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传-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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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干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能在有生之年前往西域,去支援他的师兄班超。这不是老天的安排,而是他主动争取来的。时下的人们,往往把一些机缘巧合的事情,说成冥冥之中的安排,非人力所能为,其实“冥冥”不是万能的。

    机会降临的时候,徐干正忙着给长孙做满月。他家的院子,门口有一对石狮子,进门一个大照壁,门槛有一尺高,在扶风也算旺门。遇上添一代人这样的喜事,自然是门外结彩,门里张灯,高朋满座,贵客盈门,里里外外都沉浸在四世同堂的喜庆之中。作为四十五岁的爷爷,徐干被一帮亲朋好友画成了花脸,面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的父亲已经挂冠回家,正陪着郡守等一干郡里的头面人物吃酒说话。老爷子升到曾祖父的辈分,显得比谁都高兴。出于礼节,徐干要带着儿子,给这些长辈敬酒。敬了两觚,好事成双,郡守却要他再喝一觚,说有个消息要告诉他。

    作为郡府的小吏尉曹,郡守让喝酒,那就是看得起,即使没消息也不能含糊,他一仰脖子就亮了觚底。郡守这才说:“咱们扶风的大英雄班超,是你的朋友吧,据说明帝时你曾陪他到洛阳闯皇宫来着?现在他在向朝廷申请援军,皇帝下诏让遴选囚犯充军,凡愿意去西域的,一律免罪,立了功还能荫及子孙。这支军队需要一个领军的,官拜假司马,一下子就是六百石的俸禄了,我问你想不想去?”

    徐干乍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班超自从去西域后,一年总有一两封信给他的,信上除了朋友的思念之情,主要是讲西域的风土人情,有一次还让他在老家招募各种工匠,到西域去传播中原的手工业技术,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没让老友失望。班超还说过需要教书先生,但没让他招募。最后一封信是三年前收到的,说他比较困惑,不知该半途而废,还是等待机会,后来就没再来信。这次给孙子做满月,他妻子早几天就派人去洛阳接水莞儿,为的是表姐妹多年没见了,借机聚一聚,把这些年的思念,在一起捋一捋,顺便也打听一下班超的情况。

    徐干还有个小女儿,今年十六岁了,出落得像莲花似的,也想说亲给班雄,延续一下他们两家的情谊。由于班雄在太学研习,最近比较忙,只有水莞儿和班韶来了。她们来了后先回的她娘家,然后就和徐干的妻子在一起,徐干妻子问起班雄可否成家,说是已经定了亲,是大伯子班固做的媒,这结亲的事就不好再提。几天来家里客多,徐干也只简单地同水莞儿聊了几句。

    听郡守传递的信息,班超肯定是遇上坎儿了。作为几十年的好友,徐干觉得他去帮忙,是义不容辞的事情。可是,关中一带是特别讲究孝道的,父母在,不远游。作为家里的长子,父母都是奔七十的人了,他怎么敢随便开口呢?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父亲,希望老人家表个态度。

    知子莫若父。老父亲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说:“事关国家大义,不必拘于小礼,孔圣人并没有说,父母在一定不能出远门啊,只要‘游必有方!’我儿尽管去,家里还有你两个兄弟呢,再说你爹干了一辈子也就是个比六百石,你现在在郡守大人府里当个尉曹是三百石,真要到了西域,立了功,千石也是有指望的。那时你就是侯国丞相和大郡丞的级别,也算光耀门楣了,这比你在膝下伺候着,还要高兴几倍哩!”

    徐干见父亲很是豁达,自觉非常荣幸,当下就向郡守跪拜,说自己同班超情同手足,必是要去!郡守若有所思,说:“想在险地立功的大有人在,别的郡可能也有人想去,此事要想稳妥,最好上京师争取一下。”

    上洛阳正好顺带送水莞儿,徐干骑马,水莞儿母女俩坐车,一路晓行夜宿,徐干尽的都是兄弟之礼,生怕对母女俩照顾不周。水莞儿苦笑着告诉他:“千石的官,听着光鲜,家里作难。一去十年,不能见面,小媳妇转眼成了老婆婆,光阴一晃就老了!”徐干理解水莞儿的苦处,也知道她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哭过好几回,所以一路尽量不提远行西域的话题。

