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四害变得非常谨慎,不会再轻易接受我们的邀请,也不会再轻易露面。
为了干掉四害,我不得不又回到妓院,寻找机会。
来到妓院这么久,我摸清了妓院中的各种规程。
姑娘都是吃青春饭。姑娘的来源主要有两种:第一种是从老渣手中买来的成年女子,初期的四害就是干这种事情的老渣,通过坑蒙拐骗的手段,比如帮你找工作,把姿色好的女孩子从外地骗来,卖给妓院。第二种是从老渣手中买来的幼女,老渣通常游荡在城市郊外,和村庄周围,看到有单独的幼女,或者两三个结伴的幼女,就用食物诱惑,将幼女骗走,带往城市里,卖给妓院。因为这类幼女还不能接客,老鸨就认作干女儿,等养到一定时候,就逼迫出去接客。
还有一种,是自愿做姑娘的,这类人非常少。自愿做姑娘的,一般是大户人家的小妾,和感情受了伤害的年轻女人。前两种姑娘是不能对客人挑剔的,客人看上了,就必须陪。而这一种姑娘可以挑剔客人,她看上的客人,才会去陪。大户人家的小妾,来妓院是寻找生理快感;受了感情伤害的女人,是为了报复男人。
无论是被老渣贩卖的成年女子,还是被老渣偷走的幼女,进了妓院后,都要先经过特殊训练。这类训练包括四个内容:猜、饮、唱、靓。
猜,就是划拳,要学会各种划拳的方法。过去的妓院里有吃饭的、喝酒的、玩耍的、赌博的、看戏的地方,整个妓院就是一座设施齐全的多功能游乐场所。
饮:就是会喝酒,有酒量。姑娘有酒量,客人就要多喝酒。客人多喝酒,妓院就收入多。
唱:就是会唱歌,音色好。
靓:即使琴棋书画,样样都会。
妓院里还有一些特殊的称呼。
干爹:姑娘对嫖客的称呼。
清倌人:这是还没有破瓜的姑娘。破瓜是妓院的专业术语,意思就是破身。这类姑娘,只陪酒,不陪睡。
荤倌人:指的是已经破瓜的姑娘。既陪酒,又陪睡。
叫条子:有人吃饭的时候,想找姑娘,就写张纸条,交给小二,小二就会来到门口,交给门口的黄包车夫,相当于今天的出租车司机。黄包车夫拿着条子,一路叮当地来到妓院,妓院就会派了姑娘过来陪酒。但是,妓院担心姑娘会跟着客人跑了,会派人“跟条子”。直到今天,北方还有很多地方,把姑娘叫“条子”。
打茶围:就是嫖客找几个要好的朋友,约到妓院里,叫熟悉的姑娘作陪,几个人喝茶、聊天、打牌,临走的时候,给盘子里放上一些钱,作为姑娘的出场费点大蜡:就是嫖客给姑娘破瓜。破瓜很有讲究,鸨母会在客厅点上红烛,嫖客叫上朋友,大宴宾客,完全就是按照结婚的仪式,然后在良辰吉日,和姑娘进入洞房。而在进洞房前,一定要给鸨母一大笔钱,作为破瓜的费用。
做花头:即和姑娘同床,和点大蜡相似,不同的是,没有点红烛,也不需要做那么隆重的仪式,但是也需要宴请朋友,也需要拿一笔钱交给鸨母。
接财神:每年大年初一,妓院里装扮得喜气洋洋,门楣上贴着“日进斗金”的字样,有嫖客前来,姑娘们必定围聚上去,讨要小费,嫖客不能不给。
跳槽:那时候的妓院里,常去的嫖客都有一个经常同床的姑娘,嫖客只要一进妓院,鸨母就知道要找谁,就会叫出这个姑娘作陪。但是如果嫖客不找旧相好,而有了新欢,和新的姑娘进了房间。旧相好就会站在他们的门外唱:“大河涨水小河满,你怎能让我受孤单!只要你对我像当初,我跳进黄河也心甘。”跳槽这个妓院专用名词,现在广泛使用。
穿连裆裤:两个嫖客叫了一个姑娘,在一起嫖宿。
擦油:鸨母和姑娘们最讨厌的一种方式,嫖客来到妓院,不想掏钱,却在姑娘身上摸来摸去。现在这个词语改进了,叫做揩油。
苍蝇:这是姑娘们对那些没钱嫖客的蔑称。能够走进妓院的,也不都是有钱人,有的男人没有钱,也跑进来,他们假装要检查姑娘是不是有性病,在这个姑娘身上摸摸,在那个姑娘身上摸摸。姑娘们见到这种男人都非常讨厌,但是又不能明着得罪他们,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背景,姑娘们只好在背后叫他苍蝇。
群英荟萃:每隔一段时间,鸨母就组织姑娘,进行一次评选大赛,姑娘们提前通知嫖客。到了这一天,所有的姑娘都出来,打扮一新,在台上吹拉弹唱,下面的嫖客打出赏金,哪个姑娘得到的钱最多,那个姑娘就是妓院的花魁。古代有一篇很有名的短篇小说《卖油翁独占花魁》,花魁就是这样来的。
