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在整个文学史上，有多少人曾成功地用文字为自己画像？也许只有蒙田、佩皮斯[42]和卢梭[43]。《虔诚的美第奇》是一面彩色的镜子，从中可以看见飞舞的星星和一个奇特的、骚动的灵魂。在那本著名的传记中，一面明亮的镜子照见博斯韦尔[44]在别人肩膀之间探出头来。但是，讲述自己，追踪自己的奇思异想，给出整个灵魂的图像、重量、色彩和边界，包括它的混乱、多变和不完美——这种艺术只属于一个人：蒙田。多少世纪以来，总有很多人围在这幅肖像前，朝画中凝望，看到里面映出自己的面孔，凝视得越久看到的越多，却永远说不清楚他们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新印版本证明了这本书永久的魅力。英国的那伐尔书社把柯顿的译本[45]重印成精美的五册书；法国的路易·柯纳尔公司正在发行附有各种版本译文的《蒙田全集》，阿曼古博士为此项研究付出了毕生的心血。
如实地讲述自己，发现自己近在咫尺，这并非易事。
我们只听说有两三位古人走过这条路[蒙田说]，此后再没有人涉足；这是一条崎岖的道路，没有看上去那么好走。追随灵魂那散漫不定的步伐；穿透它内部的曲折深幽；选择并捉住那么多灵活的小动作；这是一件崭新而不寻常的工作，它使我们退出世上普通的和最受推荐的职业。
首先是表达的困难。我们都沉湎于那称为“思想”的奇妙愉快的过程，但当要向别人，哪怕是向对立者讲述我们的思想时，我们能表达的是多么少啊！没等我们在它尾巴上撒盐，那幻影就从窗户逃走了；或是飘忽地闪亮片刻，又缓缓地沉回黑暗的深处。表情、声音和腔调弥补了语言的不足，给讲话加上了个性。但钢笔却是个刻板的工具，它能说的很少，并有它自己的各种习惯和仪式。它还很专制：总是把普通人变成预言家，把人们讲话时那自然的磕磕绊绊变成钢笔那庄严的行进。因此蒙田以其不可抑制的活泼在无数古人中脱颖而出。我们一刻也不会怀疑他的书不是他本人。他不肯说教，不肯布道，他总是说他和别人一样。他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把他自己写下来，为了交流，为了说实话，这是一条“崎岖的道路，没有看上去那么好走”。
除了表达自己的困难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困难，做自己。我们的灵魂，或内心生活，与我们外部的生活根本不同。如果谁有勇气询问他的想法，他说的总是跟世人说的正好相反。例如，世人早就决定病弱的老人应该待在家里，用他们婚姻的忠贞不渝来教导我们。蒙田的灵魂却说，恰恰相反，在老年应该旅行，婚姻很少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之上（这说得很对），在晚年它往往会成为一种形式上的束缚，不如把它打破。关于政治，政治家们总是赞美帝国的伟大，宣传用文明去教化野蛮人的道德义务。但是看到西班牙人在墨西哥的所作所为，蒙田愤怒地大声疾呼：“这么多城市被夷为平地，这么多民族被消灭……为了贩运珍珠和胡椒，世界上最美丽富饶的地区被搅得天翻地覆！机械的胜利！”[46]当一些农民来对他说，他们发现一个男人受了伤奄奄一息，但是把他丢在了那里，因为怕受到法律控告。蒙田质问道：
我能对这些人说什么呢？这种人道主义的帮助无疑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没有什么东西像法律这样错误百出。[47]
