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婚变-大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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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满月的那天,已经是中午十二点过了,妹妹还没有给我送午饭。自从我请事假躲在家里生孩子以来,我们这个没有丝毫积蓄的小家庭更是穷困得捉襟见肘了,经常处于断炊的情况。我每顿只能吃一小碗清水杂面汤,饿得前心贴后背,由于营养不足,催不下奶来,孩子饿得哇哇哭,只好打一点儿白面浆糊喂他。在最困难的时候,老刁同志曾背来米面接济过我们。今天过了十二点钟还没有把饭从楼下那间小厨房端上来,我饿得眼黑心慌,心想,也许是又断了炊吧?于是我挣扎着走下那道颤颤悠悠的狭窄楼梯,手里提着该洗的尿布,顺便到楼下公用的自来水池里冲洗一下。

    当我刚走到那间小厨房的窗根底下,就听见妹妹和毓森在吵嘴。

    “你说过,你不爱二姐,当初,无非是可怜她,又出于年轻人的一时生理冲动,才跟她混到一起。这些我都信。你还对我发誓,早就跟她断了那种事儿,可是,我问你,这孩子是谁的呀?”

    “我不敢肯定,也许……”

    “好,别的全甭说了,你决定吧:是要二姐还是要我……”

    “嘻嘻……要是我两个都想要,一箭双雕不成吗?嘻嘻嘻……”

    “啪!”切菜刀摔在菜板上的声音。

    “你别生气呀,是我说着玩儿哪!……你应该想想,二姐能工作,能给我们挣钱,同时,也怕她向党组织告发我……”

    我像筛糠一样地颤抖起来了;土地,在我的眼前晃动着;眼泪使我看不见前面的道路。我怎么也想不通,我这样痴心爱待他们,怎么会得到这样冷酷无情的回报!人心啊,你还是一块好肉长的吗?倘使我没有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倘使我不是害怕我的孩子再像我那样遭受童年的苦难,我真不知在那个刹那间我能不能活下去。我离开小厨房的窗前,悄悄的,摇摇晃晃地扶着栏杆又走回楼上的屋里去。

    我不能形容在这难熬的一个小时里,我是怎样度过的。我那本来就不旺盛的奶水,马上就枯竭了。

    这时,我的脑海里像闪电般立刻映现出一幕情景:那一次当我和妹妹从么老师家吃完火锅后的第二天清晨,毓森和我发生了一次口角。起因是微不足道的,但却惹起毓森对我第一次勃然大怒的争吵。他无情地板起脸来,扭住我的一只胳臂,用凶横的目光瞪视着我说:

    “你走吧,我们最好分开!你可以去爱咱们的么老师,跟他去同居。他这样追求你,不是没有原因的。你一定是撩拨他,所以他才敢公然对你表示求爱,别想瞒住我,你要老老实实地向我坦白…

    听了这话,起初我非常气愤,后来我委屈得哭起来。我飞溅着泪珠说:

    “毓森!人要讲良心!你怎么能讲出这样侮辱人的亏心话来!那天晚上,五妹也在场,我们一步也没离,她可以作证啊!”

    我把正在屋外走廊上站着很注意听我们这场吵架的妹妹叫进来,让她替我做一个公正的证明人。妹妹穿着石绿色白花的绸旗袍(这是王家嫌我衣服破旧出入门庭有碍观瞻,王宜环送给我的旧衣中我挑给她最好的一件)步履飘洒地走进来。她那美丽细嫩的脸上,带着故意作出来的惊讶神态,微颦着细细的双眉,显得她是那么坦率和天真。

    “哎呀!什么事儿呀,这么急赤白脸的?”

    “妹妹!你说句公道话吧,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我寸步没离呀?”

    “是呀!”她眨一眨那双闪着水波的眼睛,露出那么诧异的表情,“是呀,怎么啦!”

    “二姐,你住嘴,你别逼着五妹给你做证。好,这件事就揭过去吧,可是,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跟黄鹤的那件丑闻!”

    “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

    “你说的不对,你隐瞒了那丑闻的细节,现在我全都知道了!”

    我浑身哆嗦起来,毓森这几句寡情的语言好像一把利剑一样刺穿了我的心!

