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传-温慰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战争的结局,基本是看势,势到了,势如破竹,百战百胜;势不到,徒劳无功,屡战屡败。

    番辰远遁后,匈奴鼓动的一波叛汉逆流,被汉章帝下给班超的一道诏令给止住了。班超让徐干留守,自己亲率联军乘势扫荡,势如破竹。龟兹设在尉头的监国团望风逃跑,哈力又独立掌国。温宿的叛军还想抵挡,被董健杀得落花流水,缴获了两千多匹马和许多兵器,温宿的几个部落又重新归到姑墨。于阗王广德本来说他是跟着班超看热闹的,到了姑墨,却看上了班超故人庄园主的姑娘,一步都走不动了,非要领回成大的王宫当夜成就好事。

    庄园主说:“承蒙于阗王高看,但距离太远,不忍女儿远离。”这等于婉拒了广德,急得广德使劲儿央求班超。班超也知广德看上的这个小姑娘,像水萝卜一样白嫩,怕是花多少血本都势在必得。又感激广德援助之义,就和姑墨王成大一起提亲,给了女方家足够的面子,总算说成。广德当夜就抱得美人归,兴奋之情难以言喻,次日请大家喝了一天的喜酒。

    按说广德这次出兵打了胜仗,又娶了美人,也算名利双收。可他带着军队住在疏勒不走,要求疏勒赔他的战争损失。几经谈判,厄普图不敢做主,与一帮官吏商议未果,就跑来求班超调解。班超在东大营备了一桌酒菜,名义上是给广德祝贺新婚,实际想探探广德的口风。他已代表朝廷封下赏礼,借机送给广德,然后再看这个赔偿到底多少比较合适。喝到高兴处,就顺便提起话头。不等他说完,广德的脸就黑了,说:“汉使别的什么事情都能管,唯独这件事不能管。”

    于阗王的主张很明确,就是谁作死,谁就死;谁惹祸,谁担责。疏勒叛汉,差点把汉使团全部害死,也断了于阗与西方的交通,还逼着于阗和拘弥劳师动众,跟汉军一起来平叛。他们属于敌方,没有把番辰的军队全杀光,把疏勒并到于阗,就是看在汉使住在这里的面子,但一定要让疏勒付出代价,让他们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太岁头上的土动不得,否则哪天再被谁一鼓动,说叛又叛了,还当是儿戏!这事没有商量,就算汉军是朝廷供养的,不要损失,于阗却是不能不要的。疏勒骑兵的军马全是战利品,要和从温宿缴获的两千来匹一起分配,给多少全由司马大人做主。于阗间接的损失可以少算点儿,这三千多人马一个多月的兵器消耗、军需供给,是一毫一厘都不能少的,而且多拖一天,就多算一天,直到双方达成协议。

    战争虽然是政治矛盾的集中体现,但战争的结局往往体现为经济利益。失败一方向得胜一方赔偿损失,是个普遍规矩,这是老惯例。于阗王的要求即使去除情绪化的因素,也是合情合理,况且疏勒也有这个能力,而且这次胜利仰仗的主要是于阗军队,所以班超与徐干交换了一下眼神,就不在酒桌上谈论这事了,只拿广德的少妻为话题。让董健、白狐尽可能地给广德和他的小老婆敬酒,一会儿广德就招架不住,嚷嚷着回帐休息了,临走时和班超耳语,酒席上没见司马夫人,是不是汉使不给他面子?广德已经看出班超冷淡和疏远米夏,想做点儿调解工作,他觉得就凭米夏母子找他搬救兵这件事,就能看出这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的身上有男人的英气。不料走到自家营帐附近,却看见米夏带着一帮女人,为官兵们洗衣补袜。

    初冬的天气,井里打出来的水寒冷刺骨,米夏脖子上的刀伤虽已结痂,但仍然很刺眼;一双纤手通红,看着叫人很过意不去。班勇和田虑的一双儿女在一边玩耍,小脸冻得红红的。于阗王的酒似乎也醒了许多,劝她说:“你一个司马夫人亲自劳军,士兵们哪里消受得起!”米夏笑笑,说:“前些年于阗王都能亲手给汉军烤炙羊肉,我洗个衣服算什么?你们大老远地来帮汉军,我也就能做这点儿小事!”广德新娶的小老婆,童心未泯,看到孩子们在玩老鹰抓小鸡,丢下广德也参加到游戏当中,嘻嘻哈哈一副无邪的样子,带给军营这男人世界许多欢乐的气氛。广德借机和米夏多说了几句,让她多关心班超,摊上她那个父亲,俩人都够难的!

