谋深算的经验。

    四

    地球真像是在发疟子,一场雨过后,到晚上气温突然下降了七八度,富胜康加了一件毛背心,外面还又罩上一件风衣,才走出了家门。死眉塌眼的月亮时隐时现,秋风瑟瑟,透着寒意。人们乘公共汽车的高峰时间已过,车上还有座位,他很容易地转了一次车,来到中华医院。本来到医院探望宫开宇,可以理直气壮地找值班室要车,他却不那样干,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到医院看望一个上级、同事,有什么可保密的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人的思想太复杂了,有时一个人对他自己的行动并不是都能解释清楚的。总之,今儿个一整天,富胜康的心里并不是很好受。人——真是一个难以理解的概念,即使宫开宇生活作风有问题,他终究还是个好人吧,是个有能力的人吧?难道一下子说垮就垮了?岁月不饶人,可五十多岁能算老吗?别人怎么感觉他不清楚,富胜康从来都觉得自己还是壮年人。整垮宫开宇的不单是岁月,当然这都怪他自己……

    富胜康走进医院大门,这是所一流的心脏专科医院,主楼前面有个巨大的庭院,庭院里曲曲弯弯的石径分隔成几个不同格调的小花园,灯光柔和,分外幽静。他穿过庭院直奔住院部,心里还在说服自己:“宫开宇病倒也好,垮掉也好,与你何干?他早就对你失望了,常常对你的工作露出不满意的神情。他如果不下去,你当到这个副部长就是到头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急急忙忙来看他?”富胜康在一个花坛旁边停住了脚步:“他这一倒下去,对你老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在部里的位置说不定会往前提。虽然论资历你在这些副部长中并不占据优势,可是你的年龄和身体条件却占着明显的优势,在现代人的眼里,年岁大已经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了!而且你还具备一个更有利的条件,在有可能提升的这几位副部长中,你是唯一在下面当过大厂的厂长,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人。论能力你比不过宫开宇,但是和剩下的这些人比,你还不在乎他们!再说宫开宇要不是能力太强,还不会有今天的下场了。平庸的人不愿接受比自己强的东西,大家撑大船划懒桨已经习惯了,谁表现得高人一头,谁就自找倒霉。曹卫有什么本事?还不是当了这么多年部长!对了,今天看熊峻的神态,他也想上。这老头子,一只脚已经踩到坟边上了,沾上职务权力的事情毫发不让。他要上来,宫开宇的人一定竭力反对。同样,宫开宇的人上来,熊峻也会极力反对……”

    秋风吹动杨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富胜康觉得身上发凉,他裹紧了风衣,忽然也为自己刚才的这些想法感到一阵愧疚。自己的同志病倒了,其余的人首先想到的不是他的安危,而是自己能在这场意外的事故中捞到什么好处。这是什么同志关系?无情无义,忘恩负义!记得五十年代,他血气方刚,党委想提拔他当副厂长。那一年正赶上调工资,虽然竞争很厉害,但他却十拿九稳能升一级。是他自己提出不要这一级工资,也不搬进厂级干部们住的大黄楼,一家人还住在一间十二平米的职工宿舍里。他有个信念,要想当官,就得舍得丢掉一些东西,不能好事都叫你占全了!当时宫开宇正以部科技局长的身份在一厂检查工作,对富胜康的这一手很表赞赏。三年前他被提升到部里来,有人说是曹卫看中他的,也有人说是宫开宇看中他的。当时富胜康的心里当然希望是宫开宇看中了自己,只有具备才能的人,才能识别出别人的才能。被曹卫看中有什么光彩的呢!

    富胜康在庭院里多绕了两个弯子,让自己的心情恢复平静,才走进住院部,来到三楼特别护理病区。楼道里很安静,他先进了值班室,里面有两个护士(谁知道呢?也许是两个女医生)谈得正热闹,见他不敲门就闯了进来,十分不高兴,立刻现出了医务人员冷漠清淡的职业脸色。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有一张雪白的容长脸儿,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再配上一身洁白的衣帽,本可以称得上是文静娟秀的姑娘,可惜被那职业性的傲慢破坏了清雅的容貌。她不容富胜康张嘴,先不客气地发问:

    “你找谁?”

    富胜康不很自然地笑了笑,没办法,任何人一走进医院总有一种有求于人的自卑感。他已经不习惯向别人赔笑,在平常多是见别人向自己赔笑。这就是“微服私访”碰到的第一个钉子,倘若带秘书或司机来,由他们先上来打个招呼,他一上楼就可直接去病房,说不定护士还会提前把门打开,现在只好自作自受。他尽力也不失掉自己的身份,不软不硬地说:“我想看看老宫,他住在哪个病房?”

    一声“老宫”就等于公开了自己的身份,医院里不会不知道宫开宇的身份,敢称他为“老宫”的人也定不是等闲之辈。谁知“黑眼睛”姑娘(也许是女士),似乎没听懂他的话:“老宫是谁?”

    “宫开宇。今天中午送来的,是不是?”

    “不行!”

    “为什么?”

    “他是特护病人,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不许亲友看望。”“黑眼睛”丝毫不动感情,说得斩钉截铁。

    “危险期……真的那么严重?”富胜康半是自言自语,更惹得“黑眼睛”不耐烦了:

    “我们骗你有什么用?”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最后诊断他是什么病?”

    “初步诊断是心肌梗塞,还在抢救。”

    “心肌梗塞……”富胜康知道,在这儿多待下去也没有益处了,他很丧气自己牺牲了一晚上的时间却白跑一趟,慢腾腾地转身想回去。另一位背对着他、一直不动声色的女士转过脸来问:“你是宫开宇的什么人?”

    富胜康才看清,她年纪有四十多岁,身体胖得像一只小船,皮肤微黑。医院里还真少见这样的“黑人”。他说:

    “我们是同志。”

    “你也在部里工作?”

    “是的。”

    “宫部长一住院,你们部里那些反他的人是不是很高兴呀?”胖大姐一脸不饶人的神气,她可能是那种有一张刀子嘴的女人。这问题也提得太单刀直入了,使富胜康难以回答。

    “什么?哈哈……没有的事!你们从哪里听到这样的谣传?下午是不是部里有许多人来看望过老宫?”

    “处级以下的干部来了不少,科技干部、工程技术人员也来了不少。头头们却一个没来,他的老婆孩子也一个没来。这个缺德女人,把老头子差点没气死,硬是不来照个面儿!”

    她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而且快人快语,一下子就把内幕给捅破了。部里那些人明着不说、背后乱说,甚至连幸灾乐祸也不敢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一切都阴阳怪气。对比这两位高傲的护士(富胜康根据她们的言吐断定这两个人是护士而不是医生),还是这些女性更痛快。由于职业习惯,一般医护人员在病人和家属面前是不动感情的,这位黑胖黑胖的女士,为什么对宫开宇表现了那么明显的倾向性?富胜康不急于离开这儿了,他在门口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宫部长这一辈子真是窝囊透了,他从来就没有个真正温暖的家庭,没有享受过妻子的照顾。他老婆从来不料理他的生活,高兴了会上那股妖劲儿,不高兴了就欺侮他。不信你们看他胳膊上和大腿上,有好几处被香烟烫成的疤痕,那都是他老婆干的!宫部长也不愿声张,他在外面说说道道,怎么能讲得出口在家里还受老婆的气呢?沈清就吃透了他的脾气,更加得寸进尺!”

    关于宫开宇夫妇的新闻,这里又传出一个新版本。富胜康十分惊讶,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不大相信:“他们是老夫妻,在一块生活了多半辈子,怎么可能多半辈子都过的是那样的日子呢?是不是?”

    胖大姐看来是成心要把她知道的情况兜给富胜康:“你也许刚来到部里没多久,当然不会知道这些秘闻。你们部里的老人,谁不清楚沈清的底子?当初宫开宇看上了她的风度、她的魅力,男人嘛,年轻的时候有几个不注重女人的人样子的?可是结婚第三天,沈清就去找自己的姘夫。宫开宇知道了,想散伙,当时他们在白区,正在地下积极活动,准备迎接解放。请示组织怕由于个人的私事传开以后影响工作,暴露自己的人。宫开宇就咽下了这口恶气。解放后他正式提出离婚,组织考虑他刚进城,担心影响不好,也没有同意。从此,宫老夫子就认头了,只当没娶老婆。那时沈清的外号叫‘大洋马’。马嘛,就是谁都可以骑……”胖大姐说到这儿,突然格格地笑了。

    富胜康强忍住没有笑,心想这是个又疯又扯的女人。

    胖大姐止住笑,继续说:“现在她却倒打一耙。别以为肖初白就那么好欺侮,人家有丈夫有孩子,会到法院告她一个诬陷罪!”

    富胜康知道碰上了一个“保宫派”,对部里的有些事情这位护士比他这个副部长知道得更详细。这显然不是今天下午才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她甚至还知道他刚调到部里不多久,此人有什么来历呢?于是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刚到部里来的?听口音?看穿戴?是不是?”

    “是不是?”胖大姐重复了一句富胜康的口头语:“您不就是富副部长吗?!”

    富胜康一下子怔住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沉了一会儿,才说:“您对我们部里的事情为什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你们部里大事小事都甭想瞒过中华医院,你们部是我们医院的家属工厂,我们这儿许多医护人员的家属都在你们部里工作。因此,我们是通过内线和专线,得到了你们部的所有情报。”黑胖黑胖的老护士和容长脸儿的年轻护士,相视格格地笑了。

    她真会说话,应该说部里许多干部的家属是在这所医院里做医护工作。富胜康的心脏没有什么大毛病,从未到这个医院看过病,平时有点头疼脑热,部里的医务所完全能解决问题。他还真没有听说部里和中华医院的这层特殊关系。也许不只是一个中华医院,还有附近的学校、商店、研究所、设计院、其他行业的机关和企业,社会怎能不复杂?你咬着我,我扯着你,盘根错节,狗扯连环,分不开,理还乱。外面刮风,部里下雨;部里打闪,外面响雷。看来真要想在这个地方站住脚立下根,不那么容易!

    他问:“您贵姓?”

    “我姓黄。”

    “您的爱人也在我们部里工作?”

    “那当然。”她却不讲出自己丈夫的姓名和具体的工作部门。富胜康自然也不便追问。

    对面墙上红色的信号灯亮了,是七号病房在呼叫。年轻的黑眼睛护士跑了出去。富胜康也站了起来:“对不起,影响你们工作了。”

    “没关系,每个病房都有专门护士在顶着。没有让您看到宫部长,很抱歉。”

    “不,我有更重要的收获,应该感谢您让我知道了许多在部里无法知道的情况。这叫不虚此行,是不是?”

