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传-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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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春风吹过,很快就到了公元78年的暮春。

    田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一个女孩,取名岚儿。细皮嫩肉,长着一双大眼睛,忠张罗着要和班超的小儿子班勇定娃娃亲。田虑顾虑高攀,谁知班超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并在自家安排定亲酒。喝到高兴处,不约而同念叨起了白狐,不知他找到儿子没有,大半年了还不回来。这白狐大概被大家念叨得耳根子发烧,没几天就出现在盘橐城。大家看他只身一人,并未带回儿子,很是不解。白狐长吁短叹,说儿子远走高飞,再也找不着了。原来收复尉头后,班超特意留他住下,一是寻找儿子,二是跟尉头王哈力深交一段时间,以固其心,还有一个秘密任务是想办法联系乌孙,为下一步攻打温宿、姑墨寻找外部帮助。

    尉头的牧人,各放各的牲口,平时互相来往也不多,有客人来总是很高兴的,何况陪同白狐的是尉头王的亲信,走到哪里都受到欢迎。有好多人都说见过那个女人,但他们每到一地都扑空。开始有人说那女人贱卖了马和羊,和一个男人带着儿子往西北去了。他们往西北找了几天,又有人说去了温宿,他们又去温宿。温宿有一个哈力的朋友,是个部落首领,打发了哈力的人,自己带着白狐山上山下地跑,一直跑到木扎尔特山口,顺连接天山南北的夏特谷道跑到乌孙边界,一家乌孙牧民说确有一家三口尉头人在他家住过一宿。

    白狐本来也要去天山以北办公事,不好再麻烦朋友,就单马独行,穿过天山,到了乌孙。乌孙草原无边无际,从天山北坡流下来许多支流,最后都归到伊列水里。蜿蜒的河道两旁,到处都是绿毡铺地的草地,许多河湾都有炊烟缕缕的毡房。白狐打听了一个月也没有眉目,心就凉凉的了,便寻道往王府所在地——赤谷城探访老朋友。

    赤谷城本来没有城郭,就是一处比较固定的山窝子,因山谷的土色发红而得名。山上青松苍翠,夏天多雨,冬天多雪。山谷里流水湍急,白浪翻卷,谷外水草丰美,算得上一块风水宝地,所以王公贵族们没有特殊事情就常年待在这里,毡房几乎是永久性的,不比关内的房子简陋,里边设施应有尽有。后来西汉朝廷先后两次下嫁公主和亲,乌孙王就仿照长安的宫殿,修了一座王宫,与公主和家人住在里边。乌孙分裂后,城堡归了小昆弥。白狐很快就见到了老雇主,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老雇主现在是小昆弥的辅国侯,相当活跃,因为他们家族的势力这几年有了很大发展,而现任大昆弥正走下坡路。

    乌孙曾是个大国,翁归靡当了昆弥后,军事、经济力量日益强大,成了西域一支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匈奴哪里容得下这个眼中钉,很快以巴里坤草原为基地,屯田车师,进攻乌孙,以控制、稳定天山以北地区,隔断乌孙与汉朝的联系。翁归靡昆弥和解忧公主夫妇联合上书汉王朝,建议组织联军反击匈奴。汉王朝在充分准备以后,“发大兵十五万骑,五将军分道并出”,这一仗,汉乌联军获得全胜,使匈奴在西域的元气大伤。乌孙进入比较稳定的发展期。

    过于太平的日子,似乎都不会长久。翁归靡死了没几年,大、小昆弥就兄弟翻脸,分疆而治,大昆弥投了匈奴,小昆弥归附了西边的康居。自那以后,双方的明争暗斗从来就没有停止。小昆弥虽然也具有匈奴血统,但与解忧公主比较亲近,听说现任大昆弥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便计划在老病缠身的大昆弥死后发动进攻,重新统一乌孙。这个雄心勃勃的小昆弥,也向白狐表达了继续与汉和亲的意愿。

    白狐说:“和亲的事能办,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要从长计议,你若能送个礼物更好。”小昆弥以为汉室皇帝就喜欢珍禽异兽,打算效法先祖上贡一对能发光的异鸟,不料白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大汉之地通海连山,什么东西都不稀罕,就稀罕乌孙能出兵助汉攻打姑墨。”小昆弥兵马不缺,但是顾虑出兵后被大昆弥乘虚而入,想了几天,还是建议白狐拿着他的腰牌去康居国游说。只要康居出手,姑墨两面受敌,够他喝一壶的!匈奴要想从乌孙南援,小昆弥会绊住他们,等他们过了天山,奶茶早凉了。

