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读者-伊丽莎白时代的栈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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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壮丽的卷册[26]也许不经常有人从头到尾地阅读。它们的部分吸引力在于:《哈克卢特》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一大堆松散地捆在一起的货物,一个商场或栈房,撒满了旧麻袋、废弃的航海工具、大包的羊毛、小袋的红宝石和绿宝石。我们永远是打开这个小包看看,又到那堆东西里翻翻,擦去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上的灰尘,在半黑暗中坐下来嗅着丝绸、皮革和龙涎香的味道,而屋外那未有海图标记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大海在汹涌澎湃。

    这一大堆的种子、丝绸、独角兽的角、象牙、羊毛、普通的石头、包头巾、金条,这些杂七杂八价值连城或是一钱不值的东西,是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无数次航海、交易、向未知土地探险的成果。这些远征队由英国西南部的“机灵的小伙子”组成,并由伟大的女王亲自予以部分资助。据弗劳德[27]说,这些船只仅有现代的游艇那么大。船队集合在格林威治附近的河上,靠近王宫。“枢密院官员朝宫廷的窗户外面望去……船上随即鸣放火炮……水手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然后,当船只顺流而下,一个个水手走出舱口,攀上缆索,站在主桅的帆桁上向他的朋友们最后挥手告别。许多人再也没有回来。因为当英格兰和法国海岸一沉没到地平线以下,这些船只便驶进了陌生的世界;空中有各种声音,海里有狮子和毒蛇,有蒸腾的烈焰和汹怒的漩涡。但是上帝也很近;浮云只是薄薄地遮掩着造物主的真容;撒旦的四肢几乎都能看得见。英国水手常常拿他们的上帝跟土耳其人的上帝比较,说后者“连一句话也不会说,在这种艰险环境下更加帮不了他们……但不管他们的上帝表现怎样,我们的上帝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上帝……”汉弗莱·吉尔伯特爵士在暴风雨中航行时说,上帝在海上跟在陆上一样近。突然一盏灯消失了,吉尔伯特爵士被海浪淹没,天明后人们没有找到他的船。休·威洛比爵士开船去寻找西北航路,没有能够回来。坎伯兰伯爵的船员在康沃尔附近海上被逆风困了两个星期,痛苦地舔吃甲板上的泥水。有时一个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男人叩响英格兰乡下某户人家的大门,自称是多年前离家远航的男孩。“他的父亲威廉先生和他的母亲(我的女主人)都不认得这个儿子,直到后来他们发现了一个记号,他一只膝盖上有个疣子。”但是他带着一块有金脉的黑石头,一条象牙,或一块银锭,鼓吹异乡遍地黄金,就像英国遍地石头一样,说得村里的年轻人跃跃欲试。一次探险可能失败,但如果通往传说中的黄金国度的航路就在前方不远了呢?如果已知的世界只是更加壮丽的景色的序幕呢?在漫长的航行之后,船在普雷特大河上抛锚,人们到起伏的陆地上探险,惊跑了吃草的鹿群,看到野人的身体在树丛间若隐若现,他们往口袋里装满可能是绿宝石的石子,或可能是金子的沙砾;有时,转过一个海岬,他们看到远处一队野人缓缓走下海滩,头上顶着,肩上抬着给西班牙国王的沉重的贡品。

    这些是西方国家有效地用来引诱在海港边闲荡的“机灵的小伙子”丢下渔网去找黄金的故事。但航海者同时又是清醒的商人,心中记着英国的贸易和英国工人的利益。外界提醒船长们要为英国羊毛寻找国外市场,发现制造蓝色染料的植物,最重要的是调查炼油的方法,因为从萝卜籽中炼油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提醒他们记住英国穷人的不幸,贫困导致的犯罪使得每天都有穷人被处以绞刑。还提醒他们英国的土地如何因过去旅行者的发现而变得富饶;利内克博士如何带来大马士革蔷薇和郁金香的花籽;以及其他动植物如何逐渐传入英国,“离开了它们,我们的生活可用野蛮来形容”。为了寻找市场和商品,追求成功带来的不朽英名,机灵的小伙子们向北方远航,被留在那里,一群孤单的英国人,处在冰雪和野人的小屋包围中,凭运气做点交易,学到点知识,直到夏季船队来把他们带回故乡。他们在那里熬下去,一小群孤独的人,在黑暗的边缘燃烧。其中一人带着伦敦商号的契约,一直走到了莫斯科,看到皇帝“坐在宝座上,头戴王冠,左手握着一根金制的权杖”。他看到的所有仪式都被详细地写出,英国商人第一次看到的场面有种动人的光彩,像刚刚挖掘出来摆在阳光下的古罗马花瓶,等到暴露在空气中,被千万双眼睛看过之后,便失去了光泽,粉碎坍塌。多少世纪以来,莫斯科、君士坦丁堡在世界的边缘悄悄地辉煌。英国人为这个场合穿上了盛装,领着“三条穿红衣的漂亮大狗”,带着伊丽莎白女王的书信,“信笺上散发着樟脑、龙涎香,还有上等麝香墨水的浓郁味道”。有时候,因为国内热切期待着从奇异的新世界带回的纪念品,还有独角兽的角、龙涎香块、关于鲸鱼起源的故事和关于大象和巨龙的“争论”(它们的血液被混合冻结成朱砂),会捎回一个活标本,一个在拉布拉多沿海抓到的野人,被带到英国,像野兽一样四处展览。第二年他们把他带回去,抓了一个女野人到船上跟他做伴。两人见面时脸红了,红得很厉害,水手们注意到了,但不明白为什么。后来两个野人在船上一起生活,互相照料。但是,水手们注意到,两个野人的关系很纯洁。