我还看到了鸨母把一粒粒亮晶晶的颗粒状的东西,滴到瓷碗里,让姑娘们喝下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姑娘们喝。
下次再见到白头翁,我告诉了他这件事情。白头翁叹口气说:“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造孽啊。”
我不解地问:“怎么了?”
白头翁说:“那是水银。从古到今,妓院里的老鸨都是让妓女们喝水银,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水银有剧毒,只需要几滴就能够杀死肚子里的孩子,但是,也会杀伤妓女。如果喝下多次,妓女就会死的。即使没有死,也再不会怀孕了。”
我问:“难道除了水银,再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白头翁说:“也有。”
我看着白头翁,想听听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白头翁说:“用马尿。妓女和嫖客在做那事之前,一人喝上几口马尿,马尿有极大的腐蚀性,能够杀死精子。但是,这办法没人采用,马尿骚味极强,不但嫖客不想喝,妓女也不想喝。还有一种办法,是用白石灰洗妓女的下体。”
我听了后,禁不住一哆嗦。白石灰沾在手指上,手指都会腐蚀,更何况用来洗下体,那种疼痛可以想象得到。
白头翁说:“这两种办法都没有人愿意采用。所以,妓院就用水银打掉妓女肚子里的孩子。”
四害知道有人要干掉他,他的行动谨慎了很多,那些天很少再来妓院。
我在妓院里见不到四害,但是见到了保长。
保长在妓院里有一个相好,保长本来是想和这个姑娘点大蜡的,但是这个姑娘却和四害点了大蜡,保长知道姑娘和四害点了大蜡,但是他也没办法。
在四害的面前,保长就是一条狗。
那个姑娘在和四害点大蜡后,就被四害抛弃了。其实,四害是用手点的大蜡,但是没有别人知道,只有我知道。那天晚上,姑娘长声叫喊,外面听房的人羡慕不已,他们还以为四害床上功夫厉害,不知道四害患有严重的,无法治愈的疲软不举。
第二天早晨,鸨母走进了房间里,看到白色床单上的落红,就洋洋得意地把床单拿走了,故意晾晒在妓院的当院里。鸨母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在向人炫耀:你们看看,这们这里有货真价实的姑娘。其实,姑娘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姑娘,但是嫖客却是货真价实的太监。
这个姑娘叫做小牡丹,因为她皮肤白皙,身体丰满。
保长在打听到四害给小牡丹破瓜后,再也没有来过,他终于有了胆量来找小牡丹做花头。
保长和小牡丹做花头的第一晚,外面的客厅坐着五六个和保长一起来的人,他们是保长叫来的朋友。那些人在外面吃吃喝喝,打牌抽烟,保长走进了内室。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保长做花头。保长以前都没有做过花头,他总是一个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匆匆地办那种事情,然后匆匆地向姑娘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匆匆的保长总是遭受小桃红这些姑娘的嘲弄和讥笑。小桃红她们久经考验,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她们看到保长的表现就像撒尿一样匆匆忙忙,就忍不住尽情地嘲笑他。
保长一直想找一个姑娘,能够让自己的自尊心不会遭受嘲弄的姑娘,所以,她盯上了小牡丹。小牡丹情窦初开,她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完全是一纸空白。保长想在这张纸上画什么,就是什么。
然而,他没有想到,四害抢了先。四害抢了先,他也没办法。他看着鸨母在当院里晾晒染红的床单,他的心中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然而,就算他心中充满了羡慕嫉妒恨,他也毫无办法。
