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凶险蔡家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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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院子里,我问长袍:“这些和尚是什么来头?”

    长袍说:“身为佛门弟子,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害人间,悲夫,乾坤颠倒,纲常不继,善念湮灭,妖孽丛生,此乃我蔡家镇全镇上下上万口的耻辱啊。”

    我说:“我不才,愿帮蔡家镇铲除这群妖孽。”

    长袍黯然神伤地说:“蔡家镇人人有此心,但缺少领头人。这群妖僧手中有枪,我等赤手空拳,如何应对?”

    我说:“不瞒你说,我就是本着这群妖僧而来,只要你听我吩咐,要灭这群妖僧,只在举手之间。”

    长袍激动得满脸通红,他说:“吾辈拼却这一身皮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天,暮色降临的时候,我披着夜色,穿过五行八卦巷道,来到了前巷。

    我在前巷静悄悄穿行,寻找三师叔,可是一直没有找到,不知道他被关在了哪里。临近午夜,我看到前巷有一座院子灯火通明,就爬上了屋脊,向下张望。我看到院子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围着八仙桌坐着几个人,桌子旁燃烧着熊熊的篝火,不断有哔哔的木柴爆裂的轻响传过来。摇曳的火焰,照得八仙桌边的那些人脸色诡异,显得阴森恐怖。

    突然,传来门扇打开的咯吱声,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那些坐在八仙桌边的人一齐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看着他。我看不清老和尚的脸,但是我看到他行走的背影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我努力回想着,回想着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和尚。他转过身来,我看到他面色黧黑,黑得就像炕洞里的烟灰,我确信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因为这样肤色的人,世间少有,如果我见过他,一定会回想起来。

    老和尚在八仙桌边坐定,他面南背北,气势威严,问道:“都准备好了没有?”

    那些人点头哈腰,齐声说:“准备好了。”

    老和尚点点头,看看他们,又看看八仙桌边的凳子,示意他们坐下来。那些人赶快配合似地坐下来。

    老和尚说:“那就开始吧。”

    一个尖嘴猴腮的人对着后院叫喊:“上菜。”

    后院里走出一个男子,右手举起来,叉开五指,托着一个木盘,木盘里放着八个小碟子,他身材又矮又胖,好像磨盘一样,他的两条短腿迈得飞快,就像磨盘滚动一样。他来到八仙桌边,把八个小碟子放在每个人的面前,然后又夹着木盘离开了。我搞不懂这些人要吃什么,为什么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个小碟子。

    老和尚说:“今晚我们要吃的,是一道有名的南方菜,也是我的家乡一道招牌菜。这道菜叫做驴打滚。”

    我听见了老和尚的话,但是不明白什么叫驴打滚。我正在思忖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院传来一声毛驴凄厉的声音,声音如同纷飞的蝴蝶一样灌满了整座院子,让人全身收紧。我坐在树上,透过落光了叶子的稀疏的树枝,向后院望去,我看到后院的木架上拴着一头毛驴,磨盘端着一盆开水,浇在了驴屁股上。驴全身抽搐,长声哀鸣,却无法挣脱木架的束缚。磨盘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对准已经被烫掉驴毛的驴屁股,插了进去。然后,手腕一抖,刀尖一旋,一块驴肉就掉进放在凳子上的托盘里。驴的全身像筛糠一样,两条后蹄哒哒哒地敲打着冰冻的地面。前院,那几个人谈笑风生,老和尚绘声绘色地向其余的人介绍驴肉的美味。他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而驴打滚则是驴肉中珍品。想吃哪一块,就现场割下哪一块,味道鲜美,世间无双。

    后院,磨盘把那块从驴屁股剜下来的肉丢在开水锅里,灶膛里火光熊熊,照亮了他一张模糊的脸。他的脸像一个被压扁的柿饼,五官挤压在一起,显得极为滑稽可笑。

    剧烈的疼痛让驴支撑不住,它颓然倒在木架上,木架被驴沉重的身体压得咯吱作响,驴那扇屁股血肉迷糊,粘稠的血液顺着细长弯曲的驴腿向下流去,流着流着就流不动了。远远望去,驴的腿上像爬着几条面目狰狞的蜈蚣。