    广德是看得比较清楚的,他理解班超手里有一个烫手山芋,吃起来太烫,扔又扔不出去。其实,就在他们推杯换盏的时候,厄普图正带着一帮官僚,坐在盘橐城的会议厅等着。会议厅是以前的议事厅,刚刚修缮好,墙都没有刷,两排未漆的胡杨木桌面对面,中间空着,山墙有一块做成了火墙,下面盘了炉子,有个勤务兵正在生火烧茶。今年的冬天冷得快,这才入冬十几天,就冷得冻脚了。厄普图他们坐了一边桌子,有点儿挤,班超回来后让他们坐过来几个,人多挤点儿暖和。

    厄普图这人话少,但办事很认真。他听班超说赔偿的事情不好调解,就开始汇报选国王的事。根据班超之前的建议,在部队外出打仗期间,厄普图同疏勒的主要官员分别进行了交谈,之后又带人走访了几大部落,就疏勒王的人选广泛听取了意见。现在各派力量都希望将成大请回来,听说他把姑墨治理得不错,管治疏勒一定没有问题。

    成大回来当国王固然没问题,这点班超也不止一次地考虑过。但成大在姑墨的作用,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这次要不是他像个楔子一样插在那里,与龟兹对峙,对尤利多形成牵制,温宿的叛乱没有那么容易解决,疏勒也就成了孤岛,前后左右都被匈奴势力包围,陷落的危险就像一把利剑,时刻悬在头上。所以,成大作为战略布局的重要棋子,轻易不可挪动。

    厄普图一听成大回不来,双手一摊,显得很难为情。班超问他有无第二套方案,他支吾半天不说,班超问得急了,这才说:“那就只好先让榆勒留任了。榆勒虽然有负汉朝,有负司马,前几年把疏勒带到邪路上去了,但大家使点劲儿,还可以再拉回来,关键是他没有大部落背景,当国王这几年也没有引起部落之争。要是换一个部落王,其他部落绝对不服,各种力量平衡就会打破,势必会引起动荡。”

    百姓对国王的主要期望不是看他有多英明,有多少雄才大略,而是看他能否在各种势力之间寻找平衡,保持社会的稳定。社会稳定了,兵民各安其分,种田抽成,做生意交税,当差挣俸禄,人都有奔头,自然和谐安定。甚至有一个部落王说,榆勒很大程度是受了番辰和齐黎蛊惑,至少不比兜题坏,兜题都没杀,榆勒也就不好杀了。

    这个结果有点儿出乎班超意料,使得班超对于地方官员的选配问题,不得不进行更深的思索。他问大家是不是顾虑榆勒与他的关系,才提出榆勒继续留任。官吏们异口同声说:“不是的,榆勒怎么对待汉使的,大家都清楚,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觉得这个话不好和司马大人说。”既然如此,班超作为汉使只好尊重他们的意见,但这并不表明他是支持这个选择的。

    送走厄普图一帮人后,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孤独地悬挂在冷冷的天空中。班超心里不痛快,独自登上了城墙,走了几步,就想起两年的困守岁月,再回看城内一大半还没有修缮的断壁残垣,还有那个挖板土的坑,他想把这个坑保留下来,对后来者进行现场教育,让大家居安思危,居危思变。

    护城河已经开始结冰了,但赤水河到了冬天却变得清流淙淙。水中的寒月,若明若暗,如同一睁一闭的眼光,近在咫尺,却不可掬起。大冷的天,竟然还有女人聚在河边,嘻嘻哈哈,有一句没一句唱着那首《西域的月儿》,把一曲优美的音乐唱得支离破碎,让人觉得没心没肺。这首歌还是榆勒介绍的。那时的榆勒,是多么的谦卑、和善而踌躇满志啊!这个医生对自己的机遇特别珍惜,也曾请他讲明君的故事,就职后也确实做了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情,他们也曾一起坚守盘橐城,艰难地抵抗匈奴和龟兹的进攻。

    往事历历在目,伴着河水流淌。什么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就变得那么陌生了呢?环境,诱惑,野心?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也不能忽视朝廷放弃西域的那道诏令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没有朝廷政策的改变,也许齐黎不敢公开叛汉,更不会有番辰与榆勒被他利用。

    不知什么时候,徐干背着手上来了,后面还跟着董健和甘英。班超问他俩咋还没走,东大营那么多兵,还有一部分友军也住在营里,头头都不在位咋行?这俩人是参加完宴会特意护送班超回来的,其实护送只是个由头,他俩有话要说。由于班超一路都在说欢送于阗王的事情,没逮着机会,就留下了,等着班超与厄普图开完会,这才有了空。他俩的意思就是求兄长原谅了米夏嫂子,回家去住,不要再住作战室了,俩人别扭下去,做兄弟的看着难受。

