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参带了二百人,深夜赶到克孜勒山根,发现那里河床较低,假如仓促筑个小坝,不但水流无法改道,还很快就会漫坝,而沙土又极易被冲走,水坝很快就会消失,最终徒劳一场,起不到断流的作用。他只好顺着溪流往上走,另寻合适的地方。走了一会儿,祭参发现两个山沟合成一个,看样子以前的河水是流向另一个山沟的,也不知何年何月改的道,现在正好将水流改过去,使之成为西南方向。这点儿工程比筑坝轻松多了,一会儿就大功告成。士兵们急于回去睡觉,祭参却不急不慢,带了几个人往山上踏勘。
这个山沟很大,两面山坡不甚陡峭,东边草茂,间有灌木;西边草疏,多处石突。祭参觉得在离河岔口一箭的高处,挖一条扇形掩体,应该可以打伏击,只要番辰的人想喝水,就得拿命来换。挖工事是个体力活,有人畏难,祭参说:“这会儿多流汗,是为了明天少死人,难道你们愿意流血甚至牺牲而舍不得流汗么?”他这样一说,无人再出怨言,一个个挥使铲,赶破晓之前,一条深三尺、阔五尺的工事就挖成了。然后率队回村,给徐干汇报,换了一拨人带上干粮,重新回到山上守护水源。
溪水断流后,乌即城马上出现了恐慌。果不其然,番辰一大早就忙上了,派了一支百人小队往上游企图恢复供水,又亲自带了六七百人马出城,往甘英控制的一个较大的村庄扑去。这些人有一大半没骑马,说明城内草料已经相当匮乏,重点是保人了。过了一会儿,甘英所在村子升起狼烟,徐干正要组织包抄,突然想起班超和祭参都说过“善兵者,注重攻击运动之敌”。他想玩一把“围魏救赵”,也在弟兄们面前露个脸,于是令人分头传令,准备佯攻乌即城。甘英手里有四百多人,又有地理优势,在村里缠住了番辰,双方杀得不可开交之时,徐干指挥几个方向的人马,齐齐冲向乌即城,放一阵大箭压住墙上守军,扛两部云梯往墙上架搭,四下里拼命击鼓,一堆人佯装攻城。
早有探子报知番辰,番辰赶紧回撤救援。甘英紧紧不放,徐干让步兵散开,避过番辰骑兵锋芒,命董健率骑兵迎面接杀。董健故意喊着杀番辰,把敌人的注意力集中到番辰周围,却与敌骑兵稍事接触,有意放过番辰骑兵,与甘英骑队相向而驰,两面夹攻,将徒步的敌军夹在中间,飞刀挥剑,切脑袋如削泥。两个回合下来,活着的已经不多,其他人被城内出来的敌军救了进去。董健与甘英吹口哨庆贺,徐干见好就收,又命董健派一部分快骑,迅速援助祭参。
董健得令,自己带了二百多快骑手,一路顺河床前进。赶到山里的时候,祭参凭借工事,石头砸,弓箭射,已经将抢水的敌兵射杀近半。剩下的退到弓箭射程以外,准备一部分人发起攻击,掩护另一部分人筑堰改水。由于战马饥饿,纷纷就近低头吃草,半天也组织不起来,正好被董健和祭参上下一压,夹在中间,杀得一匹也没剩下。两人检查队伍,只有十几个轻伤,也算完胜,于是合兵回营,向徐干交差。
徐干坐在一棵大树下,听了董健的汇报,合计着番辰几天来损兵折将,剩下的兵力已经不足七百了。一粒粮食都没抢到,又面临水荒,战马很快就会被饿死,或者变成士兵的腹中之物,那些失去了战马的骑兵,战斗力就大打折扣。汉军眼下还有骑兵九百,疏勒步兵也还有一半,战力远在敌之上。短短几天,战场的形势发生了逆转,没有了后援的番辰,已经失去了继续坚守的意义,他既不可能再出来抢粮,也不敢去抢水了,唯一的活路是突围逃跑,而且迫在眉睫。
早上追杀番辰时,甘英右臂受了伤,徐干让他退出战斗,带几个人骑马回盘橐城,请班超火速赶来“包饺子”。因为敌人要弃城逃跑,必然是做好了殊死搏斗的准备,最后的拼杀必然最残酷。兵力优势越大,越能实现预定的战役目标——全歼敌人,一个不剩,徐干想给番辰来点儿狠的。甘英心有不甘,拗不过董健来劝,董健亲自验看甘英伤口的包扎,又给他备好鞍马。甘英只好中途退场,午夜赶到西大营,找到田虑,天亮一起来见班超。
班超仔细查验了甘英的臂膀,见只是伤及皮肉,便不再担心,转身扔给李兖一支令箭,命他到王宫调兵。约莫一个时辰,一千骑兵列队盘橐城外,李兖带着坎垦报到,连忠也一起过来了。班超先是一愣,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忠要圆他自己的谎,继续演戏。
