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打扮成算命先生,独自去往那座黑煤窑。
这座黑煤窑比起四害的煤矿来,相差很远。四害的黑煤窑有警察保护,而这座黑煤窑只有几个打手。我走进院墙的时候,看到那些打手正在烤火,边烤火边搓着手背。
我看到了黑痣,他坐在正对我的地方。他的身边是一个年纪十几岁的少年,留着分头。
我装着向他们借个火,点燃了香烟,然后看着黑痣说:“啊呀,这位老哥大富大贵啊,好面相,好面相。只是,只是……”
对手们看到我一见到黑痣,就说他是好面相,就离开火堆,一齐围过来。可是,我不理他们,转身就走。
黑痣听见我说他是好面相,又听我说“只是……”,他就坐不住了,追上来说道:“先生,你先进来一下子,把话说完。”
我很自然就坐在了火堆边,看着火苗一窜一窜,照耀着他们一张张长满横肉的黝黑的脸。
黑痣问:“先生刚才说我好面相,好在哪里?”黑痣收完后,看看打手,打手们也都兴趣盎然地看着我。
我说:“我跟着师父学习不久,你们觉得我说得对的地方,就叫一声好;说得不对的地方,就指点出来。相学是一门相当高的学问,博大精深,我才刚刚入门。”
黑痣说:“你说吧,你说吧。”
我看着黑痣说:“你这个面相好,要是做官,必定位极人臣;要是当兵,必定是个将军;要是做生意,必定财源滚滚。”我的眼睛扫过在座的所有人,接着说道:“这么多人中,就数你面相最好,你最有钱。”
在座的人都笑了,还有人叫好。他们都觉得我很有眼力,一眼就看出来谁是老板。
黑痣说:“接着说。”
我说:“你家世世代代,从你这一辈开始,就光宗耀祖,你家祖上受过很多苦,颠沛流离,妻离子散,所有的阴德,都在你身上表现出来,此后,你家世代享受荣华富贵,一代更比一代强。”
打手们又鼓起掌来,都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我。
黑痣说:“你说详细吧,你这么文绉绉的,我听不太懂。”
我说:“你家祖上不是本地人。”
黑痣说:“那你说是哪里人?”
我说:“你家祖上生活在南边,从你父亲开始,才举家搬迁到这里。是不是?”
黑痣说:“是的。”
我接着说:“你家祖上很穷困,屋无片瓦,仓无颗粮。但是从你这辈开始翻身了。”
黑痣脸上有了喜色,他说:“是的。”
我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黑痣说:“不知道。”
我说:“你家门前有一棵老槐树,槐树上有一个喜鹊窝,喜鹊窝给你带来了福气。”
黑痣睁大了眼睛,他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他相信遇到了神算子。
打手中有个小个子,看我相面算卦很准,就凑近我,说道:“先生,能不能给我也算一卦。”
我说:“相面算卦,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学不到手。这十年八年中,你什么也不能干,专心学相术卦术,耽搁多少青春时光,耽搁多少挣钱的机会。所以,相面算卦收钱,应不应该?”
小个子说:“应该,应该。”他的手扣扣索索地伸向自己的口袋。
我制止他说:“今天我们相见,就是有缘。我白送你相法。”我端详了他片刻,突然问道:“你是哪里人?”
