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婚变-冒险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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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我急得团团转、坐立不安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时,机会来了,那是八月十七日那天,我在中南海西门的门口,突然碰见他随身的孙秘书,才知道这些天王荫泰一直躲藏在那西什库的教堂里。孙秘书悄悄对我说:

    “纪小姐!你不用去找他了,他今天下午两点钟就到公社来上班。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消息,重庆政府的外交部长王宠惠,昨晚给他来了密电。让他好好出来支撑局面,千万不要把华北的政权落入中共之手,将来重庆过来接收,对他定能论功行赏。所以下午他就到社里来办公,你可以在那时来找他。”

    得到这个消息,我立刻进了中南海西门,到办公室坐着,专等王荫泰的到来。好不容易熬到午后两点钟,果然听见了那声吆喝:“王委员长驾到!”我小跑着蹿出办公室,直奔王荫泰那个院。我跑进会客室,没等他给我让座,就坐在他大办公桌对面的太师椅上,抓紧还没有处长来向他报告工作这个空闲机会,对他进行劝降。还没等我开口,他就紧皱眉头,摇着一只大手说:

    “纪小姐,眼下是火烧眉毛,不行了,顾不上孩子念书的事情了!”

    “是的,这是一个重大的历史时刻,”我从容不迫地说,“我也不是来向你谈你女儿读古诗的问题,”他刚要插话打断我,我就严肃地叫了一声:

    “王荫泰先生!”

    他抬起头,睁大眼睛,对这称谓感到有些惊讶,他疑惑地“嗯?”了一下。

    接着我就把我这些天早已打好的腹稿,一口气地说了出来:

    “王先生,今天我是专门来跟你谈判的,我代表的是中共一方。我必须向你说明,我们的八路军已兵临北平城下,我们有足够的力量进攻北平,但为了使北平古城不毁于炮火和让人民遭殃,我们希望你在此关键时刻,靠拢人民,宣布不接受蒋介石的维持治安命令,如果你接受,我们可以派正式代表跟你谈判。这是你的生死关头,何去何从,你应该做出果断的抉择。

    他听完我这番劝降的话,惊讶得目瞪口呆,额头、鼻头,沁出豆粒般的汗珠,连他的金边眼镜都滑落到桌子的玻璃板上,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他怎么能想到他所看中的这个名门闺秀、年方二十一岁、平时貌似温顺的家庭女教师,竟是一个隐藏在他身边的女八路、女共党呢?

    屋里,墙上的大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呆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惊愕中镇静下来,哆嗦着嘴唇说:

    “不,我不能投降你们,我一定要等国民政府来接收。”

    “蒋介石远在重庆,他一时是来不了的。

    我们已从抗日战争中发展壮大,在全国范围内,已形成乡村包围城市的态势。蒋介石一直想发动的那场内战,目前已迫在眉睫,即使有美国的帮助,可以断言,在未来的这场战争中,人民将赢得胜利……”

    他听到我这么热情地宜讲,冷笑一声说:

    “纪小姐!你乳臭未干,还跟我讲这番大道理?其实,我在德国留学时就反对苏俄的赤化学说;我当然也反对中国的赤化,反对你们,因为你们从来就不是正统。”他摆一摆大手,又接着说,“趁着没人,你快走吧,我是绝不会向你们八路军投降的,你如果还不走,我要叫人了!”他的手伸到桌铃上,表示要按的样子。

    我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沉着地对他说:

    “我再一次告诫你,在蒋介石还来不及从峨媚山上下来接收华北失地的时候,他不过是暂时利用你,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这时,隔着玻璃窗,我看见王荫泰的亲信李处长正走进这座大院,王荫泰带着受惊后的厌烦与颓唐的情绪摆着手说:“好了好了,我有可能将来后悔,但我也要追随正统。你快走,看在你曾教我女儿读书的分上,我不会逮捕你,快走,快离开这个地方,只当我没所见你刚才的宣传……啊,人心隔肚皮,真难猜测呀!”