    水莞儿的确不易,她替班超操持一个家,守了十年活寡,失去的也确实不少。徐干对妻子的这个表妹,也就是后来的嫂子,从心底还是敬重的,一直认为她是一个好女人。

    水莞儿的人缘很好,肯定是平时很会处事。马车刚到家门口,就有左邻右舍的老婆婆小媳妇出来问候,帮忙拿东西,对徐干也很热情。一个小伙跑出来叫娘,水莞儿让他见过徐叔父。此时的班雄已经十九岁了,个子很高,略显单薄,长得倒挺精神,被徐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叫了两声“徐叔父”。徐干这才拍拍班雄的臂膀,打趣地说:“你母亲把好吃的都给父亲留着,舍不得给你吃吧!”水莞儿笑说:“他奶奶说这孩子像爷爷,就是一天喂一头猪也吃不胖。”说着她让徐干进屋,欲请邻居帮着做饭。班雄说:“母亲和妹妹刚回来,先歇一会儿吧,我陪徐叔父到外面喝几口去!”

    徐干觉得这孩子的做派,比一般长在父母身边的孩子成熟,差不多像个男子汉了,心里为自己下手太晚,耽误了一门好姻缘暗暗懊悔。俩人刚一出门,班雄就说他已经知道朝廷要往西域发兵,他也想去西域。对这毛头小子的想当然,徐干却不同意,说:“你是家里的男子汉,顶梁柱,你爹不在家,母亲和妹妹就指着你呢,你走了咋成?”班雄见徐干不支持他的想法,也就不再坚持。

    俩人小酌几口,徐干就让班雄带他去找班固,顺便给班家老太太带了一篮子鹿糕馍。老太太见了说:“这鹿糕馍对我来说就是个礼品,到了涅阳公主那里就是稀罕物,你还要找显亲侯,就给他送去吧,留两块就行!”徐干说:“车上还有。”老太太说:“礼无车载,心到就成。”徐干说:“班家两位大哥有您这样的母亲,真是福气。”接着与班固一同上显亲侯窦固家去了。

    满头银发的窦固,正躺在后院的摇椅上喝下午茶,看见班固,意欲起来,被班固劝住了。老将军也不见外,招呼两人坐下,虽然十多年不见了,他对徐干倒是有些印象,觉得徐干既管过监狱,又做过徒卒转运,有二十多年管理囚犯的经验,加上和班超的关系,应该是这次援军首领的不二人选。只是事情最终要太尉府决定,他只能提建议,让徐干在洛阳待几天。

    过了一会儿,窦固突然欠身敲了一下摇椅,问徐干见没见过太尉鲍昱——以前做过好多年司徒,主管全国狱讼的。徐干说:“鲍大人早年去过扶风,但那时我的官位太小,无缘相见。”正说着,涅阳公主一脸惊喜,手里捧着一块鹿糕馍,兴冲冲地让窦固看,说这么好看的馍馍,咋舍得吃呢!

    窦固虽然是扶风人,却七八岁就离开家乡,对家乡的熟悉程度远不如西凉。他接过这块小干粮,左看看,右看看,翻过面儿再看看,看这形似满月的吃食,碗口大小,厚约寸许,皮薄如纸,内外一色,白中略带乳黄,背面微微隆起,正面中间是小小圆坑,坑中用胭脂印染了一个朱红色的小梅花鹿。整个造型别致精巧,宛若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徐干解释说:“这是下臣老家的特产,叫‘鹿糕馍’,适逢长孙满月,亲戚朋友送的。这几块是加了盐的,经放,特意带几块给侯爷和公主尝尝,不成敬意。”

    徐干的话让窦固想起儿时的生活,他眯上眼睛,把馍馍放到鼻下闻了闻,觉得有一种天然的麦面香,这才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不用大嚼,旋即化了,赶紧让涅阳公主也尝尝。涅阳公主自小锦衣玉食,一向对吃和用都是极挑剔的,尝了一块也说好吃。窦固开口了,说:“徐干你福气大呀,当爷爷的年纪比老夫小多了。既然当爷爷了,也没啥放不下的,就一心帮班超去吧!是这,把你那鹿糕馍包上两块,让管家带你找鲍太尉去!”