    妹妹白皙的脸,兴奋地涨红了,她做出娇嗔的样子,对毓森说:

    “表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让二姐伤心生气呀?你快别说了吧!”她把他推出门外去了。

    那以后很快我就原谅了他。我自己替他找出了成打的理由来体谅他:因为我,才使他的家人和他不睦,让他精神长期郁闷;物价飞涨生活困难使他发愁了;他生病不能工作挣钱养活家口,生活仰仗我的奔波,使他有伤于男子汉的自尊心了;他的病正在恢复疗养阶段,被病折磨得脾气有点儿古怪变态了,等等。总之,我不敢再让他生气,所以我的情感就自己慢慢地平复下来。可是现在当我偶尔听见他俩在厨房的这段对话,我再回想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我的心,被这冷酷无情的事实揉碎了。导致我们那次吵架的真正原因,是毓森的见异思迁、移情别恋,而我五妹在这出家庭悲剧中,扮演的正是那个暗地里对我造谣中伤、挑拨离间的阴险角色。我整天不知疲倦地出外上班,像一匹拉磨的驴似地挣来钱养活着他们,却想不到生活是这样残酷无情!我要防备的不应该是善良被愚弄的么老师,而是我视为能够保护我的惟一的亲人、我把她从被继母虐待的困苦中解救出来的妹妹。

    我经历了两个小时撕心扯肝似的极端痛苦的思想斗争,终于把他俩从小厨房叫到楼上的小屋里来。他们俩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想把这出愚弄我情感的戏,继续演下去。

    我开门见山、直来直去地说:“毓森,清傧,你们坐下,我要跟你们谈一件严肃的事情。”我产后的虚弱身体使我吃力地喘息了一阵,才又接着说,“你们刚才在厨房里的谈话,我全都听到了——”

    我复述了他俩的口角,他们知道他俩暗度陈仓的关系已被我知晓,不由得满面羞红了。妹妹低下头,惭愧地哭起来。

    我抑制住怒气和哀伤,尽量把语气放平和些,以便不给他们太大的精神压力。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恰恰相反,我平时越看到你们和睦相处,我心里越放心、越高兴。我扪心自问,我觉得我没有错待过你们的地方,毓森,我是怎样日夜奔波劳碌才把你的病治好的;五妹,我是出于一片好心,不忍让你过我童年那种受苦的生活,做为我的亲手足,才把你接到我家来的……

    妹妹以手掩面突然冲出屋子跑走了,毓森也惊惶失措地追了出去。一个小时后,他自己单独跑回来了,他脸上露出诡谲的并非完全是痛苦的表情。他摊开两手说:

    “完了,她出走了,我到处找都没有找到她,这件事你真是做得鲁莽,当然,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应该先跟我单独谈谈,这样骤然一谈,她精神上怎么能经受得了呢?……她要是跳了河……

    虽然我心里很害怕,但我更伤心,我想,你说我妹妹精神上经不起我把事情挑明,那么你怎么不心疼我正在月子里听到这件事精神上受刺激呢?我被骗得多么惨啊!到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我终于用严酷的理智,压住我内心的悲伤。

    “毓森,我问你,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呢?”

    “唉唉,我的天,我多么为难啊!”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你知道,二姐,我并不是对你没有感情,唉……天知道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

    好像是为了表示忏悔,他亲自下厨为我做了面汤,端到我的面前,哄着我吃:“二姐,消消气儿,快吃吧,把你饿坏了吧?”

    孩子哭了,他赶紧去换尿布。他那么细心地端详自己的小儿子,那神情又像从前那个可爱的大孩子了。

    但是到了傍晚,他像发疯似地不能忍受了。他忽然把两只握紧的拳头举过头顶,挥舞着对我说:

    “啊!我真要发疯了!倘使五妹的尸体在某一条河里漂上来,那我们可要吃官司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二姐,你看我是不是回保定去看看,要是我能在你们家看见她安然无恙,那我们就不负法律责任了,你说是不是?”

    “可是,咱们连饭都吃不上,到哪儿去筹路费呢?”

    “我有办法,”他那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隐藏不住的欣喜,“先把冬天的衣服卖了再说……”

    没等我答话,他就翻箱倒柜,立刻把他穿的那件深驼色的粗呢大衣和我那件墨绿色的薄呢外套找出来,搭在胳膊上,马不停蹄地奔了出去。

    华灯初上时分,他返回家来。我看他刚理过发,修过面,头发上还搽了发蜡。他拿一张火车票让我看。

    “票已买好了,我快去快回,省得你惦念着……”说罢,他忙不迭地提上一个布兜,冲出门去。没有看我和那个骨瘦如柴嗷嗷待哺的婴儿一眼……

    我的心,好像被一个无情的暴徒挖出来,扔到冰窖里了。

    暗夜来临。在寂静中,又响起震耳欲聋的日夜轰鸣的马达声,美国大型运输机“黑寡妇”正从我们屋顶的上空飞掠而过,震得屋宇都在颤抖,这是它们正在加紧把峨嵋山上的蒋军运往北方城市。在飞机强大气流和令人耳鸣的音响过去之后,我的屋子像死一般地沉寂下来。这一晚,我在悬惴不定的凄凉心情下,熬过了人生苦海中的一个漆黑而漫长的长夜。

    第二天清晨,我的小屋木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响着。我大半夜没睡,脑筋里乱糟糟做着各种猜想,一忽儿想入非非,觉得妹妹一时羞愧跳河死去;一忽儿惦念毓森疲惫不堪地又大口喷血。到天快亮时才朦胧睡去。不住的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开开门,站在门外的是我的哥哥纪清储,因为比我大二岁一所以我叫他“小哥”。他思想激进,是我们交通站的一个工作成员。

    “二妹,这家怎么这么乱呀?”他望着因毓森翻箱倒柜弄得乱七八糟的破烂东西诧异地问着,沉静的神情显出一些警惕的惊慌,“怎么,警察局搜查过了吗?”

