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传-宫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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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81年仲春的一天,九六城的柳絮乱花,渐渐迷了路人的眼睛。

    班超上给朝廷的奏疏,已经在太尉府躺了多半年,鲍昱还是没敢呈给皇帝。这个胡子花白的老臣,甚至有点儿埋怨班超,把一个烫手的山芋放到他手中,吃又吃不得,扔又扔不成。不过班超请太尉府转奏,也是符合程序的,因为几年前章帝命他撤回的诏令,是通过太尉府下达的,也就是皇帝把这件事交给了太尉府,他就不能再直接向章帝上疏了。他前一次上疏,说西域那些国家要接回质子才放他回来,几年来有些质子走了,有些还没走,他一直没回来,章帝也没再过问。

    久经官场风云的鲍昱,人虽正直,但见皇帝被后宫的斗争弄得焦头烂额,也吃不准年轻主子的想法,几次与窦固私下商议,俩人都觉得章帝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在他自己没有收回成命以前,把这个奏章递上去,要么会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通,要么就把班超放在了抗命的境地,这两种结果都不好。老臣们都想观察一段时间,看章帝到底想干什么,然后再做计较。

    此时,二十四岁的汉章帝刘炟,与皇后窦蕊在床笫缱绻了一夜,早朝时又听了一大堆奏议,身子颇觉疲乏,也不看案上堆积的奏章,懒懒地斜靠在宣室殿的软榻上,一边喝着红枣人参枸杞茶,一边瞅着门外的阳光,思忖如何来处理生母贾贵人的问题。

    刘炟的父皇明帝刘庄,后宫养的嫔妃宫女非常多,最出色的当然是明德皇后马氏了。但马氏一生无后,却是女人内心的痛,是她终生极大的遗憾。马皇后曾经对人说,人不一定非要自己生孩子,善待别人的孩子,好好地养大成人,也不亚于亲生。这段话曾在朝野盛传,一度成了东汉中期的名言,以至于好多不能生育的人家,纷纷收养穷人家养不起的孩子,或者弃婴,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人口的增长率。其实这也就是一句山村老太太的俗话,养恩重于生恩,只不过借皇后的金口说出而已。

    刘炟还在娘胎里的时候,马皇后还是太子妃,就同贾贵人达成协议,生了男孩过继给她,将来若能立为太子,继承皇位是有极大可能的。

    贾贵人的母亲是马援前夫人的姐姐,马援续娶马氏的母亲后,两家没断走动,所以也是亲戚,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贾贵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可是孩子一出生,想想自己受的疼痛,看着儿子那小可怜样儿,她又舍不得了。毕竟是她十月怀胎,好不容易生出的孩子,一时骨肉难离。马氏看她难舍难分的样子,也动了恻隐之心,说:“贾贵人实在舍不得的话,也就罢了,反正都是皇子,将来也是有机会的。”

    然而,贾贵人大事面前不糊涂,她在亲子之情和继承皇位的取舍上,还是表现出了她的大智大慧。明帝一共有九个儿子,其中七个是在太子任内所生,贾贵人生的刘炟已经是第五个,四子刘党才一岁,还有两个腆着大肚子的妃子成天在皇宫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怀了龙种,说不定几个月之内就能诞下皇子,马氏选择的范围可大着呢。

    贾贵人清楚太子和皇帝身边的女人,说到底只不过是个生孩子的机器,皇家要的是肚子里产出的儿子,对母亲的容颜美貌并不在意。身为人主的皇帝,是天下美人翘首以盼的梦中情人,能选进宫的女人,哪个不是娇俏美艳呢?美人对皇家来说就像韭菜,割一茬又长一茬,割都割不及,早都审美疲劳了。她清楚马氏是因为同她关系密切,才向她借子的,她要反悔了,不但会疏远将来的皇后,也等于把大好的机会让给了别的女人。后宫这么大,细细看,明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暗流涌动,哪个不想踩着别人的肩膀上呢?

