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食之后,班超登上城墙,绕城一周,被即将涂抹城乡的春意所鼓舞,心气儿很高。他让李兖叫来白狐,指着前几天写的一块木片,问白狐这些字写得如何。白狐把眼一翻,埋怨长官作践他,明知他没上过学堂,总共不认识几个大字,还要考学问!班超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兄弟你走南闯北,行路何止万里,还不顶它几卷破书?”
白狐见是这样说,便把木片上的墨迹,从上到下端详一遍。就这十几个字,却也认得:“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班超笑问怎么讲,白狐把腿一盘,在城门楼的一条长杌子上坐下,说他要知道咋讲,也当长史了,还跟着长史混啥!班超不管他态度如何,偏要他反复来念,念了十几遍,白狐仿佛有点儿明白,意识到要给他派什么活了,又觉得不明白,最后还是盘腿一坐,说请长官有活只管派,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他啥时候往后出溜过?
班超给白狐看的这句话,出自《孙子兵法·谋攻》。他在誊文馆抄书的岁月,就对这段精妙的论述倍加推崇。有一次窦固留他在府里喝茶,问他对孙武这段高论的见解。他说屈者短少、缺乏也,意在交战之前,先想方设法让敌人的军事能力严重短缺,如内讧、哗变、反水、非战斗减员,马匹和军械的毁坏和不足,粮草的短缺,等等,使敌人从根本上无力抵抗,无奈自动退出战斗,才是高明之中最高明的。孙子还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回想往事,感慨万千。班超清楚地记得,窦固对他的解读颇为赞赏,最后还补充了一句:“凡是能用金钱解决的问题,都不要用士兵的命去换!”如今,他觉得与榆勒请来的康居兵老这么僵持着,治权不完整,社会处于战时状态,经济发展受到很大干扰,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思忖再三,他觉得必须让康居撤兵。可是,汉军欠着康居的人情,不好直接张口,只好曲线相求,借助乌孙了。
白狐的这趟差事可不轻松。他带了十个骑兵,驮了不少财物,三月中就出发,艰难地越过天山,来到冰雪犹存的赤谷城。他与乌孙小昆弥已经相当熟悉,乌孙与东汉的关系几乎就是他一手维持的,接送使节,接送质子,传达信息。尽管如此,当他向乌孙小昆弥提出劝退康居兵的时候,小昆弥还是为难了。他说上次打姑墨,汉军用乌孙的关系请的康居大军,人家给了面子,这次情况不同了,不管啥神只能求一次,第二次就不灵了。
乌孙与康居的关系很微妙,乌孙本身还有用康居的地方,要是逆着康居王的意思做事,很可能招致对方不满,甚至结下梁子。现在乌孙虽然与汉朝交好,但康居近在咫尺,又为西域大国,这个敌人不能树。白狐也觉得小昆弥的话不无道理,但使命在身,又不能无功而返,就使出死缠烂打的手段,每日都在小昆弥眼前晃荡,还动员他的老主顾做说客,不时请小昆弥唱歌。
乌孙的规矩把喝酒叫唱歌,当然喝的时候也唱,敬酒的人一直唱着,被敬的人就得一直喝着,歌停酒尽。要是歌没唱完你喝干了,那就得再斟,而曲终酒未干,就算犯规,得认罚,然后变成敬酒人。小昆弥的歌唱得很好听,加上几个美女伴唱,简直是天籁之音,关键是在你觉得快唱完的时候,他却意外又转到另一段调子上,害得你自觉加酒,而这时他往往会戛然而止,令你迷迷糊糊犯规。
白狐一副狐狸嗓子,又尖又细,简直就是小昆弥的陪衬人,每次都闹出笑话,他一敬酒就把酒歌唱得十分滑稽,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最后反被罚酒。但白狐喝起酒来从不耍赖,有多少喝多少,哪怕醉成烂泥,又深得大家喜欢。小昆弥说从酒品就能看出白狐的人品,所以白狐的忙还是要帮的,但得等机会,他要想个既不得罪康居,又能化解疏勒危机的两全之策。