    新词语、新思想、海浪、野人、冒险,所有这些都自然地进入了泰晤士河畔演出的戏剧中。那里的观众迅速接受绚丽多彩和耸人听闻的内容,把数艘快帆船,船底用豪华的塞辛木板铺成,船顶是高级的黎巴嫩杉木。

    与他们自己的儿子和兄弟在海外的冒险经历联系起来。例如,维尔尼家有个野小子当了海盗,后来变成穆斯林,最后客死他乡,让人给克雷顿捎去一些丝绸,一块包头巾,还有一枝朝圣者的手杖,作为他的遗物。帕斯顿的女人那种简朴的持家习惯与伊丽莎白宫中贵妇的优雅爱好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哈里森说,宫中上年纪的贵妇们读史书,或“自己写书,或将别人的著作翻译成英语和拉丁语”,年轻的女士们弹琵琶、六弦琴,欣赏音乐。这样,随着歌唱和音乐,形成了伊丽莎白时代特有的奢华风格,格林[28]的海豚和沃尔兹舞,本·琼森[29]的夸张(在一个文风如此简洁有力的作家身上更加令人惊讶)。于是我们发现整个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学中撒满了金银、圭亚那奇珍的传说以及美洲的字样——“哦,我的美利坚!我的新大陆”,它不只是地图上的一块陆地,而是象征了灵魂中的未知领域。在海峡另一边,蒙田也对野人、食人者、社会和政府浮想联翩。

    但是提及蒙田令人想到,尽管大海和航行、堆满海兽,象牙、兽角、旧地图和航海工具的栈房,为英国诗歌的伟大时代提供了灵感,但它们对英国散文却没起到多少有益的影响。押韵和节拍帮助诗人把他们混乱的感觉控制在秩序范围内。而散文作者没有这些限制,他们堆砌语句,在没完没了的罗列中耗尽文笔,被自己华丽的服饰弄得跌跌绊绊。伊丽莎白时代的散文如何不适应自身用途,法国散文已经如何适应,通过比较锡德尼[30]的《诗辩》和蒙田的一篇散文便可看出。

    他不从难懂的定义开始,它们必然会使书角涂满旁注,使记忆中充满疑惑;他以比例安排令人愉快的语句接近你,带有音乐伴奏,或是为迷人的音乐技巧而作,他给你带来一个故事(的确),一个让孩子们忘记游戏,让老头子离开炉角的故事;不再假装,而确实意图劝导人们弃恶从善;正如让孩子服用有益的东西时,常常把它包在味道好的东西里面:如果有人告诉孩子他应当服用的芦荟或大黄的性质,他会宁愿用耳朵而不是用嘴吃药。同样,成人们(他们大多数人在最好的事情上都很幼稚,直到躺进坟墓)也会高兴听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接下去还有七十六个词。锡德尼的散文是不间断的大段独白,时有佳词警句,有助于悲叹和说教,长篇的堆砌和罗列,但从不活泼,从不口语化,不能紧紧地抓住一个思想,或是灵活准确地适应思想的变化。与此相比,蒙田则精湛地掌握了一种文体,它了解自己的能力和局限,能够钻进诗歌无法到达的缝隙,能够产生形式不同但同样美妙的节奏,能够表现伊丽莎白时代的散文完全忽略的微妙和强烈。他思考一些老人面对死亡的方式:

    ……他们让最后的时间在人群和好的同伴中间度过;没有安慰的建议,没有提到遗嘱,没有讨论将来的情况;有的是游戏、欢宴、玩笑、流行的娱乐、音乐和抒情诗。

    锡德尼和蒙田之间似乎隔了一个时代。英国人和法国人相比就像孩子和大人一样。

    但如果说伊丽莎白时代的散文作家有年少的不成形,他们也有年少的新鲜和大胆。在同一篇散文中锡德尼能轻松熟练地按自己的爱好塑造语言,随意自然地拈取比喻。要使这种散文臻于完美(德莱顿的散文就很接近完美),只需要有舞台的约束,以及自我意识的成长。正是在剧本中,尤其是在剧本中的喜剧段落,可以看到伊丽莎白时代最好的散文。舞台是散文学会走路的地方。因为在舞台上人们必须见面,说俏皮话,忍受被打断,谈论平常的事情。

