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勇六周岁生日到了,从生日这天开始就迈入了七岁的年龄。按照天山南道一带的习俗,要在这天给儿子施行“割礼”。当地人将割礼视为父母对儿子的第二大义务,仅次于婚礼,不管家庭富裕与贫穷,哪怕举债,都要办得体体面面。班超开始并没把这件事看得那么神圣,不大愿意做,觉得汉人几千年来都不行割礼,一样娶妻生子,男欢女爱,繁衍后代。米夏只能强调仪式的重要性,别的却不是她一个女人能说的。见夫君不以为然,只好求助自己的两个哥哥。
班勇的舅舅倒是能说出割礼的一大堆好处,诸如通过割礼向社会宣示,班勇将会成为不折不扣的男子汉,让有意与班家结亲的女孩子的家长提早放心。班超还是没说话,两位小舅子就转而求助白狐。白狐眼珠一转,就有了打算。他找了一帮当地朋友陪班超洗澡,现身说法,终于说动了班超。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灿烂得像孩童天真无邪的笑脸。门前新植的葡萄还没爬上架顶,只好往架上盖了好多柳枝和杨树叶,营造出一个凉爽长廊的氛围。长廊的两边摆满了馓子、红鸡蛋、馕饼、干果和刚下来的甜杏。贺喜的人来了不少,这些人都是班勇在几个士兵叔叔的陪同下,骑着一岁的马驹,一家一家请来的。宾客们男女分列,人人衣衫整齐,梳头刮脸,脸上都是祝福的笑意。吉迪叫来的鼓乐手们聚在一堆,吹奏着欢快的乐曲。一会儿,穿了一件红袷袢的班勇,在几个小伙伴的陪伴下出来了。小家伙们都穿着节日的盛装,看起来挺神气。班勇虽然知道今天是自己的成人庆典,但并不清楚这个生日所隐含的意义,看见大家都鼓掌欢迎他,一脸的兴奋。
在欢快的乐声中,华服艳丽的米夏牵着儿子的手,从长廊之首起步,走到一半,将儿子郑重地交到班超手里,班超牵着儿子走完剩下的一半,再由徐干领进事先准备的一间干净屋子,托付给一位和蔼的大胡子叔叔。这位叔叔是施行割礼手术的专业人士,他还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大男孩当助手,而徐干则是主家委托的验看人——这种仪式,父母不得在场,更忌讳女性进入室内。大胡子叔叔接过班勇,就点上羊油蜡烛,让班勇和他一起向天地祷告,之后就说笑话,逗小家伙乐儿。不经意间,手起刀落,麻利地施行了手术,大胡子叔叔塞了一个煮鸡蛋在小班勇嘴里。
这种手术的疼痛是瞬间的。大胡子向徐干施过鞠躬礼,报告大功告成。徐干代表主家奉上辛苦费,之后抱起班勇,到外边交给班超。班超抱着儿子走过人群,接受亲朋好友的祝贺,最后交给米夏,班勇便和那几个小伙伴一起回家休息去了。客人们这才坐下来吃食物,喝奶茶,跳舞唱歌,享受节日的欢乐。
远处的麦子即将成熟,被翠绿的水渠林带划成方格。近处的人家,纷纷掩映在树影之中。绿洲人家,生来就重视绿化,院子周围不是杨柳就是桃杏,院子里还有浓密的葡萄架。人们劳作一天回来,捧上一壶奶茶,往葡萄架下的摇椅上一躺,那就是神仙的日子。当了半辈子医生的疏勒王,觉得这种日子已经远去,这一片河滨的田水园林,也淡出他的眼界久矣。他离开盘橐城后所发生的变故,着实复杂,令他难以平静。不知是过于忘情,还是身躯过于肥硕,他突然一脚踩空,嗵的一声从高处摔下来了。随从的人赶紧扶起,却是腰杆难直,呻唤喊叫,龇牙咧嘴,一下子惊动了所有宾客。一场热闹的庆典只好草草收场,所有人都因为忠的摔伤而忙碌起来……
