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预计写十二封信,然尚不能把话说完,只好写到第十三封信。大体可以看个始终眉目。我于京剧致力太少,用功不深,阅历更浅,像是蜂鸟腹肠,积蓄极其微薄,自无法作进一步深入研讨,我的所知所见,到了此信就可当作一个讨论的终结。我自然尚有一些琐碎的想法和经验,终觉不够重要,不成体系,不值再入于文字,亦并不认为有何遗憾。
这里要提出一个极关重要的问题,就是京剧为何会没落?我看各界爱护京剧的朋友,应该都会想到。最值得反复思考的是为什么要改良?改良有何功效?为何要挽救?挽救的计虑、设想、手段、途程是如何推动?古代庄子有一个具深思的寓言,天然生出来一个有生命的混沌,混沌是混混沌沌的安然活着,虽有生命却无任何作为,也不知美丑善恶。一群聪明人热心的帮他开窍,一天凿开一窍,到第七天虽然开了七窍,而混沌却死亡了。这有深思的借喻哲理。我看二十世纪以来的伟大学者、文士、政坛名流,都因爱好京剧而忙乱着改良挽救,大众倾尽诚心,耗费精神,岂不令人敬佩。不过他们越忙,情况越坏,渐渐将京剧整治死了。我看以我们这一百年来的文化变迁来说,从二十世纪初起,领袖伟人们所作所为是要从根本上改造中国文化,努力百年,才有今天的结果。
历史事实太明显了,历史纪录太丰富了,有心人该研究研究,应可追考出具体答案。从根本来看,中国戏剧是一千年生生瓜瓞绵延而开出香花结出美果,这一千年来靠什么滋养使之繁茂壮大?自然来自中国文学生命的旺盛,文学自是直接输送养分的枝叶。先有枝叶的滃蔚丰腴,才可生出优良花果。想想三千年来中国文学创绩,代代俱有开拓,代代俱放异彩,在世界上独步胜场,欧美汉学家多重中国文学,是以在中国文献典籍中,西方翻译以文学为最多,我编的有书,可以参酌,并非河汉其言。但是中国文学自然生长,是靠什么滋养?是靠文化中粗壮挺拔的巨干,其内涵自较繁多复杂。文学是一个庞大无涯的学问,中国人才辈出,代有大家,其主要滋养来源则包罗固有信仰、传说、哲理、史乘、艺术、建筑、乐府、词曲、风俗、习惯,以至各类宗教,俱对文学提供滋养,当然也会吸收异国风俗习惯文学艺术。总之,中国文学生命力强,宽博开放,能够广为吸收文学滋养。但主体以本国文化为根源。至于这个肥硕健壮的文化巨干又靠什么滋养呢?就是那历代千万圣贤心血所钟,而经久深植的一个盘环纠结的根。它的吸收滋养,就是古代经典诸子百家,九通二十五史,佛藏、道藏、历代诗词、民间曲艺,以及乡言俚语,俱以培养这个文化巨根。从根至干,从干至枝叶,从枝叶至花果,输送滋养不能一日间断。这是文化整体生命,我们应当有所觉识。
今日的爱护和维系京剧的人士,所尽心力,所做善行,只是像保持香花美果不谢不坏的功夫。等于瓶中之花,盘中之果,是不会久长的。自是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代文士伟人,要开新风气,是要打倒“旧文化”创造“新文化”,这样功德已做了九十年了,三个世代了。自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胡适提倡文学改良,陈独秀提倡文学革命。中国文学之命已开始割了,接着就有新文化运动,文化之命也被割,成了一种“运动”,上下大小男女如醉如痴,在共同割中国文化的命,这是一个大潮流,有几人能清醒呢?我和我同学是第二代,我的很优秀的同窗不下十个留洋博士级,都认为中国文化须连根拔起,如此方能造出新文化。他们已是学界领袖大学教授,其他各大学派各大学,这类人士如过江之鲫,大家倾巢而出,还想文化不被割光吗?我的学生门人,已是下一代,如同隔世,早已不重不信不学不顾中国自己的文化,而一概倒向全盘西化。