    锅里的驴肉熟了,空气中氤氲着驴肉的香味,磨盘把驴肉捞出来,切成几块,然后放在托盘里,送到了前院的八仙桌上。八仙桌旁坐着的人一齐伸出手指,捏着筷子,一边将流到嘴边的口水吸溜进去,一边夹住了盘子里的驴肉,蘸着小碟子里的葱姜蒜,送到口边。前院的他们箸盘交错,啧啧赞叹;后院的毛驴咴咴叫着,声声悲切。

    盘子里的驴肉吃完后,老和尚说:“驴打滚乃为人间美味,但算不上人间真品。要说人间真品,则清蒸白玉莫属。”

    众人放下竹筷,边咀嚼着嘴里的驴肉,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老和尚。一个人问:“什么叫清蒸白玉?”

    老和尚呵呵大笑,他很自满地说:“要说在吃上,你们北方人远远不及我们南方人。北方人除了面条,就是馒头;除了馒头,就是面条。吃来吃去,都是小麦磨出的玩意。南方人吃的就太多了,天上飞的,除过风筝不吃,其余的都吃;地上爬的,除过板凳不吃,其余的都吃。”

    其余的人听老和尚这样说,急忙讨好地附和他,说是的是的。

    老和尚说:“今天我就请大家来吃一顿清蒸白玉,新鲜货色,下午我刚刚搞到的。过几天就有一场大战,我全仰仗各位出力,等我坐上了总舵主的位置,一定不会亏待大家,我是皇上,在座的各位就是一方诸侯。”

    其余的人又赶紧说是的是的。

    大胖子梁广寒想做总舵主,这里又冒出一个想做总舵主的。

    时间不长,磨盘又从后院端来了一个木盘,放在了八仙桌上。八仙桌边的人大吃一惊。我向木盘看了一眼,也大吃一惊。

    木盘里,赫然是一个婴儿,白白胖胖,肚子上放着剁好的生姜和葱白,摆放整齐。

    老和尚拿起筷子说:“吃,吃。”他的筷子插入婴儿的脸颊里,一别一夹,一块颤巍巍的肉就到了老和尚的嘴边。

    清蒸白玉,原来就是清蒸婴儿。

    老和尚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其余的人也拿起筷子,七手八脚的筷子伸进了婴儿的身体里,我看到婴儿的肋骨和腿骨露出来。老和尚用筷子夹住白森森的骨头,手臂一抖,肉就全都掉在了木盘里。

    老和尚得意地望着别人:“味道是否鲜美?”

    那些人点头哈腰说道:“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鲜美的东西。”

    老和尚说:“诸位,这只是今晚的第二道菜,后面还有第三道菜。”

    那些人都望着老和尚,有人问:“第三道菜是什么?”又有人说:“老大对我们如此厚待,我们拼却头颅,也要把总舵主的位子抢来。”

    老和尚说:“此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万万不能让梁广寒得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坐等梁广寒和总舵主争得头破血流,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那些人赶紧说:“老大英明,老大英明。”

    老和尚说:“现在我们把第三道菜带上来。第三道菜叫明月丹心。”老和尚望着其余的人,看到其余的人眼中充满了疑问,他回头喊道:“带上来。”

    一个人被从房间里带出来,他五花大绑,绳索牵在一名和尚的手中。我赫然看到,他是三师叔。

    老和尚得意地望着众人说:“明月丹心,就是把新鲜的人心,切成月牙状,蘸着酱油醋吃下去。你们可曾吃过?”