    贾贵人在奶了几天儿子后,就叫人禀报太子妃,等她用母乳喂满一个月后就送过去。马氏不用受那十月怀胎的罪,凭空得了一个胖儿子,高兴得恨不能自己变成奶娘,自然视如己出,宠爱有加。三年之后,马氏成为皇后,刘炟就被立为太子。但依规矩,自过继之日起,就要断了贾贵人与孩子的联系,所以刘炟从小到大,一直以马家为自己的外戚,朝中大臣对此也讳莫如深,谁说出去就是杀头的大罪。直到前两年已经成为太后的马氏仙逝,才有献媚邀宠的大臣上表,请章帝追封生母贾贵人。

    章帝先给生母的官服上系了赤色丝带,又赐她四匹马拉的安车一辆。这是诸侯王才能享受的规制,一下子提升了贾贵人的身份地位,第一次在街上招摇,就收获了一路的目光。光有地位还不行,于是刘炟再增宫人二百,御府杂帛两万匹,黄金(汉时金与黄金混称,金一般指黄铜)千斤,钱两千万。这些财富比西域那些几百人的小国殷实多了,足够一个老太太尽可能地挥霍。

    贾贵人没想到中年之后能享此荣华,不由得勾起她的春心,就让人秘密物色了几个体格健壮的面首,藏在宫里,整日声色犬马,乐此不疲,把明帝当年欠她的统统找补回来,她觉得这才是做美人的最高境界。想当初美人们在豆蔻之年进了皇宫,身份虽然高贵了,但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点,于是争宠吃醋,都想成为皇后。不过皇后虽然贵为天下之母,但也是高处不胜寒,整日如履薄冰,步步惊心,随时都得提防有人用更高明的手段,让自己的既得成果翻盘。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皇后身份的女人一旦诞下或者收养了皇子,就再也不想那个一年难得见几次的丈夫了,巴不得他早日驾崩,那时皇后到了皇太后的位置,就不再有任何危机感了,那才是真正的太上老君,再也没人和她争了。太后的生活是一个自由世界,想干什么没有干不成的。贾贵人这时倒有些替明德马太后抱不平,才刚刚四十岁,就追先帝去了,让她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章帝听到生母肆意作欢的传言,心里着实难堪,本来还想给几个贾贵人的族亲赏些好处,让生母这么一闹,他也没有心情了。茶杯里的红枣、人参、枸杞茶,本来都是甜的,这时饮起来怎么有些酸味。蔡伦躬着腰禀报,用猫一样的嗓子说:“皇后和窦贵人来了。”不等章帝说话,那一对仙娥一般的姐妹,恰似云彩一样飘了过来,双双发髻高挑,罗裳溢香,标致的粉脸上,水灵活泛的眼睛,一眨一闪之间,都是能让男人掉魂失魄的骚媚。

    窦氏姐妹往章帝左右一坐,一个捶腿,一个捏腰。一个知冷知热地说:“皇上操劳国事也不能太辛苦了,要注意劳逸结合。”一个娇嗔地念叨着:“园子里的牡丹开了,皇帝本是采花大盗,不能让别人先赏了。”章帝双手一抱,把姊妹俩揽在怀里,说:“什么花好看,还能好过你们这两朵活花儿!”一人脸上亲了一口,就在美人的簇拥下赏花去了。

    窦茵所说的园子在北宫的东南角,长十八丈,宽十二丈,是按九六城的比例修建的。里面广植玉兰、牡丹、郁金香、芍药、秋菊、蜡梅等草本和木本花卉,为的是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有鲜花开放。后宫的嫔妃们,常年被禁足在皇宫里,不能任性地去看外面的世界,就隔三岔五地来这院子里消遣。

    章帝对这些花花草草,本来没什么兴趣,但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却不能没有兴趣,所以这个地方也是经常走动的。他高高兴兴进到园子,一眼看见梁贵人姐妹和宋贵人姐妹一行人等,已在园子游走,还以为是窦后专门安排,请后宫的女人们一起赏花的。刚想表扬两句,那些嫔妃们跪下请安,窦后的鼻子都气歪了,他才知道那些人是不请自来。

    梁家姐妹和宋家姐妹都是双双入宫,已经有好几年了。梁氏的祖父是与窦融一起帮刘秀打江山的功臣,也是“乱世用重典”的积极倡导者,在朝野很有影响,先封成义侯,后改封高山侯,四个儿子都是郎官,也是光耀门楣。后来伯父梁松犯法服罪,连累了父亲梁竦和叔叔梁恭,被流放到九真一带,等到明帝时代好不容易回到京师,已是昔日辉煌不再。梁竦郁郁不得志,常做文讽刺那些阴暗的人,又得罪了一些权贵,只好想办法将两个女儿送进太子府,史称“大梁小梁”,以求再次显贵。但明帝是个只让外戚富、不让他们贵的主,盘桓好几年也没迈进二千石的行列。好不容易等到明帝咽了气,小梁贵人肚子争气,一朝分娩生下刘肇,梁竦这才被章帝提升为大鸿胪,补了改任光禄勋的窦固的缺。