    康居国是中亚地区与大月氏、安息三足鼎立的大国之一,人口六十万,胜兵十二万,领地很大,东界乌孙,西达奄蔡,南接贵霜王朝的大月氏,东南临大宛,约在今巴尔喀什湖和咸海之间。北部是游牧区,南部是农业区,王都卑阗城。康居人擅长经商,常常到各地去进行贸易,往返于中亚全境,因此康居也是中亚各国交换情报及传播文化的中间站。这个国家还流行一种胡旋舞,跳起来衣袂飘飘,进退旋转,煞是好看。前朝汉武帝派张骞出使大夏后,康居一直派遣质子到长安,贡献礼品,到西汉末年,因汉内乱倒向匈奴。过了十几年,因为庇护小昆弥,又与匈奴结了仇,但双方也没完全撕破脸。

    白狐临走向老雇主借了一大笔钱,到了卑阗城就献给康居王。康居王真不愧是个生意人,看着黄澄澄的一大堆金钱,估算着出兵姑墨后还可以抢劫不少财宝,觉得很合算。于他而言,助汉打仗只是来年夏天派出八千骑兵到姑墨温宿的草场转上一圈,断了姑墨向北求救匈奴的路而已,小菜一碟。白狐得此承诺,在康居盘桓了一些时日,复又回到乌孙。因为大雪封山,谷道不通,他又帮老雇主往大宛跑了一趟生意,等到天气渐暖,才敢踏上返程。途经夏特谷道时遇上大雪,冻得要死,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废弃的毡房,却发现一只母狼带着两个幼崽卧在里面。白狐拔出长剑,人狼对峙了一会儿,母狼极不情愿地带着幼崽出去了。

    白狐想起自己的儿子,起了怜悯之心,怕狼崽冻死,决定将毡房还给狼,就骑上马追过去,扔了一块牛肉。那母狼嚎叫了一声,怪阴森的,然后叼了肉,却仍然不肯回去。白狐以为是母狼没理解他的意思,就跟着狼往前走。走了不多一会儿,听得后面轰轰隆隆一阵巨响,凭经验判断一定是雪崩了。白狐倒吸一口凉气,一阵后怕让他后背冷飕飕。为了感谢母狼带他捡回一条命,他把袋子里的肉全部扔给母狼,只留下一些干粮。随后在母狼的带领下,白狐来到一个山洞,人、马、狼共躲一夜,相安无事,次日雪停后才走出谷道,在尉头休息了两天,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东方不亮西方亮,白狐没请到乌孙却搬动了更强大的康居,班超恨不能抱住他亲上两口,但表面上却保持着矜持。他在内心把自己也表扬上一番:当年咋一眼就看上白狐这个人才,用计把他诳来了!他对白狐这次的行动给予很高的评价,奖赏了不少金钱,还亲自安排宴席给他接风,席间才将白狐联络乌孙康居的事情说破。弟兄们一听说有康居帮忙,精神头更大了,纷纷请缨。班超说:“咱们与康居约定,六月出兵,到姑墨吃烤全羊去,我要亲手给大家烤制!就是白狐老弟还得辛苦一趟,休息几天后马上再去康居,顺道替我谢谢乌孙小昆弥!”

    一伙人喝酒议事正热闹,忽听有人敲餐厅的门,祭参开门一看,是自己新婚的妻子,忙问出了什么事。挲莱并不言语,拉上他就走,把大家都弄蒙了。一会儿祭参回来,说:“出了大事,且运派快马送来口信,莎车王齐黎派密使往姑墨去了,要把联军攻打姑墨的事情告诉姑墨王。密使是顺葱岭河岸走的,特意绕开了疏勒。”

    “这还了得!”班超立即派田虑和霍延分别带人去堵截。田虑直接去尉头逆流而上,霍延东去河边,顺流而下,要求务必把人抓回来。两人不负所托,果然第四天就把人抓了回来。班超亲自审问俘虏,又仔细看了齐黎的亲笔信,说攻打姑墨是汉使逼他出兵,他将会出兵不出力,到时让士兵左臂缠白布,希望姑墨理解云云。