忠在军队的派遣问题上,这次让班超特别闹心。前几天徐干一出发,班超就让坎垦试探了几次,强调优势兵力在战役上的重要性,忠总是含糊其词,没有定论。那天抓了一个探子,是在乌即城和王宫之间传递情报的,刚要审问,探子便咬舌自尽。李兖一看事情不能再瞒了,就说了齐黎两个女儿都没死,番辰肯定与忠有约定。班超没想到用计见长的自己,反被忠这只老狐狸给耍了,气得咬牙切齿。他让李兖认真准备,将朝廷给的那份排场用一次。那天他戴上高高的官帽,穿起宽大的官服,前面旌旗开道,后头卫兵相随,鼓乐喧哗,阵容齐整,一路浩浩荡荡地来到王宫。
忠一看班超的架势,不似平日随便,分明是代表朝廷公事公办,慌忙带领官员出迎,按制施礼,延入宫中。班超示意李兖递上调兵令,忠显得面有难色,强调军队将少兵弱,防守王宫尚且紧张,很难抽兵去打仗。班超冷笑一声,问:“疏勒王防谁?”忠说:“当然是防番辰,还能防别人?”班超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忠,森森地像一股冷气,忠的目光躲躲闪闪,显然心头发虚。
班超也不直接点破,突然问坎垦:“番辰的小妾埋在啥地方了?本长史准备杀了番辰后,给他们合葬,让他们在地狱好好反省,反对朝廷是啥样的结果!”坎垦听出话外有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看看班超,又看看忠。忠怕自己的戏穿帮,马上堆上笑脸,抢过话头说:“既是朝廷调兵,又劳长史亲来,我作为朝廷敕封的国王,愿意服从。”最后他还半开玩笑说:“王宫防务空虚后,我就住盘橐城去!”
忠既然服软,班超就让坎垦安排骑兵做好准备,随时调用。这会儿既已到位,便令甘英统一协调两大营和王宫的留守步兵,协助白狐做好给养输送和伤员调养,然后亲率部队急行军,目标直指乌即城。这一路都是大道,马队飞驰,烟尘四起,像一股洪流,冲向前去,不到两个时辰,就看见烈日下的乌即城,在汉军的包围之下,没有一丝活力。徐干将营帐移到乌即城外,控制了南北大门和东西河道出入口。各营地埋锅造飧,故意将烟火烧得旺旺的,馋得城上番辰的士兵痴痴巴望。
徐干简要汇报了情况,要领班超到附近的村里去住,说:“已把将军大帐布置在村里。”班超知道部下们体恤自己,笑说:“你们是怕我的呼噜声吧,还记得在鄯善火烧匈奴营地否?”董健最是理解班超,说:“你现在官大了,哪还能亲手执剑与弟兄们争功呢?你嫌村子离战场远,就和我的弟兄一起住北边吧,让坎垦兄弟的部队也部署在东北方向,不管番辰从哪个门出来,最终都是往龟兹方向逃遁。”班超称赞,说:“还是升达老弟了解我,就在城北下帐。”
黄昏时分,番辰站在城墙上高喊,要与班超说话。董健应了一声:“番辰叛贼,你有啥资格与长史大人过话,缺粮断水的日子好过吧?有屁赶紧放,有本事下来和爷爷单挑!”番辰一向惧怕董健,但却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反讥汉军缩头乌龟,不敢攻城。董健知番辰激他,回敬道:“那是爷爷玩过的招数,你还是从门缝偷学的。”番辰就说城内缺粮断水,不忍看着老百姓与军队一起受饿而死,想放居民出城活命,希望汉军给个方便。
董健想起盘橐城被困时,放勤杂人员出去被番辰杀害的事,骂了番辰一阵,毕竟事关百姓性命,也就转告班超。其实班超已经听见,就让董健传话,汉军体恤百姓,同意南门放人,保证居民生命安全,不会像他那样毫无人性,滥杀无辜。徐干怀疑这里头有诈,会不会南门放人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夜里来个北门突围呢?班超说:“当然有可能!也可能只是放人,还有可能把军人混在居民里,番辰选在夜里做这事,不能不让人警惕。”
果然不出所料,祭参在一户一户甄别的时候,发现了三个龟兹军人,其中一个是兜题。另外两个是兜题的亲兵,当场就给杀了,独把兜题押来见班超。将军大帐里烛火有点儿暗,也看不大清兜题的表情。兜题的长项是磕头,只要不停下说话,一直都能磕下去,那功夫真不简单!班超坐在一把简易的木椅上,跷着二郎腿,故意让李兖将茶杯递过来,慢慢呷了一口茶,叫兜题抬起头来,像个久别的老朋友似的问了“别来无恙,我们是第几次见面了?”兜题又接着磕头,说这次是受了番辰蛊惑,他本无犯汉之意。班超装作特别诚恳的样子,说他知道兜题老实,只是来监督番辰打汉军的,看看前途不妙,马上乔装逃跑。
