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每个人都有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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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路向东行走,天气越来越凉,树叶渐渐变黄,又渐渐飘落,刚开始,天空中还有大雁飞过,后来,天空中再也见不到飞鸟的翅膀。落光了叶子的树枝,瑟缩成一团,衰草连天,望断天涯,让人心生出无限苍凉。

    因为没有草料吃,我从西域骑回来的马也迅速瘦了下去,他本来就不是一匹能够奔跑的战马,他只是一匹普通的仅能拉车的马。终于有一天,这匹马倒毙不起。此后,我和丽玛只能一路步行。总想着到下一个村庄,买上一匹马。但一直没有买到,那些马都是冷血马,要是和铁柱他们的温血马走在一起,只会拖了他们的后腿。

    有一天夜晚,我们住在一处破窑洞里,风呼呼地从外面灌进来。我让丽玛睡在外面,我睡在了里面,用身体给他阻挡了呼啸的寒风。早晨起来,丽玛突然头晕目眩,口干舌燥,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我的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感觉到火烧火燎。天气渐渐寒冷,秋天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而丽玛还穿着夏天的薄纱。我们都是皮粗肉厚、行走江湖多年的人,江湖的风浪早就在我们的身上吹出了一层老茧,而金枝玉叶的丽玛还不能适应这种剧烈变换的气候。

    我让铁柱他们先走,我等到丽玛病情好转后,就追赶他们。

    然而,丽玛高烧很严重,她一直在说胡话。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放眼望去,四外都是黄乎乎的一片,阴沉的天空是黄色的,收割完庄稼的地面是黄色,落光了树叶的山坡是黄色的,干涸的河床是黄色的。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丽玛的身体恢复正常,只好抱紧她,嘴唇贴着她的前额,想让她的高烧传染给我,这样她的体温就正常了。

    可是,没有用。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把丽玛放在破窑里,用残缺不全的砖胚垒好窑门,我对她说:“你等等我,我去买药,很快就会回来的。”丽玛躺在地上没有动,我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沿着覆盖着一层风沙的小路,我发疯般地向前跑,想要找到药铺,可是,前面一片黄乎乎的山梁,连一棵像样的树木也看不到。我继续向前跑着,我相信只要有路,就一定有村庄。在广袤的西北,道路是连接村庄的桥梁,只要沿着一条路走,不停地走,就一定能够找到村庄。

    我跑到正午的时候,终于看到前面有一座村庄,我敲开第一户人家,问村里有没有郎中,他说村中间那座盖厦房的,就是郎中家。这个村庄有几十户人家,基本上都是黄泥小屋,房顶上苫盖着稻草,只有郎中家是墙砖绿瓦,金碧辉煌,可见,这个郎中给人看病,没少挣钱。

    我推开郎中家的院门,看到院子里有一个老妈子在打扫院落,他们家院子里有几棵冬青树,在这个季节,也只有这种树还绿着叶子,院子里落了一层冬青树卷曲的叶片。

    我问:“郎中呢?”

    老妈子没有说话,只是指指后面的房屋。

    我走进后面的房屋时,看到一个肥大男人爬在炕上,一个穿着绸布衣裤的十几岁的女孩子,站在他的身上,女孩子每踩一脚,这个肥大男人就喊一声“舒服”,踩脚的女孩子就咯咯大笑。

    我问:“谁是郎中?”

    躺着的肥大男人没有说话,踩脚的女孩子也没有说话。

    我加大声音问:“谁是郎中?”

    女孩子从肥大男人的背上走下来,肥大男人光着上身站起来,一伸脚,就勾住了地上的鞋子,他的声音比我更大:“喊什么喊什么,没见到我正忙着。”

    我继续大着声音问:“你是郎中?”

    他没好气地说:“是的,咋了?”

    我说:“有个人发高烧,你快点去瞧瞧。”

    肥大男人说:“你带过来。”

    我说:“带不过来,她发高烧。”

    肥大男人摆摆手说:“我看病从来不出门,都是把病人送过来。你走吧。”

    这个肥大男人架子好大,我一看就来气了,丽玛烧成了那样,烧得一直说胡话,我跑了这么远才跑来,你居然让我回去把人送过来,简直太不讲道理了,太欺负病人了。

    我睁大眼睛问:“你今天跟我走不走?”