    宋家是汉文帝时代的功臣宋昌的遗脉,在西汉时期就食邑五千户,后来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到宋杨这一代,就做了恭孝隐士,拒不出任朝廷官职。但宋杨的姑姑是马皇后的外祖母,马皇后听说宋杨有两个女儿,教养很好,才艺俱佳,好不容易做通宋杨的工作,抬入东宫,得侍储君,史称“大宋小宋”。几年后大宋贵人生了刘庆。在窦家姐妹进宫前,她们四个都比较受宠,大宋生的刘庆,已经立了太子,小梁生的刘肇才刚周岁,封王也提上了议事日程,可见泽被不浅。

    自从窦氏姐妹进了宫,四位贵人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可见世上确实是“花无百日红”。她们见了皇后,也话里有话地说:“有好长时间没见着皇上了,正好给皇上请个安,愿皇上万岁!今见皇上眼睛红肿,可是熬夜过度?皇上乃万乘之躯,当以龙体为要。臣妾们也祝愿皇后千岁。”

    章帝倒是打哈哈,但窦后可没那么大的心胸,她听着不顺耳,嫌她们没有问候妹妹窦茵。梁贵人说窦贵人与她们同属贵人,但她们年长,进宫早,应该是窦贵人先问候她们。这梁贵人也是不识时务,都过了气了,还要图一时嘴头之快,何苦来着!窦蕊没了理,还要以势压人,并且从此与两人结了梁子,接下来就要将她们往死里整。

    窦蕊的确是个宫斗的高手,而且由她开了东汉外戚专政的先河。这个年轻的女人之所以如此厉害,与她的生长环境有关,更与母亲沘阳公主从小的培养教育密不可分。窦蕊是东汉开国大功臣窦融的曾孙女,祖父窦穆(与窦固为堂兄弟)、父亲窦勋,都在明帝时代犯罪伏法,母亲沘阳公主年纪轻轻就守寡,带着窦宪、窦笃、窦蕊、窦茵两对儿女,也不被明帝待见,地位一下子跌落千丈。但她是光武时废太子——东海王刘疆之女,公主身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生活还是富足的。而且宫里那些肮脏毒辣的手段,她从小就耳熟能详,也知道在生命低谷,如何才能咸鱼翻身。

    当时洛阳流行一句童谣:“从来富贵两条路,不走黄门走红门。”黄门即金钱,就是买官,这条道分两岔,一是朝廷拮据时实行捐官政策,捐官不算贿赂,走的是正黄门;另一种是平时私相授受,托门子、拉关系获得提拔,叫走偏黄门。红门即鲜血,也有两条岔:战场浴血奋战挣功名,叫俗红;把女孩子送进宫血染龙床,叫雅红。窦家前辈窦融跟光武帝打江山那叫俗红,到了窦宪这一辈,母亲可不想让儿子血洒疆场,毕竟雅红比俗红惬意多了,于是把一切翻盘的希望,寄托在一双女儿身上。

    大概是豪门世家种子好的缘故,沘阳公主的女儿,落地就是美人坯子,越长越出落得水灵秀气,人见人爱。据说窦蕊六岁能著文,公主便时不时招来相士问命,都说是大贵之命。沘阳公主便多给金钱,让相士到处传扬,并不时请来大内太监,按照妃子的要求严加调教。到了十三岁,又赶紧托人往后宫选拔秀女的官员身上使钱,原想送一个进去,就已经烧高香了,谁知选官说太子喜欢姐妹花,便把俩美人一起抬了进去。

    时为太子的章帝之于女色,比对朝政的兴趣要大得多。他早就听说窦女才艺双馨,还是他的表妹,一见果然倾国倾城,后来经常左搂右抱,欲罢不能,恨不得天天宠幸,时时玩弄,把以前宠幸的那些梁贵人、宋贵人,一个个抛诸脑后,登基第二天,就封窦蕊为皇后,窦茵为贵人。

    窦氏姐妹既得专宠,就想在后宫排除异己,树立威信。她们的眼中钉是宋贵人姐妹,肉中刺是梁贵人姐妹,必欲除之而后快,偏偏这些不识时务的人又在花园里顶撞了她,让窦后的牙齿都咬得咯咯响。但作为皇后,地位在那儿摆着,不能啥事都亲力亲为,做事要找帮手。窦蕊看皇帝身边的小黄门蔡伦很机灵,脑瓜好使,好似屁股上都长着眼睛,就找他来帮忙。