    鲍昱比窦固大几岁,七十出头了,一脸慈祥,徐干进去时,他正在院子里练书法。他尝了一小块鹿糕馍,明明好吃,却故意说显亲侯老家的特产,还是没有他老家的枣糕解馋。人是越老越念旧,月亮都是家乡的圆。说完自己先笑了,长长的银髯上,沾了许多小面渣。鲍太尉认为像窦固这样“知边关、重国防”的重臣,如今不多了,显亲侯能看上的人,十拿九稳。不过太尉府要对各郡国所报人选做一番遴选,才能做出最后决定,让徐干回客栈等消息。

    徐干虽然官小,但对官场的规矩还是熟悉的,知道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谁知事情还真有曲折,次日一早,听说卫侯李邑也报了名,要去西域立功,一时惊了鲍太尉。由于李邑贵为世袭侯,身份不一样,一般人洒血疆场就为了封侯晋爵,这个已有爵位的人,不想躺在家族的功劳簿上,请求自己再去立新功,太尉府实在不好驳人家的面子,只好把这个难事禀报给章帝。章帝听说一个冒死的职位也有人争,很是惊奇,让鲍昱将徐干和李邑带到朝堂,他要亲自考核比对。

    徐干欲去西域冒险,除了与班超的兄弟之谊外,建立功名博取封侯是主要动力。像他这样的芝麻小吏,如果不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就只能在郡府里混到老了,顶多能混个四百石,要想到父亲的级别都很难。现在听说李邑要和他争,一下子赌了气,不管那个一生下来就承袭了爵位的人,出于何种目的,徐干非得和他争一争。

    扶风一带的男人,多少都有点儿拧,死都不怕,就怕失了面子,没人争的事情他不在意,可有可无,一旦有人来争,那就要一争高下,鹿死谁手看本事,就是争来没用,也不能轻易输给别人。这种骨子里流淌的好斗血液,往往令他们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候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是想办法跳过去,就是在墙上挖个洞钻过去。

    当天的朝堂,三公九卿都来了,分列两旁。章帝在蔡伦的搀扶下,坐上龙椅,接受了大家的跪拜,习惯性地说了句“众卿平身”,接着就问李邑:“几年前你不是主张放弃西域,撤回班超的嘛,怎么自己倒要帮他去了?”李邑也不慌张,说:“天下之事,往往无常,唯有忠君报国之心常在。当初国家大丧,臣赞同休战内顾,是为陛下社稷着想。然彼一时此一时也,今皇恩浩荡,必要威及四方,西域乃中国传统管辖范围,既有班超在彼支撑,吾当前去替陛下了解民情,宣达汉威,以效张骞之志,这也是为了陛下社稷。”章帝点点头,也不评论,又问徐干为何要援班超。

    徐干第一次见皇上,不免有些紧张。想起班超当年面君的情景,渐渐平静一些,再看看章帝的年纪,与自己的大儿子不相上下,儿子在家被他吆五喝六时,都敢跟他开玩笑,那么皇帝就算辈分高,也不能把他吃了。他这么想着,也就不再紧张了。他说:“下臣和班超是兄弟,孔子说兄弟如手足,手足之情,十指连心。今为兄有难,弟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倘若能借陛下龙威,一举成事,兄弟一起建功立业,即使贼势浩大,大不了一起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总不能辱没了大汉朝廷的龙虎之威!”章帝也点点头,又问:“你姓徐,他姓班,怎么就是兄弟呢?”徐干踌躇了一下,只好把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私,当堂说了出来。

    徐干小的时候很调皮,做事比较叛逆。在扶风郡城北边有一个比较高的土坡,坡上再往北就是北山。大人们常说山里有狼,饿了就会跑到坡上找吃的,不让小孩子到坡上去玩。可孩子们好奇心强,越是不让去的地方越是要去,越是说狼会吃人越要看一下狼是啥样子。有一年腊八,学堂里放了假,徐干就和三个小伙伴偷偷上了坡。在坡上追野兔,掏鸟蛋,点野草取暖,玩疯了,竟忘了时间。冬日本来就短,太阳没晒多一会儿就要落山,大家饥肠辘辘,有人提议往山脚的庙里去找吃的。走了不多一会儿,忽然阴风四起,卷起地上的草叶打旋旋,有些阴森森。有人说是不是鬼来了,大家都很害怕,越害怕越不敢走,就在坡地坐下了。