    肥大男人生气了,他声色俱厉地喊道:“不走,咋了?你来请我看病,还这种口气给我说话,老子今天就不去。”他脱了鞋子,躺在床上。

    我一看他这种架势,禁不住怒气冲天,我岔开两臂,将他肥大的身躯架在了肩膀上,向门外撞去。

    门外,站满了他家老老少少十几口人,但看到我眼睛血红,一副拼命的样子,没有人敢拦我。我边向外走,边向他怒吼:“今天你要是看不好我媳妇的病,我就把你砸个稀巴烂。”

    我走出大门,大踏步向村外走,脚步咚咚,震得地面都在抖动。村庄里有人听到我们的吵闹声,就走出门观看,但一看到我架着的是郎中,他们赶紧走回家,关上门,从门缝向外偷望。看来,胖大郎中确实在村中没有威望。

    我扛着胖大郎中,像扛着一麻袋麦子,肩膀上的胖大郎中死沉死沉,比一口猪还要沉。我扛到村外的时候,他突然说:“放下我,放下我,我没有拿药。”

    我一想,确实是这样,他没有拿药,我即使把他扛到了破窑里,他即使把丽玛的病情判断得再精准,没有药材也是白搭。

    我担心他会逃跑,又扛着他往回走。我心中牵挂着丽玛,担心他给我使诈,我把所有的药材,都捡取几把装在药囊里,然后背起药囊,扛着他继续向前走。

    走到村外,又走了两三里,我气喘吁吁,这才不得不把胖大郎中放下来。我本想歇歇再走,没想到胖大郎中一放在地上,马上踮起脚尖奔跑。他两条粗短的肥腿迈得飞快,肥大的屁股表情丰富,左右摇摆。在这个四外没人烟的地方,他害怕挨打,就一路跑在我的前面。

    我们赶到破窑的时候,丽玛已经烧得没有了知觉。我扑上去,把丽玛抱在怀中,嘶声叫喊着,可是她没有回应。她的全身像火炭一样滚烫。

    郎中从药囊里拿出了几味药,让我用水煮开,把这几味药泡进去,熬成汤给她喝。

    我当时长了一个心眼,担心郎中在故意报复我,嫌我逼着他来到破窑。我说:“你先吃了这些药,我再让我老婆吃。”

    郎中说:“我又没病,我吃药干啥。”

    我说:“谁知道你会不会使诈。”

    郎中说:“好我的兄弟哩,我家门都让你认出来了,你担心我给你假药,我还担心你到我家来闹事。弟妹的病不要紧,只是受了风寒,我给你几味药材,这是苏叶,这是麻黄,这是桔梗。有这三样就够了。”

    我知道我刚才在他家耍半斤,耍二杆子,让这个胖大郎中心有余悸。

    郎中又说:“你这里没药壶,没水,咋个给她熬药?”

    我说:“这还不简单?你先回去。告诉你,我老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定不会放过你。”

    郎中千恩万谢地走出了破窑,转过身,溜得比兔子还快。

    我追出破窑,看着他肥胖而不伟岸的背影喊道:“我老婆要是病好了,我上门给你送钱。”

    郎中赶紧回转身,他说:“好我的兄弟呢,你甭送钱了,我见了你就害怕。”郎中说完后,就迈开粗短的腿,疾步如飞。真想不到,这样肥胖的人,居然能够跑得这么快。远远看去,他就像一个肉球在滚动。

    我回到破窑里,拿起这三味中药,各咬一口,在嘴巴里嚼烂。中药的苦味苦到了骨子里,苦得我浑身发抖,脑袋疼痛,我的牙齿挤出了嚼烂中草药的汁液,喂进丽玛滚烫的嘴巴里。

    直到我的牙齿疼痛,失去知觉,我才停止了咀嚼。

    奔跑了大半天,我浑身酸软,后来我就抱着丽玛睡着了。

    睡醒后,已经到了夜晚,我睁开眼睛,透过砖窑顶部,看到满天星光。见过砖窑的人都知道,砖窑顶部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圆洞口,那是用来添加柴禾和观察火候的地方。过去烧窑用柴禾,现在用煤炭。

    丽玛也醒来了,她的高烧已经退了,我摸着她的额头,再也没有了那种滚烫的感觉。丽玛轻轻地吻着我,她吻到我满嘴的苦味,什么都明白了。她的脸颊紧紧贴着我的脸颊,我感到一股冰冷的东西从我的脸上滑过,那是她的眼泪。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铺满尘灰的砖窑里,她说:“土司迪埃刀嚷。”我说:“土司迪埃刀嚷。”她说:“我爱你。”我说:“我爱你。”

