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解,问:“师傅,我们什么时候回太平村?”
孟铮望着院中的槐树,沉默半晌,缓缓道:“月儿,你哥哥找了你十年,他想见你。”
明月一愕,哥哥?她还有一个哥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师傅谈及与她身世相关的事。她静静地目注着孟铮,喃喃道:“我有哥哥?”
孟铮目中隐隐有哀伤之色:“月儿,你已长大成人,有些事情师傅不该再瞒着你。等见到你哥哥,师傅会告诉你一切你所想知道的。”
斑驳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筛落下来,孟铮的背影却显得无比地荒凉萧瑟。他默默地走回房间,轻轻关上房门。良久。房中传来一阵悲凉哀伤的埙声,呜呜咽咽,闻者落泪。
明月心中酸楚,十年来师傅时常独坐一处吹奏这首埙曲,哀婉凄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师傅,你如何才会一展笑颜呢?
次日,明月买了许多精致的糕点打算去看望阿满。一别数日,不知她是否又出去招摇撞骗了。
“明月。”身后一个声音惊喜地叫道。
明月转过身,只见南宫昱箭步如飞,迅即走至她身前,气息急促,微喘了一口气,漆黑的双眸璀璨若星辰:“明月,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明月微笑道:“真巧,京都这么大,你我却能在街上遇见。”
南宫昱苦笑:“巧么?我去客栈找你,谁知掌柜说你们几日前便离开了。虽不知你是否还留在京都,却不肯死心地一条街又一条街地寻你。”忽又笑了笑,指了指澄蓝的天空,道,“想来它听到了我心中的祈求。”
明月凝望着他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心中一热,问道:“你不怕再遇上反贼么?”
南宫昱轻笑一声,道:“他们若要杀我,上回就可以动手。可见他们并不想取我的性命。他们若敢再犯上,我决不轻饶。”
明月环顾四周,含笑道:“我竟不知这些百姓原来是羽林郎。”
南宫昱笑了笑,瞥到她手中的物什:“你是去见阿满他们么?”
明月点点头:“她上次无故受累被劫,一定受了很大的惊吓。”
南宫昱喜道:“太好了,我们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正想去看看他们。”
人还未进院,远远地便听到一阵嬉笑声。几个孩童正众星捧月似地围着阿满,个个神色兴奋。阿满煞是威风凛凛,清一清嗓子,指着地上的一块小石板,喝道:“大胆石板,竟敢谋财害命,目无国法,来人啊,给我狠狠打一百大板。”
一阵轰笑声。“哈哈,还包青天呢,石板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阿满姐姐,你一定在骗我们,石板又不会说放话,包大人怎么审它?”
孩童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阿满眼睛一瞪,正要发作,却见明月,南宫昱从门外走进来。大喜之下,冲着孩童们嚷道:“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明儿再继续。”孩子们一哄而散。
明月笑道:“没想到你扮起包拯还有模有样的。”
阿满得意地道:“我说书的水准可不比那些说书先生差。”忽又拉着明月左看右看:“姐姐,我一直很担心你。那天落水后,醒来发现和秦铖被关在一个黑乎乎的房间里,后来不知怎么就放我们走了,秦铖说那些绑匪只是求财,他回去筹银子赎你们,让我先回家。我不知道姐姐住哪,天天在街上转圈子也没遇见姐姐,现下看到姐姐没事我就心安了。”
明月微笑道:“绑匪求财而已不会伤人性命的。”
南宫昱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阿满:“这些银子拿去给院子里的老人,孩子买些吃的,穿的,用的,再把屋子修葺修葺。”
阿满瞥见银票的面额,吓了一大跳,愣怔了片刻,笑嘻嘻地接过银票:“南宫公子出手真大方,那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明月亦将糕点递给她,正色道:“以后可不许再去偷人钱财了。”
阿满脸一红,赧然道:“我那是劫富济贫,算……算不得偷。”
明月笑道:“‘劫富济贫’也不许。”
阿满扮了个鬼脸,笑道:“阿满听姐姐的话,从此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又问道,“姐姐现住哪?阿满得空了去看姐姐。”
“城东梧桐巷。”
阿满忽凑到明月耳边,促狭地轻笑道:“姐姐,那个王昱一直盯着你看呢。”
明月脸颊如染了胭脂般通红,只觉得那两道灼热的目光似一张天罗地网无所不在,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从杂院中出来,天色已近黄昏。天际晚霞宛若织绵般绚丽耀目。一路默默无言。长长的曲巷尽头,一座清静幽雅的小院在望。
明月浅笑道:“我到了。皇上请回吧。”
南宫昱紧紧地望着她,问道:“明月,我若接你入宫,你可愿意?”虽然是云淡风轻地相问,然漆黑的双眸中却满是期待和一丝紧张不安。