这个机会还真来了。康居国派人送来请帖,说公子与大月氏的公主定了亲,定于六月中旬举行盛大的婚礼。白狐十分珍惜乌孙王提供的信息,立即派两个随从回疏勒汇报,然后带着剩余的士兵,经康居往大月氏行进,他要以汉朝西域长史特别代表的身份,前往送礼祝贺。
康居国的关口官员得知情况后,特别疑惑,说:“汉朝不是和我们康居关系不错么,你白狐以前还来借兵打姑墨来着,现在是康居公子娶大月氏公主,为何不把贺礼送到熟悉的男方家,偏要舍近求远,送到女方家去?”白狐说:“汉朝与康居关系不错,但与大月氏更好,所以更要给女方长面子呢!”反正这些都是嫁妆,最终还要陪嫁到康居的。有士兵问白狐:“咱与大月氏啥时拉的关系,咋比康居还铁呢?”白狐说:“兵不厌诈,你们到了大月氏,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好了。”
日出日落,风吹草长。在墨绿色覆盖草原的季节,白狐一行来到大月氏王国。大月氏人的祖先是古印欧语系的游牧民族,在大约公元前2300年的伊朗高原上出现,对当时两河流域的文明摇篮巴比伦,造成了极大的威胁,甚至一度推翻了巴比伦王朝。但是这个不可一世的王朝,却在公元前2082年被苏美尔人征服,能杀的都被杀了,只有一些得到命运之神特别眷顾的人,侥幸逃离。这些幸运的逃难者离开巴比伦之后,一路东迁,大约在公元前1000年到达了塔里木盆地边缘的绿洲,并迅速深入祁连山下的河西走廊。
在西汉的丝绸之路开通之前,大月氏人已经开通了从于阗到河西走廊的“玉石之路”,将上好的于阗玉石运过来,然后运回中原的布匹、茶叶、丝绸、青铜器和和瓷器,从中赚取利润。此时的月氏空前强盛,他们赶走了居于今敦煌附近的乌孙人,统一了河西,正式建都昭武城。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月氏“控弦十余万”,统辖的部落从河西走廊一直延伸到青海湖一带的湟水流域。当时河套地区的匈奴单于头曼,迫于月氏的压力,不得不将儿子冒顿送去为质。
公元前209年,质子冒顿偷了一批好马,一路逃回匈奴,杀其父头曼单于自立。匈奴在这位雄主的组织下,迅速强盛了起来,先后发动了几次毁灭大月氏的战争。月氏的余种拼命向西逃亡,于公元前176年落脚天山以北的和伊塞克湖流域。但这里是被月氏赶走的乌孙人的新领地,乌孙人此时落井下石,联合匈奴疯狂攻击大月氏,誓要大月氏亡国灭种。大月氏溃败后集体南逃,来到阿姆河以北地区,由于与当地人很难相处,树敌过多,公元前124年被赶到巴克特里亚安顿下来。
月氏民族是不甘寂寞的,一旦稳定,就迅速向周围蚕食扩张。他们占领了包括今天的阿富汗和克什米尔一带地区,兼并了大夏王朝,由五个翕侯分治。后来五翕侯中的贵霜翕侯兼并了其他四翕侯,统一了大月氏,国势渐强,成了西域西南方的一个大国,西方历史上也称之为贵霜王朝。
当白狐以汉朝西域长史特使的身份,彬彬有礼地觐见大月氏国王的时候,这个王朝对于汉朝的了解,仅有二百年前张骞两次出使西域的传说。白狐用流利的塞语回答国王的问题,连翻译都不用,让国王很震惊。国王问的都是中原经济文化的事情,白狐也是娓娓道来,听得主人目瞪口呆。瞅个空当,白狐使个眼色,让士兵抬上丰厚的贺礼,并择主要礼品向其做简单介绍。
大月氏王一下子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张了开来。贺礼中有几匹刺绣的绸缎,王妃和公主都爱不释手,一个个披在身上,摆出各种姿势显摆。与粗麻大布形成鲜明的对比,无形之中衬托了她们的美艳,乐得国王眼角上扬,离座上前,一件件摩挲着,欣赏着,一个劲儿称赞汉朝的富庶和发达,说:“东方大国能这么高看我大月氏,以后凡有吩咐,没有不答应的。”当下安排盛宴,款待白狐一行,请他们作为娘家的嘉宾出席公主的婚礼。
白狐的酒量非常了得,跟大月氏的官员们豪爽大饮,喝了一圈,也没趴下,在一个崇武尚酒的国度,一下子赢得了一大片信任。他又是走江湖出身,不时使眼色让底下的随从给周围人赠点儿小钱,更是成了人人欢迎的角儿。他也拿捏得当,推杯换盏间,突然显得心事重重,引起大月氏王的担心,问他是否身体不适。白狐摇摇头,说:“突然想起一件事,康居王派了几千人在疏勒,保护废王榆勒,与汉军对峙,这个时候我出现在康居公子的婚礼上,是不是不太合适?”
