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在台访问的第三天,从都市出来,一入佛界,参观佛光山。二入自然,到台湾原住民区山林。早上出发,到了高雄县大树乡佛光山。佛光山寺是台湾最大的寺院,由星云大法师创建,从1967年动土至今,已是集寺院、教育、慈善为一体,有数千僧众,规模宏大的佛教寺院。到佛光山才知道是封山时期,不接待信众和游客。山林碧透,寺院黄亮,雨中游山,看了藏宝丰富的文物陈列馆,进了集办公、修禅、展览、会堂为一体的如来殿,会见了世界知名的星云法师。下午到屏东市,进了原住民文化园区,看了正走红大陆的台湾歌星张慧妹同胞的歌舞,小憩三地门乡公所,然后深入大山腹地德文村,在山林中的排湾族乡间野店晚餐。夜里九点返回高雄。
佛光山的建筑规模如此宏大,出乎我意料。从布局和规模很像内地一所综合性大学的格局,其富有和藏品更像旧时王宫。因为各种原因,我们团一直不同意参观佛光山这个日程,但主人执意安排,看来也许是有他们的道理。它打破了我已有的寺庙印象。我有个偏见,认为中国的观光就是看寺庙,也认为外国的观光就是看教堂。一山一水再加一座小庙,于是便成了一方风景,中国外国基本如此。佛光山一行,让我开了眼,此庙已非昨日,至少有三个让我瞪目之处。一是高科技高度现代设备。进山门前先在接待室休息。在接待室墙上有二米长的巨幅照片,在一座万人大体育馆内,万众聚会,下面有一行字:“佛光卫视开台暨弥陀圣诞……”已经用卫星电视传其佛法,那么,上下楼的电梯,室内的空调,文物馆内的设备,出版音像制品的完备,就不再让人感受到那种从古至今在寺庙所体现的修禅与“苦行”之间的联系。二是高文化与知识结构。佛光山开山星云法师擅讲演,喜著述,将佛教教义与百姓生活联系,著有高深的讲法论著也有《佛光菜根谭》这样的普及读本,从陈列室看星云大法师著述早已等身,佛光的出版物也洋洋大观。另一个例子是佛光山办教育,从幼儿园、小学、中学一直办到大学。这样传播佛教文化,确实下了大功夫。第三,佛光山将佛法世俗化,在佛光山的导游图上开宗明义写道:“提倡人生佛教 建立人间净土”,下面有四部分:以文化弘扬佛法,以教育培养人才,以慈善福利社会,以共修净化人心。这种世俗化的佛法深入百姓日常生活,成为不少信众的人生哲学和心理指导,所以佛光山称其道风是着力“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从而得到众多信徒。记得在参观其供俗家信众修禅的法堂时,住持就讲:“北约的飞弹不能解决二十一世纪的问题,我们这是跨世纪的希望工程。”一句话里透出了佛光山对国际国内事件的关切,此佛不在深山中,此佛是现代世界观—当我看到佛光山与各国政要合影交谈的照片,我觉得这是十分值得研究的一座说是出世实在入世的寺院,三个字:不简单。
与佛光山的现代化成参照的是原住民的较为原初的生活方式。原住民就是我们常说的高山族。高山族是一个统称,现在台湾的原住民有泰雅人、赛夏人、布农人、阿美人、邹人、卑南人、鲁凯人、排湾人、雅美人。他们住在台湾山地的保留区,生活较为困苦,少男少女出外寻觅工作,留在村里的多是老弱。昨天晚上刚看了电视上一个节目,这个栏目叫“李‘总统’不知道”,这一期说的就是李登辉不知道原住民生活的艰辛。因此,下午看原住民文化区的商业歌舞,再到大山深处的原初野店晚餐,我都没有产生“多么美好的自然生活啊”这种原本为我们设计的感喟。
1999年5月1日。阴。