兜题忙说对对对,这一仗没想到汉军动了半个西域,把他们的援军和给养通道都断了,正儿八经的仗还没有打,几天来为顾嘴人马折去十之六七;大量战马饿死,城里再也找不到能够军队饱餐一顿的粮食;还能跑的几十匹战马,已经吃尽了最后一槽草料,水井里也只能打到小半桶的水了;按他的意思是开城投降,给剩下的人留条活命,可番辰死要面子,非要率军突围;他不想突围时被汉军杀死,家里还有父母子女,都靠他养活,所以出主意放百姓出城,要不然番辰会让那些百姓陪葬的,请班超看在他救了百姓的分儿上饶了他。
死到临头的兜题,大概是与番辰闹崩了,所以自顾逃命,说番辰可能从南门突围,打算去莎车投奔齐黎。班超就把二郎腿收起,和兜题打赌,说真出南门,就放了他,要是别的门,就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了;事不过三,他作恶的次数太多了。兜题的头还没磕够,班超却不愿接受了,命人押出去看管,然后传令部队,马不卸鞍,人不解带,睡觉都要睁只眼,防备番辰狗急跳墙。
一夜静候。到了破晓之前,北门突然开了,番辰带着所有人马,一起拥了出来。那些没有马骑的人,知道必是一死,便拼命朝汉军大营行进,掩护番辰等四五十个骑手,往西北方向运动。汉军一夜未眠,虽然很多人眼皮打架,但都坐在战马旁边,一阵鼓响,精神焕发,马上操戈上阵,与敌人厮杀在一起。只见朦胧之中,刀剑碰撞之声响,几乎震耳欲聋;人吼马叫之混杂,乱成混沌世界。很快东边天际出现鱼肚白,董健瞅着十几骑逃出了包围圈,估计番辰必在其中,马上大刀一挥,带了一队快骑紧追了上去。
番辰这家伙十分诡秘,他先往西北方向跑了一程,看董健的追击部队已经向前包抄,旋即折向东北,一路逃到葱岭河边,顺河往龟兹而去。董健一心想着为霍延报仇,率众穷追不舍,经过一个多时辰,早到了尉头境内,番辰人困马乏,实在跑不动了。董健也是筋疲力尽,但还占着人马十倍于敌的绝对优势,喘过一口粗气,哗哗啦啦地将敌人围在河边,喝令番辰下马受死。番辰虽见穷途末路,仍怀最后一线希望,在马上拱手施礼,说他敬重董健勇猛仗义,请求放他一马,来日定当厚报!董健说:“你的厚报早已领教,不需要了。”董健一个手势,两侧骑兵迅速后退,中间几十弓箭齐发,番辰身边的人纷纷中箭落马,就剩番辰一个光杆司令了。
董健这才催马上前,招呼番辰过招。番辰自知不是对手,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河里。董健笑了,说:“你不是很厉害么,咋尽是后退?”突然间番辰座下黑驹长啸一声,猛地转身,迅速冲向滚滚的葱岭河急流,拼命向对岸奔去,转眼间河水淹到马背,马头仍然高昂,稳步前趋。董健始料未及,带头驱马涉水。一群马到了水深之处,却畏流不前,原地打转,急得董健使劲拍打,马仍是只叫不走,董健自叹大意失魔头。他赶紧下令射手放箭,偏遇东风逆吹,虽有几箭射中,却是强弩之末,番辰附身马背,迅速登上对岸,然后拼了命向东逃去。董健气得脸都成了茄子色。
班超得报,不忍董健强烈自责,拍着肩膀劝他,说:“这次咱们弱旅完胜,龟兹的两千精兵全撂在这里,应该知足了。凡事不能十全十美。”徐干接着说他夜观星象,见东北有一颗贼星,忽明忽暗,并未坠落,主番辰命不该绝。惹得班超暗暗发笑,心想徐干老弟会观星象,还是故弄玄虚,变着法子劝慰人?几个人在乌即城上转了一圈,觉得虽然没有护城河,但城池方方正正,比盘橐城大几倍,城防完备,还真是不好攻取,幸亏有祭参的点子,没采取强力攻城的措施。这时祭参恢复河道回来,班超说:“水早都流过来了,你缘何这么迟?”祭参说大热天怕污染水源,把山上那一堆尸体掩埋了。
战争真能锻炼人,指挥员考虑得越来越细了。班超赞许地拍拍祭参,吩咐田虑带五百人马留守,掩埋裸露尸首,招揽出城住户,发给赈济钱粮,安抚周边村民,然后自率大军,轻松凯旋。临走时,李兖请示拿兜题怎么办,班超回顾董健,让他去处理。董健还在内疚,说魔头番辰跑了,再杀一草包还嫌脏刀。兜题死活不敢相信,董健给了他马匹和路费,他还在原地打战,一直目送班超大军离开,突然跪在地上,悲天怆地大哭起来,随后主动向田虑交代,忠和番辰相勾结,两人的小妾都在莎车。