    董健一直认为班超因为失去了霍延而怪米夏,可他认为霍延的死,责任不能全在米夏身上。她是个女人,因为感情用事上当受骗也情有可原,使阴招的是番辰,账应记在番辰头上。再说这次到于阗送信搬兵,米夏也是立了大功的,就算功过相抵,也不应再受到冷遇。要说霍延牺牲,董健比谁都难过,那天安葬时差点儿钻进棺材,一起走了,可大家劝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他也就想通了。这是战争,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徐干见大家开了头,也就接上话茬。他是李兖刚刚打发人请过来的,李兖看班超在榆勒的问题上举步维艰,决断很难,与以往的果断干脆判若两人,就想让徐干和他聊一聊。

    以徐干的身份,可以和班超嬉笑怒骂,谁也不介意,但他不能当着别的弟兄的面,让老兄脸上挂不住。他摆手示意董健他们走人,靠着班超的肩膀走了一段,突然说:“你老牛吃嫩草,草没嫌你老,你倒嫌草嫩了?你看人家于阗王,娶个小娘子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像你,放着花儿一样的美女不知道疼爱,让人家看你的冷脸,你那老脸现在皱成啥了,有啥好看的!我要是你,天天给她说好听的,哄着她开心都不嫌烦。差不多就行了,端啥?”

    徐干还告诉班超,米夏去于阗搬兵经过莎车的时候,曾受到齐黎的侮辱。齐黎说不嫌弃她是寡妇,要她留在王宫里当妃子,这样他就和疏勒王互为女婿,互为老丈人,扯平了。米夏当时就骂齐黎不要脸,在那张阴险的脸凑近时,她使劲扇了一个耳光。齐黎恶念生起,杀米夏的心都有,被都尉江瑟给劝住了。

    班超疑惑地瞪了徐干一眼:“还有这事?她也没说!”徐干觉得班超肚里的气似乎不大了,话锋一转,说榆勒的情况事出有因,罪魁祸首是齐黎,应全面分析。他建议同榆勒谈一次,如果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确实愿意改,就让他留任吧,毕竟是地方的事情,大家都没说废掉的话。如果他对前几年与番辰狼狈为奸、勾结莎车叛汉附匈的罪行,没有清醒的认识,那就让他接受军事审判。

    “好吧,那你去主持榆勒的检讨会!”

    班超觉得手里的山芋没有那么烫了,可以传给徐干。他怕自己情绪化会影响别人,决定回避榆勒的检讨会。忽然听到班勇在叫爹,还有田虑的女儿岚儿,也跟着叫爹,两个小不点儿一前一后,也踩着月光爬上了城墙。这一叫把班超给逗乐了,他抱起岚儿说:“你不能叫爹,还没过门呢!”大家也都笑了,说这一对从小定的娃娃亲,倒像真的小两口一样,整天一起玩,从来不打架,就是岚儿的哥哥欺负岚儿,也是班勇出面护着她。徐干也抱起了班勇,大家一起到院子里。

    两个孩子一到地面,像小鸟一样在院子里撒欢,无忧无虑地喊着、叫着,你跑我追,嬉嬉笑笑。跑着跑着,岚儿被一块小石子一绊,连班勇也带倒了,双双扑在地上,两个人都哭了起来。班超赶紧上前几步,抱起岚儿哄着,却让班勇自己爬起来。班勇看见父亲抱着岚儿,没有哄他,把两条腿乱踢着,哭得更厉害了,明显有闹的意思。米夏远远看见,赶紧跑过来,一面哄着不哭不哭,一面要扶班勇起来,被班超厉声喝住:“不许扶!”还把身子往米夏前面一挡,要孩子自己爬起来,警告他不起来就打屁股了。班勇一看这架势,撒娇也没用,就止住哭声,乖乖爬起来了。

    班超这才将岚儿交给田虑妻子,蹲下身子,让儿子自己拍打身上的尘土,也不问他摔疼了没有,只告诉他:“男孩子要坚强,在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这样长大了,才能成为大丈夫,顶天立地!”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把米夏给逗乐了:“小孩子家家,知道啥叫大丈夫!”不料班勇抹一把鼻涕说:“大丈夫就是保护妹妹,保护娘!”差点儿把米夏笑岔了气。班超当夜就回了家,也不枉弟兄们劝他一场。

    次日后晌,徐干开完会从王宫带了几个西瓜回来,说是米夏的母亲捎给女婿降火的。徐干第一次体验抱着火炉吃西瓜的滋味,觉得非常甜,问西域这地方为啥西瓜能储存。班超说他到西域十年算是长见识了,这里气候干燥,啥都能晒成干,葡萄干、杏干、桃干,尸体埋在沙子里几百年成了木乃伊都不化,所以西瓜越放越甜,是水分蒸发了。