“两岸文学研讨会”在高雄中山大学召开。从早上9点到下午6点,研讨会举行了开幕式、三场论文研讨会、分组讨论、综合评讲、闭幕式等程序和内容。登台发言者共有41人次,其发言时间都做了明确规定:论文发表18分钟,论文评论8分钟,座谈发言每人15分钟,主持人每人5分钟,现场讨论每人2分钟。由于这样格式化地进行研讨,交流的形式大于交流的实质内容。如三场论文发表研讨,一场小说,一场散文,一场诗歌,每场75分钟,每场大陆和台湾各有一论文发表人发言,又各有一评论人就对方的论文进行评论。一天时间把两岸的小说诗歌散文都论及了,都讨论了,都评讲了,开了幕也闭了幕,该有的程序都有了。学术的形式主义在中山大学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两岸的文学交流在这次会上也表现出必要性:一是情况不明,彼此都对对方的文学情况缺乏清晰的了解;二是身份不同,大陆作家是文学活动的参与者亲历者,而台湾的教授们是旁观者和研究者。晚上,我和郦国义采访了余光中先生,这是一次有内容的访谈,也是今天最实际的收获。
两岸文学能够交流起来,总比不交流好,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好,分歧很大的交流,大概也只能采取这种有时限的方式进行。在这次交流会我从下午1点半开始,先后四次上台;做论文评论发言8分钟,论文发表15分钟,主持小组讨论90分钟并做5分钟主持人发言,综合评讲发言10分钟,在一个下午的交流中转换四次角色,加上晚上采访,在这一天的交流中,我先后充当了评论者、发表者、主持者、总结者和采访者。今天是五一劳动节,合乎这个节日的提示。这在我的文学生涯中也是一次全新的体验。于是记下充当每一种身份时的不同感受。
评论者。台湾的裴源先生发表的《近代大陆新诗之发展》,对1949年到1997年的大陆新诗持全盘否定的态度,只肯定了一个《草木篇》,其余部分的谬误更显而易见,如雷抒雁是“朦胧诗”代表人物云云。我在评讲时,充分肯定其对大陆诗歌进行研究的热情,对于论点不予置评(在台湾你能让别人不批评大陆么?)十分明确的指出该论文的史实资料谬误太多,表示欢迎裴先生到大陆来继续交流。体会:评论者要努力让观众明白你的观点,同时也尽可能地接受你的观点。
发表者。我发表了《两岸诗歌现状》,评论者是中山大学外文系副教授张锦忠,这位对两岸诗歌现状不甚了了的先生,无话可说,于是对论文的长短发表了一通议论:“说长吧又短了,说短吧又长了。比正规的论文短,又比诗话长……”听了这种近乎无礼的评讲,我笑着说:“谢谢,你已经很客气了,因为你读懂了我的论文,我的论文第三部分就是指你这种评论家。”我论文的第三部分题目是《批评的误区》,对不了解诗歌现状的评论家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把批评家变成表扬家,这个问题基本已是文坛上的事实,只是没说穿而已。
主持者。我主持了90分钟的诗歌组发言,其中有5位诗人做了主题发言,他们是大陆晓凡,台湾的辛郁、张忠进、王禄松、钟顺文。发言水平不错。自由读者讨论时台湾中央大学李瑞腾与大陆作家薛加柱在两岸交流问题上交锋。其间,我在调节会场气氛热烈的同时,努力提升几位发言人的要点,为综合评讲做准备。体会:主持人在会场上如同法官,要叫会场气氛热烈同时进展顺利,主持人的发言不是为了说自己的东西,而是引导、强调、转移、冲淡正在进行的讲座或争论,让会议成为一次成功表现—每个人都感到他的意见得到注意。
总结者。在总结时,李瑞腾、曾庆瑞、江聪平、萧飒、郑伯宸和我分别对三台论文发布会及讨论会各自做10分钟总结,余光中先生对整个大会做了总结。余先生说:“今天我们大家在这里放言阔论,这是很幸运的事,在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不可想象。”“如果都是自己人谈,开个同乡会就好了。”“学者的观点各不相同,如果我们把中华民族看成一棵大树,中间有年轮,不管年轮圈多大多小,只要有个同心,就是同心圆。不要因为五十年的分割,忘了五千年的文化。”体会:总结就是把别人的话变成自己的主题,再把自己的观点变成主题的眼睛。