有了兜题的旁证,忠有二心这件事就完全坐实了,但班超觉得还不是翻底牌的时候,就给坎垦彻底交底,并以联络官的名义,派了他手下两名参军住在王宫。徐干住到芦草湖,亲自督促垦区的建设。董健认为汉军骑兵组建不久,战马除了徐干带来的,就是从温宿缴获的,缺乏足够训练,追番辰时遇到深水,关键时刻裹足不前,便自告奋勇,组织高强度骑兵训练,每日都睁眼忙到熄灯。祭参代表班超到且运营地慰问,顺便去于阗通报战况。白狐则又去尉头和姑墨,重点和成大谈姑墨的交接及回疏勒接替忠的事情。
时令进入农历八月,各种瓜果陆续上市,干热的空气中飘浮着香甜的腻味,这是西域最宜人的季节。班超得空的时候,就盯着班勇扎马步,蹲够时间,才给一块西瓜解暑。米夏心疼儿子,每每欲上前擦汗,都让班超阻止了,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本事是练出来的,不是惯出来的。有一天干雷打得特别响,头顶也飘过几朵乌云,但只滴了几点雨,落到地上就不见了,连地皮都没有湿。一会儿风吹云跑,就又放了晴。班超正埋怨十年没见过连阴雨,突然祭参回来了,同行的还有李邑和乌孙的使节。
李邑拿着章帝的诏书,班超赶紧跪接。展开一看,却是褒扬他纵横西域有功,重建丝绸之路的规划大气,安排军官成家也属情理之内。李邑道听途说,枉参外臣,责班超对其诫勉,其在西域的一切行动,都归班超节度,如果有用,就留在长史府当个幕僚。班超喜出望外,又不便表露出来,已见李邑下跪,参拜自己,心想章帝不光是在维护一个忠贞不贰的外臣,明明是替自己出头嘛!天子陛下把一直想踩祸他的卫侯,发到他帐下,由他先教训一顿,然后任他处置驱使,噫!这是哪里飘来有雨的云啊?
受到章帝表扬的长史,默默地念了好几声“吾皇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他真想任性地发泄一通,劈头盖脸骂这个臭不要脸的人物,成天跟在皇帝后面,连臭屁都能写一篇文章,“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气,生员立于下风,不胜馨香之至”。这样的献媚奉承之辈,却挖空心思要祸害他人,真是人心叵测!他甚至想招呼全府上下都来观摩,看一下这个小人低头跪拜的样子,是何等的卑微!可是,他这个人骨子里有一股仁义之气,不想也不会表演小人得志、落井下石那一套,有的只是磊落的胸襟。他瞬间就翻过了那不快的一篇,起身扶起李邑。
“把他家的,卫侯何出此礼,折煞下官了,快快请起!”
盘橐城还在建设之中,房子比较紧张,但腾出一两间还是可以的,可班超还是将李邑和使节一起安排在驿站。他觉得从小锦衣玉食、在堂皇大舍生活惯了的人,一下子很难适应局促的环境。白狐回来后,他又把李邑叫来,说去乌孙要在马背上颠好多天,关键是回来时会不会遇上暴雪很难说,意在让白狐替他走一遭。李邑同世上所有小人一样,得志便猖狂,失意便自卑,他觉得暴风雪先不说,这会儿班超无论如何安排,他都是唯唯诺诺。
白狐替李邑送回乌孙使节,顺便接来乌孙的质子,半个月就过去了。在此期间,班超也带李邑把盘橐城转了个遍,还特意让他看了那个救命的板土坑,后来又带他去芦草湖。没想到李邑还在这里找到了英雄用武之地,在如何引水、如何排碱等问题上提出很好的建议,并在那里现场指导了半个月。原来李邑在明帝时代,曾参与了王景治理黄河的浩大工程,也算半个专家。
乌孙质子到了后,班超立即上表一封,列出李邑帮助垦区修水渠的功绩,让他领着质子回京领赏。李邑再次跪拜班超,声泪俱下,任班超怎么拉都不起来,说他先前小肚鸡肠,对不起班长史,但长史大人还无微不至地关心他,照顾他,为他着想,从未为难过他,让他又感激又愧疚。他在疏勒一个多月,本来是长史府从事的角色,却受的是上宾的待遇,他不仅感受了西域的广袤和汉军的艰难,还充分领略了班超高尚的人品,和大漠一样的胸怀,他只是对垦区的水利做了一点儿指点,长史大人还要谬夸,呈报皇上,让他惴惴不安,诚惶诚恐,他感激涕零,不能不拜!