在这里，变得桀骜不驯的灵魂在抨击蒙田所深恶痛绝的两样东西，习俗和仪式。但是走进那座虽与其他建筑分离却能俯瞰整个庄园的高塔，看她在最里面的房间中对着炉火沉思。她真是世上最奇特的生物，远非那么英勇，并像风向标一样多变，“害羞，傲慢；贞洁，好色；多话，沉默；勤勉，娇弱；聪敏，笨拙；忧郁，愉快；说谎，诚实；博学，无知；慷慨，贪婪，奢侈”[48]——总之，如此复杂，如此不确定，与她在公共场合的那个替身如此不符，以至于一个人可以花一辈子的时间来追逐她。这种追逐的快乐超过了它可能给个人世俗前程带来的任何损害。了解了自己的人从此便独立了；他永远不会感到无聊，只会觉得生命太短，他沉浸在一种深刻而有节制的快乐中。只有他真正地活着，其他人都是仪式的奴隶，让生命在睡梦的状态中流逝。一旦顺从习俗，别人做什么便跟着做什么，灵魂中所有较高级的神经和才能就会受到睡意的侵袭。她完全成为外在的表演，内在空无一物：迟钝、麻木而冷漠。
那么，如果我们请这位生活艺术的大师介绍他的秘诀，他准会建议我们退进高塔最里面的房间，在那里翻动书页，追逐一个接一个飞出烟囱的幻想，把天下的治理留给他人去操心。退隐和沉思——这一定是他的处方中的重要成分吧。然而不是，蒙田可没有那样明确。没有办法从这位垂着眼皮、一副梦幻和揶揄的表情，半带微笑、半带忧郁的敏感男子那里得到一个清楚的回答。事实是，与书本、蔬菜和花草为伴的乡村生活往往是极其无聊的。他从来看不出自家的豌豆比别人家的好到哪儿去。巴黎是全世界他最喜欢的地方——“只因为它的形象和色彩”。至于读书，他读任何书很少能连续读一小时以上，而且他记性很坏，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就会把脑子里想的事忘掉。书本知识没有什么可骄傲的，至于科学的成就，它们的意义有多大呢？他经常与聪明人来往，他父亲很敬重这些人。但他观察到，尽管他们有好的时候，有狂热，有眼光，但最聪明的人也在愚蠢的边缘摇摆。观察你自己：这一刻得意洋洋，但一块碎玻璃就会使你神经紧张。一切极端的东西都是危险的。最好取中庸之道，走人们走惯的辙印，不管有多么泥泞。写作时选择普通的词语，避免狂言和雄辩——但诗歌是美妙的，最好的散文是最富有诗意的散文。
那么，我们似乎应当追求一种平民化的简单。我们可以享受高塔中的房间、粉刷过的墙壁和宽敞的书橱，但在下面的花园里有一个人在挖地，他今早刚埋葬了他的父亲，是他那样的人在过着真正的生活，说着真正的语言。这里面当然有一定的真理。在席上地位较低的一边有很多精彩的谈话。也许无知者中具有的重要素质比有学问者中更多。然而，乌合之众是多么可恶！“无知、不公正和不讲信义的根源。智者的生活竟要依赖于傻瓜的判断，这合理吗？”他们的思想软弱，没有反抗能力。必须要有人告诉他们需要知道什么。他们不能直面事实。真理是只有天生高贵的灵魂[49]才能懂得的。那么，这些天生高贵的灵魂是谁呢？要是蒙田能够更明确地指出，我们或许可以仿效他们。
但是不。“我不教诲，我只是叙述。”[50]毕竟，他对自己的灵魂都不能“用一个词简单而切实地概括，没有模糊或混淆”，又如何能阐释别人的灵魂呢？事实上，他觉得他的灵魂一天天变得更加神秘。也许有一个特点或原则——即不应做出规定。我们愿意仿效的灵魂，例如艾蒂恩·德·拉·波阿蒂厄，[51]永远是最灵活的。“由于需要而依附和受制于一个系列，这只是存在，而不是生活。”[52]法律只是常规，完全不能反映纷繁复杂、变化多端的人类冲动；风俗习惯是为那些生性胆怯、不敢让自己的灵魂自由驰骋的人而制定的。但拥有私人生活并视之为最珍贵的财产的我们，最信不过的就是表态。只要一开始抗议，开始表态，开始做出规定，我们就会死亡。那样我们就会为别人活着，而不是为自己而活。我们必须尊敬那些为公务而牺牲了自己的人，给他们戴满荣誉，同时怜悯他们不得不做出无法避免的妥协；但是对自己，让我们放走名声、荣誉和各种使我们对他人承担义务的职位。让我们守着自己变幻不定的熔炉、迷人的混乱、复杂的冲动，我们永远的奇迹——因为灵魂每时每刻都在抛出奇妙的内容。运动和变化是我们生命的本质；僵化便是死亡；因循便是死亡：让我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重复自己，反驳自己，发出最荒唐的胡言乱语，追逐最稀奇古怪的幻想，不管世人怎么做、怎么想或怎么说。因为除了生命（当然，还有秩序），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这么说，构成我们生命本质的这种自由必须要受到控制。