小个子说:“我是汶水县人。”
我说:“你命里有财,但财不多。你家祖上没有余财留给你。你这些年颠沛流离,干过多种事情,但都不成。”
小个子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我说:“你的相法只能送到这里。以后有机会再详细说。”
我又指指黑痣说:“上乘的相法,每天只能送一人,送人多了,自己破财。今天我要送的是这位大哥。”
小个子连连点头,其余的打手也在连连点头。他们对我的说法深信不疑。
现在说说为什么蒙对了小个子。过去,山西每个地方的人,出门都做的是固定的行业,比如说吧,山西五台人,干军队的多,为什么?晋绥军的重要人物阎锡山、杨爱源、赵承绶,都是五台人,北方人重老乡情义,所以,五台当兵吃军粮的人就多。榆次县,开粮行的多;汶水县,开干果子铺的多;平遥县,开票号的多;垣曲县,擀毡的多……这和今天是一个道理,福建沙县人,开小饭店的多,沙县小吃开遍全国各地;湖南攸县人,开出租车的多,广州深圳80%以上的的士司机都是攸县人;青海化隆人,开兰州拉面的多,兰州拉面遍地开花,但不是兰州人开的,都是青海化隆人开的……
出门开干果子铺的,肯定没有多少祖业,要不然也不会出门在外。开干果子铺,挣不了多少钱,但也胜过给人当打手,小个子既然当了打手,那肯定是干果子铺生意折本了。
因为知道小个子是陕西汶水人,所以我说得句句在理,让他不服也不行。
黑痣看到我一出口就非常神奇,接着说:“那你相相,我家有弟兄几个,我有几个娃?”
我说:“从你面相看出,你弟兄三人,有子五人。”
打手们感到非常惊讶,他们看看我,又看看黑痣。
黑痣又问:“那你看看我爹娘都在不在?”
我说:“爹在,娘走。”
围观的打手一齐发出惊呼声。
突然,黑痣冒出了一句:“那你算算我是家中老几?”
这一下把我难住了,我事先没有向大牛打听清楚,但是我脸上不动声色,我说道:“昆仲二三不能为幺。”
黑痣听不懂了,他问:“你说的是啥?”
我说:“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说你是老几?”
黑痣说:“我是老小。”
我说:“我就是说你是老小,昆仲二三不能,为幺。”
黑痣说:“真是神算,神算。”
其实,所谓江湖上算命的人,都是骗人的。他们最常用的骗人伎俩,有这么几条,一是提前把你的情况打听清楚,而是有托儿在一旁提示,三是说模棱两可的话。
黑痣他娘死了,这种人就缺乏管教,所以是大同的地痞流氓。一般做地痞流氓的,都不是家中老大,每个家庭的老大都老成持重,这是真的。中国传统家庭对老大就是这样教育的,他们从小就要为弟弟妹妹做表率。黑痣家弟兄三个,既然不是老大,那么就是老二或者老三,但是,到底是老二还是老三,我也说不上来,所以,我就说“昆仲二三不能老幺”。黑痣肯定听不懂我的话,我就先问他是老几,他如果说是老二,我说:“我说的是:昆仲二三,不能老幺。既然不是老幺,那么就是老二了。”他如果说老三,我就说:“我说的是:昆仲二三不能,老幺。”
黑痣看到我说得条条是理,就恭敬地问道:“先生刚才说我只是……话没有说完,只是什么。”
我对黑痣说:“请端一盆水。”
黑痣很快让人从厨房里端来了一脸盆清水。然后,他疑惑地看着我,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我。
我对黑痣说:“请走到脸盆前,照照你的影子。”
黑痣依照我说的话,走到了脸盆前,他一照,突然惊讶不已,然后,脸上喜滋滋地,眉飞色舞。脸盆中出现的是一个头戴官帽的人,两边的官翅伸出了很长。
我走到脸盆边,对黑痣说:“你的娃娃在哪里?请让你的娃娃过来,也照一照。”
黑痣对着身边一个一直没有说一句话的分头少年说:“上去,看一看。”
分头少年迟疑着,没有迈动脚步。黑痣踢了一脚:“快点去,窝窝囊囊的,你咋一点也不像我!”
分头少年磨磨蹭蹭走到脸盆前,刚刚探出头来,突然神色大变,惊讶地叫了一声。脸盆里是一张乞丐的脸,头发蓬乱,满脸污垢。
黑痣神色大变,一连声地问我:“咋回事?咋回事?”
我说:“家道中落,后代不济。最近肯定遇到了麻烦事情,是不是?”
