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婚变-危险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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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早晨,毓森刚坐起来要穿衣服,忽然哇的一声吐起鲜血来,浓稠的血浆,像喷泉一样从他的嘴里喷吐出来,在他的两只捧起来的掌心里,起着泡沫。屋里立刻泛着血腥味。我吓得不知怎样才好。我忽然想到小时候看见爸爸大口吐血时吃的那个土偏方:喝墨汁止血。我穿上衣服,跳下床去,赶紧找出砚台研墨。连续喝下两次后,还真把血止住了。我给他穿上衣服,雇了一辆三轮车,奔往西安门大街上的一家“谷沉医院”去看病。

    谷沉院长经过听诊、简单的询问,立即留下毓森住院,我倾囊交了押金,第二天果然止住了吐血。诊断的结论是肺结核。在四十年代,得了肺结核,那就像今天宣布得了癌症一样可怕。

    我急得团团转,这实情既不能告诉他,还要给他送些炒肝尖榴鱼片之类的好莱肴以补充他的营养消耗。每当这时,我就等着粮食公社那顿午餐,谎称要到王公馆加班,预先拨出点菜来,再满满地盛上一饭盒米饭,我舍不得吃,饿着肚子把饭菜送到他那里。望着他吃得那么香甜,心里就很高兴。有时他望着我那疲乏枯槁的样子,就会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爱怜地说:

    “二妹,我这一病,看把你累得这样,你瘦多了!唉,我将来怎么补报你呢?”“别说这话,我吃苦受累,也不图补报,我只是希望日后咱们和和美美地在一起白头偕老,我就知足了。”

    他的病,在医院治得很见效,一个月以后,他不仅不再吐血,连痰里也没再带血丝,他神奇地好了,而且也养得胖了许多。我悬着的心渐渐平稳下来。

    就在这些危急的日子里,我接到保定家中五妹清傧的一封信:

    亲爱的二姐,你好!好久没接到你的信了,不知你是否平安如意。

    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的平静,但现在不能不把实际情况告诉你了。自从咱爸带着阿睛赴邢台上任以后,就没给家汇过钱。家里五口人全断炊了。三姐住到宁家去了,算是有了婆家;嫂嫂带着一双儿女,已回献县崔尔庄老家,分了糊口,咱侄儿根樟,不得不在沧县谋了一名警察的差事,以便抚养老小。现在只剩我一人生活没有着落,时常要挣扎在饥饿线上。上月阿晴忽然回来了,她居然当了爸爸跑外交的差事,有意把咱家当成保定办事处。我的妈,她一来我可受了罪,这个小娘儿们天天让我跑街买东西,洗衣做饭。早晨五点起来就得给她买牛奶,她要把牛奶放坏了,用酸牛奶洗脸、洗澡,说是为了皮肤嫩……我要给她买莱、做饭,稍有怠慢,就要对我饿饭,还要罚跪。二姐,我实在受不了她的虐待了。你现在已做了王荫泰的家庭教师,只有你能解救我的危难了,救救我吧,慈悲的二姐,我永远忘不了你的恩德。请速回音,祝你

    平安幸福。

    五妹 清傧

    九月三十日

    我接到这封信,真是又悲又喜。悲的是,父亲只顾他年轻的娇妻,可怜侄儿根樟十四岁就不得不当了伪警察,挑起生活的重担。喜的是,由于毓森害病,他那份沉重的地下工作,都落到我的肩上,而我除了上班,到王家上课,还要到医院探视病人,按时送饭,每天刻蜡板要到深夜,我已无能为力再实行“分身法”了。如果五妹能来北平,她会分担我许多工作,岂不解决了我眼前这巨大的困难了吗?接信的当天,我就把它拿到医院给毓森看,他看后就主动地说:

    “别发愁,我们把五妹接来吧。我已经好了,出院回家去静养吧,住院的花销太大,真难为你支撑这种日子。有省下的那钱,就够养活五妹了。”

    我拉起他的手,亲吻着,我知道,助人为乐、慷慨大方是他的性格特点。从医院回来的当晚,我就写好一封给保定五妹的平快信。

    五妹来到北海静心斋,我们有月亮小门的住处,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穿着一件白绸带缎道的长衫,紫色的凉鞋,刚齐耳的中分短发,显得美丽、窈窕,好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花。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逼人的青春气息。她一进小院,就张开两臂,像一只大蝴蝶似的,睁着闪光的大眼奔向我,把我搂在她的臂弯中。

