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迎着警察牵着的肥硕的缉毒犬，我们出了机场，下榻于离罗马一个小时车程的和平酒店。大概这个酒店曾做过残疾人的公寓，开运动会还是别的用途？房间到处是扶手座椅之类的配件。好处是离城市远，空气清新。第二天清早，我们便向庞贝城出发。从罗马到庞贝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庞贝在意大利南部著名的城市那不勒斯南郊维苏威火山附近。那不勒斯是座典型的南部意大利都市，浪漫而富饶，肮脏又随意。旅游书上这样写道：“这里没有传闻中的那么脏，治安也不太坏，但最好摘掉金首饰，少带皮包，只带最低限度的东西，轻装前进。”我们轻装前进地穿过那不勒斯，只见随意而散漫的一幢幢楼房间的院落里，都种着橘柑树和柠檬树，树上挂满了橙色和黄色的果实，让人感到温馨和亲近。出城向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维苏威火山，那不勒斯城就在维苏威火山脚下，现在城市向外扩张，城郊的小镇已经爬满了维苏威火山的山麓。到这里，才知道我们通常关于庞贝毁灭的说法中最常见的错误：“维苏威火山爆发后，岩浆和火山灰湮没了庞贝城。”庞贝城并不在维苏威的山脚下，它坐落在地中海之滨与维苏威相对，现在它和维苏威之间的洼地，当年还是入海口的海面。火山的岩浆流不到庞贝城，是大量喷射到空中的火山灰、碎石和泥浆，从空中向庞贝飘移洒降，在公元79年8月24日中午到深夜，连续覆盖十八个小时，终于彻底湮没了这座城市，当8月25日早晨的太阳升起，这座城市消失了。
现在这古城重新展现在我的面前，变成一个博物馆。它在十八世纪被人们发现以后，一点一点开掘，完整地呈现出它当初的风貌。当然，不可能是原貌。我站在庞贝城前第一个想法就是，这是一个城市的木乃伊，这是一个时代的木乃伊！
原本蔚蓝的天空，渐渐彤云密布，像拉开了舞台的大幕，重新排演久远的故事。我们的导游是台湾人，姓宋，在欧洲当了近二十年导游，高个子，长头发在脑勺扎成小辫子，干练精明。他给我看了手机里的一张近照，他穿着“倒扁红衫军”的红色T恤衫，红衫的胸口上画着一只手，这只手的中指向上直直地伸出来，手指上方写着两个大字：“干扁”！宋导游已经来过庞贝多次，当地政府有规定，必须请当地导游解说。当地导游也是一个老导游，宽脸大眼，我怀疑他就是旅游书上写着的那位先生：“在庞贝的注意事项：⑴庞贝遗址中的负责人是一位老伯，很亲切，讲解很详细，但有些色（会有被搂肩和腰的情况）。可能与当地习惯有关，但如果你讨厌可以直接拒绝。”中国旅游出版社的这本旅游书，可信，我不在这里做广告了。意大利导游老伯，对我们这一行中国人十分热情，只是抽空和他认识的西方大妈们见面搂住贴贴脸，并不影响讲解得十分专业。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了庞贝古城：整个出土的庞贝城长一千二百米，宽七百米，城内面积1.8平方公里。有城门七扇，主要生活区是井字形的四条大街，主街宽七米，全都街道都由石板或石子铺成。我们是由当年对着入海码头的城门进入古城，走了约百米，便到中心广场，广场旁有市政大会堂、神庙、公共市场、公开浴池等。整个城市在铅色的云下，显得格外的死寂。
真不知道当年的火山爆发有何等的威力，几十公里外的火山口，喷发出的火山灰，就将一个城市和一个时代“化石”成为巨大的天书！以下是给我印象最深的碎片，我以碎片式的纪录，以保持它们的原始状态：