    这群小朋友哪里知道,有一群躲在乱葬坟里的饿狼,窥视他们很久了,见天色将晚就踅了出来,有七八只,眼睛放着绿光,尾巴长长的,拖在地上,围着他们转圈圈。正一圈,反一圈,把他们都吓哭了,他们这才想起父母的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群狼看他们毫无反击的意思,就嗷嗷地叫着,围起他们乱扑乱咬,三下两下就把几个孩子咬伤了,叼起来往北山的方向跑。

    也是徐干命不该绝,叼孩子的狼群被班超发现了。那时班超十三岁,在山脚下的庙里拜了一个高僧为师,习练武术,不上学堂的时候,就来庙里。这天师傅留徒弟在庙里吃腊八粥,走得迟了一些,师傅就送班超一程。路上遇到狼吃娃,师徒两人一刻也不敢耽误,拔出长剑马上追赶。班超年轻跑得快,边追边喊叫,追上了叼徐干的那只大灰狼,一剑砍断了尾巴,那只狼疼得撂下他逃了。可是狼很狡猾,留下几个没叼孩子的与他们周旋,掩护那三只叼孩子的狼先逃,师徒俩又不敢分开,追了一会儿就追不上了,眼巴巴看着那三个孩子都被狼叼到山里去了,只有他获救。

    徐干遇救时已经昏死,是班超将他背到庙里,央求师傅救命。武僧一般都通医道,看他渐渐苏醒,就给他清洗创口,敷药疗伤。因为他被狼咬伤了,师傅就留他治疗,也不让通知家里。一个月后,他基本痊愈,师傅还不让他回家,却让他陪着班超练武。练了两个月,才让班超送他回去。其时,四家人都已经从丢失孩子的极度痛苦中慢慢平静下来,见了他也不再抓着挠着,却问:“我们的孩子都被狼吃了,你为啥没被狼吃?”他这才明白师傅的一片良苦用心。从那以后,他就同班超成了师兄弟,他们家也在庙里塑了菩萨金身,年年供奉。

    章帝被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所感动,说道:“爱卿,由你去援助班超,朕大可放心了!”

    听了章帝的话,徐干这回是真激动,和他一样的外郡小吏,想见皇帝的面,等于痴人说梦,而他竟然被天子称了“爱卿”,这体面大的,比未来那个六百石的假司马还让他兴奋。回到家里,他第一时间去见父亲,老人家非要他把当时在皇宫的站位方向、章帝说话的语气,重新演示一遍。他学完了,老父亲就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他所说皇帝的位置,然后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比他在朝堂跪拜得还虔诚。老母亲看见了,觉得可笑,挤对老爷子,说:“有本事你和我儿一样,到朝堂跪拜去,拜一把椅子,那能算啥?”

    一家人正在兴高采烈之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顶大草帽盖着脸,进了门就往墙角一蹲,说他要自首。徐干说:“你都逃了十年,官家也不追究了,不好好在外面过活,自的哪门子首?”这个叫李兖的突然站起来说:“里边的人放出话来,说要选囚犯到西域将功折罪,大人你是领头的,我想跟你去!”徐干见他是这种情况,当胸给了一拳,让他把草帽扔了,抬起头来,坐到客厅。看李兖还是很不自在的样子,索性拉起他往酒馆去了。

    李兖比徐干小八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美阳县人,自幼在华山习武学道。李兖风华正茂的时候,通过比武考试,从几十个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是当时京都洛阳的一个止奸亭长,其职责就是巡夜,盘查可疑行人。有一段时间实行宵禁,有个公主的奴仆驾车从街上经过,被他手下一个兵卒拦住。公主的奴仆狗仗人势,二话不说就砍了兵卒的脑袋。李兖一看对方的嚣张劲儿就知道不是善茬儿,但他要对部下的生命负责,便死死拦住车马,用刀划地,说再往前走一步就将车里的人全杀了。这时候公主从车里递出腰牌,让放她过去。李兖大声指出公主的过错,见公主不以为然,他就喝令那个奴仆下车,当场将他杀了。公主立即回宫告诉了明帝,明帝大怒,次日就让人抓了李兖,想当着公主的面将他乱棍打死。