    第二天我把她带到谷沉医院的病房,毓森很高兴,他坐起来,倚在床头上跟五妹握手。毓森虽然卧病在床,但他依然是那么风流潇洒,英气勃发,两个人一见,都有特殊的好感。

    “我出院!”毓森高兴地把搭在身上的毛毯掀掉,站到地上,“我回家,让五妹护理我!”他像大孩子一样顽皮地说着,不等我答应,他就脱下医院竖条的病号服,换上住院时穿来的家常衣服。从此五妹就留在我们这个不能对外公开身份的小家庭里了。

    妹妹不仅长得美,而且还特别聪颖,尤其是性格温和、柔顺,说话时脸上总是挂着和蔼喜悦的微笑。我把她当成我娘家最亲近的人看待,白天,她系着小花围裙,像个小主妇似的,给毓森做可口的饭莱、耐心地哄着他在病榻上玩。晚上我们在一张桌上吃饭(除了星期二、四),在一起开秘密会议——她的觉悟很高,很快就加入了我们这个地下战斗小组,而且还成了我们交通站的家主婆,为毓森和过往的同志做饭,也在闲暇时和我们一起在北海公园迎着松风,踏着月光散步,享受着这寂静下来的园林之美,夜晚就在我们对面的那一头屋里睡觉。

    在我们的生活里,还有一些别的有趣的插曲。比如说,我们三个人为了发奋求知,一个星期有三天的早晨,都到么洵家去偷着学习俄文。

    看得出来,么老师对我那不修边幅、甚至有点野孩子的粗犷作风,非常喜爱。有一次在他给我们上完课程、让我们对新单词做完复习之后,他笑眯眯地望着我们三个人,有点开玩笑地说:

    “啊,如果让我猜猜你们的真正关系,毓森和清傧你们俩一定是一对恋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就向清侁求爱了!”

    我的脸唰地涨得通红,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我抬起眼向毓森用乞怜的目光望着,希望他既能谅解又能替我回答,以解决我的困窘。可是这时我看见他好像是为了有意证实么老师的猜测,反而和我妹妹在沙发上坐得更靠近了,还手牵着手,他俩彼此对望着,眼睛那么放光地互相微笑着,完全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哈!我猜对了吧?”么老师搓着手高兴地说。

    么老师比我整大二十岁,在机关时,他像一位长者那样关心我,常和我促膝谈心。他在苏联的革命经历,使我钦佩;他被清洗、离婚,使我同情。我自从发展他为地下工作对象,更是无话不谈。他鳏居多年,自己租了一个小院,雇了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保姆,替他做饭管家,过着宁静的生活。他总穿着洗得干净、熨得平整的西服,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作风严肃、正派。总之,他从作风到生活习惯,行动坐卧,都更像一个侨居中国的外国人。现在他向我们三个人正式提出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话,真使我又尴尬又大出意料。

    就在这一次听课回来,走到没人的地方,我就生气地对毓森说: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俩当着他的面,做出那种恋人表情,会更使他猜错呢!我看,他既是咱们的一个地下关系,不是外人,干脆把我们的事向他公开了吧!”

    毓森挥一下手,脸上带着一个中学生的恶作剧神情,说道:“不!我要逗逗这老家伙!”

    我噘着嘴说:“那又何苦来呢?他人很善良,何苦逗弄他?”

    毓森根本就没注意听我的话。他只顾微笑地看着我五妹,两个人交换着一种心心相印的目光,宣布着说:

    “清侁,从今天起,为了统一咱们之间的称呼,无论人前人后,我就叫你二姐。我对你完全信任,你可以在这个老头子身上,试一试你的魅力。”

    我停下来不走了,严肃地低声说:

    “毓森,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我们从事的工作,不允许我们这样开玩笑,再说……”

    “你想丢掉你的职业吗?二姐!”他截断了我的话说,“你别忘了,已婚妇女衙门口是不要的。要是告诉他我俩的关系,他一嫉妒给暴露出去,失业怎么办?那还能建立这个交通站吗?再说,还有清傧住在咱这儿,怎么维持生活呀?这些实际问题,你考虑过吗?”