    徐干说:“榆勒检讨了,也发誓了,决心今后和咱们一条心。以前的事,除了归罪齐黎和番辰,他自己也担了一些责任,还算诚恳。为了证明他与分裂势力划清了界限,要求重新改回‘忠’的名字,会后第一件事是下令灭了番辰一族,也无条件答应了于阗王的赔偿要求。”

    班超摇头苦笑,觉得叫榆勒还是叫忠,已经不重要了。一个人的人品好坏,与名字没有半点儿关系,名字只是个符号,只有象征意义,关键是使用这个名字的人,心底是光明还是黑暗。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叛变过一次,已经很难让人再相信。当地人有一句谚语是“别听咕咕鸟叫得欢,要看它叼不叼虫”。榆勒把齐黎的两个女儿都弄死了,应该看作与齐黎决裂;无条件答应于阗王的条件,估计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下于阗王可以笑着离开了。

    “于阗王离开时,咱们要组织一个盛大的欢送活动,这不光是个面子问题。”

    班超说这话时,将右拳重重击在左手掌里。他把这次活动看得很重要,因为于阗王亲自带军队主力来助战,的确义薄云天,拘弥基本上是看他的面子。作为汉使,班超觉得心里的感激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他与徐干商量,明儿杀牛宰羊,犒赏友军,他自己亲自主持欢送宴会,让甘英和祭参负责组织活动;军队除执勤的,全部参加;再动员地方官员和民众,排成十里长阵,以示隆重;还要让吉迪多叫一些乐手舞手,烘托气氛。这里刚商量完,班超就跑到餐厅,让伙夫帮他找当地最好的烤全羊师傅,他要亲自为于阗王露一手,以回报人家几年前亲手为他烤炙的深情。

    疏勒的烤全羊与于阗如出一辙,只不过黑胡椒味较重,另外调料里加了草果。班超亲自操作,大师傅在旁边指点,甘英给他打下手,烤得还真不错。结果香喷喷的烤肉上桌后,广德却说:“这不是司马亲手烤的,汉人烤不出这味道。司马大人用兵行,烤羊肉不行。”班超笑说:“于阗王的嘴真叼,谁烤的都能吃出来!”徐干看于阗王和班超如此友好,内心颇为震撼,觉得自己这位兄长在西域纵横捭阖,不光是借着汉使的身份,还有他鲜明的人格魅力,而这正是一般官员所缺乏的。于是,他真诚地斟满一觚酒,要为他们俩人的友谊干杯,还没开口,米夏带着班勇进来了。

    五岁半的班勇,端着与他的身高极不相称的酒觚,恭恭敬敬来敬“于阗王伯伯”,感谢他在于阗照顾他和母亲,又带大军来救援父亲,他是他们班家的大恩人。这小大人的几句话,听得广德心花怒放,起身接过喝了,直夸班超有个好儿子,有个好妻子。班超谦虚了几句,嘱咐米夏在隔壁的女宾席上,招呼好于阗王的新娘子。广德摸着班勇的脑袋说:“伯伯明儿就走了,想再听一次你唱的那首童谣,能不能给伯伯再唱一次?”班勇看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父亲一眼,得到的都是鼓励的眼神,就高高地抬起头,大声唱起来:“咪咪猫,上高窑,高窑高,没脚窝……”

    送走于阗和拘弥大军后,下了几场雪,很快就进了腊月,初六是班超五十岁的生日。因为有高堂老母健在,他这个人从来不过生日,每年都是一碗长寿面就打发了。但是米夏觉得五十年岁月风雨,虽短犹长,人生难有第二个五十岁,她自己坚决要过,而且一切准备都是悄悄进行的,班超几乎没有察觉。到了生日当天,她让人做了一大锅羊肉抓饭,借汉军的餐厅摆了十几桌酒菜,不但请了她娘家的人,也请了汉军的高级将领和警备队的全体官兵。

    被人关爱的幸福终于写上了班超的脸,他也不再反对,穿上新衣裳,借机和李兖所领的士兵们熟络熟络。回想人生五十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过去了,也是感慨良多。他看见忠来的时候带来好多日常用品,还送来用人,也礼节性打了招呼,毕竟有翁婿关系在那里摆着。米夏同父亲虽有芥蒂,但毕竟血浓于水,何况她母亲一来就抱上班勇,又亲又爱,让人感动。班勇的大舅吃饭时说准备重回洛阳当质子去,疏勒的气候他已经不习惯了,特别是他的两个孩子,都生在洛阳,整天鼻子干干的,动不动就流鼻血,实在受不了,他以后就在洛阳做点儿生意,也不稀罕什么王位了。