    我们的手臂纠缠在一起,我们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我的手臂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她的手臂也伸进了我的衣服里,我们忘情地吻着对方,忘情地抱着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像羽毛一样落在地上,明亮的月光下,我看到她白玉无瑕,像一件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品。后来,我突然感觉到世界一片静寂,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无声无息地掠过窑顶。我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滑下来,滑过了草梢,滑过了小溪,鲜花和浪花在我的身边一齐开放,开放得绚丽多姿。最后,我滑入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中。我躺在平静的海面之上,任海水托举着我,像托举着一片羽毛。月光从云层照下来,我与月光相接……

    丽玛的手指划过我的身体,像海风划过船帆一样。我搂着丽玛的腰身,像船舷系着船桨。

    这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这个黑暗中的破窑,成为了我二十年来最幸福的时光和地方,以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努力回想着这个夜晚和这个地方,努力回想着每一个细节,可是丽玛的面容总是模糊不清,那些细节,我总是想不起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们就这样抱着,一直到天亮。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破窑里,我明白了,又一个早晨来临了。

    只是,此前的所有早晨,都没有这个早晨更美丽。

    丽玛身体康复了,我兴奋异常。我们走出破窑,决定去那座村庄,好好感谢胖大郎中,顺便再买一匹马。要是依靠我们两个的脚板,要追上豹子他们,得到猴年马月。

    现在,驼队早就把货物送到嘉峪关,走在返回的路上。我牵挂着那一张十万元的银票,不知道送给了谁。如果知道了,我说啥也要偷出来。现在我去偷,和光头没有一点关系了。不义之财,人人皆可取之。

    我突然又想到,三绺长须他们早就把鹰隼放出去了,说不定这会儿瘦子响马和光头镖师已经打起来了。如果双方打得你死我活,我又找谁去打听十万银票的下落。

    还有,豹子和光头他们安全吗?

    我边想边走着,一走进那座村庄,突然感到气氛不对。村道上有很多人,都在交头接耳,饶有兴趣地谈论着什么,几个半大孩子,在村道上追逐打闹,显得很开心。我查看地上,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我带着丽玛,从村后绕过去,来到东边的村口——我们是从东向西走——东边村口的坡道上印着几条深深的车辙印,还有骆驼的花瓣蹄印。

    怪不得这座村子里热闹得像过年一样,原来村子里来了很多客人。

    我也想看看稀奇,说不定是谁家在过红白喜事,在农村,也只有过红白喜事的时候,才会有家家出门观看的盛况。如果遇上了这个情况,我就和丽玛冒充女方家的亲戚,进去好好饱餐一顿。

    女方家的亲戚一般都很多,农村把他们叫做新客人,即使你混进去骗吃骗喝,也没有人留意到的。

    走进村子里,看到很多人聚集在那座厦房门口观看。厦房的大门打开着,门口的树上拴着十几头骆驼,一个皮肤粗粝的少年,怀中抱着鞭子,在看守着。村子里有几个少年和这个少年聊天,他们说得很热火。

    当时,我想着:郎中家真气派,来了这么多客人,他家会有啥事呢?不像是有红白喜事。

    我没有贸然走进去,只是拉着丽玛在人群中观看。丽玛的脸上围着头巾,看起来和这里的所有女人都一样,没有人会去留意她。

    胖大郎中家的院子里,停着几辆大车,大车上鼓鼓囊囊,用绳子横扎着,斜捆着,一看就是货物。大车的旁边,有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推牌九。牌九是一种古老的纸牌游戏,远在没有扑克以前,牌九就非常流行,只是后来因为有了印刷更为精美的扑克,牌九才渐渐消失。

    我想,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是贩运货物的商人吗?还是走镖的?走镖的车上应该插着镖局的旗号,可是这几辆车上都没有。

    我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从院子里走出来了,我突然感到这个人似曾相识,但是我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他的容貌,他的举止,似乎都很熟悉,可我当时就是想不起来。

    那个人对抱着长鞭的少年说:“和可朗玛说屁,都是空子。”(和乡下人说屁,他们啥都不懂。)

    听到这个说着江湖黑话的人,我突然头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一下子明白了,那天晚上我和念家亲住在客栈里的情景,一幕幕闪现。那天夜半,我偷听到两个人说话,这是其中一个;天亮后,念家亲去跟踪两个人,这是其中一个。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绞尽脑汁想找到念家亲被害的线索,没想到在这里出现了。