大月氏王听了,说:“汉使能出现在我大月氏与康居联姻的婚礼上,那是蓬荜生辉,锦上添花,让周围这些国家都羡慕嫉妒恨的大面子,怎么能不合适呢!再说康居王这事做得欠考虑,真正的以私废公,等见了面,本王一定劝他撤兵,没必要为一个下野的疏勒王,坏了与汉朝的关系。”那些大臣,听见国王这么说,也一个个附和,白狐的心就放下一半。
康居王早已得报,知道白狐往大月氏送礼,虽然心里酸溜溜的,却也高兴,因为不管贺礼送到哪方,最终都是与双方结好,所谓亲戚的亲戚也是亲戚,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婚礼这天,先是酒宴。草原上搭建了不少临时凉棚,只有顶,没有裙围,五颜六色的,如同开在绿草地上的鲜花。白狐紧挨着大月氏王,坐在最尊贵的主席,由康居王亲自陪客。
席间,两位国王高谈阔论,天南地北,时而饮食男女,时而不着边际,白狐不停地拉扯大月氏王的腰带,提醒他莫忘撤兵的事。可是大月氏王似乎没有在意,迟迟不往正题上引,急得白狐百爪挠心,逮个机会就给康居王敬酒,提起上次借兵攻打姑墨的事,对康居王的慷慨和义气表示衷心感谢。康居王第二次见白狐,自然不生疏,说:“你们托小王爷带来的谢礼,我也收到了,咱们算是两清,谁不欠谁。”
白狐一听,心想坏了!康居王是故意要拉开同汉军的距离,同汉军敬而远之。于是他斟满一觚,起身离席,走到康居王面前,说:“康居王此话不妥!钱财乃身外之物,传递的无非是朋友之间的一种感情和友谊,康居王对汉军的帮助,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情感满满,义薄云天,岂是几个臭钱所能购买的!就为这句话,康居王应该自罚一觚。”
大月氏王此时插话,说:“白译长言之有理,康居与汉,关系悠长,康居王应该饮了这觚,本王作陪。”康居王显得有点儿尴尬,苦笑了两声,与大月氏王一齐饮下。白狐又转而敬康居王的小王妃——米夏同父异母的妹妹,说:“当初小王妃突然出嫁康居,我未能相送,今天特借康居王一觚美酒,聊表祝贺之意,希望康居王和王妃一起喝个团圆酒,希望你们幸福美满,团团圆圆。”
康居王和小王妃碰了一下杯,问她认不认识白狐。不等那小王妃回答,白狐先说:“小王妃乃高贵少女,如何认得在下一个粗俗武夫!还是在班长史娶她的姐姐米夏公主时,见过一面,那时小王妃还很小,但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引人注目,所以在下是记得小王妃的。”康居王问白狐:“小王妃和她的姐姐哪个漂亮?”
白狐心想,这个问题可不敢随便回答,说小王妃漂亮,康居王会在心里嘲笑班超;说米夏漂亮,那不是打康居王的脸嘛!所以他耍了个滑头,说:“在下欣赏两位美人,就像看山顶的鲜花,只能远远仰望,看着养眼,个中韵味,只有大王这样身在山顶的贵人才能体味,哪里是我等能看出的?不过,康居王和班长史是连襟,这却是在下最清楚的。”
康居王不明白连襟的意思,白狐做了一番解释,还用自己的长袍做比画。康居王笑了,说:“原来是袷袢的两片前襟,被后面看不见的地方连在一起,是一块布的两边呀!”白狐见康居王上道,就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不伤一家人,这虽然是中原的俗话,却是做人的道理。可是康居大军一直扎在疏勒,与汉军对峙,要说打嘛,那小王爷和我等都是朋友,老好的朋友,一起打姑墨的战友,朋友之间哪能动刀枪呢!可是不打呢,又是敌对的状态,没法来往,逢年过节,我想送点儿美酒都不方便。”大月氏王这次倒是接上了话茬,力劝康居王撤兵,不要因小失大,伤了与汉朝的和气。
大月氏王的面子不薄,或者说美人外交的魅力还是很大的。康居王早估计有这一出,现在俩人一唱一和,他就不得不慎重处理。他特别感叹汉军的诚恳,称赞白狐锲而不舍的精神。可他也有难处,一边是汉军连襟,外加儿女亲家,请求撤兵;一边是翁婿关系,老丈人要求提供保护,这不是左右为难吗?白狐进一步指出:“榆勒叛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他自己下毒大姑莉,弄个假死,蒙蔽汉军,想必小王妃也是知道的,班长史并没有杀他,还让他继续当国王。可是他明里归汉,暗通龟兹,还与莎车勾结,想加害汉军。长史大人仍然不想难为他的老丈人,准备让他体面退位。俗话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长史这里仁至义尽,是榆勒自己突然背叛,自绝于汉,长史大人还有点儿措手不及呢!”