    “在部级领导中您是第一个来看宫部长的,这说明您是个大好人。”

    “好人?”富胜康心头一震,“哦,世界上总还是好人多嘛!哈哈……”

    富胜康记下了宫开宇的病房号和三楼值班室的电话号码,就告辞出来。今天晚上他确实没有白跑这一趟,想不到宫开宇在群众中还有这么大的影响,熊峻也未必能很详细地知道这种情况。只要老宫三寸气在,即便他躺在医院里,挂着第一副部长的牌子,谁当部长也当不安稳,比不过他!

    富胜康对宫开宇的敬重、好感和同情,一下子全跑光了。他走在幽暗的石径上,心里忽然觉得格外焦躁不安,忧心忡忡。甚至回想起那位爽快的胖护士,也奇怪地涌起一股恼怒和鄙夷的情绪……

    中篇

    五

    部属一厂厂长呼从简在食堂里吃晚饭的时候,碰见了总工程师杨观,两人边吃边谈,饭吃光了,话未谈完,杨观又拉着呼从简来到自己的家里。直到听见有人在外面高兴地叫喊:“下雪了,可盼到下雪了!”呼从简才披上大衣,告别杨观,兴冲冲地走出“高知楼”。

    好雪!羞羞答答的前奏已经过去,刚进入高潮,势头正猛。雪花大如棉桃,小似柳絮,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世间没有一点风丝儿,雪花从天上垂直落下,快似流弹,落地却又轻似云雾。只听得周围一片轻微的刷刷的响声,世界显得是这样肃静,这样庄严。呼从简贪婪地吸了两口冰凉而又清新的空气,他那沉重有力的脚步有滋有味地踩着雪花,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里入冬三个多月,没看见一朵雪花,这在往年是很少有的现象。别的不用讲,人就受不了啦!气候干燥,冷热无常,疾病流行,家属城里常常是一家子一家子地得感冒,大人小孩一个不漏。近一个月甚至使职工出勤率下降了百分之十五。这就是呼从简为什么看见下雪会如此兴高采烈的原因。这场雪憋得时间久,一旦老天撕破了脸,也不同寻常。一会儿工夫,地白了,路白了,一幢幢排列整齐的大楼变成了一座座覆盖着白雪的山脉,楼前新栽的小树也像枝头挂满了雪白的梨花。断断续续传来小孩子追逐嬉闹的喊叫声,还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陡然加浓了新春的气氛,已经闻到年味儿了。呼从简走出家属城,进入厂区,忽然看见篮球场上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他笑了,康玄终于等到了一场好雪。这位颇有名气的电影导演,带着摄制组在这儿蹲了两个月了,就为了拍几场雪景中的重头戏。今年北国少雪,可把他害苦了,大队人马,吃和住的开销相当可观,其中有几位名演员是花高价雇请来的,老不下雪就等于加大了影片的成本。康玄一见到呼从简就叫苦连天,想从老牛身上拔根毛,对老牛来说无关疼痒,对他来说可就解了大围。呼从简见他可怜,就给他出了个主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演员就吃自己嘛。呼从简叫演员们给职工演几场小节目,即兴表演,什么节目都行,实在没有节目叫大家看看演员的脸蛋子嘛,看看这些明星的风度嘛。条件是工厂招待所不向摄制组收住宿费,拍电影时免费供应水电。摄制组做道具布景需要木材、机器设备、汽车等,一律免费提供方便,如果拍戏时需要,还可以支援技术工人或群众演员等等……

    呼从简很想绕几步路到篮球场上瞧瞧热闹,他本性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很快就遏制住了这个欲望,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和迫切的问题,需要一个人静下心来认真思考,最后拿主意定板。于是他径直走进厂部办公楼,大楼里黑洞洞的,只有少数几个办公室里亮着灯光。他跺跺脚,脱下棉大衣,拍掉上面的雪花,才登上楼梯,他的办公室在二楼。三年前他从富胜康手里接过这个厂时,是单身坐了四百里地的火车来赴任的,把家属仍旧留在省城里,一来老婆儿子都有自己的工作,女儿正准备考大学;二来他想泼命一试,验证自己多年摸索积累的治厂方法灵不灵,不想要个家拖累自己。因此他特意给自己挑了个带套间的办公室,外面办公,里面睡觉。他刚上任的那几个月,上厕所都有三四个人跟在后面谈问题,每天夜里能让他睡上三个小时就算认便宜了!总算熬过来了,那种天天救火的日子不会再有了,眼下他正面临着一种更复杂、更困难的抉择。

    咦,他的办公室里怎么亮着灯光?厂长办公室的秘书手里还有他这间屋子的钥匙,有什么事情值得秘书等这么晚?莫非关于他的调动问题部里有了紧急的变化?他急匆匆推开办公室的门,一下子怔住了,妻子和女儿正在为他收拾东西,打点行囊,该装箱的装箱,该打捆的打捆。

    “是你们来了?一声不响,搞突然袭击,外带抄家。”

    “爸爸,您到哪儿去了?我们就差贴寻人启事了。”呼宁长得娇小玲珑,圆脸圆眼,如同彩雕玉琢,猛看还像个中学生。

    “宁宁,让爸爸看看长个儿了没有?”呼从简把女儿拉到身边,这是他的心肝宝贝金疙瘩,他故意拉下了脸,“哎呀,半年多没见面了,连一公分也没长高,都快大学毕业了,还是这么个小人儿,光长心眼儿不长个。”

    “这不怪我,要怪你们的遗传因子,您看妈妈的个头不是跟我差不多。”

    “按遗传学的理论,女儿随父,男孩像母,才是因子接受得最好。我人高马大,一米八五,你哥哥也突破了一米八,为什么就你……”

    “行了行了,您尽说废话!您这些破烂都快把妈妈累坏了,您怎么慰劳吧?”

    “哎呀,你们吃饭了没有?”

    一直看着爷俩耍贫嘴,只顾站在一边拾笑的妻子,才得空插上了一句话:“要指望你早就饿死了。”

    “是呀是呀,不过有我女儿保驾你是决不会受委屈的。她精明过人,自有办法。”

    “那也是借助您这位大厂长的权势。”呼宁一脸淘气的神色,伶牙俐齿。

    呼从简可是借着和女儿逗笑好打自己的主意。夫人和女儿这一来使本来已经相当困难的问题就更加复杂化了。

    妻子宁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呼从简:“这是省委第一书记老郎叫我带给你的,他昨天为这事特意到咱家一趟。”

    呼从简没有急于看信,却似笑非笑地望着妻子。这么说她们母女是郎实峰鼓动来的,这个人真精明,太厉害了!这无疑是十二道金牌中的最后一道,也是最有权威性的一道金牌。

    聪明的呼宁借着收拾东西躲到里间去了,她不想妨碍父母的谈话,但是巧妙地让门留了一道缝,她必须要听得见父母的全部谈话内容,因为她关心这次谈话的结果,这结果又将关系着一家人今后的安定和幸福。

    宁重被丈夫看得毛咕了:“你看着我傻笑干什么?还不快读信。”

    “哦,对。”呼从简展开信纸。

    从简同志:

    近好!

    我刚从北京回来,富胜康代部长表现了应有的高风格,同意把您这员大将支援给咱们省。省常委会决定,请你担任副省长兼省经济委员会主任,进省委书记处,主管全省工业。并报告了中央,中央已表同意。恳请尽快到省就任,你先来同省委干部见个面,我立即陪你飞往北京,尽速办好全部组织手续。年后一上班,第一个常委会由你主持,在经委召开,听取经委的汇报,研究全省的工业问题。

    切切!余面告。

    匆此

    握手!

    郎实峰

    1月28日

    呼从简看完信,半天没有说话,他陷入了沉思。自知碰上了强手,这位郎书记名不虚传是个干才,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上蹿下跳(这个词儿用的不合适,可以叫跑上跑下,反正是一个意思),把一切都办妥了。而且人还未去,他就急急忙忙地布置起任务来了……

    也就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吧,就是这个省委第一书记郎实峰,真亏他想得出来,把省委组织部和调研室的干部全都赶了下去,到各个基层单位去访贤寻才。而且要发现大贤大才,能够担当省级和厅局级领导职务的人才。这帮“挖贤队”先到那些打开了局面的单位去,直接向群众打听。确实被他们拔走了不少干将。但是,“挖贤队”访来访去,竟访到不属于省管的“一厂”来了,挖到他呼从简头上来了。郎实峰带着省委管工业的干部和省管大厂的领导人,四次到一厂来,他替呼从简总结了几条,然后又把这几条灌输给他的部下:

    “我不要求你们死板地学一厂的道路,每个厂有自己发展的路,每个人有自己的风格,要找到你们的路,打出自己的优势,自己的风格。不要当个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社会主义机器人。因此,要学老呼的胆量,老呼的气度,老呼的魄力,搞工业就要有这种大将风度,指挥若定,调度有序。

    “第二条,要学一厂的效果,你用什么办法我不管,必须要达到这样的效果。过去,一厂每年至少亏损七百万,老呼来后第一年转亏为盈一千二百万,第二年利润达到三千万,第三年四千一百万。他的计划是十年内,把一厂的年利润稳定在一个亿。当前他们这个行业是属于调整的对象,全国这类的大工厂都吃不饱,入不敷出,一厂却兴旺发达,财源茂盛,没有绝招行吗?!老呼的那些绝招我们照搬可能行不通,可以借鉴,举一反三。

    “第三,是谁说的?现代化企业的领导人就应该成天西服革履,会跳舞,懂西洋音乐,会说两句外国话,会玩儿会乐,风流潇洒……三年来,老呼多了每天睡五个小时,少了睡三四个小时。哪里有超乎常人的精力和工作能力,哪里就有成效。

    “第四条,一厂经验的最可贵之处是什么?它为中国工业的发展点起了一把希望的大火。谁要对将来不抱希望,对工业现代化没有信心,就到这儿来看一看,没有比真的、铁的、活的事实更有力量。我每来一次就被老呼打一剂强心针。如果你们把自己的单位都点起这种希望的大火,那么经济现代化至少在咱们省不是就变成了事实吗?!这就是我把你们拉来的主要目的。”

    郎实峰第四次来,临走的时候来到呼从简的办公室,他奇貌伟魄,相貌不凡,似乎是突然灵感袭来,以一种随随便便的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老呼,给我们当副省长去吧。用你这一套搞活一个省,不比搞活一个厂更有价值。”

    呼从简只当他是开玩笑,也用玩笑回答:“您过奖了,我不是帅才,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小先锋官。”

    “嗳,不要来这一套伟大的谦虚吧?你老兄很可能要成为工业界无与匹敌的人物!”