    当时西域和匈奴一样没有成熟的文字,书信都是用汉字写的。齐黎的用字虽然不太准确,但意思非常明确。这让班超和他的部下都非常生气,董健主张杀了密使,将人头送给齐黎,叫他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大多数人也都同意这样做,还有人建议公开支持且运,让他干掉齐黎自立。班超暗忖:且运这次挺仗义的,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都是给联军帮了很大一个忙。要说借机震慑一下齐黎也是可以的,但这件事如果传扬出去,或多或少会对联军的声誉造成一些影响,让匈奴人觉得联军的统一战线,并不是铁板一块。

    忽然间祭参献计,说:“不如让密使继续送信,给齐黎吃个定心丸,咱们派一个人跟着,掌握了姑墨和莎车两面的情况,然后给他们来个将计就计,等打完仗再找齐黎算账。”“此计甚好,不愧是武将世家出身!”班超竖起拇指,夸赞祭参年轻机智,“跟密使去的人主要是侦察姑墨军情,就让甘英去吧!”甘英说:“咱们的塞语都是疏勒译长教的,和莎车话有些不一样,万一露了马脚咋办?”祭参说:“你就扮个牵马的,装个哑巴算了,说什么话!”甘英笑骂祭参一肚子花花肠子,装个哑巴还不把他憋死!大家就此散了酒席,班超让人把莎车密使带到大殿来。

    那密使约莫三十来岁,以为死期到了,裤裆已经尿湿。见了班超就磕头,哭诉家中高堂老母是个瞎子,儿子也才八岁,都要他养活,哀求千万别杀他,他也不知齐黎的信上写的什么玩意儿,要是知道一定先来报告大司马的。班超看这人有些眼熟,忽然想起在莎车王陵祭拜时,跟在齐黎后面的随从,好像就是这个人。一问果然不假,估摸着前面的话是真,后面的话就是想活命卖乖了。班超便直接指了一下祭参,问他认不认识,见他点头,马上告诉他:“本来你活不到明天的,但是我这位部下,请求看在他岳父相国的面子上饶了你,本司马给他这个面子。你可以起来了,具体的活命法听他的安排。”那密使哪里敢起身,给班超磕了头又转向祭参磕头。祭参把甘英介绍给他,如此这般安排一番,第二天一大早就送走了。

    祭参高高兴兴回到家,看见挲莱正在修眉,抱起来就亲,又把自己的老丈人由衷地夸了一阵。俩人年轻火盛,眉目忽闪几下,就想钻被窝里亲热,忽听门响,想着谁这么不长眼,一大早来坏人好事!出来一看,却是班超带着米夏抱着娃,还拎了一包礼物,进门就问挲莱:“我这侄儿对你好不好,想不想父母?”那孩子虽然已为人妇,总归从小到大未离开过家,还没说话眼泪就下来了。

    班超就借故说祭参:“你这臭小子,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也不带人家回门看望父母,太不讲礼数了!赶快收拾收拾,今日就启程吧。”说得小媳妇破涕为笑,抱起小班勇就亲。米夏说:“你这么喜欢小孩子,赶快生一个吧,别让肚子老空着!”小媳妇已经红了脸,跟米夏窃窃私语。趁着两个女人说话的机会,班超将祭参拉到门外,郑重交代一番,就把米夏叫走了。祭参怔怔地站在门口,自言自语道:“姜还是老的辣!”

    祭参小夫妻俩高高兴兴地带上礼物,双双出了疏勒城。路过桢中城的时候,买了几把小刀子。桢中城以前是个独立的国家,因为只有一百来户人家,先后被莎车和于阗吞并。班超来西域后,协调他们合并到旁边的另一个小国依耐了。但桢中城扼守从莎车到疏勒的交通要道,地位很重要,这里的小刀也很有名气,分为防身短兵器和家用两类,大小很多品种,连乌孙的商人也前来贩卖。

    由于挲莱太单纯,祭参一路都没告诉她“回门”是带着任务的,只是教她防身的刀术。小丫头玩刀也用的是舞蹈动作,倒是一路不乏味。到了莎车,祭参先与且运商量好方案,这才一起去见齐黎,说是前来指导军队训练的,以便联合作战时相互协调。第二天,祭参跟着都尉江瑟视察部队,且运安排人秘密行动,绑架了江瑟和去往姑墨使者的妻儿,当即用车送往疏勒。