康居王沉吟半天,说班超这人是个英雄,也很仁义,东汉王朝有这么个人物经营西域,那是朝廷的福气。就是当今的章帝,也太啬皮了,请他赏个美女,迟迟不给面子,以中国之大,有那么难吗?听话听音,康居王对得不到汉朝美女耿耿于怀,有怨气,这是可以理解的,人都有奢望,但是天下想得到汉朝美女的人多了,哪能都如愿呢!白狐这时就劝康居王少安毋躁,说:“和亲这种事一定要水到渠成,仓促不得,再说大王雄霸一方,高高在上,血统高贵,身份特殊,不是随便什么美女都能适配的,还要看皇室有没有合适的公主,年龄、身材、相貌、秉性,脾气,各种条件都要对大王的胃口,这才是皇上权衡的关键所在。”
白狐这几句恭维话,算是拍到马屁股的最佳位置,无形之中把康居王头顶的帽子抬高了,让人的虚荣心忽然得到满足,一下子找到了云里雾里的感觉,找到了被人仰望的自尊。康居王也回敬白狐,顺便代转班长史,说他这人三个特点,一是喜欢美女,二是爱喝马奶酿的好酒,三是敬重天下英雄。班超是个英雄,他其实也不想和他作对。正在说着,司仪官宣布婚礼进入下一个程序,观看马上叼羊比赛。
马上叼羊,是西域牧区一项传统的竞技运动。只见一个老者将一只去头的整羊,放在不远的草地上,然后吹一声牛骨号,两队少年纵马去抢,一队马头上系红布子,一队马头系蓝布子。那些少年马术都很好,能一手抓鞍一手抢羊。羊很快被蓝队的一个少年抢到,迅速传给他的队友,大家相互协作,拼命向预定的得胜点奔跑。红队的人便使出浑身解数围追堵截,总想从蓝队怀里夺走果实。双方骑手们尽使招数,大秀骑术,时而飞速驰骋,时而撕扯纠缠,把动物争食的本能表演得淋漓尽致。看台上的人也自觉分成了两个阵营,有的为红队呐喊,有的为蓝队助威,还有的在押宝赌博,看谁能笑到最后。可是白狐还没听到康居王撤军的确切承诺,哪有心思欣赏这比赛的画面。直到一个满脸是血的少年,抱着被撕去一条腿的残羊,欣喜地来到康居王面前,他才意识到比赛结束了。
得胜一方的选手,每人可以得到一匹马的奖励,而且马鞭子由国王亲授。获奖的几个少年,都可以请他们的家人一起分享荣誉。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身子略微前倾的中年妇人,进入了白狐的视线。她的脸色黑里透红,与头上的纱巾几乎分辨不清,以至于看不清鼻梁是高出来的,还是塌下去的,唯有一双小鹿眼,在笑成一条缝隙之前,还看得见闪动。她显然很高兴,上去吻了儿子的额头,欣喜地站在儿子右边,等着丈夫——一个黝黑粗壮的男人,站在儿子的左边。他们还有两个女儿,也都不超过十岁的样子,怯怯地摸摸哥哥怀抱的残羊,然后眯着眼站在两边,看样子是很幸福的一家。那被岁月的风雨冲刷得毫无性感可言的女主人,不正是他十多年前的相好么!但凡有过耳鬓厮磨、床笫之欢的男女,不管过了多少年,总能在第一眼认出对方。由此推断,那个壮实的半大小伙,不就是他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儿子吗?