    “不敢,不敢!听说您还把一厂的工作概括为四条,作为对我们的鼓励,应表感谢。其溢美之处,实是未敢苟同。”

    郎实峰从进屋就一直没有坐下,站在呼从简的办公桌前,呼从简也只好站着。三言两语过后,他就向呼从简伸出手告辞:“好,咱们就一言为定了,你等候我的消息。”

    呼从简笑了:“我什么也没有跟您定呀?!”

    “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呼从简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纵使郎实峰真有此意,一厂不是省管,部里怎会容他来挖墙脚。想不到郎实峰真的活动起来,而且很快就有风声传到呼从简耳朵里,部里同意放他走。这使他又气又恼,还有一点心寒……

    六

    “你怎么不说话?心里想些什么?”宁重从打丈夫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把眼光从他身上离开过,眼镜片后面她那双水井般深湛的眼睛里,充满着做妻子的温柔、谅解和体贴。

    呼从简抬起头,望着妻子,他的眼光中藏着一种疲惫的略带嘲讽的讪笑,好像很吃力地才张开那对略厚的有点僵住了的嘴唇:“部里怎么能不征求我的意见,没有找我谈话,就把这件事决定了呢?这难道是正常的吗?”

    “人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发扬风格,不积压人才,送你去高升,而不是降你的职,这不是办了件大好事吗?他们还能讲出一些更好听的官话,你还能怎么样?我们不管富胜康心里怎么想,这件事对你终归没有什么坏处,现在已成事实,就顺水推舟吧。”

    “是呀,是呀……”妻子是省科技局技术情报处的处长,经常和部里打交道。现在这些科技人员在交换技术情报的同时,也相互交换各自单位以及全国、全世界刚发生的有意思的政治情报、人事安排情报、思想情报。因此,宁重对部里情况知道得并不比呼从简少,但他不愿意提及这方面的事情,这是他不愿公之于众的一块内伤。富胜康是个什么人呢?不是个坏人,也许还是个好人,却不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在一厂当副厂长时,就没有表现出有什么突出的才干,像做了一个梦一样,突然又当上了厂长。几年下来,把一厂搞得一塌糊涂,他自己却并未焦头烂额,反而升到部里当了副部长。对这种升迁呼从简完全理解,按照中国的惯例,他没有犯大错误,不能降职啊!只有让他高升,才能腾出位子让别人干,当一个副部长要比当好一个厂长容易多了,副部长十来个,有他五八,少他四十,无足轻重。谁知宫开宇出事病倒,曹、宫两派人争得很厉害。让曹的人上,宫派不同意;让宫的人上,曹派不同意。只有选个两派都能接受的人物。于是,富胜康又像做了一场梦,当上了代部长。他是工业界的一员福将,是个大滑头,到处有朋友却没有敌人。但你也只能拿他当朋友,切不可做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以前没有把一厂搞好,现在也不承认一厂的变化。他不是站在部长的立场上正视事实,接受对整体有益的东西,而是用前任对后任的忌妒的眼光,来看待一厂,看待呼从简。仿佛承认了呼从简现在的成功,就等于承认了自己以前的失败;否认了别人的天才,也就等于否认了自己的平庸和无能。一个月前,工会组织全厂职工评选劳动模范,呼从简得票最多,工会主席叶春明心里很清楚,如果如实地向呼从简汇报评选结果,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画掉,因此只汇报了厂级干部中有总工程师杨观。呼从简有自己的理论,以任何形式把人分为等级的事情,他都不能接受。一个厂长像工人一样也去当劳模儿,是拿厂长开玩笑,有失厂长的尊严,是不光彩的。但叶春明暗地里行使了自己的职权,在向部里报告劳模名单时,加上了呼从简的名字,他认为不这样做就不能服众。其他当选的四个劳模有个协议,如果呼从简不当,大家也都不当。部里在审查一厂的劳模名单时,独独画掉了呼从简的名字。这事在厂里传开了,激恼了呼从简,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叶春明也觉得对不住厂长,这等于把厂长给耍了!呼从简给部党组写了一封信,不提前因,也不为自己加任何解释,只质问他为什么不够当劳模的资格?看来这个劳模是非当不可了。部党组重新研究,另下了一个承认他是劳模的通知。这是他和富胜康就任代部长以后一次不明不暗、不大不小的摩擦。看来富胜康把呼从简视为对自己有实力的潜在的威胁。如果不把他送出部,倘若再提升的话,他岂不是要取代富胜康的位置?这位代部长似乎正孜孜不倦地构筑自己权位的大厦,并竭力把它筑得十分牢固。一旦头上去掉“代”字,便可坐享部里的天下。人的灵魂真是可怕的,能随着地位的升迁而发生变化。

    ……

    一想起这些问题,呼从简便焦躁异常,心绪烦乱。然而他烦躁时的表现却同别人不一样,说话突然由高腔高调变得低声闷气,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却又更加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带着一股狠劲儿,要不顾一切地达到自己的目的。对他的这种异常的性格,情绪上的细微的变化,没有比宁重知道得更清楚了,她有办法能使丈夫心情平静下来。如果是在家里,屋子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就会用温热柔软的细手抚摸他的头发,或者把他的大脑袋搂进自己的怀里,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充溢着女性的温存和爱抚。他心中的愤懑和不快,就会在爱的暖流中被融化。但这只限于对付因工作而引起的烦恼,宁重必须是理智的,没有陷进同一个烦恼的泥潭里。倘若两人一块生气,这一招就不灵了。

    当初,宁重就是情不自禁地用这种办法征服了呼从简。他们虽是同班同学,因为呼从简在小学和中学都跳过级,所以比她小两岁,她是大姐,而且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又兼着党小组长,也算是他的上级。当时宁重是班上的小美人,而呼从简不仅算不上漂亮,甚至可以说有点偏丑,他功课很好,却决不是白面书生一类的人。门楼头儿,深眼窝,陡峭的额头雄壮有力地向上倾斜,方方正正的大下巴如同五岳朝天。这副相貌不风流,却奇伟耐看,自有一种特殊的男性魅力。当时全国刚解放,到处需要干部,他们还差八个月大学毕业,没有搞毕业设计,提前毕业,先来到东北工业基地……

    眼下,宁重不能去抚摸丈夫已渐稀疏的头发,更不能把那个备受创伤却又格外发达的头颅搂进自己的怀里。她只能用那双令人惊奇、感人至深的眼睛望着丈夫,这双眼睛里充满着无穷无尽的母性的慈爱和做妻子的温情,充满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呼从简不愿迎接这样的目光,望着这双眼睛他就一切都得顺从妻子。他低低地说:

    “不,我不能离开这个厂。干一件事最危险的就是半途而废,一厂的变化并不巩固,我一走很可能要前功尽弃。”

    “从简,你总是这么自信。”

    “是的,我们现在还不能完全依靠一个好的体制,一套好的制度,一个单位能否振兴,很大程度取决于那个单位的掌权者。”

    “可是部里不要你了,听说新厂长很快就要来接工作了。”

    “哦?!我不同意又不犯错误,部里能奈我何?”

    “这又何苦呢?”

    呼从简站起身走到妻子身边:“我如果潜心搞自己的事业,不会给人类连一点东西也留不下。现在到了该想后事的年纪了,一想到身后将是一片空白,就非常后悔。一种更有力量的使命感提醒我应该在这儿继续干下去,在工业上和我们的对手一决雌雄。这个厂就是我的墓碑。”

    宁重以独特的内省的神态看着丈夫,她理解他,甚至在感情上也是支持他的。但她又是个内涵深厚的人,有细致严谨的性格,她比丈夫想得更多,想得也更细,丈夫冷时她能用热来调剂,丈夫热时她会用冷来降温,她的才能和德性轻易不外露,全部藏在丈夫的事业里。她笑了:“你呀,永远是个镇定的狂热分子。可是你忘了,领导一个工厂和搞一项专业有区别,有时并不取决于你个人的努力。”

    “但不管什么样的经济体制,要想发展现代化工业,钢铁和机械是基础,是发动机。在这一点上,以前我们落后了,不是过头了。现在调整是不得已,权宜之计,将来还会大上。当务之急是动力和速度,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就应该过这种生活,换一种方式很难活下去,不管成功失败与否。我一当那个副省长就如同老虎进了笼子,什么也干不成了,只能当个摆设。”

    他渴望采取行动,任何障碍只会使他更加振奋。好像有一股能量正从身上发射出来,这能量像电磁场一样包围了宁重。两人目光相遇了,立刻碰出了心头的千言万语,一切都不用讲了,他知道她,她也知道他。

    躲在里间偷听的宁宁觉得自己非出场不可了,在一般的情况下妈妈能管住爸爸,但是当爸爸发狠了,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他就变得冷若冰霜,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她利用在家里是“宝贝疙瘩”的特殊地位,才有可能使爸爸清醒。她开门走了出来:

    “嗬,气氛太严峻了,不像是亲人团聚。你们这一对旧时代的大学生,还是听听当代大学生的见解吧……”

    呼从简一挥手:“小孩子家,不许乱插嘴,到外面不许乱说。现在你给我到里屋去,好好待着你的!”

    女儿并不怕他,半撒娇,半认真:“一个现代化大企业的负责人不应该信奉封建家长制。将来我要奉养你们,照顾你们,现在就应该履行对你们进行开导的责任。”

    母亲有点嗔怪:“宁宁,要有分寸,不许胡说。”

    “妈,您别吭声,您受了三年罪啦,看我今天给您出气!”

    呼从简坐回沙发上,把脑袋往后背上一靠,闭上双眼:“好吧,咱接受审判。”

    呼宁的口气变得严肃了:“爸爸,我有三点建议,供您参考。第一,现在您离开这个厂正是时候,这叫见好就收。组织调动,名正言顺,堂而皇之。新厂长如果把工厂搞得更好,您是让贤有功;如果搞坏了,工人会怀念您,证明还是您对。倘若赖着不走,对新来的厂长如何处置?得罪了省、部、中央,以后人家再整你,可就没有退路了。不是竖墓碑,而是自掘陷阱……”

    呼从简没有睁眼:“小精豆子,还真有点条理。嗯,第二点?”