在博物馆存放得最多的是瓦罐，各式各样尖底的罐子，成百上千，一排又一排地存放在陈列架上，难道这个城市当年最多的就是瓦罐？绝不会！这是一个罗马时代最繁华的城镇，精美的服装、食物、家具、珠宝、财产，让这里成为奢侈生活的代表。不过，老天爷让火山发了怒，老天爷让火山灰掩盖了这一切，只留下无数的瓦罐后人，对我们说：“看吧，盛满美酒和欲望的罐子，在一天内全空了！”空了的再无欲望的庞贝就是庞贝给世界最好的礼物。
庞贝人是谁？在博物馆里陈列着庞贝居民的遗体。我吃惊他们竟这样保存下来。遗体展现了死者最后的体态，他们被火山灰闷死并封存。后人发掘时，他们在火山灰里变成“印模”，发掘者们把石膏倒进火山印模中，就重现了当年死者的形骸。让人吃惊的是，一个死者的印模还清晰可见束在其腰间的带子。他是个奴隶，腰带上有他主人的姓名。当灾难降临时，一定有许多人逃走了，但还有人没有来得及逃走。为什么？所有的问题都不一定有答案，但最后留守的庞贝人，不是用嘴，也不是用笔，而是用挣扎的形骸告诫世人：敬畏天地吧，在大自然发怒的时候，人是多么的弱不禁风！
被岁月整体掩埋的庞贝城，几乎原状保存了城市的基本状态。由于房屋、街道和公共设施大多是石头和砖瓦结构，这样的材料在火山灰中几乎不发生变化，因此，木乃伊般的城市保存了自己的街道、房屋、广场、柱廊，甚至水罐、瓦缸、灶炉等生活设备。据统计，小小的庞贝城有三十多家面包坊，还有一百多家酒吧餐馆。我们在一家保存完好的面包坊遗址看到，一人多高的烤炉是和欧洲乡间的面包房烤炉基本相似，仿佛只要生火加料，就会重新营业。在悲剧诗人的家，还看得见当年画到墙上的壁画，地上露出来当年使用的输水铅管。在一家富翁的宅第，门庭地面镶嵌的马赛克依旧色彩艳丽。这一切都使庞贝增加了无穷的魅力，据说现在“庞贝学”已有上万研究者。
作为一个时代的木乃伊，庞贝总让人们想到奢侈无度的罗马上流社会的影子。公共浴池，斗技场，大剧场，虽然只剩下巨石残垣，但它所显示的财富印迹，也表明了古罗马时代财富惊人的聚敛和商业高度的发展。在庞贝遗址中，最完整的建筑是一座公共妓院，经过初步修复的这幢房屋有两层楼，进门的墙上画着有各样性交姿态的“菜单”，狭窄小屋里还砌着石床。这家公共妓院对面是一间旅店，公开妓院的旁边还有私娼的小屋。如此发达的色情业，当然不只为了供本城居民享受。在通住妓院的街道的路口，有给外来者指路的路标。这个路标很醒目：刻在石板路面上的一具男性生殖器官。这些使人总难免想到，关于庞贝的醒世之说法，从天而降的灾难是庞贝人奢华而荒淫无度的生活招来惩罚……
庞贝真是一本打开的寓言，它让我吃惊地发现，原来人类那么早就创造了城市生活，商业文明那么早就如此发达，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也那么早就迅疾而无情演示过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这句写在庞贝一幅壁画上的话，好像是一个预言，一个深埋两千年的预言。
庞贝让人吃惊，也让人震憾，我拍下了许多照片，当我整理这些照片的时候，我试图把游人从画面中减去。这时我发现，石头与砖瓦的庞贝死场中，依然有生命的是：三条不搭理游人总在广场中心草地上睡觉的狗，废墟石缝中擎着绿色小旗的草丛，天上飘来的浓云……
这浓云在傍晚变成了沥沥雨水，击打着那不勒斯酒店的窗，今夜的梦，不是庞贝，今天是中国农历的新年第一天。在梦的边缘摆着三只橘柑。那是在庞贝停车场，一位开私家车的老人，后备箱里装满自家摘下的橘柑出售。妻子递他一张钞票，老人捡出三只新鲜的橘柑，连同一脸微笑，目送我们离开庞贝。
2008年春于那不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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