    米夏看酒喝得差不多了,就进到后厨,亲自做了一碗长寿面,恭恭敬敬递到班超面前。她刚才听大哥说不习惯疏勒的气候,要回洛阳去,心里受到很大的震动,暗想班超抛下洛阳的老母和妻儿来西域,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他是怎样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自己最清楚。她丈夫的喉咙总是干涩的,皮肤老是发痒,夜里盖不好就心口疼。丈夫虽然不说,但她知道他也在想家,梦里有时候还说梦话。她开始还觉得丈夫在被窝里搂着她,在梦里又呼唤着另一个女人,心里酸酸的,后来慢慢就理解了,那个守活寡的女人的痛,其实也能传递给她的男人。她看到班超成天废寝忘食,枕戈待旦,皱纹在一天天增加,头发在一根根掉落,很心疼,也很理解,很想为他做点儿什么。

    米夏决定今天要借着班超的五十大寿,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部说出来。她的眼里噙着泪水,说自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疏勒女人,没有汉使的到来就没有她这个公主,也没有她一家人的富贵。虽然她是父亲送给司马的,但是她爱班超,也爱班超给她的儿子,爱他们这个家。她以往的任性、固执,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做了错事,希望能得到丈夫的原谅。她的家人做错了事情,也希望他们汲取教训,大家也给他们改正的机会。乌云终究遮不住太阳,邪恶终究抗不过正义。希望丈夫今天吃了这碗长寿面,能尽早带给西域太平好日子,带给手下这些汉子们好的前程!

    这一番话,出乎班超的意料,发自米夏的肺腑,情理交融,爱深意远,在一千九百多年前那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当着一百多人的面,也算得上是一份爱的表白,把一个风风火火、视死如归的将军,听得眼眶发热,热泪盈眶,突然间想拥抱她、抚摸她、亲吻她,任她在怀里撒娇,把许多温软、慰藉的话对她耳语,以至于双手也有些颤抖,接过面碗后把汤都洒到了桌子上。可是他还是有些矜持,有些害臊,他没有当着众人做一个亲昵的动作,只是嗫嚅着招呼米夏坐下,说:“这些话在家说说也就罢了,怎么还拿出来说,难为你了。”米夏并未落座,却叫过班勇,让他跪下给父亲磕头祝寿。班勇像个小大人似的,双腿一跪,作个长揖,一连给班超磕了三个头,说道:“祝父亲大人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班勇虽然操着稚嫩的童音,却字正腔圆,一气呵成,就像排练过一样,让班超好一番欣慰。徐干带头叫好,餐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旁边的忠坐不住了,也满上一觚给班超敬酒,说内心愧疚,希望女婿见谅。班超刚接过酒,就见李兖跑了过来,使劲给他使眼色。他跟李兖到了外面,却见吉迪领着鼓乐班子的人来了,男男女女一大帮。吉迪见面就指着两大筐钱,说:“请司马大人笑纳。”

    当日的寿星围着钱筐转了一圈,突然在吉迪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问他哪来这么多钱。因为他让吉迪采购军需物资,是很信任他的,吉迪送这么多钱,肯定超出了其家庭财产,要么是从采办军需的费用中扣下的,要么就是别的来路不明的钱。吉迪虽然被踹了一脚,却并不生气,他麻利地一闪,跑到人群中喊叫着:“司马大人打人了!司马大人五十大寿,不赏饭给我们吃,还发火了!兄弟姐妹们,闹起来!”

    手鼓响起,唢呐吹起,几种弦乐也拉起来了。那些年轻人就踩着鼓点跳起舞来,引得餐厅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徐干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拽过吉迪要问究竟。吉迪故意卖个关子,示意徐干看班超的脸。班超的眉头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紧了,嘴角露出略带苦涩的笑,因为他突然明白吉迪不会拿公家的钱送礼,也不会这么张扬地送礼,这事一定另有缘由。这时吉迪才做个手势,让大家肃静,然后恭恭敬敬递给班超一份礼单,说是代于阗王转交的。

    这个于阗王临走时将疏勒的赔偿全部捐给了汉军,用于重建盘橐城,还有那些寄养在军营的马匹,也是留给汉军步兵改骑兵用。班超猛然想起广德一再劝他不要在冬天修缮房屋,说凑合够住就行了,来年开春好好计划一下,该重建就重建,汉使府邸,也应该有点儿气魄!原来这老兄与疏勒锱铢必较,却是为了资助他。把他家的,广德老兄咋还弄得这么隐秘呢,连当面谢一声的机会都不给!