    “中国是一个整体的社会,万端复杂,连环套,拐子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会允许您的工厂先进人现代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圣西门老爷爷,您的雄心大志多么幼稚可笑。您用三年的时间把一个五万人的大烂摊子彻底变了个面貌,证明您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我为爸爸骄傲。今后则会凶多吉少。如果您还想一展宏图,到省里还可以抓自己的点嘛。不要光想为自己竖碑,百年之后把骨灰撒向江河大地,不留一点痕迹在人间,才是最聪明的……”

    呼从简仍旧没有睁眼:“第三点?”

    “这是最重要的,别的家都是亲人往一块调,咱们家却人为地四分五裂,哥哥结婚走了,我平时住在学校里,家里只丢下妈妈一个人,清锅冷灶,还要替您揪心,得了严重的失眠症……”

    呼从简蓦地睁开眼,直起身子,火辣辣地盯住妻子。

    宁重生气地打断女儿的话,不让她再说下去:“宁宁,你今天是怎么啦?”

    “妈妈您别管,我就是要说。您忘了自己的责任,强拗着自己的感情,这代价太大了,太残酷了。爸爸,随着社会的开放,生活的逐步现代化,人们各顾各。因此灵魂更加孤独,社会上离婚率逐渐升高,不结婚的人越来越多。与此相反,老夫老妻,将恩爱异常,越接近晚年,越是互相依恋,谁也离不开谁。这是人之常情,为许多发达国家的社会现象所证实的。爸爸,您的事业如果以牺牲家庭和妈妈的全部生活为基础,不觉得有点自私吗?”

    宁重脸色通红:“呼宁,你怎么能这样说爸爸?”

    “爸爸,我的建议说完了,不大顺耳,可是千真万确。您说怎么办吧?我和妈妈这回如果不把您拖走,就赖在这儿了!”宁宁的气质像个运动场上的裁判,迫不及待地作决定,分是非,帮助人,责难人。

    呼从简应该承认,他的心被女儿的话击疼了,好像宁宁更接近真理。尽管她为了表达自己的真理不惜践踏了别人的信仰。他躲避着妻子和女儿的目光,眼睛里流露出惘然若失的神情,陷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他的性格是越在这样的时候,越要强打精神,表现得坚定而乐观:“宁宁,真是对不起,我一向都以为你还是个小姑娘,原来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能够独立地裁判父母了。而且很雄辩,把怪论说得无可置疑。小小年纪,似乎比我们更懂得社会,更了解生活,像个哲学家。好哇,你不是学物理的吗?”

    “不错,明年毕业。物理就是研究事物的本质,总爱把事物的各种现象概括成几条规律,提纲挈领,鞭辟入里。因此,一九五七年各大学的物理系出的右派分子最多。”

    她的话把父母都逗笑了。然而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爸爸,别打岔,您的事怎么办?”

    呼从简干脆地说:“接受你的建议。”

    “一言为定?”

    “君子无戏言嘛。”

    “爸爸不愧是事业家,当断则断。”宁宁抄起电话,对交换台说出个号码。夜晚长途电话很好要,很快就拨通了郎实峰家的电话。郎实峰也好像就专门在等这个电话:“您是郎实峰同志吗,呼从简同志和您讲话。”她把电话递给了爸爸,然后搂着妈妈的肩膀得意地做出种种女儿的娇样,支起耳朵听着爸爸讲话。

    “您是实峰同志吗?对,我是呼从简,您的信我看到了。对我来说还是太突然了,没有思想准备,年前无论如何是不能向您报到了,工厂里还有许多杂事要交代。这样吧,一过年我就去省委报到……好,好,再见!”

    宁重长出一口气,坐进沙发里,感激而又深情地望着丈夫。

    事情已经决定下来,呼从简倒也觉得丢了一个包袱,他摆出一副轻松而又快乐的神气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咱们一家子留下来,和工人过最后一个春节。初三,咱们搬铺盖卷儿走人。行不行?”

    宁重点点头。

    女儿站了起来:“可以,双方都通情达理,互相做点妥协。我也该告辞了。”

    呼从简一怔:“你到哪儿去?”

    女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举起来一晃:“招待所,带卫生间的高级房间。”

    连母亲也感到吃惊:“你什么时候弄来的?”

    “爸爸是大厂长,住招待所还有问题。有权不使,过期作废。Good evening!”

    呼从简晃着脑袋哈哈笑了。

    “宁宁和我们年轻的时候可大不一样了。”宁重望着丈夫也开心地笑了。丈夫笑起来胸音很重,富于魅力,在他的身边,她觉得很舒服,很安然,而且充满了信心。

    呼从简后背倚着办公桌,眼睛盯着妻子。他发觉宁重在来之前,头发精心地冷烫过了。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是发梢微微有一点向里弯曲,头发显得柔软而有光泽。衣服也是仔细挑选过的,色调款式符合她的年龄和身份,又使人觉得清新不俗。呼从简每次从外地回家,只要提前打了招呼,妻子就专门在家等他,而且不让人觉察地精心把自己修饰一番。她如果陪着丈夫外出、看戏、开会、串门,就更是如此。她的小心眼儿呼从简很清楚,只是不愿意点破。她比呼从简年纪大,唯恐别人说她比丈夫老,比丈夫丑。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为了讨她的欢心,呼从简从来不把自己往年轻里打扮。

    宁重被丈夫瞧得不好意思,心里荡起一股柔情,脸色微微发红,更显得年轻而神采俊雅,轻轻地说:“看什么,不认识啦?变老啦?”

    “不,没有变。如果说有点老嘛,但也更俏啦。”他向妻子慢慢走过去。

    宁重迎着丈夫站起身来。

    呼从简弯下腰,轻轻地把妻子抱了起来。妻子没有反抗,顺从地钩住了他的脖子,却低低地说:“干什么?干什么?你又发疯!”

    丈夫也用梦幻似的声音回答:“从今后我要天天发疯了!”

    他怕碰着妻子,走得很稳,小心地用肩膀撞开了通向里屋的门。

    七

    虽然经过反复思虑,一家人也费了不少口舌,呼从简终于也作了离开部属一厂的决定,但是这件事在职工中引起的震动,却远远超出了呼从简的意料,使他又陷入了窘迫和犹豫之中。他似乎应该算个功臣,却突然变成了罪人,过去的一切成绩,现在都成了他的罪过……

    工会在厂门口贴出了一张奇怪的海报:

    球讯

    为了感激呼厂长对我厂篮球队的一贯支持,今天中午12时15分,在家属城球场组织一场精彩比赛,欢迎职工和家属临场指导、助兴。

    厂篮球队——北市代表队

    厂工会

    2月3日

    “瞎胡闹!哪有这样写海报的?提什么厂长支持呀、感激呀,都是废话。成心要煽起群众心里的某种情绪……”呼从简在电话里冲着工会主席发了点脾气。批评归批评,这场比赛他还得去看,人家是专为他组织的,不能扫了人家一番好意。他心里也想和球员们见个面,告别一下。

    叶春明并不计较厂长的批评,好像这种事早就被他扔到脖子后面去了。到了中午,他把两个馒头一盘菜三下五除二地塞进肚子,就忙着到食堂请厂长和夫人以及他们的女儿去看球赛。宁宁对球赛没兴趣,她要回招待所,昨天已经约好电影导演康玄,中午聊聊天。宁重也不想去看什么篮球比赛,但工会主席的盛情难却,她只好又回到呼从简的办公室加了一件厚呢外套。这位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工会主席,风度潇洒,精明干练,善辞令,能交际,一路上凡碰到的职工或家属,没有他不认识的,没有他不打招呼的。各种各样的见面话,亲热的、尊敬的、客气的、客套的、应付的、开玩笑的,他张口就来,看来是个搞群众工作的老手。

    宁重忍不住说:“叶春明同志,这十冬腊月在露天赛球,会有人来观阵吗?”

    “宁重同志您放心,今天不挤破两个脑袋就是好事。您看这中午的太阳多好,把人照得都有点暖烘烘的。”

    阳光的确很充足,但说它暖烘烘的却有点夸大了。积雪没有化,厂区厂外的道路,家属城里外的大街小巷,都清扫得干干净净,把积雪都集中起来,堆在每一棵树下。那些还没有长大的小树,几乎被一个个的大雪堆给包起来了。这里任何事情都有人管,大事小事都组织得很有条理。

    人流从厂区和家属城的各个角落拥向篮球场,离老远就听到球场上人声喧哗,观众里三层外三层,把球场围了个严严实实。这里人们这样爱看球赛,使宁重感到很惊奇。

    呼从简却对工会主席说:“春明,你去照看球队,照顾好请来的对手,别再跟着我们了,我们自己会找位子看球的。”

    叶春明颇有点派头地说:“那些事有队长教练负责,跑前跑后的还有一群热心的球迷。我什么事也没有,就陪着您和宁重同志看比赛,已经叫人在前边给留了座位。”

    “用不着,我们就站在外边看。”

    “那怎么行?自己的厂长怎么都好说,宁重同志是我们的客人,决不能慢待。”

    “没关系,你不必太客气,还是随便一点好。”宁重已经感觉出来,丈夫心里似乎有某种隐隐的不安,“海报”上做了那样的宣传,这里又有那么多人,他们要穿过人群走到前面去,岂不是太招摇了?

    “呼厂长来了!呼厂长……”

    “旁边那是他夫人……”

    正在看队员练球的观众,都纷纷把目光扭过来望着他们,后边的人自动让开一条路,让他们到前面去,主动跟他们打招呼的人就更多了。叶春明安排呼从简和宁重,在记分牌对面的前排中间位子上坐下来。这个家属城的篮球场不及厂区的那个篮球场漂亮和讲究,但请外面的球队来比赛,多是在这个球场进行,为了便利家属、孩子和三班倒正巧在家休息的职工观看。看台——实际没有台,是平的。围着球场前五排是木椅子,后边全是站席。本厂的球员们今天似乎也不能集中精神练球,不敢转过身来盯着厂长硬瞧,却左一眼,右一眼,见缝插针,频频把目光投向呼从简。厂长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不认识?大家的眼光是复杂的,是多种多样的。呼从简赶紧坐下来,他被众人看得心里极不舒服,浑身不自在。他并不热衷篮球运动,只是因为和篮球队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以前也来看过几场比赛,从不招惹别人耳目。大家站在看台上,关心的是球赛,不是他这个厂长,顶多不过是身边的几个人向他打声招呼罢了。今天可算是出尽洋相了!此时,他对眼前这场球赛已经毫无兴趣了,今天是大不该来,既来了再想走也不可能了。

    呼从简刚一坐下,立刻就围上来一帮人。

    “厂长,听说您要调走?您可不能走,您一走咱们厂就完了!”