    傍晚时分,江瑟要回家,祭参却执意将他请到且运家里,几觚烧酒下肚,这才亮出底牌,问齐黎与姑墨勾结,约定在攻打姑墨时出卖联军的事情,江瑟是否知道。江瑟含含糊糊,不肯正面回答。祭参把他家人已经去了疏勒的事情告诉他,并说:“追是追不上了,眼下只要与汉使合作,你的家人就可以吃得好,住得好,得到很好的照顾。”江瑟大惊失色,却也无可奈何,这才将左臂缠白布为号的事情和盘托出,说他对齐黎勾结姑墨的做法本身也不满意。

    不管江瑟说的是不是真话,祭参都当真话听。他让江瑟不动声色,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只不过兵要实练,到了战场要有战斗力。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祭参也交了几个军官朋友,动辄将他们请到且运家小酌。这些人与祭参年龄差不多,有的还是且运的亲戚,混熟了,都愿意听祭参调遣。

    到了六月朔日,班超下令各国军队梯次开进,于阗最远,动身最早,到拘弥与拘弥军队会合,然后经过莎车,与莎车会合。这时的阵势已经比较浩大,再一路开往疏勒集结。在疏勒召开了誓师大会,疏勒王忠作为东道主为大家送行。班超特别安排江瑟与家人见面。当江瑟看到妻子脸色红润,两个儿子还胖了,女儿的小辫子也梳得整整齐齐,江瑟的一切顾虑顷刻消散,直接向班超表示:“司马怎么安排莎车怎么干,绝无二话。”班超让他有事与祭参商量就行。之后一万多人马,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尉头,与白狐领来的八千康居骑兵会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深入到温宿腹地,攻占了一个叫喀拉苏的山口小镇。

    小镇位于农牧过渡区,东边是姑墨的农田,西边是草木青青的牧场。联军利用木料门板,在山口平地设置栅栏,在山口往山谷里的两面山坡布兵扎营。于阗和莎车守左边,疏勒和拘弥守右边,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于山口收窄处分两排卸马固定战车,每车预备甲乙两批战士,并给各国军队派出了联络官。接下来准备让董健带领一千疏勒骑兵往温宿大营搦战,一旦交手,尽快佯退,将敌人引向山谷。这里距离姑墨在尉头的骑兵大营只有三十里地,飞骑眨眼就到,等到敌人全部跑过来,散在小镇周围佯装放牧的康居骑兵逐渐聚拢,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以绝对优势将敌人紧紧包围,剩下的就看厮杀时谁的刀快了。

    为了靠前指挥,班超将自己的指挥大帐扎在离战车不远的地方,由霍延带人保护。谁知这边还没等到董健出战,姑墨的骑兵就闻讯打过来了。班超马上调整方案,让董健挡一阵再撤,以免被敌人识破。可是敌骑黑压压一片拥来四五千,远远超出原来估计的数量,显然有一部分是从龟兹那边调过来的。双方一见面就混战在一起,姑墨骑兵仗着人多,缠住联军不放,班超命人使劲鸣金,又让霍延出救,董健这才脱开,右腿上已经被戳了一枪,忍痛招呼人马快速通过战车中间夹道回撤,然后往山谷里飞奔。姑墨骑兵紧紧咬着,大约冲过一半,祭参才在战车里指挥放弩箭。

    姑墨人开始以为这几个大家伙是汉军的寨门,没想到都是战车,里边的人往两边伸枪,绊倒不少军马,又是近距离发弩放箭,几乎箭无虚发,越射越兴奋,越兴奋越使劲拉弓。外边的敌人靠近了有明刀暗枪突刺,离远了射不准瞭望口,箭都扎在木头上,砰砰砰砰像鼓点一样,倒给联军送来许多箭矢,也给里边的人提了神。姑墨军官急得上火,硬着头皮往前冲,很快就留下一地死人伤马。

    这时,远处的康居大军席卷而来,将两千多姑墨骑兵围在小镇和山口之间的狭长通道里,进退不能。眼见着前面的人纷纷中箭落马,领兵的将军只好下令,弃刀下马,举手投降。班超严格阻止康居人杀俘虏,让人尽快对其进行集结看管。倒是冲进山谷的敌人被两面山上的联军俯冲下来,掩杀一阵,斩杀七百多人,剩下的忙向左臂缠白布的莎车军队靠拢。