班超见他说得诚恳,拉他起来,说:“你堂堂一个侯爷拜我,让人如何受得!我这里往下咋走,还想听听侯爷的意见呢!”李邑见班超如此坦诚,却也直言,说:“这年头会干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吹的,你吃亏就在于只管埋头苦干,从不大声吆喝,酒香还怕巷子深啊!还望班长史以后勤动笔墨,多上些奏折给朝廷,让皇帝知道你在做事,也好在朝臣那里提高你的声誉嘛。”
徐干听说李邑走了,愤愤然,气不顺,特意从芦草湖赶回来,埋怨班超过于宽宥宵小之辈。他和班超一样,都是直筒子性格,与朋友肝胆相照,从不藏着掖着。他说:“李邑之前那样毁谤你,企图让你平定西域的功业失败,现在为什么不遵循陛下的旨意,把这个卑鄙小人摁在这里严加管束,还要把护送质子的功劳,拱手送给他呢?这么一个小人回去后,还不定怎么编派你,陷害你呢!”
班超知道徐干是替他抱不平,不是真生气,就光是打哈哈,等到徐干气消了,才告诉他:“这个李邑,贵为卫侯,怎么会甘心屈居你我之下呢?咱们这次真心对他,又送给他一个大功劳,他高兴,皇帝也高兴,估计不会再毁谤咱们了。要把他留在这里,轻不得,重不得,还得处处防备,没准哪天章帝想起,还说咱们小心眼呢!窦固将军说过,皇帝的心思,做臣子的永远猜不透。”徐干说人已经走了,也只能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事情的发展倒是替班超做了个注脚。李邑把乌孙的质子带回洛阳,受到章帝嘉奖,问到班超如何待他,李邑说是侯爵之礼。章帝感叹班超以德报怨,是个真君子。李邑又替班超说了一些好话,指出班超人手不够。窦固感到吃惊,李邑西域之行竟然改了秉性,不再像只疯狗一样咬人了,不知班超给卫侯灌了什么迷魂汤,也就顾不得他对李邑的讨厌,顺着话茬提出速发第二批援军之事,章帝当下批准,很快任命了一个叫和恭的为假司马,带着八百多士兵,赶公元84年暮春到了疏勒。
至此,汉军的人数增加到将近两千人。盘橐城的建设也已竣工,除了各色人等的办公和居住场地外,新建了训练场地,增加了训练设施,还建了长史官邸和会议大堂,扩建了马厩,整修了道路,广栽树木,还架了一副秋千,供大人小孩休闲。班超也听了李邑的劝告,及时上疏给章帝,说他信心满满,准备马上收复莎车。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正吃饭的当口,田虑和坎垦慌张来报:疏勒王叛变了!
班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他原计划等成大回来后安排王位交接,并想以年高为借口,给疏勒王一个体面的台阶,就不用撕破脸皮了,毕竟有一层翁婿关系。可是姑墨的新国王刚选出,成大还没有交接就绪,疏勒王已经先发制人,自绝于汉了,让他后悔不已,悔不该当初没有直接拿下疏勒王,让这个首鼠两端的家伙喘过了气。
坎垦说忠察觉到王宫的联络官在监视他,就刻意躲开他们,一大早跑到西大营,要了五百骑兵,说是要带出去游猎。疏勒王在冬春以来已经游猎过几次,他也就没太在意,可是以前游猎都是往西边山里去,今儿一出营门就飞跑起来,直接往东。他派人跟了一段,确认疏勒王奔向了乌即城。田虑也说探子发现康居国的骑兵,正快速向乌即城方向运动。班超忽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
“那还迟疑什么,点兵!”