    那些人赶紧摇摇头。

    老和尚说:“今晚就让诸位开开洋荤。”

    那些人的脸上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老和尚继续说:“心与肉不同,心有七情六欲,肉只会感觉疼痛。杀猪杀羊,为什么要一刀子下去,猪羊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是因为有心。猪羊猝死,心就可以吃;如果猪羊慢慢被杀,它极度恐惧,病毒就会渗入心中,不可以吃。”

    那些人啧啧称赞老和尚:“老大真是博文多才,世间无双。”

    老和尚洋洋得意道:“猪羊尚且这样,人更如此。要吃人心,需要在他高兴的时候,突然一刀子下去,挑出心脏。趁着心脏还在啵啵跳动,用刀子切碎,蘸着酱油醋吃。这时候的心脏温热绵软,世间再无能与人心相媲美的美食了。”

    那些人的目光都落在三师叔的身上。三师叔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一言不发。

    老和尚对身前牵着三师叔的人说:“解开绳索,拿出耳塞,我有话说。”

    那个人解开了捆绑三师叔的绳扣,并从三师叔的耳朵里掏出了两丸棉花,三师叔揉着被捆绑得红肿的手臂,还是一言不发。

    老和尚说:“你是哪里人?你来蔡家镇干什么?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问你了。我想放你走,你意下如何?”

    三师叔怒骂道:“狗日的,少废话,老子来到这里,就没想活着出去。要杀要剐,痛快点。”

    老和尚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他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家都是吃江湖这碗饭的,人不亲行亲,江湖只有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说不定哪天我就成了你,你就成了我。所以,我放你走。”

    三师叔冷笑道:“你别给老子下套子,老子不吃你这一套。老子告诉你,你死到临头,赶快滚出这样,还来得及,要不然,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老和尚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他说道:“世间只有我杀的人,别人岂能杀了我?我放你走,你不愿走,那就怨不得我了。”老和尚操起桌子上的刀子,走近三师叔说:“本来想吃你的心,现在我改了主意,想吃你的胆,我看看你的胆到底有多大,够不够我们分吃。”

    三师叔冷冷地看着老和尚,怒骂道:“少罗嗦,别像个娘们一样婆婆妈妈,给老子一刀,痛快点。”

    我悄悄溜到屋脊,手中抓着一块方砖,我准备先一砖砸倒老和尚,然后从屋顶上跃起来,抓住空中的树枝,身体一荡,就能够轻轻地落在篝火边,我把燃烧的木棒乱七八糟地丢向他们,拉着三师叔逃走。可是,要拉着三师叔冲出这座院子,我手中没有武器,不知是否有胜算。

    老和尚走到了三师叔跟前,举起了刀子。我举起砖头,准备一砖砸下,就在这时候,天空中突然一暗,一只巨大的老鹰从天空中飞降而下,它张开的翅翼遮住了月光。我一看到这只老鹰,就认出了是铁柱喂养的那只大鸟。我此前见过它好几次。

    老鹰直扑老和尚,老和尚叫声啊呀,连滚带爬地钻到了八仙桌下面。八仙桌下面传来了老和尚惊惶万状的声音:“又是这个扁毛畜生,快点干掉。”

    那一瞬间,我头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突然明白了,老和尚是老道,他诱骗我给李大掌柜送信,想借李大掌柜的手除掉我。他诱骗响马瘦子和铁柱过黄河,除掉了瘦子和铁柱。老和尚忽而和尚打扮,忽而道士打扮,他就是燕子说过的那个沙漠绿洲中的妖道,就是白头翁口中会易容术的人,就是黑白乞丐说过的王林。易容术能够骗过人,但骗不过老鹰。

    我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落在了三师叔面前。

    三师叔看到我,脸露喜色。我说:“快走。”拉着三师叔快走两步,三师叔突然一跤跌倒,我低头一看,三师叔的腿上带着伤。

    一名和尚看到我从天而降,是为了解救三师叔,就挥舞着大刀扑过来,我匆忙中寻找能够抵挡的武器,却找不到。一声唳叫突然响起,老鹰从后面袭击了这名张牙舞刀的和尚,它一低头,和尚一粒蓝汪汪的眼珠子就落在地面上,鲜血染红了积雪,姹紫嫣红,分外妖娆。