    蔡伦,桂阳郡人,虽然出生农家,却也识文断字,长相英俊,人又十分聪明,十五岁那年净身入宫,颇能奉承上意,半年时间就当了小黄门。窦蕊说先拿宋贵人姐妹开刀,偏巧找着一个机会。大宋贵人老觉得头晕无力,蔡伦说他小时候听说生菟(菟丝子)能治,而太医院的药材都搁置时间太长,药效不好,最好到宫外购得新鲜的。大宋贵人还以为他是好意,就让他给娘家捎信,想办法求购一些。

    蔡伦出了西宫,直接到长秋宫,亲手将信交给窦后。窦后一看,喜不自禁,便将它作为话柄,在章帝跟她们姐妹玩到兴头上,突然说宋贵人欲作蛊道,借生菟为厌胜术,诅咒宫廷。这时她母亲所教的那些演技,马上就派上用场,她当即装出一副愁眉泪眼的容态,谮毁宋贵人母子,说宋贵人一心想当皇后,当不上就会害死她们姐妹,她这会儿情愿将正宫位置让与她,只求能伺候皇上就行。

    章帝正与窦后姊妹如胶似漆,血管里的液体正在往外膨胀,就说:“正宫的位置是朕封的,不是谁想要就能要的!”从此章帝对宋贵人姐妹渐渐生憎,将她们打入冷宫,很快又派人送去两条七尺白绫,令姐妹俩自杀了断,留个全尸,已是顾念以前的情分。宋贵人姐妹就算悔断肠子,也躲不过鬼门关了,只能手拉手含恨步上了黄泉。宋贵人的儿子刘庆当时已被立为太子,也在窦后的蛊惑下,被章帝说成了精神病,一道诏书贬为清河王,朝中文武都感到不可思议。

    窦后见章帝这么容易中计,心里大喜,有机会就同窦茵一起商量,如何在后宫的江湖说一不二,保持绝对的霸主地位。考虑到自己虽得专宠,终无生育,妹妹窦茵与她轮流当夕,也总觉闭塞不通,毫无怀孕消息。百计求孕,始终无效,就在章帝面前说,她们姐妹之所以不生,是为了保持体形,保护关键部位,一直服用药物,目的是伺候皇帝玩得开心,要不然一生孩子,身子大破,与别人没了区别,皇帝还有什么新鲜劲儿?所以她们决定永远不生孩子,反正后宫能生的女人多得很,皇帝想要儿子,还不是分分秒秒的事情。章帝也是色迷心窍,竟然觉得窦氏言之有理,一切都是为他着想。窦后过几天又说,自己虽然不生,但太子还是必须跟自己才行,否则不能服众。

    章帝一见到窦后就走不动路,直接表态让她想咋办就咋办。窦后得了这把尚方宝剑,就将那小梁贵人所生的皇子刘肇,殷勤抚育,视若己生,立为太子。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也很好,章帝自己从小也是马皇后抚养的,后来顺利接了班。但人形形色色,女人和女人更是不同。马皇后得了皇子,对贾贵人照顾有加;窦皇后得了皇子,却容不下皇子的母亲,就连她的母家,也要杀得干干净净。这次她还是找的蔡伦,蔡伦办事绝对让她放心。

    蔡伦这家伙使人写了一封匿名信,诬陷梁贵人姐妹与宫外联系,要找高手刺杀窦皇后。窦后姐妹在章帝面前哭得死去活来,让章帝给她们一人一杯毒药自尽,省得被人所害,受尽侮辱。章帝前面赐死了宋氏姐妹,也没认真想一想,这次竟然一气之下,真让蔡伦给梁贵人姐妹送去两觚毒酒,强按着头饮下。可怜又一对姐妹花,倏忽断了气息。这还不算,公元83年,章帝又把梁贵人的父亲——大鸿胪梁竦牵连进去,说是难脱干系,关到监狱,出狱后流放,不到半年,梁竦就被那些落井下石的外地官吏给折磨死了。

    心狠手辣的蔡伦后来被提拔为中常侍,章帝死后,十岁的和帝刘肇登基,由窦太后听政,蔡伦随侍幼帝左右,参与国家大事,秩俸二千石,地位与九卿等同。中国历史上宦官干预国政,也正由此开始。和帝亲政后立邓绥为皇后,蔡伦立即投靠邓皇后。邓绥喜欢舞文弄墨,蔡伦为投其所好,甘心屈尊兼任尚方令,主管宫内御用器物和宫廷御用手工作坊。