大军赶到乌即城外,先占住两个村落,以为凭借,然后派小队抵近察看,班超走在最前面。其时已近黄昏,远远就看见城头上匈奴的旗帜,在夕阳下猎猎飘动,仿佛染了血一样。城外有好多康居骑兵正在扎营,还有一些人马正陆续赶来。董健请求趁敌立足未稳,先冲一阵,杀杀康居的风头,田虑也在旁附和,说不能白跑一趟。
白狐把俩人拉到身后,说先别忙交手,他要去问一问,康居与汉交好,为何要来助疏勒王?也不等班超发话,就拍马跑了过去,一会儿回来,说康居军队是接到疏勒王的邀请,帮他保卫王宫——疏勒王已经将乌即城当作新王宫了。领兵的还是上次参加姑墨大战的小王爷,说他们本无心与汉朝为敌,私下里仍然认班超为朋友。但如今各为其主,一旦刀兵相见,也是你死我活,个中原因是汉皇过于吝啬,迟迟不肯下嫁公主,让康居王空欢喜一场,每进毡房就感到失望;而疏勒王体贴康居王,已经将米夏同父异母的妹妹送了过去,如今康居王与疏勒王有翁婿关系,老丈人的忙不能不帮,所以就派他带六千骑兵来了。
如是这般,事情就变得复杂。和亲这样需要朝廷决断的大事,不是他这个长史能左右的。如今康居王新得佳人,正是如胶似漆,肯定不会轻易撤兵。而米夏那个妹妹,在他极少的印象里,好像还流着鼻涕,这会儿却成了榆勒的另一个工具。坎垦后悔今天没给榆勒打个折扣,少派一些兵就好了。班超安慰他说:“那些人无足轻重。眼下首先要从法理上废除榆勒的王位,这些康居兵师出无名,就变成了侵略者,咱们就有打他的正当理由了。”
部队原路撤回,只让祭参在几个村里布下眼线。祭参是春节前才离开乌即城的,他在这一带安民助商,情况比较熟悉。过了几日,祭参就送回情报,说番辰押着给养,又回了乌即城,六七千人的给养,主要从龟兹、焉耆一带运来,也有一部分来自莎车,全部走的是葱岭河东沙漠地带,用的是驼队。
班超命祭参继续监视,必要时可派人乔装袭扰。他目前的重点还不在乌即城,他要协助成大顺利登位。他不但让甘英配合厄普图,把榆勒自动放弃疏勒王位,叛国投敌,占领乌即城,妄图割据的罪行,告诉全城百姓,做了大量的舆论准备,而且将各部落的头领都召集起来,进行了协商,就等成大回来,举行新王登基仪式。
可是,成大过了十天才姗姗来迟,胳膊上还受了伤。他说在尉头碰上龟兹的军队,与哈力配合,打了一仗,消灭了三百多敌人,还把一直在姑墨留驻的五百骑兵留在了尉头,以防龟兹再次渗透。班超看了看成大的伤势,并无大碍,就催着他带伤上任。次日在王宫举行大典,接受官员和部落头人的朝贺,在疏勒城与乌即城中间地带设立防线,令东部地区坚壁清野,不给榆勒任何可乘之机。
这道命令一出,班超即令白狐约见康居王,指出康居军队非疏勒所请,现在已是入侵,请他们立刻离开,否则就是和汉朝过不去。那康居小王爷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就是过不去,是康居王和汉章帝过不去,而他只是国王的走狗、马弁,一切都听国王的;康居王给他的任务是保护疏勒王,谁要打疏勒王他就打谁。白狐说:“榆勒已经不是国王了,新国王成大已经上任,你们这样是干涉内政。”那小王爷把脖子一拧,说:“这里头的事情大家都懂,你也不要为难朋友,有话和康居王说去。”
白狐知道康居人直率,也不再问,准备回去复命,偏在帐外与番辰撞脸。番辰跛着一条腿走路,一摇一晃。白狐有些失笑,问他好好的平路,为啥不好好走呢?得知是逃避董健追杀时,受了箭伤,又长时间骑马,落下的残疾,就自言自语,说董健也没白追。番辰觉得受了侮辱,气得鼻子都歪了,命令他的人将白狐绑了,带回去审问。康居小王爷出面拦阻,说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何况白译长是他的朋友!