白狐非常激动,很想离席上去,仔细看看儿子,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突然想了一个办法,他很认真地请求康居王,让他和大月氏王各代授一条马鞭。康居王以为白狐心血来潮,图个好玩,便愉快地答应了。这样,白狐就有机会和自己的儿子近距离见一面,聊解这些年的思念之苦。他仔细打量儿子,见他放下残羊后,身板挺直,胳膊腿都很长,胸肌隆起,体格健壮,个头都快赶上他了,尤其一双狐眼特别像他,在草原找不到第二个。白狐问他名字,身边的两个妹妹抢着代答:“巴图!”两人一副引以为傲的样子,紧紧贴着哥哥。白狐看他们兄妹,这么亲密无间,又感动,又伤心。想到儿子都这么大了,做父亲的一丁点儿义务都未尽,不由得愧疚交加,心中腾起一阵酸楚,两个眼眶酸得厉害。
父子之间的感情,不管以什么方式体现,那都是真的,不会有半分假意。白狐其实很高兴,毕竟是他的后代,儿子在尉头的毡房盘丝结茧,在康居草原长成了大树,而且在叼羊比赛中获胜,马上就长成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了。对他来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吗?他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郑重地将马鞭递给他,眼睛的余光已经看见他当年的相好,一副夸张的表情,用手捂着嘴巴,他未敢对视,转身给她的男人道了声祝贺。
康居王并未发现白狐有什么不对劲,晚上的篝火舞会,还特意在他的坐榻上,安排两个女人陪酒作乐。白狐心神不定,一会儿想康居王到底何时撤兵,自己何时能功德圆满地离开,一会儿想儿子在干什么,他的毡房搭在何处,就把行乐的兴趣搁置脑后,急得那俩女人一会儿袒胸,一会儿露腿。白狐本没心情,又不好打发人走开,驳了主人的面子,就任她们折腾。忽然前面伸过一只大手,猛然抓起他的胳膊,拽上就走。走出不远,把他架到一匹马上,加鞭就跑。
白狐突遇袭击,心里乱哄哄的,还没顾上害怕,下意识蜷起了身子。那黑影在马背上按着他的后背,一阵凉风从耳边刮过,不多时,他被掼在草地上,旁边是一顶毡房,里面有微弱的羊油灯光透出。他揉揉眼睛,迷蒙中认出是自己的儿子,白天叼羊比赛的优胜者。白狐一下子放下了心,没有了刚才的恐惧。他被儿子推进毡房,看见那曾经与自己见了就想滚在一起的女人,正跪在地上,暗自抽泣,昏暗的灯光下,一头褐黑的头发,几乎包裹了整个脸颊,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风韵。
女人说为躲避他逃到乌孙,又辗转康居,生怕被他撞见,今天还是撞见了,这都是命。如今儿子也大了,白狐要想带走的话,她同意,她的丈夫也同意。这时,白狐才注意到她的丈夫并不在毡房,两个女儿也不在,儿子也出去了。白狐的心里闪过一丝苦涩,想着自己辛苦大半生,至今孑然一身,要是有这么大个儿子陪着,病痛时送碗水,闭眼时送个终,也不枉来过人世一趟。可当女人将儿子拱手让给他时,他突然没有了曾经的渴望,没有了认他的冲动。
理性告诉白狐,就这么带走儿子,对儿子、对儿子的母亲都是极大的伤害,对他们五口之家,也是生生分离的痛苦。而且,儿子能认他吗?当儿子在盘橐城的院子里碰到班勇,问到他这么大的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如何来回答他?想到这里,白狐释然了,他挪近女人,想从女人的表情里追忆一些美好的往事,谁知女人始终不抬头,他也步入中年,难有早年的激情了。
两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儿子进来了,拖起白狐就往外走,一出毡房就将他推倒,等他爬起来再推倒,一连好几次,嘴里嗷嗷地叫着,要和他摔跤。他不应,儿子就骑在他身上,使劲地捶打,打得很疼。他不还手,反而笑了,躺在地上大笑,在凄凄的黑夜里,在儿子雨点般拳头的间隙,仿佛儿子是给他挠痒痒,乐到他心底。他笑儿子就像一头初生的牛犊,精力充沛,单纯任性;笑自己这次重要的出使,来回走动,经历奇特。更重要的是通过夜里的相见,他的人生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已经知道儿子的下落了,就让他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好好地成长生活吧!