黑痣说:“我也就不隐瞒先生了,最近确实很烦躁,有人要把我的煤矿收走。”
我知道他说的是日本人,但是我不说日本人,我要向神鬼之事上面引导。我说:“你的煤矿能发财,但是风水不好,会阻挡你的财运。我如果替你修正一下,就风生水起,神鬼难挡了。”
黑痣问:“谁在挡?”
我说:“小鬼在挡。”
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这个煤矿里死过人。”
黑痣点点头。
其实,这种黑煤窑,一看就知道会经常死人,这么差的条件,没有安全措施,不死人才会奇怪的。
我说:“这帮小鬼,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此前就认识,他们死后,抱成团,阻挡你的财路。”
黑痣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我说:“这帮小鬼从东北方向来,他们来到这里,阻挡你的财运,让你霉运不断。”我故意这样说,是因为张家口在大同的东北方向。保长和四害是同一天把那些难民卖给黑痣的黑煤窑的。
黑痣一想,果然是这样,就继续问道:“那能用什么方法破解?”
我说:“我必须做法事,带走一名小鬼,除尽他身上的阴晦气息,再让他回到这里,就相安无事了。”
黑痣说:“好的,您随便挑选。”
当日,保长和四害卖给黑痣的黑煤窑有几十个人,而现在,绝大部分人都死了,只剩下了三个人。黑痣把三个人都带过来,让我挑选。
三个人中,两个人患病严重,站在那里一直咳嗽,咳出一口口血,我觉得没救了。只有一个最年轻的,瘦得像地狱中的鬼一样,赤着双脚,穿着褴褛的衣服,站在地上。我认出来,他就是那天晚上逃难途中,我最早见到的那个少年。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看不出任何神情,长期高强度高负荷的暗无天日的劳作,已经让人思维迟钝,他可能已经忘记了我。
我对黑痣说:“就是这个人,身上鬼气太重,我需要带走两天,洗掉身上的阴晦之气,第三天给你送过来。此后,保证你的煤窑财源滚滚,不会再有是非了。”
黑痣满口答应,他问:“大师,要多少钱?”
我知道他会给我钱,但是我也不能不要。我如果不要,可能会受到怀疑;但我如何要多了,也会受到怀疑,所以,我就说:“一切随缘。你我有福缘,而福缘只送给有缘的人,不在乎钱多钱少。”
黑痣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叠钞票,递给了我,我连看也没有看,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需要说明一下,水盆里出现的那两张脸是怎么回事。
煤矿里的水污染严重,水色浑浊,把一张淡黄色的纸张放在水中,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我提前准备好了两张淡黄色的纸,用小米汤在上面画了两张头像,一张戴着官帽,一张是乞丐模样,然后晾干,给黑痣下套。
黑痣用脸盆端来了水后,我趁机把碘酒在脸盆中滴了几滴。碘酒可以买到,药房里很多,用来治疗碰破皮的小伤痕的。这时候,西医的诊所已经在城市里普及了。
我先把那张画着官帽的纸张放进脸盆里,让黑痣观看。黑痣一看,就以为是自己的形象,喜不自禁。我趁人不备,又把那张画着乞丐的纸张平铺进脸盆,让分头少年看,分头少年一看,大惊失色。
他们轻易就钻进了我的圈套里。
我带着那个少年爬上山坡,走出很远,这才问道:“你认识我吗?”
少年看着我,摇摇头。他眼神呆滞,走路东倒西歪。
我问:“你是从张家口来的?”
他说:“是的。”
我问:“你们一起来了很多人?”
他说:“是的。”
我说:“是保长带你们来的?”
他说:“是的。”
我说:“还有一个人叫三老汉?”
他说:“是的。”
我说:“还有一个人叫呆狗?”
他说:“没有呆狗。”
我说:“你不认识呆狗?”
他说:“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
我问:“你和三老汉是一个村庄?”
他说:“是的。”
我说:“三老汉有个女人叫梨花?”
他说:“是的。”
我说:“梨花被保长骗卖了,你们也被保长骗卖了,是不是?”