    “嗳,你懂什么?厂长要高升了!”

    “呼厂长,您高升是好事,可苦我们了。”

    “厂长,今年这百分之一的人涨工资,是不是黄了?”

    “您能不能办完这件好事再走?”

    “……”

    叶春明好像怕冷落了宁重,在一旁小声解释:“去年国务院下了个关于扩大企业自主权的通知,其中有一条规定,厂长有权给本厂百分之一的职工涨工资。呼厂长接到通知后,当机立断,征求各部门的意见,各单位都做了民意测验,最后厂长拍板,全厂给四百一十五个人立刻涨了工资。这些人都是主要生产骨干,在工作上有突出成绩和贡献的。名单报到部里,劳资管理局的人傻眼了。不同意吧,国务院确实有通知;同意吧,其他单位没有这样干的。按他们的惯例,通知归通知,真要执行起来还得由上边再下文件,制定具体的条条框框,群众评议,层层把关,逐级审批,那就到猴年马月了!”

    宁重知道这件事情的大概,工会主席的叙述仍然引起了她的兴趣:“最后部里还是同意了?”

    “当然,我们有理有据。”叶春明在温文尔雅的厂长夫人身边话很多,舌端也格外流利,“现在要想当个好的企业领导人,必须具备两个优点。一、占人和。精通现代人事关系,上下左右都有一批人,得到群众拥戴。二、吃透政策。上边一个文件,下到部委、省市、区局、工厂、街道、班组、个人,管得紧紧的。完全照搬政策,是机器人,打不开自己的天地。不执行政策,离经叛道,此路不通。怎么办?研究政策,看准了机会,一拳砸下去,救活了自己的单位,打出了自己的个性,又不违犯中央精神。呼厂长就有这样的气魄。”

    宁重含笑轻轻摇头:“这算是什么气魄哟,恐怕只是你个人的总结,又经过了语言的夸张……”

    “嘟……”比赛开始的哨音响了。

    围着呼从简的人还不想离开,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各人的要求,各种各样的问题包围着他。他基本上是不回答,不置可否,让围着他的人们相互抵消。工会主席站起来叫大家赶快散开,不要挡住后边人的视线,影响别人看球。

    呼从简想把话题转到眼前这场球赛上,说:“春明,咱们的队员好像没有往常的那股精神气儿!”

    叶春明说:“放心吧,咱们和北市队多次交过锋,他们是手下败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北市队就连进两球,先压住了对手。四周的观众大多是一厂的职工和家属,仗着人多势众,拼命给自己的球员加油。再加上一批铁杆球迷,自愿充当拉拉队,点名儿叫号地助威呐喊:

    “5号,你中午没吃饭是怎么的?”

    “大李,你的‘空中轰炸’哪?”

    “钻天猴儿,上啊!你的‘鬼难拿’呢?”

    ……

    一厂的队员抖擞精神,果然打出几个漂亮的好球,赶上了对手,重振军威。四周一片叫好声。但很快又连连失误,北市队的比分又领先了。一厂队员的情绪像抽风,忽而发狠,忽而发蔫,不紧张,可也不轻松。什么战术呀,策略呀,全乱套了,这场球打得这个别扭呀!教练两次叫暂停,也不管事。比赛进行到十五分钟的时候,已经让对方落下了十一分。工会主席似乎也有点坐不住屁股,脸一红一白。球场上的气氛非常沉闷,观众不为球员们叫好加油,有时反而故意给对手鼓掌。说闲话的,小声骂街的,都出来了:

    “这群白吃饱、废物蛋!”

    “厂里对他们太好了,把这帮家伙惯坏了。”

    “应该扣他们的奖金,降级!”

    呼从简感觉到有不少人的眼光不断向他这边瞟,在看他的脸色。于是,他不露声色,偶尔还表现得轻松愉快,好像根本不把这场输赢放在心上。

    谁心里都明白,篮球队对呼从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一带的人爱打篮球,爱看篮球比赛,以前曾有人把此地叫做“北方的球乡”。北市的代表队在每一次全省联赛中,总能打败一些大城市的代表队,进入前五名。而一厂在此地是一家最大的企业,自成系统,俗称“一市”。在呼从简来厂之前却没有一个篮球队,据说过去有过,还打不过一个中学的教工队。呼从简并不精于此道,但他感到职工的思想像一盘散沙,精神上缺乏自爱、自重和自豪感。许多人都是干活儿吃饭,养家糊口,管你工厂办得好坏,反正得发给我工资。没有以厂为家,以厂为荣,大业千秋摽在一起的感情。他想组织个篮球队试一试,派人四处搜罗篮球奇才,到处挖别人的墙脚,只要发现一个好球员,有高超的球艺,够省市一级队员的水平,或者是年纪很轻,将来大有发展的人,就千方百计弄到一厂来,甚至是不择手段。当然,主要是靠条件优厚。一厂已经扭亏为盈,厂大气魄大,财大气壮。要房有房,呼从简成立了一个两千多人的土建服务队,每年盖成五万平方米的宿舍大楼,三年盖成了十五万平方米,全都有煤气和暖气。高知楼、有特殊贡献者的现代大楼、连续三年当劳模就可居住的先进大楼等,里面一天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每户都有浴盆。原来的干打垒小屋基本都拆掉了,建成了一座漂亮的家属城。北市的人看了没有不眼热、不嫉妒的,甚至编成了顺口溜儿:有儿愿进一厂门,有女愿嫁一厂人。这些条件对运动员也不是没有诱惑力。被选中的球员还可以为其家属和子女安排就业或上学。一厂的子弟中学里,有一批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他们都是花重金从各地招聘来的。有的以前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不被重用,有的在原单位心情不畅、关系不好处或工资过低,有的退休在家,等等。他们来后的第二年,一厂中学的高中毕业生,有百分之六十七考上了大学或各种各样的中等技术学校,在全省是头一份。别人不用说,大导演康玄的儿子,去年高考落选,走呼从简的后门,把他儿子弄到一厂中学,重上高三,想今年一跳龙门。原省篮球二队的教练,就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前途,不当省队教练,也当一厂篮球队的教练。运动员都担心将来找不到一个好的归宿,凡被一厂篮球队选中的球员,可以在一厂找个好工作,还可以根据自己的专长和爱好到职工大学上学,将来不能打球了,有一个美满的结局。谁能顶得住这几条的诱惑?有人哭着喊着要到一厂来。结果,他们从北市队中挖走了两个主力,从省二队里挖走了一个,又从部队和其他城市挖来了好几个,组成了一厂篮球队。球员们来了以后才逐渐体会到,呼从简守信用,可是要拿他的钱也真不容易。三个月脱了两层皮,第一仗就是对北市队,以七十七比七十二获胜。厂威大振,自己的人在谈论一厂球队,外人也在谈论一厂球队。篮球场吸引了众多的人,它就像那面能收集太阳能的大镜子,把全厂职工对工厂的感情聚集在一起,变成一种奇妙的精神力量……

    “嘟……”前半场比赛结束了,一厂的球员们垂头丧气地回到教练身边。

    叶春明对呼从简说:“厂长,您过去说几句,给队员鼓鼓劲儿。”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不关我的事。”呼从简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毫无味道的话,然后就和身边的人闲扯起来。

    下半场比赛一开始,一厂球队像变了个样儿,一路直追,几乎要把比分拉平。可是球员情绪忽冷忽热,剩下最后五分钟时,又乱了阵脚,结果惨败。群众一片埋怨声,还有人骂骂咧咧地掉头而去。完全不像过去,比赛结束后观众亲热地围住球员,说个没完没了,为他们拿球抱衣服。

    呼从简也不想再和球员们打什么招呼,告什么别,站起身想赶快离开。但球员们却呼啦一声都跑过来,他只好又站住了。球员们却不看他,队长对着叶春明说:

    “主席同志,呼厂长一走,咱们的球队就离解散不远了。队员们认为晚散伙不如早散伙,大家还要成家立业,趁早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说着就把工厂发的球衣脱下来递给工会主席。

    叶春明求救似的望着呼从简:“厂长,这……怎么办?”

    呼从简冷冷地说:“你们是以走麦城相要挟。如果你们的肩上不是扛着一厂的荣誉,不是扛着全厂职工和家属的尊严,不是扛着自己的人格与脸面,只是为了某一个人而打球,我看这样的球队解散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他说完后转身就走。

    八

    呼从简把宁重送到厂招待所门口,说:“你到宁宁的房间里去休息一下吧。”

    宁重看看丈夫,他神色镇定,嘴角甚至还挂着微笑,这说明他心里很恼火,也许是充满矛盾和慌乱。他常常是靠这种有点僵硬的微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摆脱困境。在他的眼睛深处却沸腾着一股怒气,或者是焦虑和忧怨。

    她笑了:“你不必那么当真,我看今天中午这场戏全是你那个工会主席导演的,无非是想挽留你。”

    呼从简心不在焉地说:“是啊,是啊,你休息吧,晚上总工程师杨观请我们吃饭,你们就在招待所等着。”

    他匆匆赶回自己的办公室,翻了好几个抽屉,才找出那半包不知什么时候买下的“救急烟”,已经干得像柴火棍儿了,他点上了一支。一会儿在屋子里走几步,一会儿又坐进椅子里,用左手托住脑袋,右手举着那支多半是任其自燃的香烟。六天前的那个晚上,他自以为一切都决定了,新厂长来了,工作交接得也差不多了。今天他才发觉,内心深处并没有彻底下狠心要永远离开这个厂。有时他甚至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还是这个一厂的厂长,要调走的事是不真实的,是荒诞的、滑稽的,一点也不可信。一些干部们挽留他,许多工人也表示很不乐意他调走,这是正常的,出于礼貌也要说几句客气话嘛,总不能人还没走就放鞭炮吧?并没有使他很动心。同志们安排了好多告别宴会,这家请吃饭,那家请喝酒,一天吃两顿,中午去一家,晚上去一家,吃到正月十五也轮不完。这使他感动,并未感到太惊奇,人之常情嘛,相处三年多总还有些情谊吧!换成别人,他也会这样干。因此全都好言拒绝了,唯独答应了杨观。这位总工程师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妻子是北京一个研究所的副所长,杰出的计算机专家。呼从简想把她挖来,那个研究所想把杨观挖去,就因为他们两人都太优秀了,反而得过两地分居的生活。杨观请客从来都是买现成的罐头,他们两个不仅是同事,还是知己朋友,想痛痛快快聊一番。昨天,子弟中学的教员们把他请去,挽留的言词极其恳切,请他多为成千上万的职工子女们着想。他当时十分尴尬,仿佛是他自己闹着要调走的,又无法当众解释。当初,他把一些优秀人物从别处挖到自己厂里来,有些人不是冲着一厂这个大门脸儿来的,而是冲着他呼从简这位厂长来的,他当时答应人家自己要在这儿干到退休。现在他一拍屁股走了,岂不是把人家坑了!今天,篮球队又演了一出苦肉计,想逼他发火,激他猛醒……这一切都不是他的光荣,而是他的耻辱!他经营了三年,怎会把偌大的一个国家企业,变成他的私人产业,他一调走,人心就要乱,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人家有高升的,也有下降的,谁会碰到这样的局面呢?任何值得为之终生奋斗的事业,总要有轰轰烈烈的接班和交班,他这算是哪一类的交接班呢?倒像个要被人扔到水里去的猫一样……