    趁着这个机会,我将三师叔扛在肩膀上,背出了院门。

    院子里的和尚们在经过了短暂的慌乱后,也追出了院门。身后传来了一声枪响,我回头望去,看到王林手中拿着一把手枪,枪口还有钢蓝色的烟雾冒出来,在月光与雪光中显得异常醒目。老鹰发出一声唳叫,拍打着翅膀飞向夜空,溶溶的月光中,有几片羽毛飘飘荡荡,像沉船一样。

    我背着三师叔来到了一处岔路口,三师叔趴在我的背上说:“走离位。”我放慢了脚步,我知道蔡家镇按照八卦来修建,八卦阵中,只有一条生路,其余的都是死路。这个岔路口,一边是坎位,一边是离位。坎位为水,离位为火。走坎位是生路,走离位是死路。生路,就是可以摆脱追兵,走出八卦阵;死路,就是走不出八卦阵,被困在里面,可是,三师叔为什么要让我走离位这条死路呢?

    我站住了脚步,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听三师叔的。后面追兵的叫喊声清晰可闻,三师叔喊道:“快走,走离位。”

    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左边的离位。

    离位是一条小巷,小巷的两边是一人多高的土墙,土墙上面长满了湿漉漉的苔藓,显然年代久远,即使在这个急如星火的夜晚,我也能够闻到苔藓霉烂的气息。我想开口问三师叔为什么要让我们走上离位这条死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圈池塘,池塘边种满了面目狰狞的龙爪柳。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夜晚里,每一棵龙爪柳都黑魆魆地,显得恐怖。

    我沿着池塘跑了半圈,池塘的那边出现了追兵。月光照在他们一颗颗圆润的脑壳上,他们的脑壳就像猪尿泡一样光亮醒目。我的脚下又出现了岔路口,三师叔在背上喊:“走坤位。”

    我又犹豫不决。一个出路口,两条小巷,一为乾位,一为坤位。乾为天,坤为地。按照八卦方位图,只有走乾位才是生路,走坤位肯定是死路。可是,三师叔为什么一定要我走坤位。

    池塘那边传来了枪声,这次,不但有手枪的声音,还有步枪的声音。那些和尚闹嚷嚷地沿着弧形的池塘追过来,我不再犹豫,背着三师叔走进了坤位。

    我知道只要连续两次走错了方位,就会被困在八卦阵中,难以走出,只能原路返回。可是,我跑过了坤位,前面并没有什么东西阻挡,我顺利地又来到了一个岔路口。

    三师叔说:“走兑位。”我毫不犹豫,走上了兑位。回头望去,听到身后闹嚷嚷的脚步声渐离渐远,那些和尚不知道追到哪里去了。

    我在一棵大树下停住了脚步,把三师叔从背上放下来。我感到很奇怪,就问:“这是八阵图,明明按照既定的方位行走,才能走出去,为什么你让我按照死路行走,居然能够摆脱追兵。”

    三师叔说:“这不是八阵图,这是反八阵。八阵图走乾位可以生,走坤位只会死。而反八阵走乾位只会死,走坤位才会生。其余以此类推。八卦分乾、坎、巽、震、艮、离、坤、兑。乾为天,坤为地,此为一对;坎为水,离为火,此为一对;艮为山,兑为泽,此为一对;震为雷,巽为风,此又是一对。八阵图中,走前者为生,走后者为死。而在反八阵中,走前者为死,走后者才为生。蔡家镇祖上有高人,依照反八阵建造村镇,虽千军万马也无法攻破。”

    我感到奇怪,就问三师叔:“这些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做了看门人吗?怎么又会在这里?蔡家镇确实有高人,祖上是大明朱家后人。”

    三师叔说:“怪不得。世事难料,江山倾覆,我脱离江湖,本来只想做一介小民,了此残生。可谁知,日本人被赶走了,内战又开始,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我逃离那座县城,想找一块安静的地方,可谁想到处都在打仗。本以为江湖险恶,没想到尘世同样险恶。”

    我又问:“熊三哥呢?他和你在一起吗?”