    李兖跪下叩头,请求让他说一句话再死。明帝问他想说什么,他说:“陛下对皇子和外戚一向管教很严,为什么要放纵公主的奴仆随便杀害士兵呢?宵禁是为保证皇室的安全,要是达官贵人都像公主这样对待士兵,日后谁还敢盘查路人?如此一来,奸盗盛行的日子就不远了,皇室的安全还如何保证?与其在那样的混乱中生活,还不如现在就死了。不用你们棍打,请让我自杀吧!”说着,他就用头碰撞柱子,血流满面。

    明帝急令太监扶住李兖,让他向公主叩头谢罪,李兖不服从,两个太监强迫他叩头,李兖两手撑在地上,始终不肯低头。公主气得拂袖而去,明帝也就把李兖免职释放了。李兖回到老家,一肚子气没地出,成天借酒浇愁,在酒馆与县衙的一帮小人发生口角,被这帮小人落井下石,把一个放火盗窃的案子嫁祸于他,关进了大牢,辗转又送到了郡里。

    徐干那时管理监狱,了解李兖的遭遇后十分同情,就找个机会让他逃跑了。李兖先跑到义渠那边帮人放马,后来又加入镖局帮人护镖,每年的大年三十,他都会潜回城里,乘人不备时往徐家大院里扔一包东西,有钱,也有首饰、皮毛之类。徐干知道这是一份心意,让家人收好,也不声张,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十年间郡守都换了几任,徐干以为那件事早过去了,可是李兖在外面总觉得自己是个逃犯,街上到处都有盯他的眼睛,挣了钱也不敢回老家,更不敢张罗娶媳妇成家,混得人不人鬼不鬼,自问这日子啥时是个头。李兖如此一说,徐干也很理解,他知道朝廷不光是征募强壮囚犯,也在征募志愿者。李兖武艺高强,带过兵,人很正派,又知根知底,正是他想找寻的帮手。这样的人诚心诚意来投奔他,简直是他的福分。

    找将不如撞将。徐干心里十分高兴,当下就做了主,要李兖明儿就去郡府报个名,回家安排一下等着出发,剩下的事情就不用管了。李兖冲他深深地鞠了个大大的躬,说声大恩不言谢,俩人一会儿就把一坛老酒喝光了。分手的时候,李兖突然又拉住徐干的手,怯怯地问,他还有几个好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能不能都带上?徐干一怔,兴奋地抱住了李兖,说:“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然是多多益善。有这等好兄弟,尽管都叫上,咱们一起走西域!”

    东汉朝廷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就从各郡县遴选了七百多青壮年囚徒,又招募了五百多志愿者,组成了一支一千二百多人的征西队伍。虽然离窦固所说的两千有较大差距,但时间仓促,已属不易。这支队伍在长安集结,驻扎在终南山下一处专门教习新兵的军营里。徐干把他们编成两个步兵曲,一个骑兵曲,曲以下按汉军编制设屯、队、什、伍,层层都指定了临时负责人,说好到了西域战场,按功劳和能力再行调整。然后开始封闭整训,主要教习兵法战术,同时进行纪律约束。因为这些人大部分是土匪、强盗、杀人越货的出身,蛮勇之气挺高,纪律观念很差。

    一个月过去后,那些浪人该收的心收了,军容初具,刀弓弩箭的技巧也基本掌握。太尉府派人催着出发,听说西域那边等着用人。临行的前一天,徐干给大家放了假,让紧张了一个月的士兵们吃肉喝酒,掷骰子斗鸡,随便玩,就是有一条,不许出营,他自己却同李兖等军官开会,研究一路的行军管理事宜。

