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今晚就把那群强盗赶出去。”
长袍接着说：“昨天夜晚，族长悄悄告诉我，有一条秘密通道，直接通往前巷。这是当年建造蔡家镇的人设计的，这个秘密通道也只有族长才知道，是族长一代代传下来的，以备危难时刻全村人逃生所用。”
我说：“一定不辜负族长所托，将这伙强盗赶出蔡家镇。”
第二天夜晚，寒风凛冽，我带着铁栓和二十名挑选出的关西帮大汉，穿着黑色的衣服，臂膊上缠着一条白毛巾，沿着后山的那条小路，攀藤附葛，爬上了蔡家镇。三师叔和关西帮其余的人马，留在山下。
蔡家镇果然家家房门关闭，阒寂的村庄里，连一星灯火也没有。这里距离前巷，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前巷灯火通明，寨墙高筑。高高的寨墙上，每隔十几丈，就点着一根火把。前巷住着王林和那些假和尚，他们防范甚严。
长袍带着我们，下到山沟里，山沟里有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像一道张开的嘴巴。山洞里堆满了枯枝败叶。长袍说：“这里就是和前巷连接的进出口。”
我对长袍说：“你回去吧。”
长袍说：“让我也去吧。”
我说：“我们进去是拼命的，你不能跟着我们去，你的家庭离不开你，整个村庄的人也离不开你。”
长袍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我说：“不，你是文人，不会玩刀玩枪，我们还得分个人来保护你。”
长袍无法说服我，只好留了下来，他说：“我们全村人都会烧香，让土地爷保佑你们。”
长袍离开后，我们清理了洞口的枯枝败叶，然后点着火把摸进去。山洞曲里拐弯，好像是雨水冲刷形成的，地面上长满了积年的荒草，还铺着一层不知道什么年代被野风吹卷进来的落叶，散发着浓浓的霉味。我们前行了十几丈，看到了洞壁上的人工痕迹，那是锄头钉耙挖掘后留下的。这里果然是暗道。
我们继续向前走，看到地面上和洞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蜈蚣，还有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昆虫，每种昆虫都模样狰狞，恐怖诡异。洞外滴水成冰，而洞内温暖如春，昆虫们都来到这里过冬。于是，洞内变成了战场，经过漫长的，也许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厮杀，洞内只剩下最凶猛的昆虫了。
我们把火把贴近地面，让火把给我们开路，阻挡在地面的昆虫受到火焰的炙烤，纷纷慌手慌脚地爬向两边，它们沿着洞壁，爬在了我们的头顶，火把的光亮中，它们睁着一双双绿豆样的凸起的眼睛，对我们怒目而视，看起来极为可怖。
铁栓说：“这些爬虫，烤起来吃，一定很好吃。”他高举火把，汹汹火焰炙烤着头顶上的昆虫，那些昆虫无处可躲，就一齐手忙脚乱地向前爬去，它们背上的甲壳互相撞击，发出令人心悸的嚓嚓声。
铁栓唱道：“人人叫我黄大仙，驱赶孽畜去上山，大家奋勇齐争先，咬死那群王八蛋。”关西大汉们听到铁栓的唱词，全都笑了。
可惜，我们都不会法术，要不，我们只需袖手旁观，看着这群昆虫吞吃掉王林和那些假和尚。
又向前行走了十几丈，前方出现了一眼水井，当年建造这条地下通道的人，真是考虑周全，连取水都想到了。如果万一进出口被封，被困在这里的人，只要带了充足干粮，就可以生活很长时间。
井口边放着一块木板，这是给从这里行走的人准备的，把木板铺在井口上，人就可以通过，而敌方追击到这个井口，我方只要抽走木板，敌方就无法通过。那些难以计数的昆虫爬到这里，沿着井壁纷纷爬下去，他们无法跨越井口。我们把木板铺在井口，踩着木板通过。
木板已经在这里放置了很多年。很多年来，虫叮蚁咬，让木板变得衰朽，最后一个人刚刚通过，木板就从中间断裂，掉落深井里。我们站在井边，过了很久，才有湿漉漉的落水声传上来。
大家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惊讶和庆幸的神情。
我们继续前行，来到了一排长长的台阶下，台阶用青砖砌成，一直通向黑暗中的上方。我们拾级而上，拐过了几道弯，每一个拐弯处，都能够看到嶙峋突出的山石，当初挖掘这条暗道的时候，遇到石头，不得不另辟蹊径。见到石头，说明我们就距离蔡家镇不远了，蔡家镇是建造在山石上的城堡。
我们继续向上攀登，前面被一块木板挡住去路，木板散发着积年的霉味和腐烂气味。我试着推了推，无法推动；加大了力气，木板还是纹丝不动。我和铁栓一起拼尽全力去推，木板仍然不动分毫。铁栓沮丧地说：“出不去，完了，我们白忙活了这么久。”
我说：“像这种情况，一定是有机关的。”
我借助着已经越来越黯淡的火把，一寸寸查看着洞壁。时间异常紧迫，火把即将燃尽。如果火把燃尽，而我们还没有打开木板，就只能退回去。而退回去，还要经过那口深井的上方，木板已经掉落深井，我们无法返回。
借助着火把最后一丝光亮，我看到洞壁上有一个小洞，仅仅能够容纳一只手。火把烧尽了，我听见所有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我把手臂伸进那个小洞里，手心一阵冰凉，摸到了一个铁环。我把铁环使劲拉到外面，头顶上的木板哗然打开，枯枝败叶和湿漉漉的泥土如同瀑布一样，掉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清凉的风吹进来，满天的星星照耀着我们。
希望之门被打开了。