他说:“是的。”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了大同城里,我带着少年吃饭,他一口气连吃五碗刀削面,吃得肚子像个孕妇。他跟着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脸上带着极度幸福的神情。
回到了那条偏僻的小巷子里,他舒服地打着嗝,快乐地捧着自己的肚子,像身怀六甲的孕妇快乐地坐在午后的阳光下一样。我终于看到少年的眼中有了光亮在闪烁。
我说:“你们从张家口来大同的路上,有一天晚上,你们点起了一堆篝火,突然,有一个人从黑暗中闯进来了,你们把他吓了一跳,他也把你们吓了一跳,他问你们往哪边走,你说你们往南边走。”
少年终于想起了,他说:“进来的那个人叫呆狗。”
我说:“你再看看我是谁?”
少年眼睛睁圆了,他说:“啊呀,你就是呆狗啊。”
我继续说道:“我在路上问你,你说你知道梨花被保长贩卖了,你们也被保长贩卖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年说:“保长先把三老汉支走,让去县城送信,然后又给梨花说,他爹让马车撞了,梨花就去找他爹,路上就被人贩子带走了,这事情全村人都知道。”
我问:“那你怎么知道你们被保长贩卖了?”
少年说:“我那天没有在,三老汉也没有在,我们都出去了。我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没有一个人了,我想,这些人去了哪里,怎么走的时候连声招呼也不打。我刚转过身,走到门口,就看到保长带着人过来了,他说还有一个,那些人就用绳子绑着我带走了。到了黑煤窑,我才知道我们都被保长贩卖了。”
我说:“保长现在升官了,当了维持会会长。”
少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说:“我见到保长,一定要咬下他一块肉,嚼着吃了。”
我说:“他和梨花在一起。”
少年说:“梨花不是被保长卖了,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是的,梨花就是被保长卖了,卖给了这里的窑子,现在梨花和保长住在一起。”
少年气愤地说:“梨花羞了她八辈子先人,让人家保长卖了,还替保长数钱。”
我说:“我也不知道梨花咋搞的,所以,你一定要见到梨花,问问咋回事。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梨花。”
少年吃饱了饭后,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向我说起了他们村庄的情况,说起了保长的事情。他说那时候村子里就有人在偷偷说保长卖人,但没有人敢当面说,保长在那个村庄里,是土皇帝,他有随便处置别人的权利。没有人敢反抗他,没有人不敢不听他的话。
我问:“你现在见了梨花,还能不能认得?”
少年说:“肯定认得,梨花是我们村子的人稍子。”
我说:“那就好,我把梨花叫出来,你给梨花把这一切都说开。”
我找到一辆马车,让冬梅手下的一个人赶着,来到了那条巷子里,那条巷子叫做桂花巷。车夫敲开了梨花所在的房门,然后说:“会长和你爹让我过来接你,他们在饭店里吃饭。”
梨花问:“我爹出来了?”