    麻烦总在意想外。次日天刚亮,突然有一大群村民拥到营门口,举着刀、叉、木、锨、长棍等家伙什儿,喊叫着把奸人妻女的肇事者交出来。徐干让李兖去看,村民说有三个士兵,夜里翻墙入户,把一家祖孙三代三个女人给祸害了,其中孙女只有十三岁,还没出嫁。问他们何以确定是大营的士兵,事主拿出了一串官钱,和一顶士兵帽,还说抓破了一个士兵的脸。

    李兖仔细验看,钱和帽子确是大营昨日刚发的。这时有人来对他耳语,说昨夜有三个左冯翊籍士兵,翻墙出营,至今未归。李兖一下子就蒙了头,觉得麻烦来了,今天是出征的日子,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呢?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又把钱还给事主,说:“你们既然收了钱,应该是两相情愿的。男女私下这些事,民不告,官不究,就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了。”

    岂料那事主的老头也是火暴性子,愤然把钱往地上一掼,指着李兖的鼻子骂道:“你家女人在家当窑姐儿呀?我们家世代为良,门风严谨,这次一下给坏了,我们怎么做人?明明是贼兵翻墙入户,强奸人妇,撂下这些臭钱,谁稀罕?今天要不处理他们,誓不罢休!”李兖好说歹说,也劝不动。就见徐干过来了,他已经下令集合了队伍,诚恳地请事主带人仔细辨认。

    事主带了十几个人,来到校场。只见兵卒之间,横竖一步,黑压压站了一片。他们从前走到后,又从后走到前,仔细找寻了一遍,也没找出破相的人,就怀疑这人被藏了起来。徐干让他们到大营里随便找,找出来就地正法。村民们找了一个时辰,也没找见,又怀疑人被送到外面藏起来了。徐干说:“出了这个营门,就不是我们管的地盘。外面的世界很大,你们随便去找,随便去处理。大队今天要出征,一会儿朝廷有大人来饯行,就请你们先回去吧!”

    村民们一时没了主意,却又赖着不走,说附近又没有别的军营,就是这个大营的人。徐干心里对那几个士兵恨得要死,也巴不得将他们抓回来杀一儆百,但此刻该杀的人已逃跑,只能交地方随后缉拿抓捕了,这会儿再纠缠也是扯不清,于是黑下脸道:“你家遭难,我们深表同情。俗话说捉贼捉赃,抓奸抓双,已经给了你们面子,找也找了,认也认了,有就是有,无就是无,再要一味闹下去,就是干扰军事,只好把你们都关起来了!”

    长官已经表态,李兖就带着几个士兵驱赶村民。忽然有人像捡到金元宝似的喊叫,说在马厩里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怀疑就是昨晚的暴徒。这边的村民都在气头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拥过去就打,还有人拿出刀子要割裤裆里闯祸的东西。及至徐干等人上前,那人已经满脸是血。李兖好不容易劝住,说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这是在军营,不能由着性子乱来。说着,踹了被打的人一脚,喝令爬起来。谁知村民下手太狠,被打者爬都爬不起来了,却弱弱地喊了一声“徐叔父”。

    徐干定睛一看,坏了,怎么是班雄呢?赶紧叫人搀扶起来问话。班雄说他想跟着队伍找父亲,从洛阳一路尾随,每到一地都悄悄在营外投宿,知道今天要出发了,就在外面踅摸,刚才趁乱溜进大营,怕被人发现,才悄悄钻到了马厩,不想被当成暴徒抓了。

    徐干心疼班雄,亲自为他擦拭脸上的血迹。然后告诉大家:“班雄是远在西域的军司马班超的长子。他父亲一去西域十年,现在遇到困难,我们这支队伍就是去支援班司马的。这孩子一心要跟着我去西域帮助父亲,我嫌他家里的母亲和妹妹没人照顾,劝阻了他,这孩子也是执拗,偷偷跟着队伍行进,你们咋能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一通呢?”