    蔡伦这个人有阴毒的一面,也有聪明能干的一面,如同任何历史人物都不是十全十美一样。在兼任尚方令期间,他广泛搜集西汉以来各地制造粗纸的工艺技术,不断加以改进,利用树皮、麻布、麻头、渔网等原料,造出了优质的纸张,先送人试用,听取意见,再图改进,于公元105年大获成功,受到和帝刘肇称赞。造纸术在全国推广,结束了竹简上写字的历史,为世界的文明和进步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同年,和帝大薨,邓后所生百日婴儿即位,不到两年又死了,邓后再立十三岁皇侄刘祜即位,后人追为安帝。刘祜是清河王刘庆之子,即位初期仍由邓太后把持朝政,蔡伦继续受到重用,被封为龙亭侯,从此进入贵族行列,由他监制的纸被称为“蔡侯纸”。公元118年蔡伦又被提升为长乐太仆,相当于大千秋,成为邓太后的首席近侍官,受到满朝文武的奉承。公元121年,正当他权位处于顶峰之际,邓太后去世了,安帝亲政。蔡伦自知死罪难免,自己准备了一杯鹤顶红毒酒,结束了饱受争议的生命。蔡伦一生在内廷为官,靠机巧侍奉四位幼帝,投靠两位皇后,地位节节上升,身居列侯,位尊九卿,最后却以惨死告终,说明人在做,天在看,不能为了往上爬而昧了良心,做那些欺天害人的丑事、恶事。但蔡伦造纸对中国造纸工业的贡献,得到后世的承认,因而千古留名——这些都是后话。

    当初,在蔡伦帮着窦后残害梁、宋四贵人的时候,章帝正为提拔窦蕊的兄长窦宪而头疼。窦宪虽然长在没落的贵族家庭,从小也习了一些武艺,但学了一身的坏毛病,打架斗殴,欺男霸女,经常闹出些荒唐事,而且谁要是得罪了他,哪怕为芝麻大点儿小事,他也要找机会报复,使得沘阳公主不得不抛头露面,一次次替他摆平。自从妹妹进了宫,巴结他的地痞流氓把他尊为老大,行事更加肆无忌惮,常常把人家酒馆茶肆祸害得鸡犬不宁。但窦后对章帝可不是这么说的,她已经频频在章帝耳边吹风,说她哥哥如何文修高深,武功盖世,如何有鸿鹄之志,如何有深孚众望的领导能力,云云。章帝被美人说动了心,也知道那些褒奖必是夸大其词,但就凭着窦宪的大舅子身份,也不能没有个官职。

    其实早在公元78年春夏之交,就由卫侯李邑联合了一帮趋炎附势的谄媚之臣,上了一个折子,说是天下大旱,好几个月不降甘霖,都是因为没有分封外戚,且言新帝登基,一定要分封外戚。章帝当时就把这个折子交给三公讨论,因为这牵扯到颠覆明帝时的一项禁令:外戚不能插手朝政。三公当然知道章帝的意思,反正明帝已经作古,现在吃的是章帝的俸禄。然而要分封,先得封他的舅舅,然后才能封大舅哥,这是礼制,顺序还是不能乱。

    问题是在分封这个事情上,明德马太后一直持反对态度。听说了李邑的折子,马上颁出一道懿旨,让章帝当庭晓谕众臣。太后说道:“凡是提议分封外戚这件事的人,都是为了巴结哀家而获得好处。前汉成帝给五个舅舅同日封侯,一时黄雾四塞,也不闻澍雨之应,最终还导致了王莽篡权,汉室蒙羞。外戚过于贵盛,鲜有不导致朝廷颠覆的,所以先帝坚决不把舅氏放在枢机之位,难道你那几个舅舅,能和先帝的舅舅相比吗?人家可都是光武中兴的英雄,天下公认的人杰!今天岂能够上负先帝之旨,下亏先人之德,重蹈西京败亡的覆辙呢?”

    这道懿旨,言辞犀利,话说得很重。朝堂里再也没人敢提分封之事了。可是章帝背后有窦后推着,还是不肯罢休,说:“光武时代,舅氏封侯与诸子(皇子)相同,都是因为太后过于谦让,非但太后的父亲马老将军没有列入二十八星宿,朕的三个舅舅也没有得到太多的好处。如今他们有的年高,有的身体不好,现在不册封,万一哪天他们殁了,不是让朕这个做外甥的抱憾吗?”

    马太后不管章帝怎么说,就是援古说今,一再阻止,直至最后说:“士大夫渴望封侯,上为祭祀时能告慰先人,下为家庭温饱。如今马家祭祀有哀家的名分在这里,应该够荣耀了,衣食用度也由府库供着,他们还有啥不满意的?孩子啊,从来人子尽孝,以安亲为主,今屡遭变故,天旱无雨,谷价涨了几倍,你应该好好想办法,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怎么能光想着外封舅氏,一再违拗慈母的苦衷呢?”