    三师叔说:“死了。”

    我问:“怎么死的?熊三哥怎么会死呢?”

    三师叔说:“县城里驻扎了一支军队,为首的是一个师长,手下几千人。攻城的也有很多人,双方打了起来,子弹满天飞,熊三哥中了流弹,死了。县城被攻破后,守城的师长也死了。”

    我问道:“师长长什么样子?”

    三师叔说:“大个子,络腮胡子,听熊三哥说,他此前是西安警备旅的旅长,后来当了师长。”

    想不到熊三哥和络腮胡子就这样死了,我心中有一种难言的苦涩,突然感到人生苍白无力,谁也无法断定死亡什么时候降临。我继续问三师叔:“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些和尚怎么抓住你的?”

    三师叔还没有回答,树上突然传来说话声:“树下可是呆狗?”

    我大吃一惊,向树杈上望去,只看到落光了叶子的枝杈,在月光的映衬下,像简笔素描画一样纤毫毕现,丝丝入目。树杈上没有一个人影。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他说道:“我在这里。”然后,我看到一个人影从树杈背后的屋脊上从天而降,从下向上望去,他就像从月亮上跳下来一样。他的手中撑着两把油纸伞,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把两把油纸伞收了起来。

    我一看,他居然是铁栓。

    我问铁栓:“你怎么会在这里?伤好了吗?”

    铁栓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急匆匆地问:“见到我的老鹰了吗?”

    我说:“见到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依然没有回答我的话,依然急匆匆地问:“你在哪里见到老鹰的?你在哪里见到的?”

    我说起刚才在院子里见到老鹰扑向王林的情景,说起了王林对着老鹰射击,老鹰拍着翅膀飞远了。铁栓说:“我的老鹰受伤了,我的老鹰受伤了,我要去找它,我要找到它。”他向前跑了几步,站在岔路口,不知道该向哪边跑。

    三师叔说:“这是反八阵,你能走出去吗?”

    铁栓喘着粗气说:“我走不出去,我是跟着老鹰来到这里。刚才,老鹰突然飞远了,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不识路径,就爬上屋顶上察看,没想到遇见了你们。”

    我说:“是的,是的,老鹰见到了仇人,双眼充血,就自己飞上去报仇。”

    铁栓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老鹰比人聪明得多,反八阵只能挡住人,但挡不住老鹰。人在反八阵中晕头转向,而老鹰俯瞰地面,一目了然,它见到王林,就径直冲过去。”

    铁栓说:“是的,确实是这样。你们走后三天,我的病情就慢慢减轻了,就出门追赶你们。我一直向东面走。在黄河岸边,我看到老鹰飞过来,它的脚上绑着一片布条,上面只有三个完整的字:“老道王”,后面是一个不完整的字,只有一横一竖,好像是一个十字。但是,这个十字不规则,只占据上半部分,显然这道竖还没有写完。如果这个老道叫王十,也显得不伦不类,首先一个人不可能叫王十,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再说,道士都有道名,没有人称道士的俗名。还有,我们的仇人中,没有一个叫王十的。这几个字的字迹是铁柱的,我太熟悉他的字了。铁柱在一块布条上用血写了这几个字,还没有写完,绑在老鹰的脚上,一定是给我示警,告诉我仇人的名字。这几个字还没有写完,说明当时的情景非常危急。”

    我点点头说:“我在黄河岸边见到了黑狗的尸骸,但没有见到老大瘦子和铁柱的。”

    铁栓说:“他们都遇害了。老鹰这些年始终和铁柱在一起,而现在它单独来找我,说明铁柱和大当家的都遇害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替他们报仇。老鹰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跟,来到了一道悬崖下,老鹰落在了一棵树上。我扒开密密的藤条和枯草,发现有一条小道居然能够攀上悬崖。爬上悬崖后,看到了一座村庄,我偷听村庄人的谈话,知道这座村庄叫蔡家镇。”