车夫说:“刚刚出来。”
梨花毫不犹豫地坐上了马车,她急着想要见她爹。车夫赶着马车,走向了巷子口。我站在一棵树上,远远看到两个鬼子和翻译官带着白头翁走来了。翻译官对着白头翁点头哈腰,我明白,那个老鬼子肯定又出问题了,请白头翁过去瞧病。
白头翁给老鬼子开具的药方,不是中药材,而是食品搭配而成的慢性毒药。
这种慢性毒药很少有人知道,日本医生更不知道,因为他学的是西医。中医和西医的差别,就像乌龟和兔子的差别一样。
在交代梨花的事情前,需要交代一下白头翁的事情。
老鬼子身体很差,从遥远的日本北九州来到中国大同,饮食习惯大不相同,老鬼子每天只吃一点点,他瘦得只剩下一把干骨头。所以,他找到白头翁给他调节身体。
人常说:中医治本,西医治标。要改变老鬼子的身体,只有依靠中医了。
白头翁照样给老鬼子号脉,然后开具的药方是:南瓜羊肉汤。
和上次开具的“狗肉加绿豆”一样,南瓜加羊肉,同样是一种慢性毒药。老鬼子每天把毒药吃下去,而他还不知道。不但他不知道,全大同的人都没有人知道。
这次,老鬼子还遭遇了一件非常懊恼的事情,也就是保长口中的“天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鬼子从东北运送毒气,经过大同北面的山峰,被山上的游击队突袭了,几百名鬼子,生还的仅有那个骑着摩托车的鬼子。
山上的游击队,肯定就是豹子他们的军队;前些日子,抢走死囚的,也是豹子他们的军队。看来,豹子他们的军队,成气候了。
不过,日本人向前线运送毒气,这是天大的秘密,豹子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梨花来到了房屋里,遇到了少年。
梨花能够认出来少年,但是少年已经认不出梨花了。当初的少年是一个农家少年,现在的少年还是一个农家少年;当初的梨花是一个纯洁无暇的农家少女,现在的梨花是一个阅人无数的风尘女子。
梨花看到少年,就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爹呢?”
少年看看梨花,满脸疑惑。
我从另一间房屋里走出来,梨花看到我,突然满脸恐惧,想要夺路而走。我上前拉住她,她骂道:“你这个杀人凶手,不要脸的汉奸,快点放开我。”
我问:“谁是杀人凶手?谁是汉奸?”
梨花说:“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知道,这个愚蠢的妓女,已经被刁钻狡猾的保长蒙骗了。
我放开了梨花,站在门口,防止她会突然逃走。我对少年说:“这是梨花,你们村的梨花。”
少年看着梨花,长大了嘴巴。他说:“梨花姐,你真是我梨花姐,我三伯家的梨花姐?哦,是的,你就是梨花姐。”
梨花说:“你是八娃,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爹呢?”
少年说:“我三伯被日本人炸死了。”
梨花说:“胡说,明明我爹在日本人的兵营里,今天放出来了。怎么会被日本人炸死了?”
少年说:“我三伯都死了恁多久了。你还不知道?”
梨花的眼中充满了疑惑。
少年接着说:“没见到你好几年了,你这几年在大同?”
梨花点点头,脸上一片绯红。
少年说:“那天下午,你一走,村里人就说你上当了。”
梨花问:“我上什么当了?”
少年说:“保长坏透了,他和外面的人合起来,倒卖人口呢。”
梨花说:“这都是村子里的人瞎说呢。”
少年说:“我三伯又不是送信的,保长为什么要让我三伯那天去县城送信?保长把我三伯支走了后,又给你说我三伯路上出了车祸,把你骗出去。你走了后时间不久,我三伯就回来了,他身体好好的,没有出车祸。”
梨花皱起了眉头。
少年说:“我三伯回来后,就找你,到处找不到你,后来,有个放羊娃说在路上看到你上了一辆马车,我三伯带人顺着马车的车辙向前追,追到了一座集市上,集市上人很多,车也多,我三伯追丢了,只好回到家等你,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都没有等到你回来。村里人都说这是保长设的局,把你给卖了。”
梨花说:“不是的,不是的。保长让我爹送信是真的,但是说我爹出车祸的,不是保长,是黑炭。”
少年说:“保长当然不会再出面了,保长再要出面,目标就太明显了。说我三伯出车祸的,是黑炭,但是你知道黑炭是什么人?”
梨花问:“是什么人?”
少年说:“是保长的狗腿子。”
梨花问:“黑炭现在在哪里?”
少年说:“被保长杀了。”
梨花问:“怎么会被保长杀了?”