这一天夜晚,我看到保长进来了,他住进了小牡丹的房间。
小牡丹自小在妓院长大,她是鸨母所养的雏儿之一。在被破瓜之前,她已经熟谙男女之间的事情,可惜,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是四害这个死太监。四害因为自身的生理缺陷,对所有的女人都充满了刻骨仇恨,他用手指肆意折磨小牡丹,在小牡丹痛苦的呻吟声中,他得到满足。
然后,小牡丹遇到了保长。
保长对小牡丹很好,她看着小牡丹的眼色,极力讨取小牡丹的欢心。
小牡丹很感动。
那天晚上,小牡丹没有嘲笑保长,这让保长非常感动。保长在温顺的小牡丹面前,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男人。男人最看重的是别人对自己的尊敬,而小牡丹对保长很尊敬,这让保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保长开始对小牡丹掏心窝子,他把小牡丹当成了红颜知己,他说起了自己的过去,自己如何威风凛凛,当过保长,所有人见到他都要恭敬礼让,在自己的那片一亩三分地,他跺一脚,地皮也在颤抖。来到了大同,他同样威风凛凛,所有人见了他,都不敢正眼瞧他。
接着,我就听到保长说了一句话,他说:“日本人很看重我,明天就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日本人谁都没有告诉,就告诉了我。”
我想着小牡丹会追问是什么秘密,可是小牡丹没有问。小牡丹还是一个孩子,她自小在妓院长大,尽管她熟谙妓院中的各种规章制度和切口暗语,但是她对社会上的事情一窍不通。
保长接着说:“在大同,日本人是老大,我就是老二。谁敢不听我说,我让他三更死,他就活不过五更。”
保长说完后,觉得自己伟大了很多,就站起身来穿衣服,离开了。
我跟在保长的后面,想要弄懂这个秘密,然后找个机会下手,干掉保长。
夜晚很安静,保长走在大街上,他的身后跟着保镖。我远远地跟着他们,一直来到了保长家。保长的家在城墙脚下。
保长走进了房屋后,就关闭了大门。那些保镖离开了。我翻越墙壁,爬上了院子里的一棵树木。我站在树上,向里面张望,透过窗口,我看到房间里有一个人,这个人居然是梨花。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梨花居然在保长家中。
她怎么会在保长家中?
而且,她不但在保长家中,而且她还对保长很好。我透过窗户,看到她伺候保长吃饭,给保长倒酒,在盆子里打了洗脚水,给保长洗脚,然后,她把被子拉开在床上,给保长脱了衣服,伺候他睡下。
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我从树上溜下来,溜到了房门前,月光斜斜地照下来,刚好把大树的影子洒在了房门前,我藏在影子里。
我听见保长在里面说话,他说:“日本人很信任我,明天就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谁也没有告诉,就只告诉了我。日本人对我这么好,我一定要好好回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到底是什么秘密?这个天大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我想,梨花肯定会问保长,保长可能就会说的。可是,梨花这个傻女人没有问。
梨花接着问了另外一个话题,他问:“我爹怎么样了?”
保长说:“爹的罪名比较严重,给土匪传递情报,被日本人关在死囚牢里,多亏我一直在日本人面前说好话,说这是我的老丈人,日本人才没有枪毙。别着急,这种事情需要慢慢来,我给日本人送点钱,咱爹就会放出来的。”
梨花问:“什么时候放出来?”
保长说:“这种事情,谁也说不上来,但是,日本人现在这么信任我,肯定就会听我的话。”
梨花说:“那你可得快点啊。”
保长说:“那当然,你是我媳妇儿,他是我丈人,我能不着急吗?”