    祭参令部队让出一个口子,等姑墨骑兵过得差不多时,挡住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说:“我们放走你们,联军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将军知道两国事先有约,说:“你们帮了姑墨,姑墨肯定不会不管你们,都跟我走吧!”臂缠白布的莎车骑兵,跟随溃逃的姑墨骑兵一路奔跑,进到南城时天色已晚。由于姑墨的骑兵平时不驻在南城,南城只有几处步兵大营,一下子进来几千人马,住处成了问题,好不容易安顿到民宅,月亮都升到头顶了。国王马弥派人来请,说是设宴给退进城的骑兵军官压惊。其实宴会只是个名头,主要是让莎车骑兵协防。江瑟强调莎车本来是保持中立,出兵不出力,现在因为战场混乱被卷进姑墨城,也只是暂避风头,过两天和联军说和后就要走的,也不想和联军结仇。

    马弥戴着一顶厚厚的毡帽,据说越是到夏天越是怕冷,眉毛是又粗又长的那种倒八字,眼睛一睁就显出几分凶相。他端着酒盏冷笑几声,说:“我与莎车王都娶的是匈奴贵族女子,说起来都是亲戚,莎车本来就该和龟兹、姑墨是一锅的,眼下暂时归顺汉朝,那也是权宜之计,你们这些当将军的不会不知道吧?今天你们放姑墨骑兵一马,又进了姑墨,就已经和汉朝结仇结大了,你不打他可以,他不打你才怪。再说咱们两国私下盟约,人家知道了也不会饶你,你们还是和姑墨一起防守吧!我姑墨今天虽然损失了大半骑兵,但有一部分是借龟兹的,龟兹不会就此罢休,还会派兵来援助的。再说了,守城主要用步兵,姑墨的三千步兵还没参加战斗,完好无损,只要我闭门不出,外面的人就没办法。那联军算个啥,过几天粮草不济,自然就会作鸟兽散,那时龟兹骑兵也该到了,咱们里外夹攻,骑兵全部杀出城,不杀他个人仰马翻,本王就不是马弥。”

    听了这番慷慨陈词,祭参用胳膊肘捅了捅江瑟。江瑟唉声叹气,勉强答应,说:“人马今后还要吃姑墨的粮草,莎车两千骑兵就当步兵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我们替国王守一个吧!”马弥大喜,觉得这样一来就将莎车彻底拉下了水,决定将西门交给莎车军队,次日一早就在城门楼上交接。

    南城作为姑墨的王治所在,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看起来比莎车城略小,但城内住了一万多居民,是天山南麓牧区和农区之间的商品贸易中心。土夯的城墙很坚固,又有护城河环绕,粮草储备充足,挖地五丈就有水,的确易守难攻。四个城门和四个城角都建有箭楼、敌楼,西门外是开阔的农田,水稻和胡麻苗才都一拃来高,没有一点儿掩蔽。不管什么人来进攻都会暴露无遗,即使强行越过护城河,也会成为弩箭的靶子。

    然而,祭参现在顾虑的不是这个,他担心联军到达后,他不能尽快抓住马弥。两军厮杀起来,会造成很大的伤亡,不管是敌方还是己方,生命总是宝贵的。他借熟悉城内地形的名义,将甘英绘制的王宫周边地图一一做了勘验,制定了好几套行动方案,并与都尉江瑟商议,以西门为中心,在城墙上向南北布防,将整个城西都控制在手里。然后安排一支三百人的机动部队,随时可以向王宫发起进攻。

    过了两天,联军的人马就过来了,兵强马壮的联军将南城四面围住,连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去。祭参在城上大声喊话,说莎车已经和姑墨联盟了,城池固若金汤,城内粮多草足,联军攻是攻不下的,不如转身回去,两家罢兵。这就等于明确告诉联军,他已经控制了西门。班超骑在马上,一看西门在手,便成竹在胸,干脆来个声东击西,急令康居的八千骑兵一起拥向东门,并将八部战车布在河边,拉开攻城的架势。康居人将两千多姑墨俘虏全部赶下护城河,让其抬着梯子木板,给联军架桥,样子做得非常像。姑墨守军也不管那些俘虏是受人胁迫,在城墙上不停地放箭,许多俘虏都被射死了,尸体填满了一段河床。剩下的畏首畏尾,不敢再下河,就让康居骑兵全部杀死了。

    祭参观察到姑墨守军把重点转到了东城墙,让江瑟在城墙上防止南北两端夹击,自己下到城门,突然命令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让联军的骑兵迅速进城,然后上马,领了三百机动人马一溜烟冲到王宫,说西门失守了,要卫队和他的人一起掩护国王向北门撤退。卫队的人一听西门失守,危急关头,护王要紧,就赶紧跑进去禀报。祭参紧跟在后面,让他的人边走边清道,将王宫里边的卫士全部解决掉。及至见了马弥,国王已是大惊失色,却不忘责备,说:“刚才接报联军在攻东门,怎么西门就先破了,你们莎车军队是怎么守的?”