    我说:“这就是蔡家镇。”我听到铁栓这样说,心中筹划着带领关西帮攀登悬崖,从背后突袭王林。

    铁栓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房顶,我对铁栓说:“铁柱布条上写的那几个字是‘老道王林’。当时情况紧急,‘林’字只写了两笔,铁柱就把布片匆匆包卷在老鹰爪子上,让老鹰给你报信。”

    铁栓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这个老道就是你们以前在沙漠绿洲见到的那个江湖术士王林。那时候,王林是和尚打扮,来到了沙漠深处的绿洲,他给身上涂了盐巴,走上集市,说一只骆驼是自己的亲娘,亲娘转世后,变成了骆驼,人们不相信,他就脱下衣服,走近骆驼,人们看到骆驼舔舐王林,神情亲昵,就相信了王林的话。然后,王林穿着袈裟,来到庙宇,说他是得道高僧,能够预知前世今生,可以一月不吃不喝,人们不相信,他就关上庙门,独坐庙中。一月过后,王林走出庙门,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人们惊讶不已,震撼不已,都以为王林是神仙下凡,其实,秘密在袈裟里,王林的袈裟里藏满了一条一条的牛肉干,他这一个月都是依靠牛肉干来充饥。此后,王林盘踞在这座庙宇里,装神弄鬼,指点迷津,骗钱骗色。王林说他能给女人开光,经过他开光后的女人,事业顺利,家庭幸福,远远近近的女戏子都排着队来到这里,争着和王林上床,直到有一天,你们来到这里,揭穿了王林的骗人伎俩。所以,王林对你们恨之入骨。”

    铁栓说:“是的,那次要不是有人从中作梗,王林早就成了刀下之鬼。”

    我接着说:“离开了沙漠后,王林在西北到处游荡。在西域,他抱着一块大石头,硬说这是玉石,强行要卖给店铺,被黑白乞丐打跑。后来,在甘南,他又变成道士打扮,继续行骗,黑白乞丐差一点着了他的道儿。按说,黑白乞丐都见过王林,再见后一定会多加小心,然而,王林会易容术,他用青核桃的汁液,改变了自己的皮肤,用明矾改变声音,他又由和尚变成了道士,别人怎么能分辨得出?我也上当了,差点送命。”

    铁栓问:“你怎么上当的?”

    我简单说了和瞎子在象棋擂台赛中,遇到老道的情景,我说:“当时,王林是道士打扮,说他认识总舵主,还和瞎子的师父下过棋。当时,我们对他没有丝毫怀疑。就在瞎子和别人下盲棋的时候,有人在屋顶上准备向我们下毒手,我一直猜不透这个人的来历,后来才知道这是王林派遣的人。那次,多亏有豹子在暗中保护,要不然我和瞎子都会遭遇不测。王林看到我们三个都身手不凡,就不敢轻易动手,决定借助别人之手除掉我们,他写了一封假书信,让我送到同洲府的李仁堂药铺。我又一次着了他的道儿,差点被李大掌柜的整死。当天晚上,你和铁柱要是晚来一步,我就死于非命。”

    铁栓接过我的话头:“你这样一说,我才感觉到此前很多事情非常蹊跷。为什么我们要渡河的时候,刚好就遇到大排他们?肯定是王林提前给大排通风报信……”

    突然,巷子口出现一群人,他们打着火把,闹嚷嚷地跑过来,有的喊:“在这里。”有的喊:“快抓住。”

    铁栓朗声长笑:“老子正愁找不到你们,你们自个倒送上门来了。”铁栓迎着最前面的一个人跑过去,熊熊的火把照耀下,那个人举起了手中的长刀,铁栓一扬手,手中多了一颗流星锤,流星锤挟着风声,砸在那个人的脸上。那个人仰面倒在地上。

    我冲过去,拉住铁栓说:“快走。”

    铁栓说:“你们快走,我今天要杀个痛快。”

    我说:“他们人多,我们打不赢的。”

    铁栓说:“打不赢也要打,你们快走。”