少年说:“前年,四怪娶媳妇,黑炭喝醉了,保长呵斥他,他就骂保长是人贩子,说保长把村子里好几个女娃都贩卖给城里当妓女。保长弄得很难堪,但是,那天晚上坐席的人没有人敢站出来,大家都装着没听见。过了几天,黑炭在自己家里上吊自杀了。”
梨花说:“你怎么把保长说得这么坏。”
少年说:“保长就是一个心肠歹徒的人。保长让我三伯到县上送信,把我三伯支走,然后让黑炭给你送信,路上人贩子抢走了你。黑炭喝醉酒说露了嘴,保长就上门杀了他,把他吊在房梁上,装着是黑炭自杀了。”
梨花不说话了,她若有所思。
少年接着说:“日本人打来了,保长就带着我们逃难,一路逃向南边,当时,保长一再说他不知道去哪里,其实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把我们带到大同。因为大同这里有他的人贩子同伙。我们刚刚到了大同,睡在一座大院子里,有一天,突然来了很多人,要让我们跟着走,说给我们找吃饭的地方,没想到,吃饭的地方就是黑煤窑。这都是保长干的好事。”
梨花问:“你怎么知道是保长干的?”
少年说:“那天,我三伯出去了,我也出去了。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空荡荡的,正好奇的时候,就看到保长带着两个人过来了。保长看到我,就说,这里还有一个。那两个人用绳子绑着我,把我拉到黑煤窑里。在黑煤窑,我才看到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在这里。”
梨花问:“他们现在呢?都出来了?”
少年说:“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柱子叔和坎子叔,也离死不远了。我们在那里吃不饱,每天干不完的活,两头见星星。我们点着煤油灯,弓着腰挖煤,挖着挖着,上面就掉下来一块,把人砸死了。死的人太多了,每隔几天就有人死。”
梨花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少年说:“我有一句假话,我就不是我爹的种。”
梨花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梨花问:“我爹怎么死的?”
房间外响起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说:“我亲眼看到你爹怎么死的。”
我们一起转过头去,看到走进来的是白头翁。白头翁给老鬼子开具了一张毒药的药方后,看到没有人跟踪,就绕道来了我们这里。
白头翁救治过梨花,梨花对白头翁很有感情,他一见到白头翁,就冲上去,拉着他的手,一连声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在这里?好多天都没有看到你,很担心你的安全。”
白头翁说:“我一切都很安全,倒是你很不安全。”
梨花放开了白头翁的手臂,望着他。
白头翁说:“你爹确实已经死了。”
梨花问:“保长说我爹因为给山上的游击队送信,被日本人活捉了,他正在想办法救我爹。你们说我爹被日本人炸死了,我到底该相信谁的?”
白头翁说:“你爹被保长骗到了大同,那天因为出外,才没有被保长卖到黑煤窑。你爹回到院子里,看到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大同到处找他们。找到了粉巷,看到了你,就上前相认,结果被打手一顿暴打。对亏柴胡和呆狗路过,救了你爹。你爹放心不下你,当天夜晚就要去看你,呆狗看到你爹受伤,就让你爹好好休息,他自己去查看。”
我看到梨花那种美丽而愚蠢的脸上有了恻然的表情,就接着说:“我上了二楼,看到他们在毒打你,把猫放在你的裤管里,抽打猫。”
梨花突然满脸恐怖,她捂着脸,蹲了下去,哭声从指缝间露了出来。
我们都静静地看着梨花,等到梨花平静下来,我接着说:“柴胡想要把你赎出来,可是遇到了四害,四害故意捣乱,让柴胡没法把你赎出来。柴胡和四害约定在树林中一决雌雄,双方就要开打的时候,日本人的飞机飞过来,炸死了很多人,包括你爹。我此前给你说过的。”
梨花的眼泪流下来,他说:“可是,可是保长说我爹是被日本人抓走了。”
白头翁说:“如果真的像保长说的那样,你爹给山上的游击队送信,纵然有十个保长,也把你爹保不出来。保长,不过就是日本人喂养的一条狗。”
梨花的脸上有了悲愤。
我看着她,问道:“那天,我们在一起,行走在大街上,我遇到了保长,你走开了……”
梨花说:“是的,我走开了,可是,第二天,我又在大街上遇到了保长,保长还认识我,他请我吃饭,然后把我带到了他家。他说那天不应该派我爹去送信,让人贩子钻了空子,他为此痛苦了好几年。我问他为什么会来大同,他说他带着我爹一起逃难,来到了大同,他们都是替山上的游击队做事,我爹被日本人抓住了,他正在设法营救,他的身份是维持会会长,连日本人都听他的,他会把我爹救出来的。”
我问:“你就相信了?”
