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进了原子靶场禁区,公路就开始颠簸不平了。大气核试验已经停了二十年,这些当年十分繁忙的公路无人养护,被山洪冲毁了,被风沙侵蚀了,路面上铺的柏油,也被烈日晒得爆裂翻卷,鱼鳞一样向上翘起。沙漠越野车,常常只好离开公路,在戈壁滩上前行。下午2点,我们到了“团结村”旧址,这是原试验场技术人员的住地,干打垒泥筑的墙体大多倒塌了,屋顶和窗户也没有了,剩下了几堵没倒的残墙,为我们挡住炽烈的阳光。我们在这里午餐,面包鸡蛋和啤酒。这是一支特殊的队伍,总部首长、基地司令员、军官和士兵,再加上诗人、老编辑和女记者们。这是一次诗歌对原子弹的进军,午餐后继续前行,下午5点整,我们到达距空爆试验爆心十七公里的试验指挥部旧址,当年张爱萍将军就住在这里。5点47分,我们到达空爆试验的爆心,也就是从中投放原子弹试验时的靶心和爆炸点,用白色石头砌成的巨大十字形,像医院常见的十字,只是颜色是白的!到达第一颗原子弹爆心是下午6点8分,太阳已斜在西边,阳光变得血红,让“中国首次核试验爆心”纪念碑抹上一层烫人的光泽。我们站在纪念碑前合影,我紧挨着石碑,石碑另一边站着将军诗人朱增泉,这纪念碑只有一米高,却沉重得让我们想到许多沉重的题目。
原子弹是最巨大的武器,很难从中找到诗意,但当新中国刚诞生,有人把原子弹悬在中国人头上时,为了让中国人有自卫能力,这片荒原上聚集了中国最杰出的人才。有许许多多生动感人的故事,不知为什么,此刻我想到的是关于馒头的细节。那是饥饿的年代,在天寒地冻的戈壁滩,爬上放置核装置的铁塔工作一天,所得的奖赏只是多供给两个馒头。就是这样一些献身者,让中国人有了核能力,有了自卫权和发言权。这是一首什么样的史诗啊?荒原、原子弹、两个馒头、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新世纪……我至今无法表述我的心情,只好记下在我心里闪现的一些词。
站在原子弹爆心,那个被烧得像面条一样卷曲的铁塔早已不见了。(那是前几年一些想发财的人,冒死锯走了这个铁塔去卖废铁!)但这一片焦土,让我们感受到历史曾经在何等熊熊地燃烧。司令员不断地提醒“虽然辐射量现在是安全线以上,但不要去捡拾地上的东西!”地上有什么?那是烧成玻璃状的砂砾,黑色的就像眼珠一样的焦石,看着我们这些在原子弹蘑菇云里站立的人们。哪里有蘑菇云?是的,我们也许忘记了,但历史没有忘记,它们把存在过的东西叠映在一起,于是我们知道了,那些玻璃体般的石是火之核!那些玻璃体的焦石还是砂之泪!
太阳把它最后的光辉投射给我们,让我们感到天地间巨大的热力。三十六年过去了,那朵蘑菇云早成了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一炷火。我们不希望它再升起来,所以,中国人成为禁止核试验的签字国。核试验靶场是寸草不生的大漠,大概当年进行核试验所留下的遗址,会成为人类生命活动的证据:残墙断垣、公路和试验建筑都在证明人类的能力;但无边无垠的荒原,更惊人地证明生命在这里又是何等的脆弱。(两天后,我们从楼兰返回,再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来到了距爆心不远的一座小山。那山上到处是古海生物的化石,海藻海贝和海螺。这些生命体用它们自己的遗骸当文字,告诉我们:这里曾是大海!这里曾有无穷的生命体!这里曾经波澜壮阔气象万千!)
我到了原子爆心,这是生命最为奇特的象征:最为弱小的生命,举起最巨大的风暴;最巨大的核风暴对历史说:“让人们记住他们只有一个地球,地球曾经有过一片丰饶和美好的生命之海早已变成了一片荒漠!”
军人和诗人此刻站在原子靶场的爆心:“是生存还是灭亡?啊,地球不再需要蘑菇云!”
1999年12月于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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