    呼从简自嘲地笑了。

    有人扭动门把,发现门上并未上锁才敲门,可是门已经被推开了,进来几个人:“厂长,我们来过好几趟了,一直锁着门。”

    办公室秘书递给他两份文件,生产处的干部送来几张报表,有的需要厂长签字后上报或打印下发,有的只是向厂长提供生产上的各种重要的数字,便于厂长掌握情况,指挥全厂生产。好像呼从简不是马上就要调走了,仍然是这里的一厂之主。

    呼从简喜欢这样,感谢部下只要他在厂里留一天,就把他当一天厂长看待,嘴上却说:“你们装什么糊涂?这些东西应该交给新厂长。”

    “呼厂长,你真的丢下一厂,撒手闭眼了?”

    “嗬,这儿真热闹哇!”呼从简的门一开可就关不上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光有来的没有走的,直到屋子里实在装不下了,才有人开始撤退。有人来找呼从简有事情,有人什么事情也没有,只想看看他。有人心里做了准备,有许多话要对他讲,有的却根本不想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后边听着别人和呼从简交谈。房子里烟雾腾腾,七言八语,结果谁也没有机会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说的都是套话、废话……

    康玄也来凑热闹了,此公正当壮年,却留着长发,蓄着大胡子,这副容貌在工厂里是十分招眼的。难怪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光凭他这个样子就真够十五个人瞧半月的。眼睛虽然因缺少睡眠而微微泛红,但光芒闪烁,精神逼人。似乎正处于创作的巅峰状态,周身燃烧着艺术家的激情。而且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得以他这位导演为中心。他的脚未进门,就先声夺人,嗓门比别人还高两度:

    “对不起,各位师傅,我要拦大家一句。你们都知道,我的摄制组在这儿蹲一天就是好几百块,同工厂一样,我们也讲成本核算,闹不好摄制组的人就没有奖金。前几天好不容易下了一场大雪,我们连轴干了好几天啦。因此请你们大家原谅,我现在要独自霸占呼厂长一到两个小时。后天要拍摄几个大场面,需要和呼厂长商量一下……”

    不管电影界的人物长相和打扮多么奇怪,在工厂里还是处处受到欢迎和照顾的,干部们纷纷告退,办公室里很快就只剩下他和呼从简了。

    呼从简:“我能帮您什么忙呢?”

    康玄:“从简同志,自从我到一厂来深入生活,写出剧本,一直到带着摄制组来拍戏,都得到您最大的帮助和支持,还在创作上给我出了许多有价值的好主意。我十分感谢,影片完成之后,我带着拷贝到省委去看望您。今天要跟您研究的是后天那场戏怎么排,您是主角,我是导演,咱们两个必须配合好。”

    康玄的话把呼从简说蒙了:“您是不是拍戏拍红眼了,拉我当什么主角?”

    康玄:“您听我从头说。您的突然调走以及全厂职工对您的真诚挽留,使我感动,也引起我的深思。干我们这一行,有感就想动,我忽然爆发了强烈的创作冲动,想趁机拍一部艺术短片,题目暂时想叫《升比降好吗?》,如果您不满意还可以改换。这种形式国外早就有,美国奥斯卡金像奖有二十四个项目,其中有一项叫‘最佳真人真事短片’。我的这部短片,也想在今年的全国电影评比中拿彩。听说今天中午在篮球场上的场面就非常精彩,我因为通过采访您的女儿想了解您,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不过还可以补救,后天家属们请您吃饺子,家属城换牌子,我是决不放过这样的好镜头,千方百计也要拍好。”

    呼从简提高了警觉:“什么吃饺子、换牌子?”

    康玄:“您还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不跟您本人商量?每年初一的早晨,您不是都要到家属城给职工和家属拜年吗?今年家家都要请您吃饺子,这么多人家,吃谁不吃谁?家属委员会做了决定,每户只许送十个饺子,准备了三个大笸箩盛饺子,还有其他一些小节目,在鞭炮声中把家属城的牌子换成‘呼从简新村’。家属们想得多好……”

    呼从简一惊:“有这种事?!”

    他抄起电话:“接工会……工会吗?叶春明在不在?噢,他被新来的厂长找去了,叫他回来后到我这儿来一下。我是呼从简……噢,你好,谢谢。”

    呼从简放下电话,郑重地对康玄说:“导演同志,如果您那部故事片的拍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劝您立刻起程,让摄制组的同志回家过年。我不同意您那个另外拍摄一部短片的设想,也不会在您的摄影机下扮演一个角色。家属城不会换牌子,我初一也不会去吃饺子,一会儿我去家属委员会解释这件事。请您谅解。”

    兜头一盆冷水,康玄还想说服这位厂长,他实在不想放弃自己觉得尖锐而又新鲜的主意。但呼从简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显得焦急和繁忙,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已经站起身来准备送客了。康玄只好伸出胳膊,用力握了一下呼从简的手:“打搅了,我理解您的难处,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今天太冒昧了,再见!”

    送走了康玄,呼从简在屋里打转,自己去一趟家属委员会好呢,还是让叶春明去劝说更合适?这家伙一定什么都知道,让他去制止更好……

    “嘟嘟嘟”。有人敲门。

    “请进。”

    进来的是杨观,清瘦,细高个,风度洒脱。手里提着个黑色人造革书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扫了一眼屋里:“她们母女哪?”

    “在招待所里。”

    “走吧,到家里去说话。绕一下到招待所叫上她们母女。”

    “你先走,我还要等一下叶春明。”

    “等他?一时半会儿他恐怕来不了,正在新厂长那儿研究篮球队的事。”

    “篮球队?”

    “叶春明自作聪明,今天中午这场戏很可能要弄假成真。”

    “怎么?新厂长真想解散篮球队?”

    “不叫解散,叫整顿。整顿思想,整顿作风,明确为什么打球,为谁打球。”

    “噢……明白了。是啊,这一切是不会使新厂长感到愉快的。”

    “叶春明前几天还召集厂职工委员会的委员们开了一个会,会后以厂职工委员会的名义给部里发了个长电,不同意你调走,措词有不周全的地方,或许是激烈了一些。恐怕也被怀疑是有人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无疑是指我在做手脚了?”呼从简胸中鼓起一股怒气,“这个叶春明,他哪来的胆子?这是搞了一连串什么名堂?!”

    “他还十分勇壮,自觉是站在工人的立场,维护工厂的利益,有权对厂长的去留做出实实在在的反应。只是忘了一条,党政工团,他的工会只排行老三。”杨观突然话题一转,“老呼,你想什么时候走?”

    呼从简看看手表:“现在就走。七点钟有一班火车,还来得及。”

    杨观一惊,但很快又点点头,笑了:“这就是呼从简的力量之所在。我现在也改变观点了,不坚持非留你了。好吧,这包东西你带到火车上,一家子当晚餐。”

    “你帮我给招待所打个电话,把这个决定告诉宁重娘俩,叫她们过来检查一下行李。我去跟大家告别。”呼从简恢复了坚毅和爽朗,开门大步而去。

    “大将风格!”杨观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呼从简的背影,不觉轻声自语。

    下篇

    九

    年高德劭的高其南医生,可算是中华医院的胸外科权威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逐字逐句地审核关于宫开宇的手术方案。这个方案完全是照他的要求制定的,但他仍然不放心,重新考虑每一个技术细节。他曾做过无数次大的手术,其中也包括给一些很有名望的人动刀,严格地讲宫开宇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名人。可是高其南仍然感到这次手术情况特殊,他的手术刀仿佛搅到一场权力斗争和家庭纠纷的官司里去了。他没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在自己的良心上又不得不承担过分沉重的道德责任,不能不使他感到紧张和犹豫。但对宫开宇来说,这的确又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季节最好,春暖花开,万物复苏。而且这次手术主要的操刀者是美国专家组组长艾伦·修斯特。前年,高其南曾作为中国心脏专家小组的成员,在美国工作了三个月,这次艾伦·修斯特来华是作为回访,同样也在中国几个大城市里协助工作三个月。他已经向高其南详细了解了宫开宇的病历,下周一的上午,他将为本市四家医院里的五个心脏病人做手术。修斯特是美国一流的心脏专家,按理说用不着怀疑他的外科技术,但高其南不可能事先有把握地判断别人的行为,特别还是个外国人。作为外科医生更不可能全面考虑到隐藏在病人身体内的许多偶然因素。不论科学技术多么发达,终究是隔皮看瓤,胸腔打开以后不知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胖胖的护士长黄玉秋,身上带着一股风推门进来,她的动作一点也不笨,像她说话一样干脆利落,把宫开宇的手术报告单往老医生的办公桌上一放:“高主任,他老婆不签字!”

    “噢,为什么?”高其南抬起吃惊的眼睛,“她说出什么理由吗?”

    “她能有什么正道的理由?!还不是又把宫部长数落一顿,话说得可难听了。她说既然宫开宇提出离婚,就是恩断义绝,不承认家庭,不承认她是他的妻子,现在死也好活也好,还找她签什么字?叫他的情妇给签字嘛!”

    “这像什么话?太过分了。他们不是没有离成吗?”

    “沈清不同意离,她不需要宫开宇这个人,可是需要部长级的小楼、工资和一切物质待遇,她怎么能同意离婚呢?她说宫开宇作风有问题,宫开宇说她不正派,而且提出离婚,肖初白又告沈清诬告。罗圈官司,一年半载打不完,谁知会拖到什么时候!”