过了几天,班勇能够随意走动了,班超一家骑马到王宫看望忠。李兖笑问:“要不要弄点儿旌旗开道、鼓乐奏鸣什么的?”班超冷笑一声,骂道:“弄你个大头呀,你跟着就行了!”李兖吐了一下舌头,自语他也就那么一说。几个人骑马到了王宫,班超直接到卧榻旁探视老丈人。由于上次的意外,他心生愧疚,觉得当时大意,不应该为了一个七岁的小孩,让一个五十六七岁而又不习武的人登高爬上,摔伤身体。米夏却显得有点儿塞翁失马的意思,以为借此能改善班超与父亲的关系。好在忠懂得医道,又有上好的医生治疗,已经能起坐行走,腰也没有那么疼了。
即便如此,班超与忠的见面还是有点儿尴尬,说了一些家常话就无语了。倒是班勇的两个舅舅,一个做药材生意,一个开车行,有许多生意经和社会阅历,能够与比他们年龄大许多的妹夫分享。班超特别喜欢听各地风情与民间故事,不时再插嘴问一些相关典故,不知不觉间几坛酒喝光,天色也不早了。米夏想带着班勇在娘家住几天,母女说说体己话。忠不同意,说:“嫁出去的姑娘了,还老想赖在娘家?长史年岁也不小了,公务繁忙,你还是回去多照顾照顾他吧!”米夏撇撇嘴,一家人又一起回去了。
第二天,李兖瞅着没人禀事,悄悄对班超说,他发现王宫东北角那幢小房子有点儿怪,明明有小孩子的笑声,卫兵却说里边放的是寿材,不让人进去。班超先是一惊:“闹鬼了?”继而,他问李兖是否听得清楚,不要是神经过敏。李兖说:“我是听到好几声的,想着有孩子肯定有大人,小孩子哪敢独自放在那样一个角落!这事事关长史大人翁婿关系,做属下的岂可儿戏!”
班超从李兖的眼神里,已经察觉他在怀疑啥了,联想到忠连米夏在王宫住几天的请求都不答应,看似关心女婿,实则有可能怕她看到什么,就说:“此事不要对任何人声张,过几天再派你去办一趟差,借机细细一探。”刚说到这里,董健与甘英一起从东大营过来,报说:“番辰带着两千龟兹兵,夜里分批潜入,占领了乌即城,兜题是监军。那里的部落王好不容易逃出来,一口气跑了一百多里,人饥马饿,现正在大营吃饭。”
乌即城距疏勒城一百六十多里,几百年前曾经是疏勒的王城,后来世事变迁,沦落成一座部落城。城西北三里靠着一座克孜勒山,蜿蜒数百里,经尉头伸向大宛境内。山上流下来一渠清水,穿乌即城汇入葱岭河,叫作乌即河。河床不宽,水面约有丈余,夏天深可齐膝,冬天则像一行眼泪,虽四季不断流,却也对不起河的称谓。城内只有几百人口,城外散布的村落也大都很小。但该城扼守交通要道,南通莎车,北通龟兹,西边通达疏勒,战略地位比较重要。
番辰占领乌即城,就等于修筑了进攻疏勒城的前沿阵地,建立了堡垒,为后续部队陆续开进奠定了基础,应该说龟兹人还是很有战略思想的,再追究番辰如何从石头城死里逃生,已经没有意义了。尤利多也真是大手笔,一下子给番辰两千骑兵,可见关系不一般。而兜题的疏勒情结好像很深,僵蛇复苏。
龟兹军队的战斗力不容小觑,来者不善,不是轻易能对付的。眼下汉军经过半年多系统的训练,战斗力有一定提高,但终究只有千把人。疏勒军队经过重创,留下的骨干也就一千五百多,新近扩充的千把人都是新兵,没有多少战斗力。重要的是对方来攻,没有后顾之忧,兵力可以全部押上,而作为守方,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百姓、城池、社会稳定等等。班超把所有高级将领都叫来,集思广益,大家都主张加强要塞防御,将芦草湖屯田的三百人也暂时撤回来,以逸待劳,在兵力对比没有优势的情况下,避免进攻。番辰气势汹汹而来,自然急于决战,不管攻东西大营还是盘橐城,汉军都可以内外夹击,有效消灭他的有生力量。番辰客方作战,供给战线长,打起消耗战,他不占上风。