我在房门外等候着,一直等到房间里没有了说话声,这才准备拨门进去。可是,保长很贼很鬼,房门在里面闩着,窗户也在里面闩着。
保长知道自己树敌太多,所以,他处处设防,步步小心。
我站在插了门闩的门窗前面,无计可施。
天快亮的时候,我被迫离开了保长家。
我回去后,把发现梨花的事情告诉了赛哥和白头翁,他们都很震惊。我们此前设想过梨花的种种结局,但就是没有想到她会跟保长睡在一起。
白头翁说:“一定要给梨花说明情况,不能让这个女人再糊涂下去。”
然而,想要让梨花相信我们的话,估计很难,因为梨花已经和保长睡在了一起。男女之间最亲密的感情,就是在床上培养出的感情。
赛哥想了想说:“去找冬梅吧,让冬梅告诉她真相。”
我说:“找了冬梅也不行,他爹死的时候,冬梅不在场。冬梅说的话,她也不会相信的。”
白头翁说:“这些做过妓女的女人,一般都有两个特点,一是心肠狠毒,二是性格固执。即使冬梅给她说了,她也不会听从的。”
我想了想说:“我倒有一个办法,可以给梨花说明真相。只要梨花知道了真相,不需要我们动手,梨花就会干掉保长。”
白头翁和赛哥一齐望着我。
白头翁说:“保长知道自己罪恶多端,会有人在背后打他的黑枪,所以他处处设防,有保镖护着他,但是,只要梨花想要干掉保长,有再多的保镖,也没有用。”
赛哥说:“是的,在床上干掉保长。”
我继续说:“在我来到大同的路上,遇到了保长和一群逃难的人,那些人被保长卖到了黑煤窑,只要找到他们中的一个人,见到梨花,说明情况,梨花就会相信的。”
白头翁和赛哥都说:“这是一个好办法。”
然而,那些从张家口一起逃难过来的人,他们现在在哪里,有谁还活着,能不能救他们出来,我丝毫也不知道。
还有,保长昨晚说今天日本人会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这个秘密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我决定先找到那些被保长卖掉的难民再说。
走在大街上,我看到一队队日军开向北门口,北门口停着很多辆卡车,车头朝北,这些日军登上了卡车,他们背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看起来就像丛林一样。
北面肯定要打仗了。
卡车发动了引擎,声音隆隆,就在准备开出城门的时候,突然城外开来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摩托车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撞到最前面的一辆客车时,停了下来。
三轮车上有两个鬼子,坐在车厢里的鬼子好像是个指挥官,满身是血,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开摩托车的那个鬼子脸上身上也都是血,摩托车一停下来,他就从车上倒下来。
两个鬼子上前搀扶起这个倒下摩托车的鬼子,过了一会儿,卡车的引擎声熄灭了,登上了卡车的鬼子,又从车厢里次第跳下来。
北面发生了战事,而且战事已经结束了,鬼子吃了大亏。
中午的时候,我来到了冬梅和当归所在的那条隐秘的小巷,找到他们,说了自己想要寻找矿工的事情。
当归说:“你可以问大牛。”
当归这样一说,我恍然大悟,大牛是从四害手下反正过来的人,他知道四害干过的很多坏事。当初保长当老渣,把张家口的人贩卖到大同,卖给四害,四害是保长的上家,大牛当初是四害手下的人。
我找到大牛,四害把他们卖到了城东一家黑煤窑里,大牛亲自把这些奴隶一样的难民送过去的。那时候,四害的产业只是妓院,还没有发展到煤矿。送这些奴隶去黑煤窑,除了大牛,还有妓院的几个打手。
大牛还说,那座黑煤窑是大同城里一个老地痞开的,高个子,嘴边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长一撮黑毛。他家兄弟三个,母亲死得早,是落水死的。他爹早年是讨饭的,从晋中流落到大同。他有五个孩子,四儿一女。他家门前有一棵老槐树,槐树上有一个喜鹊窝。那座黑煤窑以前生意还好,最近不行了,因为日本人来了后,要吞并所有的煤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