哪里是全盘西化,实际只是全国的文化虚无主义。这一代中国人很生疏很瞧不起什么千篇一律的落难公子、守贞小姐,以为庸俗,却惯熟西方的庸俗白马王子、机智的公主,中国人自己不知民俗习见的和合二仙、哼哈二将、善才童子、大头和尚、孙悟空、猪八戒、西王母、母夜叉、七贤、八仙、十三太保、哪吒、二郎神、牛郎、织女、西门庆、潘金莲、林黛玉、贾宝玉,却惯熟米老鼠、唐老鸭、彼得潘、小飞侠、灰姑娘、老巫婆、亚当、夏娃、罗密欧、朱丽叶、三剑客、睡美人、十二门徒、圣诞老人等西洋的浅薄庸俗,只有不同,有何高明?但可足以洋气傲人,就是如此,你该怎样?既然如此,那就看中国戏已不能懂,也不会欣赏,比之洋人看中国戏更会心里拒斥,眼下讨厌,只有看歌剧、芭蕾,才算懂得多。因此我们的高人用心改良的戏剧,最终是没有观众,吸引不来人的爱好,不必怨艾。喜爱芭蕾,那还易懂,须知在欧洲的歌剧是有两个系统,演得最频最能吸引人的是意大利语系统,其次是德语系统,我这两个语言全不懂,不限于我,这些歌剧经常在英国上演,大都满座,其中也少有英国人真懂得意大利语,主要靠欣赏音乐,不是追究戏词。敬告朋友们戏剧看表演,戏词不重要。请勿费心乱改。
从二十世纪的文学革命、新文化运动,到六十年代的十年浩劫,中国传统文化一次又一次遭到冲击。只图专救戏剧,那是执迂。因为古书早抛荒了,历史也忘光了,文化已割死了,根已拔了。这时的戏剧还有不消亡之理吗?
愿天下有心人为中国文化的消亡而同声一哭吧!还没功夫去照顾京戏呢!
世界万国自古至今,从来没有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仇视自己文化,诅咒、攻伐、丑诋、唾弃如二十世纪之中国高人学者那样彻底强烈。三个世代的毁坏蹧蹋,尚未至于结束。眼看已到第四代,没有回春迹象。大错铸咸,大势已定。文化之毁而难复,是一个民族的极艰难的课题,须有极长久的酝酿。鲁莽灭裂毁坏甚快,重新再造是太不容易了。
英国二十世纪大史学家汤因此(Arnold J.Toynbee)研究世界历史,把全世界有文化生活的民族分成二十一个文化社会,又把这二十一个文化社会分别为两类,其中十五个文化社会是向其他文化移植效习而自成一格,只有六种文化社会是自原始先民起就自创文化,他开出这六个文化社会是埃及、苏美尔(Sumer)、米诺斯(Minoan)、中国、马雅(Maya)、安第斯(Andean)。其中已有五个文化社会早已消灭不存,所幸存的只有中国一个。这些文化的灭亡的方式有两种:五个之中有四个是因外力的侵入、破坏、杀戮、驱散而逐渐沦亡无息。只有埃及是自生自灭,自沦灭亡。以上只简略引述汤因比的论点。不幸中国同时出现这两个沦亡危机。自一八四〇年中国陷于列强帝国主义者侵略压迫,至二十世纪有一百五十年之久。无论军事、外交、商业、文化之骎骎内袭,俱是铺天盖地而来,无孔不入的浸澈。同时自一九〇〇年起,嗣中国人丧失自信自尊,崇洋媚外,回头来看起本国固有文化全不顺眼,务要改造、革命,以致连根拔起,完全出于知识分子的思想,原要破旧立新,但经百年已是到了第四代(三十年为一世),而去中国化尚在狂热进行,去什么?去的就是文化文字、生活习惯。我看不到第五世代,而眼前的世代亦不抱希望。埃及之亡,是因为代代降生败类,一再淘汰,终至覆亡,我们即有两世纪外力冲击,又出生代代改革改造,打倒推翻“旧文化”的高手,以自我解体,自我攻伐。这个固旧的老文化社会能存多久,史家不敢预估,且请高明之家多想想吧!
晚王尔敏敬启
二〇〇五年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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