班超得了白狐之报,与徐干、和恭一起商议对策。和恭是个文官,三十七八岁,身材瘦高,白净面皮,凤眼淡眉,也是个顺眼之人,曾在洛阳令手下当掾史,与李兖倒是认识。他推断康居兵只守不攻,要么是榆勒的价码给得不够,要么还有进攻之兵,只是这些兵现在还没来罢了。
徐干认同和恭的分析,建议找机会先给康居人一点儿教训,否则康居大军扎在那边,不利于稳定疏勒民心。班超一想,汉军拢共五千兵,又要考虑要塞防守,现在刀对刀枪对枪地拼,没有优势。对付康居,只能计战,还是要在敌人的供给线上做文章。他让李兖找来祭参,看他有啥好主意,祭参请求让他出去一趟,做些调查。
祭参很快回来,说已经得到探子快报,康居兵分出一千人过了葱岭河,“打土匪”去了。班超捋着胡须,叫徐干来喝茶,说祭参这小子就是活络,关键时刻有特别手段,这也是以夷攻夷呢!原来在莎车正北、尉头以南的于阗河与葱岭河之间,有一座山间盆地,住着一百多户人家,以农为主,兼牧牲畜,由头人治理,自称葫芦谷,与各国不属。据说那里的居民是五六十年前从莎车逃出去的,是部落火并的战败者,漫无目的地顺葱岭河北上,后来发现山窝里有水有草还有野马野羊,于是在那里落地生根,生息繁衍。
葫芦谷的人为防外敌入侵,在唯一的进出口挖了秘密陷阱,绕来绕去,以花草为标志,不谙究竟的人根本进不去。祭参在且运移师断乌即城粮道期间,意外发现了这块“世外桃源”;有人出去买盐买布,于是与之交结,送了他们许多兵器。这次祭参就是拿着钱财联系他们,让其打劫龟兹的驼队,许诺打劫多少,汉军再馈赠多少。葫芦谷方圆几百里都是荒漠,渺无人烟,龟兹的驼队自然是凶多吉少。
董健觉得有必要在康居分兵的当口,给康居人一点儿教训,否则他们还以为汉军怕他。徐干等人也附议,主张快速出击一次。班超认为敌军人数众多,在平坦的空旷地域组织战斗,拼的就是单兵战术能力,双方都会成为绞肉机,汉军还是没有优势。他考虑再三,组织四千多人马,令董健和坎垦带队,对康居大营进行了一次袭扰性的进攻——凌晨突然杀过去,火烧营帐,击杀散兵,主要给敌人造成心理恐慌。由于来势凶猛,董健和坎垦很快突破营帐外的栅栏,康居人还没完全进入战斗状态,被汉军掩杀一阵。但康居兵很快组织起反击,并发挥游牧民族长于马战的优势,对汉军进行反追杀,企图肉搏。汉军毫不恋战,迅速撤进附近十多个村庄,康居人见汉军有了屏障,这才停止追击。
这一仗互有伤亡,康居兵从此别想睡安稳觉了,汉军却从此不再简单攻营。过了两天,报说康居派出去“打土匪”的骑兵,只逃回来二百多人。班超大喜,让祭参专门从事袭扰活动,务要搞得敌人心理紧张,时时提防。祭参连续断了两次水源,但敌人后来学乖,干脆在水源地附近下了营帐,派了一千多兵把守。就是龟兹护送粮草,也派出了重兵。这正好中了班超的消耗计,让敌人为了小小的乌即城,把大量人力物力,成倍地耗费,终有他撑不住的时候。
在这期间,白狐协助怡红院的老鸨,在距离乌即城三里多地的空村落,利用坚壁清野留下的院落,开了一家分院,专门做康居军队的生意。名义上是给了小王爷面子,实际上是为打探对方军情。有一天,妓院传出情报,说康居马已经吃光了克孜勒山下的草,要开始吃麦田了。正是麦子拔节时节,五六千匹军马进入麦田,这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
班超急得直挠头,出门看见白狐在院子里逗他儿子和几个小孩子,很是生气,说:“我这里急得上火,你却闲得磨牙!”白狐爱答不理地说:“你又没有问我。”班超一听,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远远看见李兖牵马过来,急忙迎上去,夺过马鞭,就要抽白狐。白狐一看,撒腿就跑,边跑边喊:“长史打人了!”逗得一群孩子哈哈大笑。等李兖接过鞭子,班超自己也有些失笑,招呼白狐快快过来。
白狐说他配了一种药,已经给一匹马吃了,那马当即晕倒,现在三个时辰过去,还没苏醒,要是能持续四五个时辰,就算成功。班超叫上徐干,跟着白狐来到马厩,看见祭参正躺在一把躺椅上,嘴里哼着那首《西域的月儿》,旁边卧着一匹青马,鼻息很弱,眼睛紧闭,就和人昏迷一个样子。班超说:“你小子倒会享福,躺在这里跟个神仙似的。”祭参赶忙起来,拉班超躺下,说:“这会儿长史大人成了神仙,咱们都跟着沾点儿仙气。”