    我悄悄地抓住丽玛的手,悄悄地退出村庄,我担心他们会认出我。

    我的手臂都在轻轻发抖。

    昨夜过后,丽玛好像换了一个人,她的脸上红扑扑地,眼神像水蜜桃一样,水盈盈地,她的眼神总会有意无意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的眼神一与她相触,就能够碰出绚丽的火花。她低着头,吃吃地笑着。

    我带着她,从西边的村口出来,看到前面有一片包谷地。被扳掉了包谷的包谷地,像一个脱光衣服躺在地上的老汉一样丑陋不堪,露出累累的肋骨。我和丽玛藏在包谷地里,盯着村口的动静。丽玛紧紧挨着我,她湿漉漉的呼吸溅在我的脖子上,让我一阵阵意乱神迷。我扭过身,抱着她,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像翅膀一样在抖颤。

    我把丽玛放在地上,手指刚刚碰到第一个扣子,突然看到村口出现了一队人影,是那群赶着骆驼,拉着大车的人。

    走在前面的那头骆驼特别醒目,因为它的驼峰上长着红色的毛发。

    我的手指急忙离开丽玛,爬在地上,向村口张望。我看到那些人逶迤走出了村口,向着包谷地走来。

    我仔细观察,看到另一个人。两个在夜晚的客栈里,用江湖黑话谈论镖局和响马的人,都在这里了。但是,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说他们是镖局吧,大车上没有悬挂镖局的旗子;说他们是客商吧,推着这么多货物,没有镖局保护,他们怎么敢上路。

    推车咯咯喳喳,骆驼噗噗踏踏,从我们的眼前走过去,然后慢慢走远,消失在了地平线的那边。我拉着丽玛跟上去。

    那天晚上,我们跟踪那队人马,来到了一座小镇。

    小镇很小,只有一条街道,一家饭店,一家客栈,一家杂货铺,一家皮货店。这队人马没有住在客栈,而是住进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院子外有一棵高大繁茂的泡桐树,树枝一直伸到了院墙之外。我一看到这棵泡桐树,就知道可以利用了。

    我将丽玛安顿在客栈里,拍拍她的肚子,然后指指门外,她知道我要走了,她知道她留不住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看着我离开。

    我在客栈里转悠着,寻找着可以利用的工具。我在墙壁上看到了挂着的一盘牛皮绳,解下来,悄悄地溜出去。

    我来到那棵梧桐树下,拿起绳子一甩,就搭在了树枝上。然后,我沿着绳子爬到了树枝上,站在了那户人家被树枝覆盖的院墙上。很多人以为他们家院墙高耸,对伸出墙外的树枝不加修剪,刚好给老荣提供了方便。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照耀地面如同白昼,我看到这伙人只是将大车连在一起,派一个人睡在大车上,他的鼾声像一条想要流通也总也流不通的冰冻的河流,那种磕磕绊绊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我悄悄地从树枝上溜下来,在每一间房屋的窗沿下凝神静听,但是我没有听到一句话。这些赶了一天路的人,都睡着了。

    偷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我便慢慢摸近他们的车辆,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我摸了摸,摸出来装的是布匹。布匹外包了一层油布,油布外用绳子捆扎着,绳子下还夹了一块布条,我抽出来,但是那时候月亮隐入了云层里,我看不到这是什么,便将它装进了口袋里。

    再找不到有用的线索了,我只好又翻墙出来。怪不得他们警戒如此松懈,因为他们押运的,只是不值钱的普通布匹。

    回到客栈,擦亮火柴,我看到我偷回来的是一面小旗子,上面写着四个字:嘉兴镖局。

    原来这也是一伙走镖的。

    可是,嘉定镖局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以前只是听光头说,有一支镖队和他们的路线刚好相反,从嘉峪关到张家口,他们从嘉峪关带皮货到张家口,这条路是主线,就像光头他们从张家口带丝绸、茶叶到嘉峪关,这条路是主线,至于回去的情况,能带上什么就带什么,反正是捎带,有时候还会空手回去的。

    光头口中的那个镖局,莫不是这个嘉定镖局?害死念家亲和瘦子孩子的,莫不是这个嘉定镖局?

    他们为什么要下此毒手?又为什么要嫁祸于人?想到他们回去的时候,只是带着普通的布匹,我豁然开朗。

    然而,直到现在,我也只是猜想。我偷听到谈话的那两个人,他们和嘉定镖局走在一起,并不能证明他们就是嘉定镖局的人。

    我必须一直跟踪下去,直到弄清事情的全部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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