    “既然没有办手续离婚,在法律上说还是夫妻嘛,理应签字。”高其南推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显出一筹莫展的神色。法院都断不清的案子,叫他这个外科医生有什么办法?他的刀再快,能除痛祛病,却斩不断生活的乱麻,解除不了社会上的种种弊端。黄玉秋是他们住院部最能办交涉的人物,她拿不来沈清的签字,还有什么办法呢?又问:“即使这个沈清不通情理,难道她对老宫也没有一点夫妻情分了吗?他们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嘛。”

    黄玉秋愤愤地说:“这个女人没情没义没良心,宫部长住了半年多的医院,前几个月还经常闹死闹活,她就不来看一眼。您还看不出她够多狠心!”

    “怎么办?要不请她的领导出面,帮助做做工作。”

    “我去过了,找到了那位代部长富胜康,他哼哼叽叽跟我打官腔,说这是私事,组织不好出面干涉。这些当头儿的太滑了,他以前对宫部长还不错,顶了人家的位置反而翻脸不认人了!法院对宫开宇的事都没有做结论,他却以群众有反映为理由,主持部党组开会,建议取消宫开宇人民代表的资格和参加全国党代表大会的代表资格,这不是欺侮人吗?!”

    这位护士长在业务上很能干,可就是知道的事情太多,操心的事太多,她管的闲事也太多,常常使高其南感到不安:“他们部里的事情咱就不管了,你没跟富胜康同志讲,这次机会难得,是老宫自己要求的……”

    “我的老主任,越讲这个,富胜康就会越不同意。”

    “为什么?”

    “您想想看,宫部长不做手术,今后就丧失了工作的能力,永远不会到部里去上班了,对富胜康也就构不成威胁了。如果宫部长做了手术,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手术失败了,人也就完了;也许手术成功了,宫部长又能工作了,他富胜康还往哪儿摆?”

    “噢……那就没办法了。”高其南摘掉眼镜揉揉眼窝,“这就不是我们的力量所能解决的了!”

    他重新戴上眼镜,盯住他的玻璃板下一个新做的书签。老医生娴诗词,善书画,喜欢用各种不同的字体书写一些名人的警句,自制成一个个别致的书签,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书签有时也会不翼而飞,那是医生护士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各取所需。书签被别人拿走了,高其南还会再做一些新的放在玻璃板下。上个月他制作的一个十分精致的书签,至今尚未被别人拿走,人们大概是不喜欢写在上面的那句话,况且又不是真正的名人所言。那上面写的是:

    悲剧比没有剧好。

    ——宫开宇

    是啊,有一次宫开宇的一位老朋友来看望他,称他是个悲剧人物,宫开宇随口说出这句话作为回答。恰巧被检查病房的高其南听到,他心里一动。宫开宇确实就是这样认为,还是自慰?或者是自嘲?他是个悲剧人物,这一点倒是说对了。

    近几个月来,他的病势趋于稳定,虽然不是明显地好转,但暂时不会再威胁到生命,并可以在病房里做一些少量的轻微的活动。于是,他仿佛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像安排后事一样,拼命工作起来,把病房变成了办公室,他的病房俨然成了中国管理学会的总部。各大学研究经济理论和工业管理的讲师、教授们,在工业系统各部门从事管理工作的干部和科技人员,还有一些学者和在基层工作的人,川流不息地拥到他的病房里来,议论经济问题,讨论管理办法。宫开宇给这些人出谋划策,为他们的书写序言,并联系出版社出版。他的病房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资料以及中文和外文的书报杂志,他的住院生活变得紧张而又热烈了。好像他离开了部里那个是非纷纭的环境,摆脱了繁琐的日常事务,用不着时时刻刻再为复杂的人事关系伤脑筋。他陷在一种自己喜欢的学术气氛里,可以见自己想见的人,说自己想说的话,写自己愿意写的文章。光有一个天才的头脑还不行,必须要有相应的地位和权力。宫开宇是个住医院的副部长,并不是被免职的副部长,仅是这一点,就可以对那些只有个聪明头脑而没有多少权力的专家学者们,提供很多帮助了。权力可以使人沉沦,也可以使人升华。对有的人,权力就如同模特儿穿的时髦的外衣,脱去这漂亮的外衣,什么也没有了,里面空空如也。对于宫开宇不是这样,没有权力他是一把钢锥,有了权力,顶多在钢锥上加了个木把。

    一开始,高其南对宫开宇的这种精神状态表示惊讶,他是病态的反常的表现,还是神经过分坚强,自我克制到残酷的地步,或者是过分健忘?大概任何痛苦和烦恼都是暂时的,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东西,只有没有生命的东西才不会死。宫开宇的毅力及其坚强而又充实的生命力使他的医生感到惊叹,这个瘦小枯干,从外表看甚至是过分病弱的躯体里,还蕴藏着相当可观的能量。也许是逍遥的住院生活滋补了他的灵性,使他的精神更豁达了。他成天忙碌而愉快,病势并未加重,在几乎丢掉了部长的权力之后,却又被那些学者们选为中国管理学会的副会长,他正积极筹备想成立一个管理学院。谁能说得清这是可喜,还是可悲?对这位宫开宇任何人都很难保持中庸态度,要么佩服他,要么忌恨他。他的部里的同事,比如那位富胜康同志,也许是持后一种态度,认为他住在医院里还不老实。奇怪的倒是住院部的医护人员,却大都对他怀好感,对他那些明显违犯住院规定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甚至还为他提供种种方便……

    高其南站起身,把宫开宇的手术报告单装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又从玻璃板底下抽出那个上面写有宫开宇语录的书签,走出了办公室。

    一〇

    高其南走进宫开宇的病房,见这位特殊的病人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旁边放着一大摞刚写好的信件。他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笔。这是病房,没有先敲门后进屋的规定,反正进来的不是医生便是护士,他们只要认为有必要,任何时候都可以闯进来。人只要一住进医院,就如同一条鱼养在试验室的玻璃缸内,一切活动都在别人的观察之下,没有任何隐秘可言了。而医生在病人的眼里,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举手,一投足,仿佛都寓意无穷,含着许多不能告诉病人的秘密。在精神上这是多么不平等啊!

    “老宫同志,还在忙哪。”

    “噢,高大夫,失敬了,快请坐。”宫开宇赶忙放下笔,抬起身子让坐。

    “别动,用不着这样客气。”高其南在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扫一眼桌上那一堆墨迹刚干的信封,说:“一次写这么多信?”

    “平时欠账太多,接到人家的信件应该及时写回信而没有写,现在是到了彻底清还债务的时候了。”宫开宇脸上的气色比半年前白了,也稍微胖了一点,也许是虚肿吧。目光还是像以前那样开朗和坚定,盯在老医生的脸上进行心理钻探和感情扫描,他担心下周的手术会节外生枝。

    高其南不知是由于生性过于严正,还是医生的职业造成的,神色总是铁板一块,对任何人从来都不机械地装做和蔼。他的心里却并不是一块铁板,他躲开了宫开宇的目光:“来,把胳膊伸过来,我看看您的脉。”

    他摸着宫开宇的脉,实际是想准备好自己的措辞,他还没有想好怎样跟宫开宇谈。隐瞒已经瞒不下去了,把实情摊开,病人受得了受不了?……

    “再把那只胳膊给我……怎么样,您的精神上对这次手术做好准备了吗?”

    宫开宇笑而不答。他知道只有自己表现得更能沉得住气,没有丝毫的好奇心,才能逼得医生们说出他们想说的话。高其南心里一定是有事的,很可能和下周的手术有关……

    老医生放开了宫开宇的胳膊,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书签,放到宫开宇面前:“那天无意中听到您说了这句很有意思的话,做成了书签,给您留个纪念吧。”

    “谢谢。”宫开宇仔细端详着书签,玩味这其中的含意:“好字,名不虚传,功力不浅。可惜,我的这句话太平平常常了,真有点不配用这么好的笔墨把它书写出来。”

    “怎么,您不喜欢自己的这句话?”高其南叮了一句。

    “真话往往是并不讨人喜欢的。”宫开宇还在绕圈子,引逗老大夫说出他难于开口的话。

    “老宫同志,关于手术问题您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一下?”高其南终于把谈话绕到正题上来了。

    “高大夫,您还看不出来吗?”宫开宇拍拍桌上的那一摞信封,“我差不多把自己的后事快料理完了。”

    他说得很轻松,神情安然。可是他话里包含的那种决心,就像雷雨时放出的电流一样,能动摇一切,却不被别的东西所动摇。使别人害怕他,躲避他,他却不必害怕别人,躲避别人。仿佛“死”——对他施展不出半点权威。高其南根据自己在多年行医中的观察,一般人越到老年越怕死,越接近死亡的人对死亡的恐怖越强烈。宫开宇貌不惊人,难道独有一颗特殊的灵魂?还是故作镇静,一切都是装给医生看的?也许是由于在个人的生活上一生都不大得意,对世间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不,倘如此,他又何必抓紧一切时间在病房里办公、著书立论呢?在医生眼里,任何一条生命都是宝贵的,高其南则尤其为宫开宇感到可惜。平时他听到自己手下的医护人员讲了不少关于宫开宇的事情,有权力有地位的人他也见过一些。但是,像宫开宇这样有学者的气质和风度的掌权人,其学识和地位是相统一的、其气度和魄力同权力是相统一的人并不是很多。他不该在这时候就走到了这一步,医生们都为之慨然惋惜,他自己就一点不感到遗憾?