话是没错!谁都没想到,番辰一连十天都不主动进攻,在乌即城扎下了,仿佛他带了那么多兵,就为了占领一个小城池,实施割据,就跟莎车的且运一样,或者就是等着班超进攻,他反客为主打防御战。番辰是熟知班超韬略的,三十几个人都能守住盘橐城,两三千人还守不住疏勒城?他那边按兵不动,班超却似芒刺在背,如鲠在喉。在此期间,探子查明,番辰的粮草源源不断从莎车输来,先走一段葱岭河水路,然后再行转运。
夏秋之季是葱岭河丰水期,木筏运输很是方便。班超让徐干去找祭参想办法,一定要掐断敌人的运输线。徐干刚走,白狐带着吉迪来报,说有粮商往乌即城方向发粮,数量有十几车。班超说:“吉迪你现在得多长几双眼睛,多长几个脑袋,粮食、盐巴都不能出城,一切可能用来资敌的物资,一律许进不许出。但你不能强扣人家,否则必授人以柄,只要想办法缠住就行,我这就到王府,请国王下达战时物资禁运令,由专门的人来管。”
吉迪狡黠地一笑:“得令!那老板的粮食早卖给我了,他怎能一女二嫁!”班超欣喜地摸摸吉迪的脑袋,说:“你这脑瓜子真是活道,一点就透!”送走吉迪,他就招呼白狐和李兖,快马赶到王宫,适遇厄普图说宵禁的事情,就提请忠一并下令,防止军事物资落入敌军之手。忠痛快地答应了,命厄普图去办。班超借机问了些腰还疼不疼、身体可好的闲话,就要返回。忠也不强留,起身把班超送到了门口。
白狐借李兖上茅房之机,请班超去和丈母娘打个招呼。其时李兖正借故要找一块干净木片,用作厕筹,往王府角落里寻觅,卫士却不拦挡他,任他走到上次听见孩子声的小房子跟前。发现门窗紧闭,没有一点儿人气,他凭多年做亭长和镖客的经验断定,人已经转移了。
李兖没料到在茅房碰到王府卫队的军侯,此人很正直,与田虑关系不错,是厄普图的表弟,同他也算熟悉,这会儿正占着茅坑不拉屎,专门等他。见了面,一个说一个屙的屎臭,翻来覆去几遍,厄普图的表弟这才压低声音,说他知道李兖在找什么。国王的心都在那个小王妃身上,哪里舍得让她死,那天是给她服了一种秘药假死,前几天夜里送到莎车去了。李兖马上追问:“那番辰的妻子呢?”军侯说也没有死,一起走的,他也是这几天才搞明白,送行的人都不让回来了。他本想让厄普图转告田虑,还没机会,正好李兖来了。他让李兖告诉长史大人,最近王府老有可疑人出入,不是医生就是和尚,肯定和番辰有关。
李兖得到这么重要的情报,一路却没敢给班超汇报,怕影响长官的情绪。他在私下里和徐干说了,征求恩人的意见。徐干考虑再三,让他先装在肚子里,以后择机再说,毕竟眼下的重点是对付番辰。徐干不想让班超分心,但他拦住了这个情报,他就得做相应的安排,这就是责权相统一的原则。
徐干以司马的身份带了几名参军,到各大营和王宫检查防务,召开了一次防务会议,最后强调要加强王宫的守备力量,防止番辰袭击王宫,要求随时向长史府通报情况。坎垦当即表示给王宫加派一倍兵力,以流动哨为主。徐干觉得这样人多眼杂,番辰真要与忠暗中勾结,也增加了联络难度。会后田虑请徐干在大营住了几天,和他带来的士兵见见面,喝喝酒,也算临战前打气动员。