    从竭力阻止分封马家这件事来看,马太后无疑是难得的贤后,朝野尊其“明德”,也是实至名归。一心想擢拔窦皇后兄长窦宪的章帝,见皇太后这关硬是过不去,就想了一个架桥铺路的办法。他一改不许贵戚典兵的旧制,命他的二舅马防为车骑将军,与改任长水校尉的耿恭领兵十三万去西羌平乱。有智勇双全的耿恭在,当然旗开得胜,一战即斩首四千多级,剩下的要么投降、要么溃逃了。快报到了洛阳,章帝见好就收,马上召回马防,留下耿恭继续剿抚。

    耿恭在西域是个连敌人都敬重的真英雄。他在西羌不滥杀无辜,抚剿并举,以抚为主,很快就恢复了西羌的安宁,深受羌人的拥戴。但是马太后的哥哥马防这个人,品行还真不怎么样,这点他的妹妹比谁都看得清楚。耿恭帮他立了大功,他非但不心存感激,一回到京城还告人家的御状,说人家在出征的时候根本不考虑打仗的事。

    其实是耿恭这个人没有心机,或者是想说些讨好的话,借机和马防搞好关系。他没太把马窦两家的恩怨当回事,说:“马将军贵为国舅,原不该到西羌这样的蛮荒之地风餐露宿,已故安丰侯窦融在西羌很有声望,侄子窦固出师西域,白山大胜,声威远震,还不如让窦固镇抚河西,马将军驻屯离京都比较近的汉阳,我就借你们的威望,在前方平息羌乱就行了。”马防也不分好坏话,嫌耿恭引荐窦固,灭了他的权威。

    章帝就是再糊涂也应该知道这一仗是谁打胜的,可他偏听偏信,不久就下旨催耿恭回京述职。耿恭离开的时候,许多羌人都洒泪相送,希望耿恭能快去快回,说他们是多少年了才遇上一位他这样的好官。耿恭下马致礼,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可是一到洛阳,没进得了皇宫倒先进了监狱,也没人和他解释为什么。幸好耿恭的人缘不错,有太尉、光禄勋等几个大臣联名保他,总算被释放了,但也被免职回了老家,只有在低矮的土屋里含恨终生了。马防从这次平羌中捞到资本,章帝直接就封马廖、马防、马光三兄弟为侯。

    明德马太后知道后,喟然长叹:“哀家年少时,但愿名垂竹帛,志不顾命。今年已垂老,尚谨守古训,戒之在得,所以日夜惕厉,思自降损,居不求安,食不念饱,长期不负先帝,裁抑兄弟,共保久安。偏偏老志不存,令人唏嘘,就使百年以后,也觉得此恨绵绵,无绝无期了。”这次马家三兄弟倒是体谅姊妹的苦衷,赶紧上书章帝,提请让出封邑,愿意在关内随便有点儿食邑就行。可是章帝好不容易闹这么一出,岂是能退回去的!

    接下来才是正戏,章帝隔夜就提拔年轻的窦宪为虎贲中郎将,他的弟弟窦笃为黄门侍郎。沘阳公主高兴得仰天长哭,告诉老天爷她守寡近二十年,总算没有白费,窦家再一次站在天下仰望的高处。当年那些趋附马家的豪门走狗,朝秦暮楚,一溜烟又跑去攀附窦家。窦宪借着妹妹的关系,日益嚣张,朝中的王公贵戚,包括六大家族中的阴家、梁家、邓家、耿家,都开始害怕他。马家三兄弟仗着章帝是外甥,开始对窦宪并不在意,但架不住窦宪的两个妹妹,在床上给章帝告状。马太后一死,马家刚刚到手的那些荣耀与富贵,很快又被章帝收回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恰似竹篮打水。

    窦宪年轻跋扈,固然与章帝宠幸其妹有关,但实际上是一种复仇意识的膨胀,是对他先人被明帝处死的一种不满。章帝转这么一大圈下来,费了不少周折,结果还是外戚互掐,也是生了一肚子闷气。就在这时,不甘寂寞的校书郎班固,因为妻子老嫌他不思长进,俸禄还没有弟弟多,时刻想找个机会出人头地,就与付毅等人商议,给章帝上了一个折子,言国家没有大的战事,应该讲经名义,效法当年汉宣帝的做法,博征群儒,在白虎观考订“五经”,把这些年文人们对于孔孟董仲舒之道的高谈阔论,统一个调子,作为后世范本。