    他把我完全问住了,我张口结舌,无以对答。

    从这以后,我尽量少和么老师见面。有好几次的星期天早晨都是毓森和妹妹一块去学习的。有一天他俩学习回来,喜气洋洋地进了门。毓森对我眉飞色舞地说:

    “二姐!今天学完课程之后,么老师特别把我叫到厢房小客厅,跟我单独谈了一次话,他求我帮他劝劝你,说这种事在国外根本不算一回事,还说,如果你不愿意结婚,同居也可以……嘿,他的确对你着迷了!”

    听他这么绘声绘色地淘气地说着,我并没有深想自己的妻子被别人看中还会这么高兴,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时,我正忙着染布。这是毓森的单位“配给”发的一丈多“大五福”牌白布。我把它分成两块:一块染成玫瑰紫色,一块染成墨绿色。我打算和妹妹各做一件长衫。因为怕把布染花搭了,所以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炉火上,翻着锅里煮着的布,根本就没花心思去琢磨毓森的反常态度。

    “二姐,你听清了没有哇,么老师这次是正式摊牌了,你干嘛躲着他,你一定要去学!”

    在我三次逃学之后,妹妹和毓森非把我拖去学习不可。那一天,我和妹妹都穿上了由我染好又用手工赶做成的长衫。妹妹穿那件紫红色的,脸那么白皙,简直像田野花畦中的一株艳丽的玫瑰;我的那件蓝布旧衫已经破了,便换上了新染的这件墨绿色的长衫。么老师见了我,变得十分兴奋,也显得更加热情。我的脸越是因为害羞和局促不安涨得通红,他越是情绪高涨。他看我总是低着头,便大胆地拍着我的肩膀说:

    “啊!小‘柯露芭’,我的小‘柯露芭’!你知道‘柯露芭’这个生词吗?这是‘青蛙’的意思。你穿着这件墨绿色的布旗袍,很像一只美丽的‘小青蛙’。”他又转向毓森,“你说你表妹像不像?”

    毓森和五妹,全都开心地笑起来。我是那么尴尬,脸烧灼得像红布。这时我才注意到了他俩肩并肩地倚偎在沙发椅里,毓森的一只手臂挽着妹妹的脖颈。此时我才艨朦胧胧地意识到他俩在么老师跟前的表演,目的是促使么老师对我更加紧追求,全然不顾及这对我的情感是一种挑战式的伤害。

    “小‘柯露芭’!我今晚在家请你吃涮羊肉,你肯赏光吗?”

    我正在支吾着未置可否时,毓森便抢着说:

    “行!我替她答应了!您就准备吧!”

    回家后,我自然又和毓森闹了点儿小别扭。我抱怨他不该替我答应这次单独邀请。我真担心这个黄头发黄眼睛的壮年人,会对我有什么鲁莽失礼的行为。因为我在心灵深处时刻铭记着毓森对我的爱情的。每当这时候,我就悲哀地想起黄鹤这个骗子,败坏了我的名誉,以致使毓森表哥的家人不肯接纳我;我更憎恨这个敌伪社会敌视已婚妇女的制度,不然哪会引起这一桩不得不扮演的戏剧呢?

    当黄昏降临,我往么老师家走去的时候,我的心是坦荡的,是光明磊落的,因为在我身边走着我的五妹、我娘家的人,我深信她是会保护我的。

    么老师站在大门外迎住我,看见我带着妹妹一同赴约,虽觉差强人意,但还是非常兴奋的。他换了一身当时时髦的牛毛布的笔挺淡色西服,扎着玫瑰紫的领带,刚刮过脸,显得很精神。她握住我的手笑着说:

    “小‘柯露芭’!你看我并不老吧!

    的确,他不仅不老,而且步履矫健。他跑出跑进,亲自在火上烧炭,在廊下用薄扇扇着火锅。他情绪十分高涨,还不知道这是我不愿意发生的骗局。我没有一分钟脱离开我的妹妹,单独和他一起谈话,我惟恐给么老师机会闹出什么意外。在这一晚上,我觉得我的妹妹,实在是我身边一个最可信赖的保镖。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夜宴却成为毓森与我决裂的一颗子弹,而那支中伤我的箭,却来自我的妹妹。但这并不是我一下子知道和悟出来的,而是以后我的婚变发展才宣告了这件事实的真相。原来他俩是想很顺利地把我像一爿要关闭的店铺那样出倒给一个不明真相的人,以结束和我的关系。是呀,我这个孤苦伶仃的人,既没有法律保障又没有家族庇护啊!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真诚被愚弄、纯洁的爱情被玷污更可令人伤心令人悲愤的事呢?