几天后回到长史府,徐干看到祭参带着几十辆粮草车,浩浩荡荡回来,报说他们在葱岭河里打了三道暗桩排,连续拦了两批来自莎车的粮草木筏,约有粮食两万多斤,饲草三万多斤,第三批全弄到水里去了。因为番辰两天没接到粮草,派了七八十人逆流而上来接应,双方为抢粮打了一个小仗,互有死伤。祭参只带了一百多人,怕远距离孤军作战,被番辰抄了后路,就雇了车子,拉上战利品回来了。拔营时留了几个水性好的,装扮成农夫,潜在河边一个小村里,见机行事,怕是不能有啥大作为。祭参估计齐黎有可能改为陆路运输,并加强护送力量。
班超一连看了几个麻袋,都是白花花的大米,抓了一把闻了闻,又拿给徐干看。徐干扔一粒在嘴里,能咬出淡淡的清香,笑说:“好米,齐黎还真是无私,对女婿番辰慷慨解囊。”班超说:“你回来正好,祭参也不用回营了,用完晡食,咱们开个会,合计一下如何引蛇出洞,把番辰弄毛,咱们在乌即城外面和他打消耗战。”
所有的高级军官都被叫来,坐到了作战室,左边是徐干、董健和甘英,右边是田虑、白狐和祭参,坎垦列席,坐在对面。班超刚说两句话,李兖敲门进来,示意他出去一下。班超倏忽间黑了脸问:“还有啥事,能比作战会议重要?你在外面守着,只要不是死了人,谁都不许打搅!”可是李兖好像不知趣,执意请他出去。这下班超更生气了,喝令李兖出去,然后一脚踹上门,刚要落座说话,门又开了,气得他想把茶杯甩过去。可推门进来的是高子陵,他这火刚发一半就得撤了,马上换一副笑脸,说:“高子陵先到我办公室休息片刻,我这会开完咱们品茶畅叙。”
高子陵一脸严肃,说:“我大老远不是找你喝茶,而是救命来的,奸臣的软刀子已经架到你脖上了,生死尚且不保,还开什么会?立马给我出来,赶紧的!”班超这才感到事态严重,让徐干先主持着继续开会,一手拉上高子陵往办公室去。高子陵甩开班超的手,还没进门就问他认不认识卫侯李邑。班超请高子陵落座,支走了沏茶的勤务兵,亲自沏上一杯茶,说:“李邑是个小人,枉戴一顶千户侯的帽子,本来就少有交道,从我当年被免差之后就没有来往了。”高子陵说:“就是这个小人,正要把你害死!”
事情的起因是乌孙使节。本来使节觐见了皇帝,递交了国书,完全可以同甘英一道回来,但李邑一直嫉妒班超在西域的作为,更嫉妒当年丢了饭碗的小小抄书郎,竟然升到二千石的位置,他挖空心思想抓班超的小辫子,将这个人们心目中的西域英雄扳倒,而要找碴儿必须到西域去一趟,坐在九六城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最不济就算找不到啥有用的证据,到异邦外域去旅游一圈也不错,至于害了班超对朝廷有没有好处,他从来不想。
几千年来,大汉民族始终津津乐道自己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讲究仁义礼智信,可是大汉民族自古以来,就有一种特别恶心的传统,每朝每代都养着一帮奸佞小人。这些人成天坐而论道,唾沫星子乱喷,脸上阳光灿烂,心里阴暗肮脏,总想着把谁弄倒,好在皇上跟前邀功得宠。对那些皇亲国戚、权高位重的大骨头,他们见了就牙疼;朝里那些给他们好处的圆滑之臣,他们不好意思咬;那些对他们巴结献媚、摇尾乞怜的奸佞之臣,他们舍不得咬。剩下的那几颗牙齿就只有咬忠臣、干臣,因为忠臣、干臣一般都不屑与他们为伍,或以政声立世,或以军功成名,或者外放不与他们相见,与他们的利益毫不相干,咬一个是一个,没准换一个还能给予他们好处呢!