我们从暗道里爬出，来到了一片山丘上，山丘上怪石嶙峋，稀稀拉拉长着几十棵柏树和榆树，几十年几百年的尘土和枯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散发着陈年的霉烂气味。此时，黎明已经来临，太阳从东面的云层里露出了半张脸，将西面的山峦染成了橘红色。站在山丘上，向下望去，蔡家镇前巷尽收眼底，每条道路，每座房屋，甚至连房屋顶上青黛色的瓦片，瓦片上墨绿色的苔藓，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前巷一片宁静，连一声鸡鸣狗吠也听不见，除了几个站岗放哨的，其余的假和尚都在酣睡。
我们藏身在石头后，和粗大的树干后，然后聚拢了一堆枯枝败叶，点燃了，一缕青烟从树缝间袅袅升起，柴草燃烧的噼啪声滔滔不绝。
山下，三师叔看到了山顶上的烟雾，立即带着关西帮攻打，他们齐声呐喊着，敲着面盆铜锣和能够找到的所有响器，听起来声势浩大。巨大的声响惊醒了王林和那些假和尚们，他们衣衫不整地从房间里和窑洞里冲出来，手中拿着刀枪。王林站在一块竖起的碌碡上，举着手枪，对着那些假和尚叫喊着。
我吩咐两个人用土层盖住柴草灰烬，这样，假和尚即使看到后山有了烟雾，也不会过分在意，还以为是哪个放羊娃点燃的篝火，又压灭了。我们手持快刀，从山顶上悄悄地溜下来。
按照我的吩咐，下山后，铁栓带着二十个人直扑寨门，将寨门打开，让三师叔带着的大队人马冲进来。而我，则擒贼先擒王，悄悄接近王林，将他干掉。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部署进行，我们像一支利箭，无声无息地射入了前巷。
寨墙外，关西帮沿着陡峭的台阶，一步步接近了寨门；寨墙内，假和尚们手忙脚乱地前去堵截。王林站在碌碡上喊道：“一个都不能放进来。”
突然，铁栓带着二十个大汉从背后杀出，他们像一股旋风一样卷入了人群中，见到光头齐砍。假和尚们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呆了，瞬间忘记了反抗，一颗被砍下来的光头像皮球一样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台阶骨碌碌滚下去。
站在碌碡上的王林喊道：“顶住，顶住。”他拿着手枪瞄了又瞄，也没有开枪。双方缠斗在一起，不断挪动着脚步，王林没有把握开枪。后来，他终于开枪了，枪子却一路尖叫着，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我从后面扑上来，抡起长刀，斜斜地砍向王林的肩膀。突然旁边伸出了一把刀，架住了我的长刀，那是王林的护卫。我飞起一脚，踢翻了这个护卫，想要再砍第二刀，王林已经感觉到情势不对，就一骨碌从碌碡上滚下来，连滚带爬遁入了人群里。
铁栓带着二十个大汉猛砍猛杀，他们接近了寨门。两名假和尚抬来了松木土炮，想要轰击寨门内的关西帮，他们已经点燃了土炮上的炮捻子。我飞步跑过去，一刀砍断了他的手臂，喷薄而出的鲜血溅了我一身，另一个转头就跑。我搬起炮座，炮口对准了他逃跑的方向，突然一声巨响，我被震坐在地上，土炮口喷出的铁钉铁砂，将那个逃跑的假和尚打成了马蜂窝，也将旁边一棵高大的杨树树身打成了刺猬。
炮声过后，二十个大汉已经打开了寨门，门外的关西帮蜂拥而入，假和尚们像凌晨追赶退潮的螃蟹一样，慌手慌脚地向后退去。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王林，他身后几丈远的地方，铁栓紧追不舍。
我绕道过去，想要兜击王林。突然看到王林掉转身去，举起了手中的枪，我大声喊着：“趴下！”可是，铁栓却没有趴下，他圆睁着通红的眼睛，和王林愈来愈近，王林手中的枪响了，铁栓倒在地上。
我惊叫一声，向着王林奔去。王林听到喊声，转过头来，他又对着我举起手臂，我手中的长刀丢出去，刀刃插进了王林的胸脯，王林用仇恨的眼光意犹未尽地看着我，然后很不情愿地倒了下去。
三师叔带着关西帮追击溃散的假和尚，寨门里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浑身抽搐的铁栓。我奔过去，将铁栓扶起来，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腿上。我看到子弹从铁栓的肚腹穿过，他的嘴角有鲜血流出，显然伤及内脏。
铁栓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痛楚的表情，他对我笑着说：“谢谢兄弟，替咱报了深仇大恨。”
我把衣服脱下来，缠在铁栓的腰上，铁栓头脑很清醒，他对我说：“兄弟你替咱好好活，活它一百岁。”
我说：“你别说话了，我带你去找郎中。”
铁栓脸上凄惨地笑着，然后，我看到笑容在他的脸上凝固了，他的身体在我怀里渐渐变得冰凉。
这天下午，我们把铁栓安葬在那座山丘上。站在山丘上，蔡家镇一览无余。我相信每当有月亮的夜晚，铁栓就会坐在山丘上，极目远眺，他的目力穿透无边的黑暗和无际的山峦，看到遥远的奔腾不息的黄河，和黄河岸边行走的响马瘦子和铁柱。
坟茔刚刚堆好，从天空中飞落了一只苍鹰，它飞得歪歪斜斜，显然身体带伤。它飞到坟茔旁边的一棵榆树上，发出一连串的叫声，声声凄切。这是铁栓的鹰。
暮色来临，我们下山。
后来，长袍告诉我，这只鹰好多天不吃不喝，最后倒在了坟茔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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