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黑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一棵大树。
那颗树的叶子都落光了，树旁杂草丛生，草都是枯草，陆百里用弯刀把草连根割了，分出一小部分来点火，剩下的都堆在一边。
楚姜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将枯草放进去，用打火石点燃，然后架上树枝，燃起了一堆暖烘烘的火。
等火生好了，陆百里已经抓了两只兔子来，正准备拿去剥皮，甄时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便说：“什么事都是你们在做，不如清理兔子的事就交给我吧。”
陆百里也不和他客气，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说道：“呐，这把匕首送给你了，拿来杀鸡杀兔子正好，平时还可以拿着防身。”
甄时接过兔子和匕首，便拿到小溪边清理去了。
楚姜又在火堆的另外一边生了一堆火，然后把先前的火堆扑灭，把土填好。
之前生过火的地方，土地都被烤热了，楚姜跟陆百里一起，把先前割下来的草铺了上去，晚上他们就睡在这一堆枯草上。
甄时清理兔子清理了很长时间，他把兔子洗得很干净，切得一小块一小块的，用双手捧着拿回来了。
楚姜看着，咂咂嘴，说道：“前面再走几天就到扶风郡了，那里的集市上应该能买到又小又实用的锅子，我们这路还要走上几个月，而且越往山路上走，遇到村子的可能性越小，以后还是带个锅子在身上才方便。”
陆百里看看自己的柳条筐，又看看楚姜的竹条筐，说道：“可是我们的框里都没地方放锅子了。”
楚姜说道：“那以后只能委屈甄师弟背锅子了。”
甄时连忙说道：“没事没事，我本来就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让我做点事，我反而能够心安理得一点。”
楚姜从他的箭袋里掏出一把弩箭，将兔肉仔细串好，放在火上烤，烤了一会儿兔肉上便滴出油来，滋滋地往外散出香味。
陆百里咽了口口水，说道：“你们汉人真会享受，都风餐露宿了，还能做这么好吃的兔肉来，我从大漠一路来到中原都是在路上啃干粮，有时干粮吃完了，就直接啃树皮吃草根，连兔子都懒得去抓，抓来了也不会烤着吃。”
甄时笑了笑说：“不是我们汉人会享受，是唐师兄会享受。”
楚姜不可置否，“人活着，不就图个开心么？”
他把烤好的肉分给陆百里跟甄时，说道：“没有佐料，也就闻着香，味道只能算一般。”
陆百里抓着弩箭啃着肉串，啃得满嘴的油，“这味道哪里一般了，比我生吃的强多了！”
楚姜握着弩箭，慢条斯理地吃着肉，还不忘把肉里的骨头剔出来喂给糖糖。
等到三人吃完了，楚姜又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然后用树枝在背风的一边撑起了一块防水布。
防水布也是他自己缝的，将几张油纸和棉布缝在一起，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挂起来挡风，碰到下雨天气，便撑在头顶挡雨。
三人挤在一片杂草上，有火烤着，有布可以挡风，倒也睡得舒坦。
他们又行了几日，终于到达了扶风郡。
三人蓬头垢面，看到城墙上“扶风郡”三个大字，俱都吐出了一口浊气。
“终于到了！终于可以洗个热水澡了！”
扶风郡自然比不上太原、长安这样的大城，可是要比茂陵村、马嵬村这样的小村好了太多。
他们本着就近原则，在城门口附近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三间上房，每个房间里都有只半人高的大木桶，五个铜板可以买一桶热水。
小二带了两个壮汉抬了热水来，又送上来一壶热茶，说道：“客官，我们这里每日提供茶水两壶，洗漱水两盆，是不收钱的，只有洗澡水才另算。”
楚姜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示意小二出去。
他脱掉了一身风尘仆仆的衣服，跨进木桶，热水蔓延过他的身体，他舒服地吁了口气。
楚姜将头靠在木桶的边沿上，将自己的头发打散，用浴桶旁的木梳缓缓地打理着自己结成块的头发，他记得小的时候师父就喜欢把他泡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帮他梳头发。