李邑就是这么一个人,而且他对于班超还有偏见与私愤。他给章帝“上眼药”,说为了彰显朝廷对乌孙的重视,应该派一个有较高身份的人护送使节。章帝以为李邑从小锦衣玉食,生活在一个固定圈子,想出去旅游散心,就让他持节护送。太尉窦固知道李邑不喜欢班超,怕他到了西域给班超添堵,想阻止此行,无奈章帝当堂就决定了,无法转圜,就让人传口信给韩阳,转告班超小心提防。韩阳让儿子韩发护送李邑一行到于阗,本来要一直到疏勒才见班超的,但李邑听说疏勒在打仗,吓得脸都变青了,一下子感到前途莫测,满是艰险,弄不好辫子没抓着,景色没看成,反把自己的生命搭上了,十分地划不来,于是决定打道回府,保命要紧。
李邑遂以保证使节安全为由,盘桓在于阗不走了,动辄还要见于阗王。高子陵早就听说过李邑这个人,加上韩发给他交底,就给广德打了招呼,但凡提到班超,须要谨言慎语,一律点到为止,不留下口实。广德认为汉朝在放弃西域五六十年后,终于派了一位有担当的能臣,收拾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这个人不光横刀立马,纵横捭阖,想得更多的是让西域发展,增强国力,改善民生。于阗王已经从丝绸之路的建设中尝到甜头,这样一个好官,可不敢给换了,加之他与班超不打不相识,现在交情也不错,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李邑坏了大事。
广德满嘴都是赞美之词,显然不合李邑的胃口。这位李邑又转移了目标,让人传话给高子陵,说在驿馆见他,见面就给他个下马威:“好一个高子陵,私逃关外,你可知罪?”高子陵乃一高人隐士,熟读经典,岂是吃他这一套的,反诘道:“大胆李邑,竟敢分裂祖国,难道你这脚下之土,不属大汉朝廷?”李邑吓唬不成,马上换一副笑脸,说:“您博学智慧,真是名不虚传,卫侯我仰慕已久。”一番阿谀奉承,原本就是李邑的拿手好戏,当天在驿馆款待高子陵。
高子陵不管喝了多少,心里总有底线,一来二去,几个回合,李邑也没得到多少干货,反倒是高子陵夸赞班超小妾米夏公主搬兵救困的故事,给了李邑许多想象空间。他就以此为脚本,加上自己的主观臆断,写成一个奏本,说西域的情况,压根就没有班超说得那么乐观,这里小国林立,互相攻击,连年战乱,经久不息,谁给的好处多就尊奉谁,根本看不到和平的希望,他护送使节的行程也没法继续;班超在西域劳而无功,他的西域复兴计划,纯粹是给皇上画的充饥大饼,没有一点实现的可能;班超之所以忽悠皇上,是因为他在这里娶了美妇,又生了儿子,在外邦过着美哉悠哉的生活,乐不思蜀,根本就不想再回内地去。
试想一下,李邑这道密奏,将给班超带来多大的麻烦,弄不好就是灭顶之灾。高子陵估计李邑一直打听班超的事,中道上奏,肯定与班超有关,就与驿丞商量,让他派一个助手装扮成打扫房间的杂役,将装奏疏的密封袋子,不小心掉进水盆,李邑大发雷霆,驿丞也当面教训了这个杂役,但于事终归无补。他打开密封袋,看木简上的墨迹已经被水泡散,虽能辨认,呈给皇帝怕有失尊重,就惩罚杂役给他举着,让他重抄一遍,然后密封,直接交给韩发,让他加急递送。韩发与高子陵作别,想把密奏带到疏勒见班超。高子陵说:“那是犯法的事情,你只管慢慢回去,等老夫的信就行。”送走韩发,高子陵就报知广德,并自告奋勇,亲赴疏勒送情报,顺便帮班超参谋应对。
班超十分感激高子陵的维护之情,却不以李邑的恶状为患,想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他认为章帝是认可他的,不至于是非不分,不然也不会颁诏设立长史府。高子陵把茶杯往桌上一搁,吐掉沾在唇边的茶叶,辩说:“我之所以不出仕,就是不相信皇帝有仁有义。皇上虽然不一定昏聩,但耳根多是软的。从三皇五帝夏商周,到春秋战国乱悠悠,有多少忠臣因为被奸人所谗,事未竟而身先死!依法治国的鼻祖韩非子,被‘大肚能撑船,独不容一书生’的宰相李斯,两句谗言、一杯毒酒送到西天,而这位横扫天下的李斯,后来也因为“指鹿为马”的赵高一句话,就被腰斩;变法强国的商鞅,被秦惠王车裂,其实就是一个被商鞅割去鼻子的公子,毫无根据地状告其‘谋反’;汉室江山谁打下的?韩信,那一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伟大军事家,就是因为不愿意取悦吕后,而招致诛灭三族的横祸。试问这些冤死的先人,哪个没有你将兵长史的职位高、功劳大,哪个没有你的影响广泛?”