可是很难看出我们可以借助于什么力量，因为所有对个人意见的限制或公共法律都受到嘲讽。蒙田从未停止过嘲弄人性的可悲、软弱和虚荣。那么，也许我们应该寻求宗教的指引？“也许”是他最喜欢的词语之一；“也许”和“我想”，以及所有那些修饰人类无知之轻率假设的词语。它们能把那些直率地说出来的很不明智的意见变得含蓄。因为并不是什么都要说出来；有些东西目前最好只是暗示。文章只是为少数能够看得懂的人而写的。我们当然可以寻求上帝的指引，但对于那些过着私人生活的人来说，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内心的检察官，内在的保护人，[53]他的批评比任何人的都可怕得多，因为他知道真相；但也没有任何东西比他的赞许更加悦耳动听。这就是我们必须服从的法官；他将帮助我们实现天生高贵的灵魂所能达到的那种秩序。“将秩序一直保持到私人生活，这样的生活是美妙的”。但是他要靠自己的判断来行动；靠某种内部的天平，达到那不稳定的、时时变化的平衡，它能够控制而又毫不妨碍灵魂探索和实验的自由。没有其他指引，也没有先例可循，过好私人生活无疑比过好公共生活要困难得多。这是一种各人必须独自学习的艺术。尽管或许有两三个人，古人如荷马、亚历山大大帝、伊巴米南达斯[54]，今人如艾蒂恩·德·拉·波阿蒂厄，其榜样对我们可能有些帮助。但这是一种艺术，它要塑造的材料是复杂多变和无限神秘的——人性。我们必须接近人性。“……应当在活人中生活”。我们应当警惕任何怪癖或清高使我们与自己的同类隔离。能够轻松地与邻居谈论他们的娱乐、房子或争吵，并真正喜欢听木匠和园丁讲话的人是幸运的。交流是我们的主要任务；社交和友谊是我们的主要乐趣；阅读，不是为获取知识，不是为了谋生，而是为了把交流扩大到我们的时代和地区之外。世界是如此奇妙：翠鸟和未被发现的土地，长着狗的脑袋、眼睛长在胸口的人，还有很可能比我们的高级得多的法律和风俗。或许我们都在这世上酣睡；或许对感官比我们发达的生物来说，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
这里，在所有的矛盾和限制之中，终于有了一点明确的东西。这些随笔试图揭示一个灵魂。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是明确的。他不是想出名，不是想让后世引用他的话，他不是在市场上立起雕像，他只是想揭示他的灵魂。交流是健康，交流是真实，交流是幸福。分享是我们的任务，勇敢地挖下去，把那些隐秘的、最病态的思想暴露到阳光下；不隐瞒，不伪装；如果我们无知，就实话实说；如果我们爱自己的朋友，就让他们知道。
……因为，正像我从一次太确凿的经验中懂得的那样，当失去友人时，最大的安慰莫过于能知道我们没有忘记对他们说任何东西，并与他们达到了完全彻底的交流。[55]
有些人旅行的时候用沉默和怀疑把自己封闭起来，“防止受到陌生空气的传染”。他们吃饭时必须吃和家里一样的东西。凡是不跟他们自己的村子相似的景观或风俗都是坏的。他们旅行只是为了回家。这种做法是完全错误的。我们出发时不应想好晚上在哪里过夜，或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旅行就是一切。最需要但也是最难得的是，我们应当在出发前找到一个性情相投的人同行，在途中可以随时向他倾吐我们头脑里产生的想法。因为快乐若无人分享便没有意思。至于危险——可能有头疼脑热，但为了快乐冒这点小风险总是值得的。“快乐是头等重要的利益。”[56]况且，做自己喜欢的事时，我们总是在做对自己有益的事。医生和聪明人也许会反对，但让医生和聪明人去研究他们沉闷的科学吧。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让我们好好利用大自然赐予的每一种感官，以此感谢她的慷慨。尽可能多改变我们的状态；一会儿把这一面，一会儿把那一面转到阳光下，在太阳下山之前，尽情享受年轻的亲吻和美妙歌喉唱出的凯特拉斯[57]。