    那群人又冲过来,铁栓抡圆了流星锤,嘶声呐喊着,声音像一头被铁链捆缚的猛兽,在这样的暗夜听起来异常瘆人。那群人慑于铁栓的威猛,没有人敢冲上前来。我退后几步,走到三师叔跟前说:“你快走,我在这里挡一会儿。”

    三师叔说:“你说哪里话?你们在这里拼命,我独自偷生,哪个江湖中人能做出来?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三师叔说得我豪气顿生,我对他说:“你且看我怎么痛揍这些乌合之众。”

    巷子有一丈多宽,我和铁栓并排站立,我对铁栓说:“兄弟,我们并肩战斗,不能放过一个。”我们的后面,是腿脚受伤的三师叔。

    铁栓喊道:“谁想上来送死?”

    一个手持长矛的大个子看到我赤手空拳,就跨前几步,抖动长矛刺向我。月光下,我看到银白色的矛尖抖成了脸盆,我一矮身,长矛刺空了。我翻转手掌,抓住了长矛杆子。大个子握着长矛的另一端,想要拽回去,却没有拽动。就在他扎开马步,第二次还想拽的时候,我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裆部,紧跟着,一拳打在了他的喉结上。他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撒手倒下。

    我把长矛在手中掉了一个过儿,矛尖指着那群吓呆了的人群,喊道:“不怕死的,上来!”

    站在前面的几个人闹嚷嚷地,互相推搡着,一个说:“我们这么多人,岂能怕你两个小兔崽子。”一个说:“放下兵器,饶你不死。”他们互相鼓励着,鼓噪着,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来。

    我对铁栓摆着颜色,悄声说:“走吧,此处不宜恋战。”

    铁栓说:“你走,我今天找不到王林,誓不回去。”

    我说:“来日方长,让王林再多活两天。”

    铁栓说:“我今天就要取走他的人头。”

    我知道仅仅凭借我们两个和腿脚受伤的三师叔,绝对不是王林他们的对手,然而,铁栓的驴脾气上来了,我无可奈何。现在要走还来得及,然而我不能抛下铁栓。如果抛下铁栓,铁栓只有一死。

    我正彷徨无计的时候,突然听到那群人的后排传来了喊声:“让开,让开,看我的。”

    那群人的中间闪开了一条通道,一个黑魆魆的大汉走上前来,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人,那几个人的手中没有兵器,每个人都捧着一张渔网。大汉从一个人的手中拿过渔网,慢腾腾地抡起来。我看到渔网张开了,张开的网眼在地上掠过一道道诡异的黑影。一只乌鸦在树枝上尖声叫着,干瘪的声音像断裂的枯枝一样砸落下来。就在乌鸦的叫声中,渔网突然当空向我落下来,我举起长矛一挑,就把渔网抡在了树枝上。乌鸦尖叫一声,飞入了黑漆漆的夜空中。

    就在渔网飞向树枝的时候,大汉手中的第二张渔网飞出去了,向着铁栓兜头落下。铁栓的流星锤飞出去,却没能带走渔网。渔网将铁栓全身包裹,铁栓倒在地上,无法挣脱。

    那群人一齐呐喊着冲上来,我左冲右突,捉襟见肘,既要保护倒在地上的铁栓,又要保护腿脚受伤的三师叔。几个人挥舞着长刀从我身边冲过去,冲向三师叔,我和另外几个人缠斗,脱不开身。我看到铁栓就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徒劳无益地摆动着全身,无力站起来。

    突然,巷子那边,脚步声纷至沓来,声音中夹杂着咩咩的杂乱的叫声,一群羊低着头冲过来,它们低垂着头,头上的犄角闪烁着清冷的月光。羊群的后面,火光闪烁,鞭炮声清脆响起。羊群像洪水,那群人像枯枝,他们被羊群冲刷得七零八落。鞭炮声中,我听见一个人在喊:“呆狗,快走。”