    见了亲人,憋了那么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哭着把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我的小哥了。

    “真是混蛋!”他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狠狠地骂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候,国难当头,强敌压境,不好好地搞工作,却搞起这些臭名堂来!”然后他开导着我说,“二妹,毓森对你这样,说明他薄情寡义,你就该下狠心离开他算了。

    我满面泪痕地说:“那孩子怎么办呢?”

    哥哥沉默了,坐在我床头,沉思着,他不能理解刚做了母亲的我是怎样的心情。他用温和的但是批评的口吻对我说:

    “二妹!我劝你不要太为这些事伤脑筋,因为你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也不是一般的知识分子,你是一个为红色政权做着崇高工作、赋有缔造伟大新中国使命的革命者,这些个人的遭遇毕竟都算是小事一桩,二妹,你可不要那么‘小资’呀!现在我们的工作担子多么重啊,蒋介石要从峨嵋山上飞下来摘桃子了;美国正在帮助他往各铁路干线的大城市海港,分海陆空三路运兵;我们八路军浴血奋战八年,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却无权去对敌人缴械;我们红色政权正面临着新的灾难和考验。你们却在摘这些乌七八糟的臭事!二妹,恕我直言,你这样像个一般妇女似地哭哭啼啼,应该觉得惭愧!”

    我被哥哥这顿慷慨的、义正词严的批评,说得满面羞愧。我突然感到我的身上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哥哥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呆一会儿他手里托着几个蜜麻花和一兜切面返回来,我和他吃了一顿饱饭。他把剩下的切面条给摊在小桌上,又给了我两块钱说:“我过一两天再来看你,可是我对你惟一的希望是振作,振作,还是振作!”

    这一天的白昼与黑夜,我思考的全是我将如何振作自己,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旅途,我将以什么样的战斗姿态走下去……

    到第四天,毓森和五妹姗姗而归。他俩牵着手,微笑着走进屋门。毓森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了病后的神彩飞扬;妹妹的脸上不仅再没有最初的羞愧之色,而且还红润得像三月的桃花。我第一次注意到她那窈窕细高的身材,是那样婀娜多姿;丰满的小胸脯,刚发育好的两个小馒头似的乳峰,在石绿色印有小白花的绸旗袍底下诱人地颤动着,她的神态是那么娇媚,艳丽!

    相比之下,我是一个枯槁的黄脸婆,没有女人的柔情,更缺少少妇的魅力,不解风情,也没有闲情逸致,我只懂得埋头工作,拼命地挣来薪金以维持家用。我已经被榨干了。

    我对他们的归来,表情冷淡。多么奇怪,我对他们所表现出的幸福、亲密再也不嫉妒了,我像一个局外人那样冷漠地看着他们。

    妹妹下厨不在屋里的时候,毓森凑到我的脸前,用乞求的口吻对我说:

    “二姐!你原谅和默许了我们吧!”

    “是的,在你走的这几天我已经考虑好了,即然你已经自食当初的誓言,移情别恋,我们可以分开,不再同居。”

    他的脸上露出了不能掩饰的高兴,忙说:“你饿了吧?我去催催饭,怎么还没做好?”实际上他是迫不及待地把我刚才表态时那番话尽快地告诉我妹妹,好使她及早安下心来。

    后来,我接到保定一位同学的来信,才得知,妹妹逃往保定,毓森追她去,是两个人策划好的。毓森一回到保定,就把五妹接到他们陈家,对他的母亲和弟兄们说这是他相中的未婚妻。我的同学在信中说:“很久以来,我就听人们传说你跟陈家大小子已经同居,但最近我被约请去陈家参加了一次小型家宴,陈伯母很高兴地宣布她的儿子陈毓森和你的五妹订婚,在那两三天内,我看见一表人才的陈家大少爷总是挽着你漂亮的五妹,出入于门庭。对这件婚事,他们全家都很喜悦。只是我关心你,不知你的终身大事怎样了?”

    接到这封信,我得知这一残酷的事实外,还更加伤心。

    一个在危难中经过艰辛的努力营造起来的爱情小巢,就这样被暴风雨无情地摧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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