    班超转而亲切地拉住吉迪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几下,说:“你小子咋不早说,害得本司马着急!”吉迪说:“于阗王交代要在司马大人生日这天送来,我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呢!”徐干等人也是一番感慨,大家都赞扬于阗王仁义,赶紧把吉迪这一帮伙计请进餐厅。疏勒王忠大概觉得尴尬,悄悄地带上家人走了。

    米夏发现父亲要走,赶忙领着班勇送行,走到城门口,偏巧碰上白狐和一个乌孙使者正要下马。米夏说:“白译长去乌孙,不是要春天才回来么,咋这么快?”白狐朝乌孙使者努努嘴,说:“乌孙昆弥急着与汉交好,哪里能让我闲待着,派了一支军队送出山口,差点儿被大雪埋了。我算着今天是司马大人五十大寿,就急急赶回来了。疏勒王咋这么快就要走,也不等咱老白敬你两觚?”忠借故自己还有事,米夏就同白狐一起进去了。

    餐厅里还没闹腾罢,吉迪说:“司马大人五十大寿,不能不让人吃饱,刚才只吃了半盘抓饭,不够,等着拉条子呢。”李兖的手下借机拉着吉迪的朋友学跳舞,七八个男人围着一个姑娘,一个个学得正高兴。白狐把乌孙使节介绍给班超,班超嫌他不把人带到驿馆,说:“咱这院子乱哄哄的,给人印象多不好!”白狐摇摇手说:“不用,这本来就是我的朋友,这一路的好事坏事都是一起干的。我们专门赶回来给长官过生日,喝饱了再去驿馆。你这是大喜事,多少人活不到这个岁数,你今天可要放血啊,让你家米夏公主把好酒全拿出来,管我们喝够!”

    班超本来就不拘小节,看乌孙使者和白狐熟络异常,也就陪着喝一会儿。他在重新解决温宿的问题后,抓住大雪尚未封山的机会,派白狐前往乌孙联络,意在借助乌孙大军攻打龟兹。乌孙号称十万铁骑,有一支巨大的军事资源,借用起来比关内发兵省时、省力、省国帑。联合乌孙收复龟兹后,匈奴对天山以南、以东的控制将彻底丧失,同时也就削弱了其对乌孙的威胁。乌孙小昆弥在与匈奴彻底决裂前,想得到汉朝的背书,提出再续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的好事,所以派出了使者。

    既然白狐提前回来了,班超就想把原先的安排往前挪,赶在春节前将使者送到洛阳,也让章帝高兴高兴。于是他安排白狐休息两天后,马上继续去洛阳的行程。白狐有十多年没去过关内了,遇上这个机会也很珍惜,心想能见到皇帝,顺便参观一下皇宫,还能吃到中原的美食,沿途见识一下各地的美女,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长官一句话,他就得到了,美哉美哉!但是过了一天,他又变了卦,找班超说他累得很,让派甘英去。班超问他为啥,他说出的理由竟把班超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白狐在做出发准备时,与几位弟兄聊天,看谁要不要顺路捎点儿东西。甘英默默地拿来一些钱和干果,请白狐路过洛阳时一定亲自到他家里去一趟,帮他看看家里人现在都啥情况,特别是他妻子,有没有变样,回来跟他仔细说说。白狐看甘英想念家人的样子,不禁生怜,突然想把这次机会让给甘英。他是浪人一个,四海为家,洛阳又不是没去过,见皇上也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可甘英就不一样,他出来十年了,家里也有老婆孩子,顺路回一趟家就是雪中送炭了。

    在班超的几位主要助手中,董健和白狐差不多,到哪里都是吃饭干活;祭参回去过,又在这边娶了媳妇,无所谓了;霍延生前也探过亲,家里的事情也有交代;田虑跟着羌人的马队长大,父母都死于战乱,也在疏勒安了家。白狐觉得现在就该给甘英一个机会了,让他正好与米夏的大哥一路同行。

    甘英得到这次去洛阳的机会,恨不得给白狐磕个响头。白狐把他一拉,说磕头不要,买三坛酒就行。等到甘英把酒买来,董健又凑上三坛,瞅个休息日,两人叫上徐干,一起到田虑所在的西大营喝去了。田虑把屋子烧得挺暖和,牛肉也煮得很烂,用石臼捣了许多大蒜,加上盐巴末子,烧了胡麻油浇上去,就是关中人的“油泼蒜泥”,拿着煮好的牛肉块蘸着吃,香辣辛热,有滋有味。徐干奇怪田虑咋知道他喜欢牛肉蘸蒜泥,董健笑说:“你和班司马是兄弟,他好这一口,估计你也差不离。”喝到高兴时,田虑说早上请来一位客人,本来准备带回盘橐城去,不如徐司马先见一下。