    村民们似信非信,说徐干官官相护,一时谁也不能证明。适有一个村民,说他老婆是接生婆,脱了裤子一看,一眼就能看出。村民当下从营门外喊来几个妇人,将班雄抬到房子验看。班雄挣扎着抗拒,受伤的身体哪里能拗过众人。一会儿妇人出来,一脸的不屑,说还是个童男子。这下村民才知误打了好人,纷纷跪下谢罪。

    这种误打误伤的事情也不好过于怪罪,徐干让大家散了,安排医官看视班雄。医官说是皮肉之伤,无甚大碍。徐干这才松了一口气,把班雄关在房子里骂了一顿,让他从这次事情中汲取教训,过两天赶紧回去,以后在家奉母扶妹,万不能瞒着家人任性自行。班雄意识到莽撞害己,答应回家,却一再拜托徐干照料父亲,说他一把年纪了,为了家庭和子女,还在外面奔波,让他这个当儿子的不忍。

    班雄的话倒把徐干感动了,徐干搂着班雄的脑袋抚摸了半天,夸他是个孝顺孩子。叔侄俩都动了感情,却谁都又说不出话了。一会儿吃过朝食,李兖来报,说朝廷派来送行的大人已经进门,由地方郡县令长官陪着,领头的是新任太尉——显亲侯窦固大人。

    徐干没料想能来这么高级别的官员,心里诚惶诚恐,马上披甲出迎,行了仗剑军礼。这才知道鲍昱大人已经逝世,由不得一阵心酸,眼圈都红了,向着东方鞠躬行了三个大礼。窦固感慨地说:“你感恩鲍大人,重情重义,鲍大人泉下有知,会为他这一生最后的一次决定高兴,本太尉也深感欣慰。但你是带兵之人,以后尽可能不感情用事,方能做出准确决断。”徐干唯唯称是。窦固嘱咐他到了阳关后,找温校尉派人做向导,一路前去,不要耽搁,说班超等兵久矣!说完又交给徐干一个包裹,说是水莞儿带给班超的。徐干接过包裹,正犹豫要不要把班雄的事情告诉他,哪知窦固好似能掐会算,喊了声“出来吧!”班雄就从屋里走出,一瘸一拐,低着头喊了声“窦爷爷”。

    窦固已经了解事情的大致过程,是门口的村民告诉他的。他看着满脸沮丧的班雄,慈爱地笑了笑,说:“男子汉受点儿委屈会成长,没有什么大不了,人这一辈子,比这大的委屈多着呢,就像你这位李兖叔叔,他的委屈给谁说去!”李兖听闻窦固点出他的委屈,一个黑塔似的铁汉,竟然热泪满面,向窦固行了大礼。窦固让人扶他起来,说:“你们这支队伍,很多都是有故事的人,军官名单我都看了。不管以前如何,今番去了西域,就跟着班超好好干,那是个真英雄!老夫今天亲自来送大家,就是想告诉你们,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朝廷不会亏待你们的!”

    一千二百人的队伍又集合在校场,人抬头,马昂首,行伍整齐,兵器铮亮。窦固检阅一番,频频颔首。早有地方官带的劳军人员,给军士们每人斟上了一碗壮行酒,只等窦大人发话。忽听门口一阵骚动,一个鹤发童颜的老方丈,身着大红袈裟,手拄龙头木杖,在一群小沙弥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后面跟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士兵,脸上有被抓破皮的伤疤,尚未结痂,见了长官,先已跪下。

    方丈道了阿弥陀佛,说:“昨夜造孽的三个士兵,两个自知罪责难逃,跑了。剩下这个已在寺里面壁思过,且有皈依佛门之意,我佛慈悲,特遣老衲带来请罪,如是不弃,正当国家用人之际,可戴罪立功,以消罪孽;如是弃之,可否容老衲带回寺庙,让其与青灯为伍,伴佛终生,忏悔赎罪?”

    徐干觉着老方丈的声音有些熟悉,放眼细认,看那印满岁月的老脸,清瘦矍铄,几无大变,竟是当年救治自己的高僧,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但是窦固大人刚才的提醒言犹在耳,军法如铁,不能感情用事。如果所有的犯罪者都逃到寺庙去寻求庇护,那法律还如何惩戒坏人?他用请求的目光看了窦固一眼,见太尉大人声色不动,就对老方丈说:“三十多年前,师父对徐干有救命之恩,大恩此生难忘!不知师父已云游至此,未能尽添油送香之责,深感惭愧。请受徐干一拜!但军法无情,为将者披坚执锐,麾动全军,靠的就是铁的纪律,要是执法不严,一一效仿,队伍就成了一盘散沙。所以,师父之命,干实难从,还望宽恕理解 !执法官,推出去斩了!”