    我贴墙站立,看着洪水一样的羊群从眼前流过,听着咩咩的叫声被杂沓的羊蹄踩成一地碎片。那群人在前面奔逃,像被鞭子追赶的羊群;羊群在后面追赶,像牧羊人手中的鞭子。

    羊群跑过后,后面跑来了一个人,他每跑一段路,就点燃手中的一串鞭炮,丢在羊群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让羊群失魂落魄,惊慌奔逃。他跑到我的跟前,我看到他是长袍。

    长袍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割开包裹着躺在地上的铁栓身上的渔网。铁栓一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追赶那群人拼命。我和长袍一边一个,拉住了他的手,我说:“先回去再说。”

    我们回到了长袍家中,长袍家中聚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是蔡家镇的农夫,他们穿着粗布棉袄,袖着双手,吸溜着流到上嘴唇的鼻涕,有的蹲在地上,有的站在地上,远远望去,他们就像长短不一的被烧焦的木桩。

    长袍家的土炕上摆着一张木桌,木桌旁坐着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木桌上放着一壶酒和一碗蚕豆。老头旁若无人地把蚕豆丢在嘴巴里,花白的山羊胡子就一翘一翘,像风中的喜鹊尾巴。长袍介绍说,这是族长。

    族长对我们的到来充满了敌意,他认为我们会给蔡家镇带来灾祸。“古人云,”族长把一颗蚕豆准确无误地丢在嘴巴里,边像牲畜一样咯嘣嘣地咀嚼着,边慢条斯理地说,“守分安命,趋吉避凶。尔等逞一时之勇,与人相斗,岂不知灾祸就在眼前,蔡家镇全镇老小上千口人,命皆休矣。”

    我和铁栓面面相觑,无言以对。面对这样一个又迂腐又顽固的棺材瓤子,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向三师叔,三师叔嘴角挂着笑容,他走上前去,对族长说:“独斟不如对酌,我能否陪族长大人喝几盅?”

    族长惊愕地望着三师叔,似乎想了想,然后说:“悉听君便。”

    三师叔说:“我先为族长大人敬一杯。”

    三师叔用仅有的一条胳膊端起酒盅,突然说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喝冷酒,我替您温一壶酒。”

    长袍歉意地说:“连日降雪,雪压柴禾,柴禾浸湿,实在无法温酒。”

    三师叔朗声大笑,他说:“温酒岂用柴禾?我有颠倒乾坤之气,扭转天地之力,用积雪就可温酒。”

    所有人都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三师叔,三师叔端起酒盅,径直走到门外的一棵桐树下,树坑里堆满了积雪,三师叔把酒盅插在积雪中,然后用他仅有的一条手臂对着酒盅虚空发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酒盅边氤氲着淡淡的白气,沿着树身袅袅升腾。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我一脸惊诧,我看你惊诧一脸。

    三师叔从积雪里拔出酒盅,端到了族长的面前,说道:“酒盅刚好温热,请族长大人慢用。”

    族长用他鸡爪子一样的手指摸着酒盅,山羊胡子抖个不停。山羊胡子对着壶嘴喝了一口,脑袋也开始抖个不停。他问三师叔:“你真的有回天之术?”

    三师叔傲然答道:“不用柴草温一壶酒,只不过是举手之力。我手中有天兵天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小小几个蟊贼算得了什么?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化为齑粉。”三师叔突然仰起头来,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暴喝一声:“天兵天将,遮住月光。”

    三师叔刚刚喊完,夜空中突然云层翻涌,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黑漆漆的夜色中,似乎有无数人在云层后呐喊。所有人惊讶不已,全都长大了嘴巴,三师叔仰天喊道:“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命你们两天之内,剿灭蔡家镇妖孽,一个不留。”

    云层后似乎传来了隆隆回声。三师叔侧耳倾听,对族长说道:“族长大人请放心,托塔李天王告诉我,明日此时,天兵天将下界除妖,蔡家镇所有民众,从今晚开始,一律关门闭户,不得走出一步,否则会有误杀之虞。”

    族长赶紧点头,所有人也跟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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