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工作的单位北京电影制片厂,简称“北影”,一下子出现了很多“革命”派别,它们之间整天打来打去。我本人没有加入任何一个“派”,不过跟我好的许多老同志、老朋友差不多都成了保皇派。也许这是因为他们都是“革命”老人的缘故吧。
“文革”正式爆发之前,我正跟北影厂的一些老同志在山西长治县进行“四清运动”(四清,1965年开始的一场以“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为口号的政治运动)。我当时对“四清”还是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农村的事情最好还是由农民自己解决,我们这些来自城市的知识分子又是搞艺术的,怎么可能比这些长期生长、生活、工作在农村的基层干部更了解如何开展农村工作呢?
农村干部自己管理自己生活的村,管理自己的事情,自然也有可能会腐败,可能做出一些不好的行为,但毕竟他们都是真正有着农村实际工作经验的干部。可是实际情况偏偏却是把我们都派了下去,还交给了我们一系列的重要任务。这些任务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整”这些农村干部,我确实很想不通。
后来,我们忽然接到一个命令叫我们立刻撤回。得知这个消息后,大家都感到十分高兴,心想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回去了。谁知道在下了火车,列队完毕后却宣布我们谁都不能回家!命令宣布之后,就有人用几辆面包车将我们所有人拉到了社会主义学院。在社会主义学院中,我们所有人都被隔离了。
当天马带着幼马一起去北京站接我,一生都特别正统的他眼见着我被带走了,虽然心理上也有些不舒服,但一想到这事应该是组织上的决定,也并没有往别的地方多想。
几天之后,我们在一个夜里被拉回北影进行批斗。这次批斗是在北影大院里举行的。整个批斗的场面十分混乱,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当夜包围着我们,不断地高喊着各种口号。我们所有人都被红卫兵押
着,在人群包围下艰难地弯腰站着。在批斗开始后,我发现我们这些去了社会主义学院的人,无论是厂长还是演员、导演,只要是从解放区来的老同志,全部都成了牛鬼蛇神。
批斗结束后,现场的红卫兵最后冲上来对着我们所有人噼里啪啦好一通乱打。打得差不多了,就把我们分男女赶回了北影的宿舍。我们这些女同志住的那栋宿舍上面画着一个骷髅头,造反派叫这栋宿舍“妖洞”。
第二天早晨吹哨集合,让我们这些人排成一行。在红卫兵的指挥下,我们开始陆续报数,这让我能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天跟我站在一起的同志一共是四十三个人。
我偷偷看了一眼,发现这一队中都是北影的老同志。队首站着当时的北影厂厂长汪洋,张水华、成荫、凌子风、崔嵬这四位号称“北影四大帅”的著名导演。在当时国内影坛跟谢晋并称为“南北二谢”的谢铁骊站他们的后面,再之后则是聂晶、钱江、朱今明、高洪涛这四位被誉为“北影四大金刚”的著名摄影师。田方等许多跟我一样一起从延安出来的老同志,也都在站这个队伍里。
看到他们,我的心忽然平静了一些。我想这事绝对是错误的,我们这些人怎么会是反革命呢?报完数我们所有人就又都被关起来了,然后天天被批斗。
我们吃饭用的桌子是由拍电影时用的地板拼凑而成,不但很脏而且十分不稳当。有一天,我打饭回来,把碗放在桌子上的时候,结果碗歪了一点,粥一下子洒了出来。顿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他们紧张地看着我。他们怕我为这事挨打。
我知道这些洒在桌子上的粥是肯定不能丢的,丢就要挨打。所以我只能在吃完碗里的粥后,用筷子将桌子上的粥都扒在碗里,然后咬着牙把这些脏粥都给喝了。那天,回到隔离我们的“妖洞”,曾经在《红岩》中扮演过江姐的于蓝,悄悄地跟我说:“你真了不起。”
看押我们的工人师傅们,一直怕我们借上厕所的机会跑到厕所里自杀,所以只要我们一有人要去上厕所,就会引起他们高度紧张。其实这些工人师傅的担心纯属多余,在延安经过整风,又经过了建国以后“三反五反”“反右”这一系列运动,真要死早就死了,还用等到文化大革命啊?
我知道他们这些人斗我并不是主要目的,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整马。这是他们蓄谋已久的。他们早就想抄我们的家,抄马海德的家!