    但在当时,我确实是闷在葫芦罐僵,一无所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那么信赖、对我有过海誓山盟的人,正在一时一刻地背叛我。而那时,我正沉迷于我们那份神圣的工作。印不完的传单,传递不完的秘密文件,发展不尽的谈话对象,购买不完的医药、器械、枪支、弹药,再加上因为毓森的肺病不能劳累,凡是党交给他份内的工作,也由我代替他去做,我的疲惫的双肩上,压着双倍的光荣任务。这样,我停在家里的时间就更少了。

    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是非常感谢我的妹妹,她日夜替我操劳,守候在毓森的病榻之旁。她每天不时地拉起他的手,仔细地切切脉搏的跳动,是否心律不齐;她还用手抚摩他的额头,试试是否发了低烧。我感谢她像一名合格的护士,对毓森照顾得那么多情和无微不至。幸好有她,不然我该怎么办呢?

    那还是在毓森刚出院不久的时候,有一次我在班上溜号出来,偷着回家去看毓森——因为我每天回来太晚,他已经睡觉了,我有些日子没看见他了,心里很惦念。我坐在他床头,望着他那那焦黄的脸,瘦弱的骨架,心里很难过。

    这时,他拉起我的手,眼圈突然红了,哽咽着说了一句:“二姐,我真对不起你……”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急忙安慰他说:“你千万别难过,谁能保证不生病,怎么能谈得上对不起我呢?”

    他好像避光似地垂下眼睛,避开我的视线,沉默了好一会儿。用颤抖的手,给我整理了一下头发,见我妹妹从厨房走进屋来,他就闭上眼,再也不说话了。

    这时,我像是一个愚顽的傻瓜,木讷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一九四五年是一个光辉的胜利年。我的全部精力都倾注在国际国内的时势发展方面,更加忽视了我的家庭问题。我暗中惊喜地发现,日本要垮台的迹象已十分明显。一进八月,败象已完全暴露无遗。一天早晨,毓森和妹妹还没有醒来,只有我坐在厨房吃烤窝头片,准备去食粮公社上班。我们的领导人老刁跑了来。

    “哈,小纪!天大的好消息!昨天夜里我听延安广播,有一条特大新闻,日本政府已向美、英、苏、中发出乞降照会了,日本就要继德国之后无条件投降了,延安总部朱德总司令向解放区所有武装部队发布了‘进军令’……”

    我愣住了,虽然知道日本早晚就要投降,可是绝没想到这么快!我惊异得有点目瞪口呆了。

    “你愣神儿干什么呀?”

    “这是真的?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是真的,还有更让你惊喜的事儿哩!”老刁脸上兴奋得放光。他接着说:“中共北平委员会,给咱们布置了一项新任务,小纪,那就是要你向王荫泰劝降,让他拒绝蒋介石的命令,只要王荫泰向八路军投降,我们给他一条生路,保证他和他的全家安全。怎么样,如果完成这个重大任务,咱们就算立功了!”

    我目送他走后,便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完成这个力不从心的任务。老实说,这任务不仅重要,而且难度极大。实在说我心里有点儿发憷。我怕完不成党的重托,有辱党的使命。

    也就是八月十五日,敌伪的各大报纸,都以头条新闻刊登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街上十分热闹,好像春天大江的鱼群,随处都可看到一伙伙追打日本人的场面;街道两旁堆满了白糖、大米和白面。到处响着鞭炮声。人们就在街头载歌载舞地跳着,彻夜不息。

    但是这红火热烈的场面,很快就被压下去了,因为街上很快就出现了蒋介石让日伪军维持治安的大布告。本来龟缩在兵营里如丧考妣般大哭的日本官兵,这时又全副武装、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大街上、本来如一群丧家之犬的伪军,也扬眉吐气、握着手枪,在大街上巡逻了。

    在这些既欢庆又惆怅的日子里,我醉心于刁志诚交给我的那项艰巨任务。思虑着怎样去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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