有一天，师父在帮他洗澡的时候，突然跑了出去，把他吓懵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孤零零地坐在木桶里等师父回来，一直等到水凉也没等到师父，他拿干布擦干了自己，穿好了衣服，赤着脚跑去找师父。
后来，在师父的小院子里找到了师父，师父一身酒气。
楚姜睁着无辜的眼睛问师父：“师父，我哪里做错了么？”
“阿楚没有做错，我的小阿楚长大了，以后师父再也不能帮你洗澡了。”
从此以后，师父果然再也没有进过楚姜的房间。
楚姜躺在客栈的浴桶上想着师父，从前想不明白的事，随着年纪的增长总有想明白的一天，大约从那时候起，师父才发现了对他不一样的情感吧。
楚姜记得他找到师父的时候，师父握着酒杯的手有点抖，料想师父是被他自己惊世骇俗的想法吓坏了。
梳了好久，那一头又长又密的头发终于重新变得柔软顺滑，楚姜把头发放进水里，头发便如细密的水草一般浮在水面上，随着他的一呼一吸，浅浅地流动。
已经有多久没有想起师父了？
似乎遇到陆百里以来，师父已经从他的脑海里慢慢地移了出去，虽然他固执地称自己为唐川，可是师父还是在他的记忆力渐行渐远了。
楚姜沿着木桶的边沿缓缓地沉了下去，他整个人蜷缩在水底，窒息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一如从前沉在汾河河底。
那时候还年轻，他固执，他不听话，终于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要被唐家堡的长老们驱逐，他们要用门派的派规处置他。
师兄师姐们都劝他在外躲一躲，等蓝眉夫人气消了，帮他在各位长老面前说说好话，事情也就过去了，当真有哪个门派的长老要把自家的弟子往死路上逼的？
可是楚姜却是个倔脾气，他说：“既然是我犯下的错，就该由我自己去承担，死也罢，活也罢，今天就把这事给了结了！”
那时候听说二长老跟四长老来到了太原，楚姜自己在背上背了根荆条，就要跑到长老面前去负荆请罪。
谁知道在客栈门口遇到了师父，师父二话不说用腰带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师父说：“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没有我的允许，你有什么资格去死！”
楚姜也是怒气上脑，梗着脖子回嘴道：“你把我捡回来经过我同意了么？你救我的这条命，我不稀罕！”
大师兄宁染听到楚姜这么说，赶紧呵斥道：“师父都是为你好，你这小白眼狼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伤师父的心？”
楚姜掉过头去不睬大师兄。
宁染没有办法，只能再去哄师父，“师父您老人家消消气，阿楚师弟你还不了解么，向来嘴硬，有什么话好好跟他说就行，师父您不能真对他动气啊！”
唐川推开宁染，一个呼哨唤来了自己马，将楚姜就这么捆着丢在马上，说道：“好好好，我捡你回来也是多余的，今天就把你给送回去！”
他一甩马鞭，骏马疾驰而过，直奔太原汾河。
宁染只能匆匆忙忙地召集了自己的师弟师妹，一路快马加鞭跟着师父，就怕师父做什么傻事。
唐川将楚姜带到河边，二话不说将他推进河里，楚姜被腰带捆着，只能吐着气泡往水底下沉，汾河的水又寒又凉，在河底似乎还能看见森森的白骨，都是从前被淹死的那些人，楚姜的心里突然有点后悔，后悔自己那样顶撞师父。
唐川就站在河边看着楚姜慢慢沉下去，一串串地气泡冒上来，他剩下的六个徒弟在河边跪了一排，苦苦地哀求师父放楚姜一条生路。
他唯一的女弟子莫清月忍不住开始哭，唐川呵斥道：“不许哭，要哭就滚远点！”
莫清月站起来，说道：“师父，你不想阿楚活，就随他沉在水底吧，等他淹死了，你以后不要后悔就行！”
她一边哭一边跑掉了，她不忍心看着楚姜死在她的面前。
宁染趁师父不注意，脱了鞋就准备跳下水去把楚姜捞上来，唐川吼道：“没我的命令，你们谁敢动！”
宁染只能穿好鞋默默地回去跪好。
“师父，好像没有气泡冒上来了。”
“你给我闭嘴！”
宁染又瞟了一眼河水，说道：“师父放心，气泡又冒上来了。”
“哼！”
“师父师父，我看错了，刚刚那串气泡不是师弟冒上来的，是有条鱼游过去了。”
“我让你给我闭嘴，你听到没有！”
“唉，我闭嘴。”
过了一会儿，宁染又说道：“师父，这回气泡真没了，我看得可仔细了，半天了，一个泡都没有，这回师弟一定死……”
“噗通”一声，唐川跳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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