    我看到他这么顽固,劝降已无望,我便在他嘘唏慨叹声中,转身冲出那间办公室,几乎和老白毛的李处长撞个满怀。

    我没再回办公室——远地没再回去。我一路小跑着,冲出中南海北门,进了斜对过的北海前门,以飞快的步伐,跑到漪澜堂,在渡口那儿跳上那艘已经划动的渡船,驶到湖对面的五龙亭,我挤过人群,下船后,一口气跑进静心斋的月亮小门里。屋里坐满了人,刁志诚同志正在等我的回音。

    我呼哧带喘地喝下一杯凉开水,才向大伙儿宣布:

    “同志们!完了,吹啦!王萌泰那小子说咱们不是正统,他要等着蒋介石来接收!我对他掰开揉碎地讲他依然是顽固不化……唉!我没完成任务!”接着我详细地汇报了谈话的全都经过,然后又着重地说,“这个正统观念真该死呀!”

    “是的,正统观念岂止王荫泰有?”刁志诚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我的话茬儿说,“眼下北平的许多市民也有这种意识,这正是我们目前工作中的一个最大的难点。小纪,至于你跟王荫泰谈判的结果,这也是我们‘平委会’当时估计的另一种可能性。你不要气馁,更不要懊丧。以后,任重而道远,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现在必须从这里火速转移!因为我们暴露目标了!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立刻搬家!”老刁的一声令下,我们快速行动,就像蚂蚁倒洞似的,马上就把静心斋小院完全腾空了。

    由于暴露了身份,我也就失业了。(毓森仍在养病)不能挨饿,通过社会关系,我找了一个临时校对的差事,借以糊口和存身。虽然天天我都在为生活而奔波,但我心里却异常喜悦。从解放区城工部传递来的指示是“准备力量、准备保护资产和准备缴械、接收大城市”的工作。我个人更有一个私人的欲望,以为那黑暗的岁月就要熬到头了,熬到可以公开我和毓森关系的时候了,当然我们也就有权孕育我们两个人的新生命了。

    实际上,一进入一九四五年,我看到日本的败局已定,胜利的曙光已经升上地平线,我便渴望和毓森有一个孩子,来纪念我们患难的爱情生活。在毓森的身体已经康复的情况下,在和他偶然的一次做爱后,我发现我怀了孕。第二个月当我的月经没有来潮时,我把这喜讯告诉了他。

    “毓森,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怀孕了!”

    他的脸,立刻变长了,含笑的两只大眼,被一种惊恐的神情所代替,他变得严肃而紧张起来。

    “怎么,你不高兴?你,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有个爱情的结晶吗?”

    “哎呀,爱情的结晶!你真小资意味儿!你也不想想,我们肩负的历史使命,目前能生孩子吗?首先是职业不要已婚妇女,其次……”

    “其次是……”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的傻大姐儿,你不想想,我们都这么年轻,要孩子拖累我们干什么嘛?咱们正好念俄文、学知识、做工作呀!”

    我觉着他的话有道理,便说:“那可怎么办呢?”

    “堕胎!”他斩钉截铁咬牙切齿地说,“按照过去的办法,买凉药,‘孕妇忌服’的药打胎!”

    妹妹上街买菜了,为了这件事做得彻底,他还亲自陪我到药房买了不少打胎药。他更细心地每天都监督着我定时吃大剂量的药。

    但是一连吃了三个月,却毫无效果,毓森便悄悄地对我附耳低语:“二姐,毫不犹豫,到医院去打胎!”

    “你说得倒轻巧,钱呢?有这笔钱吗?”

    那时候,治性病和堕胎是一样的昂贵。因为当时堕胎的多半——甚至全部是私生子,所以都不敢到大医院去——大医院除难产剖腹外根本就没有这种人工流产的手术。所以都要到那些私人开设的“野鸡”小医院偷偷地去打胎,这些私人医生当然是要敲竹杠,漫天要价的。我们眼下连一日三餐都难以果腹,怎么还有富裕的钱去住院打胎呢?但是毓森不死心,他天天跑出去,到处借钱,日复一日,毫无结果,我肚子里的婴儿却天天在成长壮大。到五月的时候,我的肚子冒尖了,为了暂时掩盖,不被公社发现,我只好把床单裁成五寸宽窄的布条,打上腹带,把腰身勒瘦。做了这样的伪装,才好上班。我对组织不仅尊重而且还无限忠诚,我把我怀孕及堕胎不下的情况,如实地向我的单线领导人刁志诚同志做了汇报,最后,我发愁地说:

    “这可怎么办呢?打不掉胎,往后可怎么办呢?”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像我这样的不能公开结婚的人,是没有生儿育女的权利的,我因此也更加赞同和理解毓森当初的意见了。

    但是老刁一听,首先笑了,他脸上的麻点儿,也闪灼着欣喜的光。他一拍大腿,直爽地说:

    “好!你为咱解放区增添了一名小八路,真好!你不知道,自从一九四二年冈村宁次对咱冀中平原发动了‘五一大扫荡’,杀死了咱多少人!那真是‘家家有新坟,村村都戴孝’啊!这日本鬼子是想把咱们中国人斩尽杀绝、亡国灭种啊!”

    “可是,以后肚子大了,被公社辞掉,还怎么为党工作呢?”

    他用大手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下,才把一条腿蹬在凳子上,用有理智和远见的口吻对我说:

    “不用考虑得那么远,时局在最近发生了急剧的巨大变化。你想到不可一世的战争狂人希特勒会这么快战败投降吗?到时候,我把你护送到咱的根据地,咱有白求恩医院,好好坐个月子,别的不敢保证,反正红糖小米粥煮鸡蛋随便吃,保准你吃得又白又胖,然后就把孩子放在老乡家抚养着,咱边区有专项保育费,你回来照样工作,还发什么愁啊!”

    他这一席话,还真解决了我的忧愁和烦恼,连生产以后抚养的后顾之忧都没有了。我真地高兴起来,我感到组织上对我非常关怀,于是我又放心大胆地积极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去。只是肚子越来越大,不得不用更多的布条勒得更紧罢了。这件缠腹的工作不得不求助于我的妹妹来帮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对给我每早缠腹,最初是那样的没有耐心,甚至脸上带出厌恶和仇视的表情。后来,她又变得那么殷勤,卖力,在勒带子时,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幸好这孩子不时地胎动,使我感到他还活着。她每次做完这件工作,便累得浑身是汗。我总是歉疚地对她说:

    “五妹,真让你受累了。”

    她会淡然地笑笑说:“自家姐妹,这算得了什么?我只是担心,再过两三个月,显了怀,可就没法儿再勒了,那,你会憋得受不了呢!”

    妹妹说得对,我现在就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且总要撒尿。我的苦处妹妹想得到,我觉着还是她心疼我。

    而突然间,日本于八月十四月宜布了无条件投降。这个胜利的捎息,从心理上和肚子上也宜布了我受窘的解放。虽然为了去报社校对还必须缠腹,这已比以往在食粮公社好多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捱过来。

    从北海静心斋那凉爽又寂静的小院乍一搬到“聚贤堂”楼上把角两间鸽子笼似的小屋里,真闷热得像蒸笼一样。这个大院,与其说它是一个几十来户人家杂居的住宅,倒不如说它更像一座标准的贫民窟。这些天除了为生活发愁、经济拮据困扰以外,令人不解的是,越接近我的分娩期,我越听见妹妹和毓森因为小事而口角的争吵,也越经常看不到他俩的影子……有时候妹妹噘着嘴出去,毓森就必然追出门去。

    九月二日那一天,天气晴朗,入夜,又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从无线电中传来日本战败的政府代表在东京湾的美舰“密苏里号”上签署投降书的礼炮声。这时,我坐在屋里,开始了临产的阵痛。因为是初产,没有经验,我努力地忍耐着。我心里还暗自一阵阵庆幸今晚妹妹和毓森不但没有拌嘴,而且还那么高兴地手挽着手,彼此对看着嘻嘻地笑。他们说热,而且月色也好,便出去到外面乘凉散步去了。

    屋里死寂,只有我一个人。一阵紧似一阵的肚子疼,使我力不可支地倒在地上。下身像是有人在撕裂我的肌肉,忽然,“噗”的一声,浆水破了,我吓得直哭。屋里空寂晦暗,只有挂在高空的一轮明月,把它那远射的清辉从窗户里凄凉地照耀着我的孤影。