在高子陵看来,皇帝查办乃至诛杀一个臣子,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有时明知这个人不该杀,但为了平衡各种利益,错了就错了,谁见过哪一个皇帝承认过错误?他接着说:“就说当朝吧,你的朋友楚王刘英难道真的要谋反?你的老乡马援真的惧敌怯战?你所尊敬的耿恭将军真的拿诏命不当事?仲升兄啊,有时候官场的斗争比战场更为可怕,或为地位,或为利益,或者只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个都是想要对方的老命呢!你要是被害,固然可惜,但人们顾虑的,不只是你个人的前途命运,大家担心换一个人,恐怕西域就不是现在的局面了,这是大局!”
高子陵这一番话,旁征博引,句句掏心,终于打动了班超,使他不得不考虑为自己辩解。但辩解显然会露出破绽,让朝廷看出他们知悉了李邑的密奏,反而会弄巧成拙。高子陵不愧为高人,他提议班超不提李邑的事情,只写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如实汇报一下目前的境况和打算;二是说明一下纳妾问题,纯粹是为稳定与疏勒的关系,顺便提及为安定军心,促进汉族与当地民族的融合,建设稳定的边防,已允许军官在当地娶妻成家,最后还要将日期适当提前几天。
这样的奏疏,虽有造假之嫌,毕竟出于无奈,也只能做技术处理了。班超感到人生有几个真朋友,实在是太重要了,难怪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高子陵说:“你先别感叹,我趁天还不黑,赶紧走人,尽早把‘辩词’送到韩发那里,你接着开你的作战会议吧!”
对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班超也不见外,看着他和十几个护送人员上马,就直奔作战室。徐干说:“祭参提出了一个‘南北控制,中间邀击’的方案,就等你来拍板呢!”祭参刚才已经做了详细介绍,又听了一些补充意见,就指着地上的沙盘,重新讲解一遍。班超听了,先是一怔,盯着祭参看了半天,看得祭参心里发毛,以为自己闯了什么祸,或者想法与长官大相径庭。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疑惑长史刚才获得了新的情报,祭参方案的立足点有问题。现场一下子鸦雀无声。连徐干也有点儿摸不准点子,试探性地扫了班超一眼,却意外发现这位老兄的眼里放出欣喜的光芒,嘴角的胡须也翘起来了。只见他使劲拍了一下大腿,连连夸赞:“太好了!太好了!就照你这个办法弄!”