    祭参突然出剑,大声喝道:“汉使参军祭参在此,不想死的赶紧投降!”这时他的人已经完全占领了王宫,把马弥和几个近侍团团围住,有个卫士还想反抗,手刚摸到刀把上就被砍了脑袋,吓得马弥直冒冷汗,皮帽子边沿都被浸湿了,眉头皱得像三条深沟,眼皮一动不动,嘴巴张得老大。祭参知道这个老狐狸后悔了,后悔不该将西门交给莎车人,更后悔没搞清莎车军队里有他这个汉使成员。但这些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马上挟持马弥,逼其下令全城投降。所以祭参用剑尖挑起马弥的毡帽,这就是对他的最大蔑视了,因为姑墨人一向把帽子看得比脑袋还重要,甚至有“脑袋在,帽子在”的说法。祭参问他是愿意马上让军队放下武器,还是让康居铁骑屠城,把南城变成坟场,让姑墨亡国灭种?

    马弥嗫嚅一阵,说是愿意投降。祭参这才将毡帽给他冠上,让人押着出宫。没走几步,碰上班超和甘英等人。班超说联军已经占领了城内几处制高点,令将马弥从西门押上城墙,亲自给他的将领喊话。姑墨的兵力本来是均匀分布在几个城门,看到东门吃紧后加强到东门,西门洞开后又乱了套,这会儿让马弥一招呼,全部就地放下武器,到西门外集合。

    班超让霍延安排人看押马弥,之后带祭参去甄别俘虏,因为是全军投降,原则上不杀,只拣恶徒和在乌垒城杀害都护府官兵的,严惩一批,其余想回家的放归,留下的训导之后继续当兵。他还命令田虑和成大组织疏勒步兵,在城墙和城内布防;所有骑兵全部到城外扎营,继续紧闭东南北三个大门,只留西门,还拉起吊桥,严控人员出入;派甘英带人召集当地官员,责令各司其职,稳定人心,清点府库。

    一瘸一拐的董健问给他什么任务,班超说:“不会让你闲着,你就把大刀拎好了,一会儿跟咱做一回‘恶人’,站在我旁边,把脸拉得长长的,显得威风凛凛。”董健问吓唬谁,班超笑而不答,打发白狐赶快去请康居军队统领到城内议事。

    临时议事厅就设在王宫。王宫四壁挂壁毯画,富丽堂皇,一张卧榻一样的椅子特别显眼。班超坐上去试了试,下意识地捋捋胡须,说:“他娘的,这王椅坐着咋这么别扭,看来咱就只有做臣子的福分,没有当王的屁股。”逗得大家哈哈直笑。康居的统领是位部落王,大约四十岁年纪,披头散发,黄须垂胸,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一进门就把长靴子脱下来倒土,看起来很率性。他反复地让白狐问班超,为什么不让他的军队进城。班超笑着解释,说道:“联军的骑兵加起来,将近两万匹马,这城里又没有足够的草料,进来吃什么?连姑墨自己的骑兵也是屯扎在温宿一带,是不是?”

    白狐把班超的话译给他,这位小王爷头扭得像麻花似的,叽里呱啦一阵。白狐说:“他们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要让士兵进城,痛痛快快地杀一阵,抢点儿财物,再弄些女人,图个热闹高兴。这次很多人的刀口都没开,不是白来一趟嘛!”班超想说他们把两千多俘虏都射杀了,咋能说刀口没见血呢?不过这是战争行为,不能求全责备,何况人家是来帮咱的,这事就算翻篇了。他笑嘻嘻地让人拿出两个包裹,在桌面打开,五光十色,宝气盈盈,然后躬身致礼,说:“非常感谢康居的支援!咱们打匈奴的走狗,虽说是义举,也不能让你们白干,我这里有一些从洛阳带来的金钱珠宝,一份是给小王爷的,一份劳烦小王爷转呈康居王,略表谢意。希望这件事能够保密,不要让莎车、于阗的人看见了。”