随着毡房门扉一束亮光射出,儿子的母亲来了,养父赶来了,那两个小女孩也来了,他们一起拉起巴图,埋怨他,训斥他,说他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白狐仍然笑着,说:“没事,这小子手劲儿挺大的!”起来后向夫妻俩深深鞠了一躬,感谢他们含辛茹苦,替他抚养了一个好儿子。几个大人正客气叙话,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接近毡房,很快,一群火把照得毡房周围如同白昼。
来了很多人,喊叫着捉拿刺客,要把他们用乱刀砍成肉泥,并把一家人团团围住。巴图拨开家人,往前一挺,说人是他劫的,要杀要剐随便,不要伤害他的家人。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近巴图,扇了他两大巴掌,命人带走他。白狐急了,赶忙出面阻拦。那军官赶忙向他行了军礼,说是奉了国王之命,前来保护他,问他有没有受到伤害。他说感谢康居王牵挂,他很好,非但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还和小伙子摔跤来着。
军官很疑惑,明明发现有人劫持了贵宾,找来找去才找到这里,怎么会来摔跤呢?白狐进一步解释,这家的小伙子就是白天叼羊比赛的赢家,抱羊的小英雄,是他代表大王给授的马鞭。这小子就是用国王奖励的那匹马,驮他过来的,是他自己想和小英雄摔跤,看他力气长全没有,没承想,这臭小子一下子就把他摔倒了。
康居人崇拜英雄,崇拜胜利者。摔跤对他们来说,既是竞赛项目,也是交友的礼节,白狐是深谙这些风俗的。他这么一说,尽最大努力保护了主人一家。军官又看了看他满身的草屑,一边帮他拍打,一边笑他竟敢和年轻人摔跤,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就在巴图一家还没从惶恐中的气氛中解脱的时候,白狐拉起巴图的手,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塞给他,嘱咐他长大后好好孝顺父母,照顾妹妹,然后上了军官牵来的马。突然之间,巴图的母亲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拉过儿子,让叫他一声父亲。
白狐的心忽的一下又热了。父亲,这个让他感到十分陌生的称呼,竟然要用到他身上了,能不让这个四海为家的浪子激动吗?他是多么想听这一声,不管是沙哑的,还是清亮的,或者雄浑粗壮,然后郑重其事地答应。可是巴图双眼流泪,目光冷峻,嘴唇嗫嚅着,腮帮子也在动,任他母亲百般央求,却也没有动唇。白狐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最后瞄了一眼毡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带着些许遗憾,默默地离开了。
篝火边的歌舞还没有结束,夜幕下的狂欢意犹未尽。康居王和大月氏王听说了白狐的故事,都要为他贺喜,少不得一阵大喝,还要将白狐的儿子和他的几个队友,统统招到王府的卫队里。白狐替孩子们谢过康居王,顺便问及他回去复命的日程。两位国王哈哈大笑,原来他俩刚才打赌,说白狐一见面就会问何时撤兵。
康居王说:“看在你为康居贡献了一个好小子、好骑手的面子上,明儿就可派人随你同行,但得把榆勒接到康居,毕竟翁婿一场,不忍他被汉军剁成肉泥。”白狐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事先也没得到班超的授权,但如果不答应,就等于驳了康居王的面子,他就有可能立即反悔,这一趟的努力就等于白费,于是就自作主张,当面答应了。
白狐回到疏勒,已是公元85年的七月下旬。康居人在乌即城住了一年多,虽说不至于挨饿受冻,供应却时有紧张,又没有广袤的草原可供驰骋,就是去逛设在村里的窑子,也是提心吊胆,因此早已怨声载道,人心思归。在汉军举行的送别宴上,小王爷说他开始就讲了,他是康居王的一条狗,国王说咬谁,他就咬谁;国王说不咬了,他就夹住尾巴,还认司马大人是朋友。不过他来疏勒,损失了一千多人,回去不好交差,想把榆勒身边那几百疏勒兵带走,以弥补损失。
班超示意坎垦起来反对,说榆勒是疏勒的叛徒,本该在疏勒接受审判,现在康居王以亲戚关系请求保护,他们可以网开一面,但那些军人,本来是疏勒军队的一部分,被榆勒骗出去,现在应该归队,不能离开疏勒。小王爷还要坚持,白狐塞给他一包钱,小王爷立马喜笑颜开,同意榆勒只带他的女人和小孩。