每个季节都很可爱，雨天或晴天，红酒或白酒，结伴或独处。就是那令人遗憾地缩短了生之快乐的睡眠，也可以充满美梦；最平常的行动——一次散步、一次谈话、在果园独处，均可以因联想而趣味盎然。美无处不在，而美与善之间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因此，以健康和理智的名义，让我们不要老想着旅行的终点。让死神在我们种菜或骑马的时候降临，或让我们躲到某个乡村小屋里，由陌生人为我们合上眼睛。最好，让死神发现我们在姑娘和好的同伴中间，做着平常做的事情，既不抗议，也不悲叹；而“有的是游戏、欢宴、玩笑、流行的娱乐、音乐和抒情诗”[58]。但是不要再说死亡了，重要的是生命。
当这些随笔不是结束，而是在全速前进中戛然而止时，生命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来。当死亡临近时，越来越吸引人的是生命，自我，灵魂，活着的每个事实：夏天和冬天都穿丝袜；在葡萄酒里加水；在饭后理发；必须用玻璃杯喝水；从来不戴眼镜；咬舌头；脚动来动去；爱挠耳朵；喜欢肉的味道浓郁；用餐巾擦牙齿（感谢上帝，牙齿倒很健康！）；床上必须挂帘子；还有，很奇怪的是，一开始喜欢萝卜，后来倒了胃口，现在又喜欢了。没有一件事细小到可以让它从指缝间流走。除了事实本身的意义外，我们还有一种奇妙的能力，可以用想象来改变事实。观察灵魂怎样时时在投射她自己的光与影；她使重要的变得空洞，轻微的变得重要；使白天充满幻梦；为幻影与为事实一样地激动；她临死之时还在拿小事开玩笑。观察她的两面性和复杂性。她听说一位朋友死去，感到同情，但又掺杂着一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她相信，同时她又不相信。观察她多么容易受影响，尤其是在年少时。一个富人偷东西，因为小时候父亲不肯多给他钱花。这堵墙不是为自己砌的，而是因为父亲喜欢造房子。总之，灵魂被无数神经和同情所交织，它们影响着她的每一个行动，然而，即使到了一五八〇年，还没有人弄清她的行为方式或她是什么——我们是如此怯懦，如此留恋稳当的常规做法。只知道在所有事物中她是最神秘的，自我是世界上最大的怪物和奇迹。“……我越思考和了解自己，就越对我的畸形感到吃惊，越不能对自己达成一致。”[59]观察，不断地观察，只要笔墨存在，蒙田就将“不停地不费力地”[60]写下去。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他能从那迷人的工作中抬起头来的话，我们想要请教这位生活艺术大师。在这些由短而支离、长而博学、逻辑清晰和相互矛盾的语句构成的不寻常的著作中，我们听到了灵魂的脉搏节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纱幔后面跳动，这纱幔随着时间的推移变薄到近乎透明。这里有一个人在“生活”这项危险事业中取得了成功；他曾为国效力，过退隐生活；身为地主、丈夫和父亲；款待过国王，爱过女人，也曾独自对着古书沉思良久。通过不断的试验和观察，他最终奇迹般地调顺了构成人的灵魂的那些捉摸不定的成分。他用双手抓住了世界的美。他获得了幸福。他说，如果要他再活一遍，他还会以同样的方式度过。但是，当我们着迷地注视着一个灵魂在我们眼前完全敞露地生活时，问题浮现出来，快乐是一切的目的吗？对灵魂本质的这种压倒一切的兴趣是哪儿来的？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可抑制的与人交流的欲望？这个世界的美就够了吗，是否在别处还有神秘的解释？对此能有什么回答呢？没有回答。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什么？”[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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