    来的是一个黑瘦的青年男子,显然是太阳晒多了,眉毛又黑又密,眼窝特别深,却不显得奔儿头大,因为那典型的鹰勾鼻子,起坡的地方并未深陷;长长的睫毛包裹着一对蓝眼珠,戴一顶高高的毡帽,脚上的皮靴一直高到膝盖,一看就不是当地人。田虑说是乌秅国王的小舅子,出使龟兹的使节,他的出现与番辰有关,而番辰被汉军端了大营后,一路向西逃到了石头城。

    石头城属于乌秅国,扼守在乌秅国通往天山南道的唯一要塞上。与其说是城池,还不如说是一处要塞,一共也没有几所房屋,就是一段长三四里的深山大沟,两端垒有石头城墙和城门,一般人家都居住在沟两边的山洞里。沟宽处有一里多,最窄处只有几丈,沟两边山势陡峭,极难攀爬行走。这个高山小国,总共只有不到五百户,三千七百来口人,分住在十二个相似的城堡里。石头城最大,也是王治所在,住有一千四五百人,其中一半是兵。当地人夏天外出放牧,储备饲草,冬天就窝在家里吃肉喝奶喂牲口,风俗与捐笃差不多。雄鹰是他们的偶像,小步马是他们的交通工具,矮驴和山羊是他们的生活寄托。身躯高大的马和牛,因为吃得多又难上陡山,不适合在那里饲养。

    由于地处偏僻,交通困难,乌秅人很少与外界联系,外界也罕有人至。最为特别的是当地空气稀薄,一般人上去气都喘不过来,下面的马上去也跑不动。汉使之前收复了捐笃、疏勒,乌秅国王听说后派人交上了降表和户籍。番辰逃去时带了六百多兵,谎称是汉使派去大宛的,路过石头城,需要休整一段时间,人家国王就好生招待。等到过了一个月,他的人马都缓过劲儿,适应了高山气候,就露出原形,逼着乌秅王向龟兹送降表。送表的使节回程突遇大雪封山,回不去了,就到捐笃国的亲戚家暂住。田虑得到消息后,马上叫探子将人请了过来。

    徐干最关心啥时候能进山剿灭番辰,那使节说明年四月底以前,连鸟儿都飞不进去,叫徐干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西域还有这等地方!他回头报知班超,班超却不急不慢,因为他早预计到了这种可能。番辰要是跑到别的地方,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这家伙是要凭险顽抗呢。他和徐干捋了捋情况,说道:“番辰的部队一个月就能适应,咱们也应该能,谁也不比谁少鼻子。”徐干建议结合步兵改骑兵,将一部分部队拉到捐笃靠近乌秅高山的地方训练,让疏勒国再补充一些步兵一同前往。既然山高路陡,大马使不上,到时步骑结合作战,应该比较稳妥。

    班超同意徐干的办法,通知田虑去准备,三月中旬出发,训练好了直接开拔。与此同时,班超没有忘记借力打力,他让田虑将使节送到驿馆,亲自接见了一次,指出番辰只是一条丧家之犬,跟番辰走是没有后路的;到汉军灭了番辰时,乌秅王哭都找不着坟头。只要乌秅军队不与番辰联合,就是汉军的朋友,要是再能配合一下,堵住番辰继续西窜之路,那就是光复西域的功臣了。

    使节看班超的样子,虽然不怒自威,也不像传说中专取人头那么凶恶,承诺回去一定劝番辰从善,接下来的日子,就跟着白狐喝酒逛巴扎上妓院,见识了许多新鲜事物,高兴得恨不能叫白狐一声爷爷,说:“汉如石山匈如沙山,石山抗风顶雪,永远矗立,沙山风一吹就消失了,只有瞎了眼的鹰才看不清孰强孰弱。”

    光阴的年轮很快转到公元83年四月,疏勒城已经成了花海,桃杏梨柰花相继开放,蜂飞蝶舞枝头嬉,草色青青莺歌脆。可是通往乌秅的山路,还是冰天雪地。好不容易等到冰雪开始消融,田虑率领两千人马封死了下山的通道,因为大部分人还是有些气喘,就不主动攻城,尽量降低体力消耗。乌秅王也带着自己的军队和民众,突然撤到石头城以西,堵住了番辰西去的路。高山之谷,两边都十分陡峭,番辰插翅难飞,又没有足够的箭弩,被困在狭长的石头城里。真是风水轮流转,去年做梦已经困死了汉使团全部人员的番辰,如今落到了汉军和乌秅人的围困之中。