采访者。晚上与余光中一席话,将变成《文学报》和《诗刊》的头题文章。体会:坐得下来,一切就好谈。世界上的事情,坐不到一起时,就谈不到一起。
1999年5月2日。雨。
早上从高雄出发,经嘉义市到阿里山。阿里山观光区由阿里乡管辖,是一片藏在玉山山脉深处的原始林区。人类涉足这里只有几百年历史。传说二百五十年前有一个曹人酋长到这里打猎,这位酋长名叫阿巴里,后来这里就成了曹人的猎场。日本殖民时期,在这里砍伐森林,修建了森林铁路。阿里山生长着大量的千年红桧,这种高贵珍奇的林木,被日本人肆意掠劫。光复后,停止了采伐。五十年后,这里又重新绿荫蔽日,林木丰盛。今日到阿里山,遇大雨,感慨万千。夜宿阿里山宾馆,海拔二千三百米,寒意袭人。
一进阿里山,天就下起了大雨。只好冒雨游山了。
遮天的森林,让雨变成一种喧哗,而一大团一大团的水球,落在伞上,让人觉得是古树在向人打招呼:啊,来啦……树木那么高,让人仰起脸来,才能看到它们高高在上的叶冠。还没看清,雨水溅了一脸,好像是泪。也许就是古树的泪。这片幸存的红桧林,有二千年树龄的神树和它的子孙们,凝视着我。我知道它们在看着我,因为我正站在一座巨大的石碑前面。在日本人掠夺这片森林的时期,狂滥的砍伐,使山林失去平静。日本人时刻感到神木的冤魂在林中游荡,让他们梦寝不安。于是他们立起了这块为树魂们祈祷的石碑,又在这里修庙建塔,企图抚慰那些古树之灵。那些在这块土地上生长了千年的大树啊,那是千万个日月星辉养育的生命精华,就在锯齿中吐着木沫死去。这是多么深重的罪孽。石碑有二丈多高,粗砺的石面上锈满了青苔,我知道,它已经变成了殖民者的耻辱柱。我站在雨中的神树之中,我感受到充盈于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
雨水让原始林区里有一种清新之气。洗礼也许就是这样。我们从外面世界带来的尘埃,我们从世俗纷争中浸染的烦恼,我们从生命长途背驮的重负,都面对着另一种平静,森林的平静,绿色的平静,大度而无言的平静。难怪这里把林里散步叫作“森林浴”—沐浴着树林中绿色的宁静。当然,也许因为我们难得此行,也许冥冥中的神明知道,现代的我们有太多需要涤除的积尘。雨中我们走在参天古木间的林区小道,好像能感到一滴一滴晶莹的水珠,咚咚咚,在我们干涸的心田,滴注,浸渗,滋润。
因为大雨,除了我们一行,林子里几乎没有人。前面空空,后面空空,哗哗的雨使林子显出更为寂寥的安静。这样的树林,在过去也见过,在大凉山里我的初中就在深山古刹里。不过那里已处处有人的踪迹,古刹和香客共同将那座树林变为另一个意义:风水。这样的树林,在过去也曾成为我的家,一个谋生意义上的家,在陕北的富县,数百里的原始林里,我成了刚组建的军马场一个牧马人,甚至连牧马人也不是,砍树开荒的林子,在求生的搏杀中,我们没有对这种杀戮树林的行为有过内疚不安……走在雨中的阿里山林道上,我想到我一生中与树林为伴的岁月,应该说,我一生在大凉山、陕北富县和秦岭横现河有将近十年时光是在林区度过,而且是在人生逆境中。啊,作为庇护者的树林,我是怎样报答它们的呢?走在雨中的阿里山,山青林深雨浓,让我不禁想起这些往事。
我们走进森林,我们走出森林。我们也许从此会有所改变。一生能有几次来这美丽的青山,又有几次能在雨中成为它的风景?
晚,宿阿里山宾馆,服务较差,女招待的脸都板得像宪兵。一路同行的《文学报》主编郦国义不愧是新闻界人士,他告诉我,这家宾馆原先是官办的别墅,改为私人企业不到一年。没办法,出了林子就是人间,人间与自然的阿里山,只隔一层玻璃。这挂着雨水的玻璃,还真凉。
1999年6月整理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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