    章帝自小拜一个叫张酺的大儒做导师,学了一肚子儒家理论,也写得一手好字,后世所传“章体”,就是章帝的书法风格。他一听这帮文人上奏的事情,刚好是他所感兴趣的,也能舒缓一下后宫的紧张与劳累,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就让班固等人张罗,请中郎将魏应和帝师张酺两个大儒出题,各地儒生踊跃作答,由章帝亲自裁决,考证“五经”的异同。此事延绵经年,最终的成果就是出了一卷《白虎通义》,将“君为臣纲”列为“三纲六纪”之首,使儒家思想进一步神学化。

    章帝玩得挺高兴,并没有想起给班固等人加官晋爵,让他们白忙一场。试想一个大国的皇帝,把主要精力放在一家理论的研究上,而把比这些重要若干倍的军国大事搁置一边,这是何等的令人无奈。

    太平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公元82年的五月。班超的密使韩阳第三次来到洛阳,向窦固打听朝廷对西域问题的态度。窦固觉得这个事情再也不能拖了,一个奏疏压了一年半,还到不了皇帝案头,要是紧急军务,早都时过境迁,不知多少人已经人头落地,命丧黄泉。此时他已由大鸿胪转任光禄勋,在九卿中的地位又往前排了些,觉得行不行都要去碰一下,不能太冷漠了前方将士的心,就俯下身子去找新上任的虎贲中郎将窦宪。按辈分窦宪要把他叫爷爷,也还没出五服,但窦宪年少轻狂,做事霸道,他平时有意识与其拉开距离。

    令窦固大感意外的是,窦宪对班超的事特别感兴趣,还称赞班超是个英雄。对太尉府压下如此重要的奏章,窦宪觉得很难理解。他说:“这节骨眼上把奏章直接递上去,皇帝不把他们下狱才怪!”不过他对窦固还算尊重,毕竟是本家嘛!他说:“您老跑一趟,我这当孙子的,也不能不搭把手,你让太尉府送我这儿来吧!”

    窦宪这个不可一世的花花公子,在这个事情上的担当,还真让窦固对他刮目相看。窦宪进宫是比较自由的,几乎是高兴就可以进,谁敢拦就揍谁,这也开了历史先河。他把奏章扔给妹妹窦蕊,让她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去。窦蕊是多聪明的主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一见到章帝就说后晌在床下找东西,发现了一卷奏章,八成是以前掉下去的,她也不知道要紧不要紧。

    章帝常常不在宣室殿,奏章送到皇后那里,是司空见惯的事,这会儿一看是班超从西域发来的,落款是公元80年冬月,多少有些愠意。而班超要经营西域的想法,也是他现在的想法,因为这几年的龙椅坐下来,也让他悟出许多江山社稷的道理,已经为当初轻易放弃西域的草率决定后悔了。正好班超的奏疏给了他一个台阶,却被遗弃在床下,不知是他的运气不好,还是班超的运气太差。章帝摇头苦笑,说皇后能把这封奏疏找出来,也算有功。当时就赏了一颗交阯进贡的大玛瑙,立即传三公九卿进宫商议。

    班超的奏疏是这样写的:

    臣以前看到先帝想打通西域、重开丝绸之路,因而北击匈奴,命臣出使西域。经过臣等宣达汉威,鄯善国和于阗国当即归附,后来拘弥、莎车、疏勒、月氏等国也陆续归顺。前不久臣带领疏勒、莎车、于阗和拘弥的军队,在康居铁骑的帮助下,一举攻破了姑墨南城,赶走了龟兹在姑墨、温宿的势力,朝廷的影响更大,就连乌孙和康居这样天山北道的国家,也表示愿意与汉朝交好。臣虽然只是个军中的小吏,却很想效法谷吉在远方为国效命,像张骞那样在旷野捐躯。从前魏绛只是一个小国的大夫,都能与诸戎订立同盟和约,臣今天仰承大汉的声威,难道不能尽铅刀一割的作用吗?

    前汉议论西域形势的人,都说只要联合了三十六个国家,就等于折断了匈奴的右臂。现在西域的各个国家,哪怕是极边远的小国,没有不愿意归附汉朝的。凡是汉使到达的地方,大小国家都十分高兴,自愿进贡的络绎不绝,只有焉耆、龟兹两个国家是匈奴的帮凶,不服从我们,死心塌地与汉朝作对。臣正在想办法,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共同攻灭龟兹,拔掉丝绸之路上的钉子,开辟通往汉朝的道路。如果我们攻下了龟兹,天山南路的南道和北道就都通畅了,东西方的交流将会得到更大的发展,大汉文化的影响将会越来越远。