明月一时愣怔,脸腾地烧红,望着他期盼的双眸忽觉得有些不忍,低下头,轻声道:“皇上错爱,我一介山野女子,怕是过不惯宫中生活。”
南宫昱身子微微一颤,亮如星辰的双眸刹那如灰烬般死寂灰败,瞬间又微笑如常:“你不用急着答复我。听闻翡翠湖风景如画,你可愿陪我泛舟湖上,我们也学一回文人墨客,饮酒论诗。”顿了一顿,又道,“三日后我在湖畔等你。”
南宫昱安静而潇洒地离去,挺拨如松的身影却透着一股落寞与寂寥。
明月呆立半晌,推开院门,却不禁秀眉微蹙。他果然没有离开京都!瞥眼见到孟铮亦立在院中,脸色不由微微一红,适才与南宫昱的对话想必已落入他们的耳中。
杨昭拈须微笑,眼中透着一股抑不住的兴奋。孟铮神色凝重,上前关上院门,正色道:“月儿,随我进屋,师傅有紧要的事告诉你。”
明月心一紧,从她记事起孟铮从未有过如此严肃,难道忠义会又出什么事了?刚走进屋中,杨昭忽向她跪下,恭敬地道:“臣杨昭参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孟铮亦跪下:“臣孟铮参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月又惊又骇,见孟铮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吓得立即跪在孟铮身前,急道:“师傅,我是月儿,不是什么公主。师傅如此跪我,月儿怎么受得起,师傅快快请起。”
孟铮静静地望着她,眼中隐隐有些不忍,缓缓地道:“月儿,你本姓慕容,是大胤朝的清河公主。十年前乱贼攻入京都,师傅带着你逃出皇宫,隐居在太平村。”
十年前逃亡的那一幕在眼前倏忽闪过。明月身子微颤,以前困惑的事情此时清晰明了。那个一直纠缠着她的梦魇,连绵的火势吞噬着天地间的一切,漫天的火光中她无路可逃,瞬间身上满是火。儿时的她经常从这样的梦中哭醒。彼时孟铮总是安静地守在床边,柔声哄道,有师傅在,月儿不怕。原来那并不仅仅是一个梦魇。史书记载,龙朔十年三月初八,贼攻破京都,帝以身殉国,后蹈火相殉。而每年的三月初八,师傅都会让她向着北方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这三个头是磕给以身殉国的父王与母后。十年来,师傅视她如珍宝,可万般疼爱中却总隔着一层缥缈似雾的尊敬,仿佛她是他的主子。
师傅让她背那些兵书,治国之书,让她熟悉君主与臣子的权谋之术。这一切只因她是前朝公主!
孟铮叹道:“月儿,你若不信,可仔细看一下身上的那块玉佩。”
明月从怀中掏出一枚云凤玉佩,色白如雪,晶莹剔透,触手生温,一看便知是稀世好玉。
孟铮眉目间蕴着一缕哀伤:“这枚玉佩是以和氏壁雕琢而成。是先帝赐给清河公主满月之礼。”
明月轻抚着玉佩,眸中泛着盈盈泪光,八岁之前的记忆于她是一片空白,她甚至已全然不记得父母的模样。明月默默地扶孟铮站起:“月儿早已忘了大胤,亦不记得自己是公主,也许这便是天意,天意让月儿忘却过去种种。从今儿起,请师傅也忘了大胤,忘了月儿是公主的身份。”
杨昭忽叩首道:“公主,大胤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求公主救一救他们。”
明月疑惑道:“大胤已灭,我不过是一介平民,如何救他们。何况大新朝皇帝生性悲悯,必会善待大胤遗民。”
杨昭冷冷地哼了一声:“南宫昱不过是想招安所有反抗新朝的义军。他要的不过是他大新皇朝江山稳固,千秋万代。”沉吟片刻,接着道,“南宫昱对公主情深一片,若公主肯陪伴在他身边,时时劝导他善待大胤子民,他必会听从的。”
明月大惊:“你想让我入宫?”
杨昭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是。”
明月心一沉,不禁望向孟铮,孟铮叹了一口气,道:“月儿,自从南宫鼎一统天下,前有永定三屠,今有文字冤狱,我们大胤子民命轻贱如蝼蚁。你父王心系天下,爱民如子,若以你之力让大胤子民过上好日子,他必会含笑九泉。”
明月神色一黯,道:“南宫鼎灭了大胤,我与大新皇朝有血海深仇,又怎么能去侍奉他们的皇帝?”
杨昭道:“当年大胤内忧外患,烽烟四起,各国虎视眈眈。即使南宫鼎不举兵攻打,江山亦会落入他国之手。南宫昱自亲政以来,乾纲独断,他若肯善待大胤子民,便是我大胤之福。”说着,又叩首道,“大胤子民的福祉全在公主一念之间。”
明月静静地望着孟铮,问道:“师傅也希望月儿入宫吗?”
孟铮神色复杂,默了半晌,道:“月儿,新朝大兴文字冤狱,一人获罪,株连九族。这些年无辜枉死者何止千万,大胤子民日日活在刀口之下。太子仁善,忧心悲痛不已,经常带着旧部将士在各地奔走救人。可螳臂焉能挡车,以他们数十人之众又岂能救得了千千万万的百姓?月儿,你若入宫,多劝皇帝实施仁政,善待大胤子民,到时天下安定,太子亦可卸下一身重担,做一个平凡的百姓。”顿一顿,又道,“师傅看得出来,南宫昱待你是真心的,有他在你身边,师傅很放心。”
明月低垂着脸,右手紧紧地握着垂在裙上的碧色丝绦,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倏然落在手背上,沁凉如冰。平静地道:“师傅,月儿愿意入宫。”
她不会违逆师傅的任何话,哪怕她不喜,她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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