我被关在北影“妖洞”的时候,有一天,造反派给卫生部打电话,一个军代表通知马,让他去北影厂谈话。马带着幼马刚离开家,抄家的四十多个人就来了。
我们家被抄的时候,家中只有老保姆阿婶一个人。眼见着形势不对,阿婶立刻开始大喊大叫起来:“你们不能抄啊,他们都是好人啊!”造反派急了,把阿姨绑在了一张藤椅上,弄了一块破布塞到了她嘴里。
阿婶后来告诉我们,那天不但我们家四合院的各个房间中都站满了人,就连房顶上都站了人。后来,造反派的头头接到了一个电话,他们就很快撤离了。
这次抄家过程中,造反派从我家拿走了整整一卡车的东西,几乎把所有能拿走的东西都拿走了。甚至连毛主席写给马的信,我们家的照相本,马所有跟外国来往的信件统统都没有放过(后来经过组织干预,大部分东西都送回来了)。
马回来后,阿婶对他说,这些造反派结束抄家之前,曾在我家接过一个电话。马算了一下时间发现,对方打这个电话的时间,正好是马刚刚离开北影的时候。原来让马去北影谈话,本身就是他们调虎离山计的一部分(阿婶在我们家工作了三十四年,她老了,我们给她一笔钱,回老家养老,她和我们是一家人)。
马回来后,心里自然也是挺别扭的。在我家被抄、我被关起来之后,马很担心我的安全,便立刻给周恩来总理写了一封信。马把这封信交给了驻卫生部的解放军代表刘新权,请他将此信转递给周总理。
在这期间,我由于担心马和儿子幼马的安全,曾经从“北影”偷跑过一次。结果我没跑成,又被造反派从汽车站给抓了回去。
周总理在我被关十一天后,收到了马的信。看完信他当即和北影宣传队联系说:“不管苏菲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先放人。”造反派接完周总理的电话,随便找了一个极其荒唐的理由让我回家了。
当时已经有不少在中国供职的外国专家如爱泼斯坦、麦克·萨皮罗、李敦白或被保护了起来,或被关进了监狱。马偶尔也会觉得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了。当时,有一些人很想诬陷马是特务,按照他们的想法,外国的生活那么好,那里医生的待遇又那么优厚,社会地位那么高,你马海德为什么偏偏要到延安去参加革命呢?所以,你来参加革命就肯定是别有用心的。
在知道这个事情后,一位从海外回来的放射专家,就劝马回美国去。马回答他说:“我不走!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走到哪去啊?”
后来北影中的夺权、批斗进行得差不多了,我们所有人就都被分配了。在当时一般干部会被分配到干校去学习。我们北影是被整个一锅端,干部也好,工人也好,无论什么人都统统地被下放到大兴县。
当时一般人对自己被下放的亲属,基本上都是躲之唯恐见面,但是马却不是这样。记得我在下放到大兴期间,马曾多次带着幼马大张旗鼓地来看我。而且他来看我的时候似乎还挺高兴。他就像一个搞调查的医生一样,在看我的时候,总要我带着他参观我们在当地是怎么劳动、怎么吃、怎么睡的。
当时负责专门监视我们这些人的都是部队上派来的,但是马却一点也不怕。马觉得反正我不是特务,又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所以特别地坦然。他的种种行为,让我觉得很安心,让我更加相信一个人只要你心里没有鬼,就什么也不怕。
皮研所没了,但马仍坚持每天早晨早早地就到皮研所上班。别看没人考勤,马每天仍自觉地坚持八小时工作。每天清早马进院后,便先操起大扫帚扫院子,把夜里被风刮在地上的破大字报扫到一起,然后装进垃圾筐。马边扫院子,边看挂起来的那些大字报。扫完院子,他就到锅炉房跟老工人阎师傅一起烧锅炉修管道。
马在整个文化大革命期间,其实还是挺乐观的。记得有一次,他上街溜达时看见了我们胡同墙上写着“打到刘少奇”,其中刘少奇这三个字不但是倒着写的,上面还打着一个大X,回来后就对我说:“妹子,我又长学问了。”我问他:“你又长什么学问了?”他说:“现在中国字不但倒着写我都能认识了,而且打上大X我也能认识了!”他的话把我逗笑了,我说:“那你还真了不起!”马虽然表现出很幽默,但心理却是很沉重的,他始终觉得这场文化大革命有些不对头,在揪叛徒这一问题上,他曾对我说过:“如果党内有这么多的叛徒,中国革命怎么能胜利呢?”
“文革”初期,原卫生部的领导班子被诬蔑为“老爷卫生部”。没过多久,造反派就夺了卫生部的权。卫生部造反派当权期间,社会上一时出现了大量反科学的歪理邪说。比如:今天有人在报纸上大肆宣传“打鸡血”可以“治百病”;明天又有人在媒体上推广“喝自来水治病”的偏方……结果由于各色人等都带着鸡去医院抽血注射,造成活鸡成了当时最紧俏的商品。另外由于喝了太多的自来水,最后得了肠炎的人也很多。
科班出身的医生们,此时已基本上都戴了“反动权威”的大帽子,谁都不敢说话。
马有一天,收到了一位外国友人的来信。在信中这位友人问了马一系列关于“打鸡血”治病的问题。同时友人还寄来了报道此事的英文报纸。
马在看过报纸上有关报道后,不由感到愤怒异常:“这根本就不科学,还宣传到外国去了,简直是对中国卫生事业的亵渎!”想到此处,马一气之下便直闯进部长办公室,说:“你们看看,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毫无科学依据,怎么回答?你们来回答吧!”说完这番话,马理也不理愣在办公室中的众人,狠狠地一甩袖子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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