    军队讲的是令行禁止,指到哪儿打到哪儿。徐干的命令一下,就有执法官架起跪地士兵,推到行刑架上,正要开斩,那个士兵突然大叫一声:有话要说。徐干准允。临死之人说他从小是个孤儿,名叫狗剩,街头流浪混大,前番抢劫下狱,此番又奸人犯法,害了良善人家,罪该万死,也不祈求饶命,只想在死之前,叩拜受害人,以求黄泉路上,心下略安!被他祸害的那个小姑娘的父母、爷爷都在,对将死之人的最后请求,实在难以答应,也不好推辞。不想那士兵已经跪地,大声喊叫着“爷——爹——娘——”,声泪俱下,一叫一磕,说他错了,不敢请求原谅,只请他们善待被他祸害的女孩,不要让她雪上加霜。这一番话,一下子又把气氛弄恓惶了。那一家人痴痴地站在那里,表情愕然,手足无措。须臾,那妇人竟然拉起衣角揩眼泪,旁边的村民也议论纷纷。

    执法官再次将狗剩按在行刑的架上,大刀刚刚举起,妇人扑通一声跪倒了,哀求“刀下留人!”她同时拉了自己的男人也跪在一旁,说那狗剩孩子也是可怜出身,今日既已知罪,也认了他们为爹娘,他们就不能看着他死了。不如就认他为半子,与女儿配为夫妇,叫他前往西域戍边,立了功回来成亲,战死了女儿就为他守寡。旁边的村民也跟着附和,反正女儿身子已经给了他,别人家也不能再要了,如能这样也挺好,让他戴罪立功,要死也死在战场。

    徐干听着,叫苦不迭,刚才是方丈讲佛的慈悲,这会儿又来一家人讲母子、儿女之情,今天这人到底是杀得还是杀不得?他又一次想起窦固的话,把牙一咬:“行刑吧!”但他的命令还是没法执行,因为事主家的老爷爷趴在那士兵身上,刀子下不去了。妇人更是捡起前头掼在地上的那一堆钱,说就算聘礼。

    善良的人啊,你们心底的大善,到底能宽容世上多少的罪孽!徐干第一次执法就遇到如此大的阻力,还真没了法子。而那狗剩竟哭成了泪人,央求着这一家人让他去死,说他活着也没脸见人。既然明白此理,为何造次害人?这时太尉窦固走到前面,问用身体护着狗剩的老者:“老人家,你真要这个孙子?你不怪他了?你们家的人都不怪他了?”老者说:“都这样了,怪有何用?你们就饶了这个孽种吧!”窦固又问旁边的老百姓:“你们大家都能原谅这个士兵?”那些人都说可以,变得也挺快。

    窦固回头就提示徐干:“民意不可违,该转圜时则转圜。”徐干得此旨意,宣布放人,暂寄二十军棍,许那狗剩与事主家告别一下,立即回营。然后重申,对于畏罪逃跑的两人,移交当地缉拿,绝不姑息迁就。今后凡抢夺民众物资,祸害良家妇女者,一律严惩不贷!老方丈作了一个长揖,说道:“善哉,善哉!人之欲死极易,欲活却是极难!施主此去西域,必是杀生之旅,老衲定在佛前为你祈祷,阿弥陀佛!”

    老方丈走了,肇事的士兵活了,一千二百个汉子端酒的手腕也麻了。头顶阳光沐洒,周围山峦翠青,山风徐徐拂面,校场一片肃静。只见窦固举起酒碗,与眉平齐,然后用手撩了一点祭天,一点祭地,喊了一声“壮行”,便一饮而尽。老将军的声音有些沙哑,将士们也都为刚才的生死大逆转而激动,纷纷仰脖饮酒,就连班雄也饮了一碗,与将士们一起呼喊,偌大的军营里,久久回响着雄浑的声音:壮行!壮行!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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