按照班超原来的想法,准备派一小股部队袭扰番辰,让他整日不得安宁。以番辰的性格,忍得了一次两次,忍不了多次,忍不住就会出战,出来人少汉军就接杀,人多的话抵挡一阵就跑,尽量拉开他的战线,进入预定伏击地域,制造局部优势,消耗他的力量。现在祭参抛出的是一个系统战役策划,大大超出了他原先的设计,要打一场让番辰孤立无援的大仗,一举消灭敌人。这个年轻人想法非常大胆,也有实现的基础,让他心生敬意,感叹将门出虎子,后生着实可畏。他高兴自己的部下都在成长,一个个都能独当一面,成了挑大梁的支柱。
班超这个人,没在朝廷的染缸里浸润,身上没有官场那些嫉贤妒能的毛病。他爱才用能,不怕属下比自己强,也乐于创造条件让金子发光。每有议案,他常常让弟兄们畅所欲言,哪怕完全是自己的想法,他也喜欢将好点子归到部属名下,让他们有荣誉感,认同感。他认为朝廷给了他西域这样一个舞台,不是让他来演独角戏的,只有发挥好每一位将士的才能,才能演一出大戏好戏。他突然想起高子陵一帮人没走多远,急令祭参带几个人快马去追,直接将想法传递给于阗王;又派白狐带几个人连夜出发,往尉头、姑墨去传达他的调兵命令——以他现在的职务,有这个权力了。
几天之后,且运送来就位的信息。又过了几天,白狐也圆满归队,说明“南北控制”的措施开始实施。这次在南面布置于阗军队佯攻莎车,在北面安排姑墨出动军队监视龟兹,齐黎和尤利多都不敢轻举妄动出兵援助番辰;且运的人马已经到莎车西北,切断了莎车往乌即城的粮草输送之路,紧急时可向疏勒靠拢;尉头王同样切断了龟兹通往乌即城的运输线,估计番辰马上就会陷入孤立无援、断粮缺草的困境,两千人的队伍要吃要喝,出来抢粮已经迫在眉睫。
按照战役预案,汉军出一千骑兵,疏勒军出五百骑兵五百步兵,以屯为单位,五个屯为一个作战组合,趁夜深人静时潜入离乌即城最近的二十个村落,对乌即城形成包围。没想到坎垦面有难色,说:“疏勒王大清早让调一千精锐保护王宫,防备番辰来攻,还让加强城内巡逻,新兵都被派到街上去了,只能出五百人。”
忠突然过问起军事来,让班超始料未及。现在已是箭在弦上,没有过多的时间考虑了,五百就五百吧,让祭参拣稍远的村落减掉五个,重新部署下去。耐心等了两天,敌军的小分队终于出来了,每股二三十人,足足十股,一个个骑着马,拎着口袋。进村就挨家挨户敲门,见有虚掩的就进,见是关闭的就砸。村民早被汉军集中到安全地方,屋顶、树上和隐蔽处全是汉军的弓箭手,一百人以逸待劳,射杀二三十个敌人,自然是轻松自如,一个都跑不掉,骑的马都成了战利品。汉军无一伤亡,士气大振。
次日无战事。二百多个士兵人间蒸发了,番辰也没有派出探子摸清情况。到了第三日他变更策略,集零为整,分别出动两支三百人的队伍,往西南和西北两个方向,企图挨着村子找——这都是祭参事先算定的。敌军刚到第一个村子,驻村人员凭借有利地形,点起烟火为号,附近四个村子的汉军立即包抄过去,里外夹攻,北是董健,南是甘英,徐干带着祭参在中间是预备队。等到番辰发觉汉军意图,带领大队人马出来接应,南北两边的战斗已经结束,只逃回去寥寥几十个人。汉军再次大胜,各回村落坚守,一面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收拢战马,掩埋尸体,准备再战。
是夜月色昏暗,凉风飕飕。徐干看着村外凸起的两大片坟堆,一片埋的汉军和疏勒军,一片埋的龟兹军,突然有些伤感。当日汉军和疏勒部队共死了二百多,还有一百三十多个受伤,损失还是挺大的。董健安慰着说:“这两天的战果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汉军来源复杂,又缺乏实战锻炼,祭参设计的战法,是打巧仗,五百人马对三百,又充分利用了村落的有利地形。要是完全到旷野厮杀搏斗,怕是损失更大。龟兹乃西域一霸,实力在于阗之上,可这两天下来,番辰十死其四,锐气大大受挫,兵力上的优势已不存在了,战马也见瘦削,估计离粮断草尽不远了。咱们就这么和他耗,他剩下的不到一千二百人,很快都会来这里报到的。”
回村的路上,祭参突然想起一件事,说他想带部队夜奔克孜勒山,断了乌即城的水源。乌即城的用水主要靠乌即河,水井不多,河流一断,井水很快枯竭,无疑是雪上加霜。董健眼睛一亮,说:“当年匈奴在天山之北围困耿恭,用的就是这个办法。”徐干说:“方法本无善恶,就看谁来运用。祭参的人马也歇了几天,士兵们看人家杀敌立功,手都痒痒了,今夜就辛苦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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