    奉命出使西域以来,臣带领三十六个部下,取得了一些进展,也历尽了艰难危困。自从孤守疏勒,至今已经五年了,对于西域的情况,还是较为熟悉的。臣现在已经能流利地使用当地的语言,也曾经问过大小城郭的人,他们都认为大汉与天一样可靠。对于解决龟兹问题,臣建议还是剿抚并举,请朝廷派几百步、骑兵护送白霸回来,封为龟兹国王(他是当年去洛阳做质子的),然后由臣来联合其他各国军队,共同对付匈奴在西域的重镇龟兹,相信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擒获匈奴人立的龟兹王尤利多。这个人是匈奴的忠实走狗,与大汉离心离德。用当地的力量,来消灭当地的反动势力,这是上上之策!

    另外,臣经过多次勘察,发现莎车、疏勒、于阗和姑墨都是田地肥广、草茂畜繁的地方,不同于敦煌、鄯善两地。在那里驻军,粮食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不用从遥远的关内来输送。若能动员一些失地农民到这些地方垦荒就更好了,既能开发利用当地的土地和水利资源,增加粮食供给,也能将关内的文化和生产技术带到西域,促进汉与西域的融合。恳请陛下能恩准下臣的奏章,若能参照办理,获得成功,就是天下之大幸,陛下之大幸!

    但愿上天保佑大汉,一定让臣能看到西域平定、丝绸之路通畅、东西方交流频繁的盛况,那时,陛下就可以举杯告慰先祖:天下人都过上欢欢喜喜的好日子了!陛下的功德将永世传扬!

    刘炟在龙椅上往后一仰,大发感叹:“记得先帝曾说班超有点儿愣,历练了这些年,朕看他这奏章还是很有见识的,他对西域的分析很透彻,想法也颇合朕意,这些年难为他了。”章帝一高兴,突然向窦固打问起班超这些年的给养问题是如何解决的。窦固见章帝点了他的名,就将班超带领三十六勇士,在西域浴血奋战、平叛安民的事情择要做了汇报,又将西域的荒凉和气候特点做了说明,至于他们的供给,是他离开西凉时,安排敦煌守军转供,并报到了太尉府。章帝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伸出十个指头,喃喃地自言自语:“十年,快十年了……”

    窦固见章帝有了体恤之意,接着说道:“十年一瞬间,可人生没有几个十年。班超一行绝域求生,艰苦卓绝,将士同心,无怨无悔,为的是大汉江山稳定,丝绸之路畅通,皇恩广达天下,这是陛下之福,国家之幸!为今之计,应尽快派人驰援,待攻下龟兹,平定西域,再考虑派人守护,也让人家回家过过团聚日子。”

    章帝不住地点头,又问太尉该调何处之兵。太尉鲍昱当年在司徒任上曾经力主救助关宠和耿恭,与窦固立场相近。他说:“若调敦煌大营之兵,大营还得再征兵补充,匈奴的威胁近在咫尺,恐非稳妥之策。西域遥远,去时容易回时难,臣意是征发各地监狱中强壮的犯人,一律免罪,给他们出路,以功折罪;再征集一些能领兵的志愿者,多给军饷,让他们驰援班超去。就是对班超一干人等,也应增加供给,以资鼓励。”

    鲍昱的提议颇合当时的社会背景。东汉时代基本消灭了奴婢制度,普通民众有了基本的人身自由。但长期以来形成的人身依附关系还是主流的意识形态,以农业为特征的经济活动,又加剧了乡绅、大户对周围民众的控制程度,所以家里只要有几亩地,交了皇粮,上了保护费性质的贡品,就能在乡绅、大户的羽翼下,过起平常的粗疏生活。即使没有土地,也可以在王侯将相的封地上当佃户,没病没灾的情况下,一个壮男养一家人,还是能够达到温饱的。要是再有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更不愿出远门。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动员人们自愿到遥远的地方戍边,那是相当困难的,所以自古就有抓壮丁一说。

    章帝同意鲍昱的主张,问窦固派多少人合适。窦固略加思索,说:“两千人比较好,但是要快,因为这几年间不知道又发生了多少情况。”其实他想说班超已经遇到了麻烦,莎车王叛变了。可是班超派韩阳与他通情报的事情,违反朝廷官员不许私下沟通的禁令,不能暴露。好在章帝主动承担了责任,叹了一声,说都是他把奏章疏漏了,让太尉府加紧办理,亡羊补牢。鲍昱那提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出了皇宫,就拉上窦固去沘阳公主府,名义是探望偶感风寒的公主,实际是感谢窦宪去了。

    那个混世魔王,这次可是为朝廷办了一件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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