    班超答应将昨天缴获的三千多匹战马,分两千给康居,还让把城里的窑姐儿全部集中起来送到康居大营,费用全部由汉使供给,给康居弟兄们解个闷儿,问小王爷行不行。至于良家妇女,他劝康居人就别祸害了,将心比心,大家都有母亲妻子女儿不是,老百姓都不容易呢;再给惹毛了,都起来反对他们,说他们是土匪强盗,那他们就无法在姑墨立足了。那统领根本就没听班超后面说什么,早已死死盯着那两包财宝,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脸上直放彩光,连说:“汉司马真是爽快,够义气!”穿上长靴,起身就要告辞,怎么劝都留不住。

    送走了康居统领,班超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请神容易送神难,天下没有白吃的米饭。康居这尊大神人多马壮,八千人马气势在那儿摆着,是这次灭姑墨骑兵的威慑力量,围城也吸引了姑墨的极大注意力,是借来的好力。但是游牧民族不把外族当人的野蛮,也是令人头疼的,两千多俘虏杀得一个不剩,足见其残忍。这些人一旦进了城,基本上就是屠城了,杀人放火、奸淫抢掠,所有强盗能做的事情他们一件都不会少。那样打下姑墨等于害了姑墨,也抹黑了汉朝朝廷。所以班超打一开始,就备下重礼,最好不让其进城,万一进了城也要想方设法防止屠城,甚至想到极端办法,比如今天小王爷要是不从,董健就会拿大刀砍了他面前的桌案。现在那统领得了好处愿意驻扎城外,真是谢天谢地!

    一会儿甘英来报,说已经安排从王府库房运粮给城外部队,也让人传话给窑子妓院,天黑前送人到西门口集合。班超这才叫押来马弥,亲自审问。审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弄明白这家伙是在匈奴人的支持下,杀了原姑墨王自立上位的,上位后就和亲匈奴的龟兹搅在一起,杀陈睦、血洗都护府也有他一份罪孽,无论如何是不能免死的。但是他在临死前想搞清楚,明明莎车和他有约,怎么就临阵背约了?班超冷冷地笑了几声,说:“齐黎是设计骗你的,怕联军受损故意让莎车军队跟你们的人进城,这样才能里应外合,消灭你们这些匈奴的走狗。”马弥的眼里充满了愤怒与绝望,被人押到死牢,等待翌日公决。

    姑墨是打下来了,但后面的工作千头万绪。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没见霍延和祭参来报,班超决定亲自到西门外看个究竟。出来时,空地上只剩下三四十个俘虏了,霍延正在给他们训话,旁边还有几十具尸体。问其缘由,霍延说:“杀的都是在乌垒城有血债的,大部分是龟兹骑兵,还有姑墨的正副都尉和两个军侯,这些人最多的杀了都护府四个官兵,罪恶深重。其余龟兹俘虏暂时收押,另外当场放了五六百人,都是老弱病残。剩下的步兵两千,骑兵八百,作为姑墨新军,已经让一些下级军官带回三个大营等待整训。留在这里的都是中高级军官,这些人里头肯定还有杀过汉军的,一时也不能尽查了。”

    班超觉得霍延不光打仗是把好手,处事也是宽严有度,决断得当,一下子要把三四千俘虏甄别清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赞许地点点头,然后黑下脸朝这些姑墨军官说:“尽管你们里头可能还有人手上沾着乌垒城官兵的血,但本司马既往不咎了,主要罪孽在马弥那里,你们都是胁从。从现在开始,凡是愿意与匈奴和龟兹断绝关系,做大汉朝的官吏,好好为姑墨老百姓保一方平安的,登记造册,继续带兵;不愿意当官的,也可以回家为民。”

    这些姑墨军官在鬼门关口转了转,总算没有被拽进去,惊魂未定,转惧为喜,而且都是吃惯军粮的,哪有人愿意回家种地,异口同声拥护汉朝,愿意为国效劳,一个个报上姓名职务。有一些习惯了巴结上司的,难免说些阿谀奉承的话。班超权当是真话,且受用一会儿,让他们即刻回到军营,推举一位能服众的都尉人选,提交给未来的国王,再行任命。正说着,白狐等人领着一群衣着鲜艳的女人出来了,吵吵嚷嚷,嘻嘻哈哈,根本不在意当天城里发生了什么。白狐说先把这一批送到康居大营,一会儿还有一批。

    “城里咋能有这么多妓女?”