    克莱尔:一盒她秋日的容颜,她那被穿透的美丽!现如今不等到她涂过脂粉,洒过香水,精心打扮,梳洗停当,谁也不让进去。但眼前这个男孩,他被她用来擦她油汪汪的嘴唇,像用一块海绵。我要为此写一首歌(请你听一听)。

    [侍童唱道:还没打扮,还没更衣……

    特鲁:我的观点显然相反:我喜欢漂亮的打扮,胜过喜欢世上任何美人。啊,打扮好的女人是一个雅致的花园,而且不止一种式样,她可以随时变化,经常照镜子,选择最佳形象。如果她的耳朵可爱,就露出来;头发秀丽,就披下来;双腿修长,就穿短裙;十指纤纤,就经常放在外面;练习任何呼吸、洁齿、修眉的艺术;巧施脂粉,展示美貌。

    这便是本·琼森的《沉默的女人》中的对话,由打岔而成形,由碰撞而锋利,从不让它停滞或是扩大到混浊。但舞台的公开性和始终存在的第二人称,不利于成长中的自我意识,在孤独中对灵魂的神秘性的思考。这种意识日后在托马斯·布朗[31]那卓越的天赋中得到充分表达。他强烈的自我中心为所有心理小说家、自传作者、忏悔家、我们私人生活中奇妙阴影的推销者开创了道路。是他首先从人与人的接触转向孤独的内心生活。“我注视的世界是我自己;我的目光投向我自身的微观世界;而另一个世界我只把它当成我的地球仪,有时为了娱乐转动一下。”第一个探险者提着灯笼走进墓穴时,周围是一片神秘和黑暗。“有时我觉得自己内心有一个地狱;撒旦盘踞在我胸中,魔鬼在我体内复活。”在这种孤独中没有向导也没有同伴。“我对全世界只是黑暗,最亲近的朋友看我也如在云雾中。”他工作的时候,最奇特的念头和想象在与他玩耍,而从外表看他是个最清醒的人,被视为诺里奇最伟大的医生。他曾希望死去。他曾怀疑一切。如果我们都在这世上酣睡,生活中的景象只是一场梦呢?酒馆的音乐、祈祷的钟声、工匠从地里挖出的破陶罐——这些形象和声音使他突然止步,仿佛被在他想象前展开的奇异图景惊呆了。“我们身上带着我们在身外寻找的奇迹;我们内心有整个非洲。”他看到的每样东西都带着一圈神奇的光环;他把灯光缓缓地转向脚边的花朵、昆虫和小草,不想对它们神秘的生活过程有丝毫的打扰。带着同样的敬畏,夹杂着高度的自满,他记录了自己的品质和造诣。他仁慈、勇敢、不嫌恶任何东西。他对别人富于同情,对自己毫不怜悯。“我的交往,就像太阳一样,遍及所有人,对好的和坏的都友好相待。”他懂六种语言,了解几个国家的风俗和政治、所有星座和他本国大多数植物的名称,但是他的想象力如此丰富,他看到这个小身影在其中漫步的天地如此广阔,“我觉得我的知识还不如只知道一百样东西时多,我走过的地方几乎没有超过齐普赛街[32]”。

    他是第一位自传作家。他在最高空盘旋翱翔,突然飞扑下来,带着钟爱仔细端详他自己的身体。他告诉我们说,他是中等身材,眼睛大而有神,皮肤较黑,但总是很红润。他穿着十分朴素。他从不大笑。他收集过钱币,在盒子养过蛆,忍受过抹香鲸的恶臭,容忍过犹太人,为癞蛤蟆的丑陋说过公道话,对大多数事情持一种科学与怀疑相结合的态度,而又不幸相信巫术。总之,正如我们在忍不住被自己最钦佩的人的怪癖逗笑时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他第一次让我们感到人类最瑰丽的想象是从一个我们可以热爱的人的脑子里产生的。当他在《瓮葬》中说痛苦导致麻木时,我们微笑。当我们读出《虔诚的美第奇》中那华丽的排场、那惊人的猜测时,微笑变成了大笑。他写的一切都烙有他自己的特征,我们第一次感到那种杂质,它们后来把文学染上这么多种奇异的颜色,使我们难以确定看到的是一个人还是他的文章。现在我们面对着瑰丽的想象;现在我们漫步在世界上最好的栈房里——从地面到天花板堆满了象牙、废铁、破罐、古瓮、独角兽的角、有魔力的玻璃,带着绿宝石的莹光和蓝幽幽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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