    可是番辰没有汉使那么好的运气,老百姓过了整整半年长冬,城里能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了,这次轮到他杀马充饥。按说他六百多人每天杀几匹马也能抵挡半年,但士兵心里惊慌,对未来失望,比断粮更可怕。田虑和坎垦抓住时机轮番上阵,劝说番辰手下的人夜里投奔汉营,只要归来,就有热饼子吃,汉军既往不咎,或回家,或继续从军,自己选择。仅仅五天就跑过来二百多人,气得番辰大开杀戒,一下子斩了十几个嫌疑分子。

    令始作俑者没想到的是,他的杀一儆百用错了时机,一下子激起兵变,一人振臂高呼,有一百多人公然响应,公开与番辰作对。番辰纠集亲信,强力弹压,结果双方混战在一起,只见刀剑乱闪,骂声一片,血染雪地,惨叫连连。有人伺机打开了城门,田虑随机应变,麾军攻城,很快人马填塞了山沟,将番辰的亲信斩光杀尽,但是直到与乌秅军队会师,还是没找见番辰的踪影。

    大家十分诧异,莫非番辰长翅膀飞了?这才见乌秅王赶了过来,把田虑领到半山腰一个洞口,说整个石头城就这一个山洞能通到外面,平时是不告诉外人的,但洞里好多地方只能侧身过去,而且出口在山顶,只有夏天能应急通过,这个季节即使逃出去也会被冻死,活不了。

    田虑心有不甘,决定试一试,派几个人举着火把进洞查看。没多长时间,几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出来,说进去一段就喘不过气了。还有一个已经憋得脸色铁青,被他们拖出来,医官赶紧对着嘴呼吸,又给喂水,这才缓过气儿。田虑再问乌秅王,出口的确在山顶,就与其商量,暂时用石块封堵洞口,封堵之前先用喷火枪往里边喷了两枪,想那番辰果在里头,也被熏死了。

    乌秅王约莫四十岁的样子,长得也同他的小舅子一样黑,唯一不同的是毡帽上插有两根羽毛,以为权柄。这会儿一看汉军大胜,断刀为誓,说乌秅永远不再与匈奴来往,且传令军民回家,造饭犒军。他那当过使节的小舅子,更是热情地请长官去他家喝酒。田虑婉言谢绝,代表班超赠送了礼品给乌秅王,就下令班师,回到疏勒已经是割麦子的时节了。

    适逢甘英从洛阳归来,带来章帝的诏令。朝廷对班超多有嘉勉,批准了他奏疏中所提的方略,即积极联合乌孙等国,逐步孤立并最终铲除匈奴在西域的势力;酌情开展屯田活动,贴补朝廷供应之缺,在疏勒设立西域长史府,统筹西域军务,代朝廷处理有关政务;拜班超为将兵长史,升任徐干为军司马。

    这可是师兄弟人生的一个大里程碑!班超的秩俸一下子提到了二千石。重要的是朝廷准许他借用统兵万人以上的大将军才有的排场,可以编制二十多人组成的仪仗队,出门时旌旗开道,敲鼓吹角,也可以在旗帜上绣“班”字,打仗时以为标志,也就是他老家扶风一带人所说的,可以名正言顺地扎势了,还可以扎大势。水涨船高,徐干也成了千石的司马,短时间实现了他父亲的期望。

    盘橐城和东西大营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一些中下层官兵,甚至比班超和徐干还高兴,他们把长官的升迁,看成是全军上下的荣耀,看成朝廷对他们这支队伍的肯定和嘉勉。董健和田虑牵头,高级将领们附和,一致要求犒赏全军,以为庆贺。班超不想太张扬,又拗不过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还有给徐干贺捷的因素,就说他与徐干拿钱给弟兄们买酒。

    消息很快传到疏勒王府,忠委托厄普图送来几车酒肉和干果,以表祝贺。白狐突然若有所思,想起去年被困时,疏勒王曾经送过棺材,他当时就说“棺材棺材,升官发财”,果然应验了,要班超给他“彩头”。班超赏了三坛酒,白狐不答应,要五坛,班超要踢他屁股。米夏笑盈盈地拿出酒,嘱咐白狐不够再来拿,替丈夫做了这个主。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盘橐城的重建已经全面铺开,初春时节栽的胡杨、榆柳、杏树和枣树也都换过了苗,菜地的豇豆开始爬架,苜蓿开了紫花,莴苣又粗又高,这座曾经苦难的兵营又开始恢复生机。派到芦草湖开荒屯田的三百名士兵,也把那一片土地修整得渠网交错,阡陌纵横,并在那里垫基础,打土坯,造房子,到了深秋就可以种小麦了。

    这当儿,班超家里的一件大事也提上了日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