    多么奇怪,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高尔基写的《一个人的诞生》这篇优美的小说。那里面描写了一个女人独自在海滩上生下一个婴儿的故事。这增加了我的勇气。我相信,阵疼时我两手抓住地上铺的凉席的情景,完全像小说中的那个产妇。所不同的是,她望着海滩和礁石,而我却含着眼泪,望的是寂无一人的空屋,母亲因生我而死的恐怖强烈地袭击着我,使我浑身发抖。但是理智告诫我,我太年轻——才二十一岁,需要活,需要镇静。

    我的呼吸是这样急促,浑身出满汗水,在一阵撕肉般的剧痛之后,我长长地呼叫了一声:“哎哟,可疼死我啦!”这时忽然传来了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哦啊,哦啊……”

    因为敞着窗户,隔壁蹬三轮车的街坊王大叔的老婆王婶,听到哭声跑进屋来了。她看见我躺在地上的血泊中,吓了一跳;她看见婴儿的脐带还没有剪掉,又返回自己的屋里拿来一把剪刀,就要剪断脐带。

    “王婶,请用火把剪子烧一烧消毒……”’我轻松多了,这样说着。

    她划一根火柴,烧着剪刀。

    “哎呀,陈太太,陈先生怎么没守着你呀!”

    这时,我想起了母亲的死。我清醒地嘱咐着:“王婶,请拉紧脐带,等胎衣下来再铰,要不,胎衣‘吐噜’一下上去,血就膨心了……”

    “知道,我接过生。”

    谢天谢地,胎衣顺利地下来了。王婶替我把孩子包裹好,又把我扶上床。我望着这个脸色红朴朴的、刚下生就会挤眉弄眼的小生命,一阵闯过关隘、劫后余生的喜悦,把所有的撕裂生肉的疼痛和面对死亡的恐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不错眼珠地看着我的新生儿,经历了一次生的拼搏,他已经香甜地酣睡了,我给他盖上一块破布单,在心里喃喃地对我的小宝宝自语道:“孩子,不管你初生时多么冷落,你比我降生时要强得多,你至少有一个亲娘陪着你……”我探起身,拉住王婶的手说,“真得感谢你,王婶,你可是积德修好呀,救了我们娘儿俩的两条命……”

    “近人不说远话,街里街坊的,哪能见急不帮,见死不救呢?”王婶快人快语爽直地说。

    这时,街上还是那么热闹,电线杆上的扬声器里传出来军乐声和轰隆隆的礼炮声。我心里一阵阵涌动着难以言传的喜悦波涛,啊!多么值得庆幸和骄傲啊!我的孩子竟是在中国光复的历史时刻、在密苏里号战舰发出日本受降签字的礼炮声中、诞生到人间的,我深信毓森和妹妹看见这个可爱的婴儿时,一定会欢喜地跳跃起来!

    就在这时候,毓森和妹妹从街上散步回来了。全城的灯火管制也解除了。屋里亮起来的电灯,明亮刺眼地照见了他俩喜气洋洋、兴高彩烈的脸庞。他俩那种只管自己欢悦、旁若无人的神情,竟然没有发现我是那么软弱无力地躺在床上,头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额头上疲惫不堪的样子,更没有发现我身旁躺着的那个熟睡的婴儿。

    “哎哟!我说陈先生,你们这姐夫小姨儿的,可上哪儿逛荡找乐儿去啦?把陈太太一个人扔下不管,这是闹着玩儿的吗?女人生孩子,这是一大生死关头呀,跟阎王爷就隔着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儿呀,说完就完,说死就死,好险呐!……嘿,还不过来看看,不错,还是大喜哩,生了一个小子!”王婶拍着手巴掌说着。

    他俩惊呆了,然后彼此对看着,交换着游移不定的苦涩目光,站在那里好像痴呆呆地定住了,既没有走过来安慰我的吃苦和受惊,也没跑过来抱抱我的小儿子。我不能回想那些天我的情感是怎样忍受这冷漠过来的,我只记得,只要当着我的妹妹的面毓森连一眼也不敢看他的儿子。

    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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