几个人生生等着,饭也是送到马厩来吃的。一直到了黄昏,那匹马才睁开眼睛,试图站立,几次都没有成功。白狐和祭参两边扶持,才勉强站住,喂了一些水,这才喷个鼻息。白狐说成了,要是没有人在旁边帮忙,体力很弱的战马折腾一阵,站不起来,也就废了。班超说这个办法不错,立即着白狐和祭参去办,临走还是击了白狐一拳,嫌他不早说,害得自己着急。
当天夜里,祭参带人扮成农夫,潜到村里,半夜下地,往靠近康居大营的麦田里喷洒药水,赶天亮前撤出。同时再让妓院的人放出消息,说疏勒的麦苗很怪,不到成熟不能吃,吃了必然遭殃。康居人将信将疑,结果事实让他们吃惊:当天放到麦田的马匹,呼啦啦倒了一地,后面的赶紧回撤。等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祭参又组织人摸到麦田,将那些奄奄一息的马拣能站起的收了几十匹,剩下的全部杖死,粗粗一数,四百多匹呢!康居人不明就里,也没抬回去庖解吃肉,几天后马匹腐烂发臭,气味远播,似乎全西域的苍蝇都集聚过来,康居大营顿时成了苍蝇的世界。
康居人疑神疑鬼,找榆勒和番辰询问。番辰也觉奇怪,一时没有头绪。榆勒一口咬定,是汉军使了手脚。随后将康居大营搬到乌即城里,大街小巷都住满了,草料由莎车和龟兹长途运送。小王爷惦记着妓院,动员老鸨也挪往城里,老鸨不肯,说她是做生意的,开这个分院都是刀口舔血,全是白译长的面子撑着;进乌即城等于叛国,那疏勒王还不把她城里的生意一把火烧了!
看着康居人都进入乌即城,班超继续实施去年的南北控制策略。敌方粮道虽未彻底断绝,莎车和龟兹却未敢轻动。到了麦收季节,番辰带领部队出来抢收麦子,康居人并未参与,说明康居人和榆勒并不完全同心。祭参带人冲杀过去,又打了一个小仗,虽然有一些伤亡,但动员坚壁清野的原住民收回了麦子,没让榆勒和番辰得手。
到了秋冬,祭参组织了一支特务队,潜伏在妓院所在村落周围,专门袭击出来嫖娼的康居兵,积少成多,也杀了二百多人。小王爷有点儿耐不住了,在老鸨面前流露出厌烦情绪,嫌怡红院的妓女老,过来过去就那几张脸,想要点儿新鲜的。老鸨说:“番辰的女人小姑莉又年轻又漂亮,又是莎车王齐黎的女儿,你敢动吗?你要是动了,我就给你换新的。”
那康居人一向彪悍野蛮,最嗜“二美”,一是美酒,二是美女,为了抢这两样东西,钱不管多少,命都经常不管不顾。白狐这位老鸨朋友的一句话,极大地挑动了康居小王爷的自尊心,几天后竟然借酒撒野,当真跑到番辰家里,噌噌噌几下扯光小姑莉的衣裳,把那惊慌失措的年轻女人掼在炕上,霸王硬上弓。等番辰安排防务回来,好事已毕,小妇人哭哭啼啼,小王爷得意扬扬,番辰暴跳如雷。两个男人扭打起来,竟至刀剑相向,从家里一直打到榆勒的“王宫”,谁也没有收手的意思。大批的兵都围拢上来,谁也不知该帮谁。
榆勒赶紧出来劝阻,让二人大敌当前,大局为重。占便宜的康居小王爷愿意赔钱,吃亏的番辰却不肯罢休。榆勒便将自己的连襟拉进内室,让大姑莉一起来劝,指出小不忍则乱大谋,拔了萝卜坑还在。番辰没奈何,也就准备吞下这只苍蝇,谁知小姑莉却是个火暴性子,趁人不备,在康居小王爷背后用刀,结果人没杀了,康居人的刀子已经穿透了她的小蛮腰,顿时没了小命。杀了人的小王爷毫无歉疚之意,扬长而去。榆勒见状死死抱住番辰,不让其再发作。番辰心灰意冷,葬了美人就跑到莎车向老丈人诉委屈去了。
消息传到疏勒城,白狐高兴得眉飞色舞,第一时间禀报班超,说:“妓女也是战士,帮咱们赶走了仇人。”班超感到意外,却是莫名地高兴,尽快与徐干、和恭等人分享,并让李兖请来成大,商量番辰离开后的对策。时间已到腊月底,白狐说要专门感谢老鸨一趟,到老鸨那分院过除夕。
班超笑着默许,让白狐带些钱和酒。白狐拿了酒,钱却不要,说老板娘还欠着他的人情呢!一群人目送白狐,踩着厚厚的积雪飞马驰去。徐干说白译长真是性情中人,活得挺快活。班超若有所思,对徐干说:“他这个人,确实难得,还有重要的任务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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