    誊文公出身的将军,觉得妓院这个行当虽然由来已久,但做妓女总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情,一下子就动员这么多妓女,还真有点儿不可思议。这时一个姑墨军官说,眼下姑墨城最红火的行业就是娼妓业,招呼千把人轻而易举。因为这些年,马弥为巴结龟兹,年年加税,大小官员贪污成风,索贿受贿已经成了规矩,只要是个官,多少管点儿事,就能卡来办事的人,不给好处不办事,给了好处乱办事。那些地痞流氓,看哪个地方过路人多,随便就设个卡子收过路费,再找个当官的做保护伞,没人敢惹,就是国王怪罪下来,也只是抓一个半个替罪羊关几天,再象征性罚点儿钱,风头一过依然我行我素。老百姓也见怪不怪了,一时间上行下效,有权的用权,没权的用身子,男人白天做工,夜里为盗,能偷就偷,能抢就抢;蔬菜上浇水,稻谷里掺沙子,药店卖假药,寺庙里卖香火;刚刚修的桥,一晚上就让人把栏杆锯断拿回家当柴火烧了。

    那军官特别感叹:“偌大一个姑墨国上下都烂了,谁也别说谁不好。外面的钱好像很多,但流得很快,谁也搞不清,家家都喊钱紧。就是军队,虽然粮饷按时发着,小吏小兵家里也是紧巴,谁还有心思打仗?唯一的就火了妓院,过去的窑姐儿都是被迫的,现在多是自愿的,有一些手头拮据的人家,男人搞不来钱,女人有几分姿色,就在窑子里挂个名字,遇到外面来的客多,窑姐儿不够时,便临时顶上。这些女人不在妓院住,又怕卖身的钱夜里被抢,就由男的在妓院门口等着接回家,以致叔叔遇到侄女的,哥哥碰上妹妹的,多了!大家见怪不怪,笑贫不笑娼。幸亏你们汉军把这王宫端了,要不我看老百姓也快忍到头了,只要有个人领头,很快就会造反。”

    班超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姑墨的社会问题还不是一般的复杂,而这位三十七八岁的汉子倒是看得清楚,也有些正义感。班超问他居何官位,他说自己是个千人,名叫勿雷,班超就建议他做个维持社会治安的右将军。勿雷即将升官,虽然高兴,却也表示只手难驭,积重难返。班超鼓励他慢慢来,只要有心,铁杵成针,一口吃不成胖子。一说到吃,大家都感觉肚子饿了,赶忙披着晚霞回城,吃完饭还要组织姑墨的官员和部落首领,推选新国王呢。

    然而,姑墨的新国王一夜难产。几大贵族势力相当,各个部落互不服气,谁都当不成。眼见得窗影门缝透亮,鸡鸣狗叫声起,班超说:“王府不可一日无主,如果大家一时选不出,就让疏勒国的都尉成大先代理一段时间,等你们选出新国王再行移交。”令人想不到的是,所有的人对这项提议都表示赞同,出奇一致,倒真有点儿“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的味道了。

    成大面有难色,说:“姑墨这么乱,你把我一个人放在这危险的地方,恐怕独木难支啊!”班超悄悄告诉他:“大家谁不在险地?险地治好了就是福地,你就放开胆子干吧,我会全力支持你的。”于是他让勿雷通知所有官吏,务必沐浴更衣,洗净旧日的污泥浊垢,与乌烟瘴气的旧姑墨彻底断绝,日上城楼时分在王宫前院集合,以全新的风貌举行新王登位大典。王府有个鼓乐队,家伙什挺齐全,弄来吹打了一阵子,还真有那么一点儿喜庆的气氛。

    成大宣誓就职后,第一件事就是绞死马弥。他历数了马弥勾结匈奴龟兹、横征暴敛、残害百姓等罪行,宣布了对其斩首的判决,当场执行,枭首示众。接着任命了新的王府组成人员和军队将领。由于上上下下对原有官场的腐败深恶痛绝,大部分官员都是各部落推荐的新人。成大宣布,从他就位开始,实行新政,不搞庆典,不摆筵席,不接受礼物,按汉朝规制大幅度减税。在新的法制颁布之前,先约法三章:即日起贪污受贿者斩,杀人抢劫者斩,偷盗公物者黥。

    话语一出,一片肃静。就见白狐慌慌张张来报,说康居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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