梨花点点头,低声说:“是的,我相信了。”
我说:“保长是给日本人做事的,日本人来之前,保长和人贩子勾结在一起,把你们那里的女孩贩卖到这里;日本人来了后,保长又和日本人勾结在一起,残杀抗日志士,这个人坏透了,他不但害了你,还害了你爹。”
梨花不再说话,低着头,脸露愧恨之色。
那天,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让梨花相信,保长是一个汉奸,保长是一个老渣,保长卖了她,保长也害死了她爹。
梨花痛哭流涕,她咬牙切齿地说,她一定会干掉保长。
梨花离开后,我一路跟踪她,来到了保长家的院子外。黄昏时分,我趁人不注意,爬上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树,在树枝间藏了起来。
我藏好不久,就看到保长回来了。
保长走进了房间里,房间里的梨花非常殷勤,她铺好床,打好洗脚水,然后就伺候保长躺下来了。房间里的灯光也熄灭了。
我坐在树枝上,听到房间里传来说话声,但是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溜下大树。
我来到了房门前,把耳朵贴在房门缝,我听见梨花问:“咱们村的八娃你还记得吗?”
保长说:“咋记不得?”
梨花说:“他现在在哪里?”
保长说:“谁球晓得他在哪里?你问他咋咧?”
梨花说:“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房间里静寂了一会儿,又响起了梨花的说话声:“黑炭现在干啥呢?”
保长没有回答她,而是说:“你今晚怎么这样?你到底咋回事?”
梨花说:“我没事,我就是想问问他们现在干啥哩。”
保长说:不,你有事,你肯定有事,你多少天都没有提起老家的事情,今天晚上居然一再问我老家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你今天遇到什么人了?是不是有人逼迫你了,有我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要害怕。
梨花说:“我今天见到八娃了。”
保长说:“八娃,八娃会在大同,你开什么玩笑?”
梨花说:“我真真切切见到八娃了,八娃说是你害死了黑炭。”
保长似乎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八娃怎么会在大同,八成是逃犯,这娃小时候我就看出他手脚不干净,爱偷人的东西。你在哪里见到他,我明天就去看看,看我能不能也碰见他。”
保长这是在套取我们的地址。
我听见梨花说:“我真的见到了八娃,在桂花巷里。八娃还说是你打死了黑炭,假装是他自杀身亡的。”
保长说:“这个八娃,说起来就满嘴胡说,看我明天和他对质。”
今晚,我无论如何也要干掉保长。如果今晚干不掉保长,那么天亮后,当归和冬梅他们都会有危险。
可是,门栓在里面插着,我要怎么才能进去。我不进去,就没法干掉保长。如果我今晚干不掉保长,那么天亮后就更干不掉了。
我心急如焚。
房间里再没有了说话声,但是有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拉动被子的声音,又好像被子掉落在地的声音。
我站在门外,听见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在响着,我感到很奇怪,他们一直在拉动被子干什么,我正疑惑不解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我赶紧藏身在院子背墙后。
月光升起来,照着院子,照耀院子如同白昼。我看到一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向四周望了望,然后走到大门口,拿出了一把铁锨。铁锨很锋利,照射着月光,明亮的光线在院子里晃动。
这个人是保长。
保长拿着铁锨,走到了大树下,弯着腰挖坑。他挖得很专注。
我悄悄溜进了房间,看到床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雪白的肌肤泛着白色的光芒,那是梨花。我看到梨花躺着一动不动,就悄悄摸着她,她身体冰凉。我又把手指放在她的鼻子下,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梨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