    “老宫同志,我不想吓唬您,也不能用空话安慰您。我只想实事求是地提醒您,手术后确实会有两种结果,根据您的身体状况,可以说要担很大的风险。可是,如果不动手术,就像现在这种局面,我担保还可以维持相当一段时间。至于以后嘛,那当然还要看病情的发展以及您的精神和身体状况而定……”老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似乎把心里想表达的意思说出来了。

    “高大夫,出了什么事情?这个方案最早是由您提出来的,您自己怎么又动摇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嘛!”高其南想用一句笑话遮掩自己的窘态。

    宫开宇没有笑:“高大夫,我不需要照眼前这种局面再继续维持下去,这不叫活着,叫苟延残喘。几个月来是靠药物,靠你们的抢救,靠我自己心里那口气支撑着。现在该说的说了,能办的办了,同社会的各种瓜葛也将全部斩断了,剩下的只有一条路——手术。失败了,毫不可惜,我已铁心破釜沉舟,还可为你们今后医治这种类型的心脏病提供一点经验。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性,至少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吧?倘侥幸成功,我还可以重新工作,或者像现在这样,坐在屋子里动脑、动嘴、动笔。如果不动手术,连这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只有慢慢等死。我是不会当那种只会喘气的死人!高大夫,您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但决心不能变,除去手术没有其他选择。”

    医生在宫开宇这样的病人面前是不好隐瞒什么的,他对自己病情的了解,并不比医生知道的少。几个月来,他所以能把病房变成了办公室,做出了其他这类心脏病人无法想象的事情,是由于中华医院同部里的特殊关系,他得到了医护人员许多特殊的照顾,以现代的医学技术,要想在某一个病人身上创造出短时间的奇迹,并不是不可能的,何况他自己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前些日子还不想就那样死去。许多医护人员保他,有政治上的原因,希望他有朝一日重回部里主持工作。也有感情上的原因,敬佩他做人的力量,同情他带有悲剧色彩的生活经历。一切都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如果不做手术,只能活一段时间,却不可能过一种像他这种人不可或缺的精神生活。

    “可是,您的家属却不同意冒这样的风险,不肯在手术报告单上签字。”高其南在心里赞成宫开宇的想法,像他这种人不会同意好死不如赖活着的。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她不签字恐怕并不是像您说的出于对我的关心……非得要有她的签字吗?”

    高其南点点头。

    宫开宇脸上现出一种愤怒的表情,在医生面前他又竭力想用自嘲掩饰胸中的怒气,脸都有些变形了:“真是滑稽,我的命运倒掌握在一个对我毫不关心的人手里。”

    老医生也无可奈何:“没办法,这是必不可少的手续,非得要获得直系亲属的同意并签字,我们才能为病人实施手术。”

    宫开宇沉吟了一会儿,很有把握地说:“好吧,这件事让我来想办法。但恳请您不要再对做手术三心二意了,主任动摇,您手下的医生就会失去应有的信心。”

    老医生颇感惭愧:“我也希望能不错过这次机会,护士长找了沈清同志,也找了部领导,都碰了钉子。您有把握吗?”

    宫开宇笑了:“您放心,不会让医院作难的。正副部长是内阁成员,我请总理或者一位副总理为我的手术签字,总该行了吧?同时,我还可以请我的律师去找沈清,她若同意离婚,当然就用不着她签字了,我会请别的直系亲属签字。如果她仍然不同意离婚,就得签字。总之,我们不应该因这些手续问题,而影响手术的正常进行。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高其南困难地说:“不履行必要的手续,一旦发生意外,医院将担负不起法律责任。”

    “您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办周全的。”

    “那好,那好!”老医生站起身,叮嘱说,“这几天不要见客,不要看书写作,保持充分的休息和心情平静。如果您不能控制自己,我将派护士采取强制措施。希望您能配合我们。”

    “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办。”宫开宇送走高其南,叫护士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叫他立刻到医院来。

    一一

    每周一、三、五是做手术的日子,急诊例外。心脏病动刀,大都要开膛破胸,可以说多是大手术。然而今天手术室内外的气氛,同往常做大手术可不一样。

    往日,病人一被推进手术室,能活着出来,还是死的出来,就很难逆料了,等在手术室外面的女性亲属,总禁不住暗暗抽泣,有的甚至毫不掩饰地放逐眼泪。亲属们相互劝慰,相对而泣。但不管家属们多么担惊受怕,多么伤心,都不会影响整个医院森然肃静的气氛。不论手术大小,成功或失败,都不会动摇整个医院,医院的人照旧不动声色,安之若素。

    今天,却恰恰相反。病人似乎没有女性亲属守候在手术室外,也没见有什么男性亲属,因而也就没有人为手术室里那位吉凶莫测、生死难卜的先生流泪哭泣。但是,今天的手术却惊动了整个医院,医院失去了固有的平静和谐调,气氛显得紧张和躁动不安。医生、护士们的神情不再是莫测高深或冷若冰霜了,他们显得急切而又心不在焉,失去了往日的镇定。老在手术室周围团团转,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一阵。手术室里出来一个人,或者有人要进去,他们总要围上去打听几句什么,如果有人传出一句话,说手术室里需要什么东西,他们便会不请自到,积极去办。

    手术室旁边还有一间电视室,坐在这里可以了解手术室里所发生的一切。但一般医护人员是不能坐在这间房子里的,副院长和本院一些优秀的医生坐在电视屏幕前,他们和手术室的医生可以通话,必要时会提醒在手术室操刀的医生应该注意什么事情,有点像机场的指挥塔。今天他们主要是想观摩艾伦·修斯特是怎样为这种心脏病人做手术的。

    手术室外面的一溜长椅子上坐着十几位病人的朋友,亲属不多,朋友不少,这也够稀罕的。其中多是老者,也许比病人的年纪还要大,他们是经济学界的教授、专家和国务院其他部委的干部。看上去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举止深沉,心里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如果有个外人打这儿过,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躺在里面手术台上的是个什么人物。按民间的常规,似乎是地位低的守候地位高的,年轻的守候年长的(儿童病人除外),下级守候上级……这套规矩在这儿全不适用。今天守候在手术室外面的人,不论是讲身份、地位和级别,还是讲年龄,有的比病人高,有的比病人低,甚至相差十分悬殊。

    今天早晨六点钟就来到医院的黄玉秋,按理说把宫开宇送进手术室,就没有她的事了,可以休息几个小时。她却心绪不宁,没有目的地从这间屋子跑进那间屋子,在那间屋子里还没站住脚就又走了出来。一看到等在手术室外面的这些人,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瞧瞧这些老先生的样子,就跟来参加追悼会一样!

    “护士长,”一位老者叫住了黄玉秋,这些人都来医院看望过宫开宇,当然也就认识她这位泼辣能干的护士长,“手术进展得还顺利吧?”

    “我只管病房,管不着手术室,怎么能知道手术进展的情况?”黄玉秋说话没好气,把老头子们给噎住了。

    她看到有些老先生还想说什么,一瞧她的脸色又把话咽回去了。黄玉秋心里觉得不合适,不该往他们头上撒气,这些老头儿都是好人,不然也不会到这儿来坐着。她放缓了口气说:“高主任和两位主治医生操刀,我们院的权威们都坐在电视室里盯着,有意外的情况可以随时商量,帮助手术室的大夫出主意。胸腔已经打开,到目前还算顺利,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修斯特没有来?”

    黄玉秋看看手腕上的表说:“他十点钟来,宫部长排在第三个,他做完就走,后边还有两个。”

    “这叫什么办法?像演员赶场一样,出点差错就是人命关天!”听这口气,说话者好像也是个领导干部。

    黄玉秋解释说:“美国人只管做主要部位的手术,就是治病的那关键的几刀。其余的大量工作,开胸,缝合,止血等等,都是我们自己的大夫做。”

    “架子不小!”

    “协议上就是这样规定的。”黄玉秋突然看见富胜康从楼梯口上来了,也向这边走过来。她可真没有想到他还会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是想演一出诸葛亮吊孝?

    富胜康神情庄重,向他认识的人点头打过招呼,问了几句关于手术的情况,别人把刚才黄玉秋讲的内容简单跟他重复了几句。这位代部长气色红润,身体还是那么好,在老练沉稳中也偶尔露出掩藏不严的卑俗的气质。他找个位子坐下来,和身边的人轻声交谈。叫这些人一比,富胜康的言谈举止就显得既缺乏风雅,又全无气度,然而这些并不妨碍他官运亨通。他的到来,使长椅上这支等待看宫开宇手术结果的队伍,变得成分更复杂了。几位学者像老和尚打坐一样,闭上了眼睛。

    黄玉秋也一直侧身而站,装做没有看见她丈夫的顶头上司。有个干部轻声问她:“最后究竟是谁为老宫的手术签了字?”

    黄玉秋:“国务院负责同志给签的字,那位沈清同志也来了一趟,不但给签了字,还哭天抹泪地挺伤心。”

    “这还不错嘛,好。”

    副院长和两名医生走出电视室,到楼下去等那个美国人。

    “时间快到了!”护士长轻声说了一句,也跟下楼去。

    还差几分钟不到十点,艾伦·修斯特就在副院长的陪同下走出了电梯,他只有中等身材,却大步流星,一句话不说,边走边解上衣的纽扣,还没进手术室上衣已经脱掉了。

    手术室外面的气氛也立刻紧张起来,有人已经坐不住屁股了,低着头在楼道里走来走去。

    有好几个护士站在电视室门边,她们看不到手术室里的情景,却想听到偶尔从手术室里传出的只言片语,好判断手术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值班室的电话响个不断,都是来询问宫开宇的手术情况。黄玉秋自己也不知道实情,心里又急又烦。每逢铃声一响,她抄起话筒喊一句:“成功了!”也不管对方听懂没听懂,就把话筒又扔下了。

    按计划,应该在十点半钟送修斯特走,那就是说手术中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可是现在已经十点三十八分了,修斯特还没有出来,出了什么事?黄玉秋实在闷得受不住了,她也挤进了电视室。

    手术显然是碰到了意外的情况,修斯特还在忙活着,白大褂的前胸和袖子上似乎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高其南问他:“这些细血管为什么不缝合?”

    修斯特没有反应,老医生忽然意识到自己精力过度集中,忽略对方是个外国人了。他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修斯特摇摇头,咿里哇啦咕哝了一阵。坐在屏幕前的一个医生向副院长翻译说:“修斯特说没有必要,细血管里的血流一会儿能自动止住的,自己会长好。”

    高其南向要离开手术台的修斯特表示了谢意,然后决断地用汉语向两个助手下了命令:

    “凡能找到的血管,不论大小,尽量全部缝合。给美国人做手术是不管毛细血管的,他们白人的血小板中凝血致活素和我们不完全相同。”

    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老医生的这两句话,他的经验和谨慎,救了宫开宇一条命。当天修斯特为五个病人做了手术,死了三个,原因就是没有处理小血管。修斯特为许多美国人做过同样的手术,也都是这样干的,病人的小血管会很快自己凝住,从未因此而造成死亡。这是后话,宫开宇出院后还有一段热闹哪!

    先说眼下,手术室里和电视室里的气氛也像被止血钳夹住了一样,紧张而又沉重,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副院长起身要去送修斯特,挤在门口的黄玉秋和其他护士只好先退出来。守在外面的老先生们,没有一个还在椅子上坐着,站在手术室和电视室门前,焦急地等待从里边传出消息。一见黄玉秋出来,立刻围上她:“怎么样?”

    护士长脸色发黄,紧张得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摆摆手,嘴里吐出两个含意不清的中文字——“没事!”

    1983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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