世上的事,很多时候都是钱财在起作用,不管你有多么伟大,多么高尚,嘴上说的友谊源远流长,感情万古长青,君子之交淡如水,邻里只差拆了墙帮你,实际上一旦离开金钱物质,许多感情都变得黯淡无光,友谊只剩下束之高阁的话题,说到具体事,往往是这不凑巧那不方便,能不见则不见,顾左右而言他。国之相交如此,人之相交又有何异!但白狐那一包钱,不在长史府的预算之内,是怡红院的老鸨为感谢他的帮助奉送的。白狐让她在乌即城外开设的分院,刀口舔血,果然风险大利润也高,让她挣了大钱。那些康居兵领的卖命钱,大部分都流到了妓院,换成一阵心猿意马之后的喘气之声。白狐将这取之于康居兵的金钱,又还给康居小王爷,也算物归原主,但一来一去之间的意义,却完全变了味。
爱恨情仇,原是人世间最为复杂的东西。米夏听说父亲要带母亲流亡康居,心里似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自从她父亲二次叛汉,逃到乌即城后,她就没了以往的笑容,整日里提心吊胆,在班超面前说话也是格外小心,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合适,惹得丈夫生气。她只想做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不想掺和男人们争夺天下的斗争,但她早已无意中卷进了政治的旋涡不能自拔,因为她的丈夫和父亲,代表了两股力量。
米夏爱班超,是因为他带给她和全家荣誉、地位和幸福,有感恩的成分,也有发自内心的真情。她也曾爱她的父亲,是他给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和成长期间的父爱,又让她嫁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但是随着父亲与齐黎勾结,背叛了汉使,她就觉得父亲不再可爱,甚至令人讨厌。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希望这两个人闹翻,在儿子割礼之后她还试图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父亲再一次令她失望了,他出尔反尔,二次叛汉,这就同丈夫成了仇敌,势如水火,根本无法调和了。所以她自己也打不定主意,也许就是生离了,到底是该送他们远行,还是干脆不见,就此绝了念想?
“去吧,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亲人!”
就在米夏十分矛盾的时候,听到了班超的提醒。她突然眼眶一酸,喉头一哽,伏在丈夫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似乎这一两年来所承受的压力,憋在心里的委屈,通过眼泪和哭声,统统都发泄了出来,让她终于舒了一口闷气。班超轻轻转身,慢慢揽过米夏,拍了拍她的肩膀,劝了几句。当米夏抬起头的时候,他猛然发现,米夏瘦了,有些憔悴,额头的抬头纹也深了,就有些心疼,觉得这一年多的时间忙于军政要务,忽略了自己女人的存在,忽略了她作为爱妾和女儿,夹在他与她父亲中间的作难。为了缓和气氛,他喊来儿子,让他哄哄米夏。班勇怯怯地看着爸爸,问:“母亲怎么哭了?”米夏搂过儿子,擦干眼泪,说没哭,是眼里进了沙子……
经过协商,康居人走的时候,要举行一个简单的送别仪式,还请来鼓乐队,搞得挺热烈。仪式由疏勒辅国侯厄普图主持,徐干代表班超讲了几句话。徐干说:“康居一向与汉朝友善,康居王下令撤军,是明智之举。小王爷曾和汉军并肩作战,是好朋友,来疏勒虽然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是侵略,不太光彩,但今天离开,事情也就过去了,只要大家往前看,以后还能继续做朋友。”
康居小王爷臊得满脸通红,就顺着徐干的话说以后还做朋友。这当儿,米夏与母亲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她的两个哥哥一再劝榆勒,不要去康居寄人篱下,山高路远,关隘阻隔,将来客死他乡,无声无息,不如给班超说几句软话,回家当医生算了。榆勒好像心有不甘,不愿认命,脸色铁青,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谁也没注意,米夏身边的班勇,此刻成了一个人泄恨的目标,她的眼里正喷射着狼一样的凶光,那种光与她的脸蛋极不相称。只见大姑莉突然从身边的士兵身上抽出马刀,高高举起,疯狂地号叫着砍向了班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白狐从旁边闪出,奋力扑上去,虽然扑倒了发疯的大姑莉,但她手中的马刀已经飞了出去,锋利的刀尖在班勇前胸划了一道,衣服割破了,顿时鲜血淋淋。米夏大叫一声,抱起班勇拼命往家跑。
不等白狐翻身爬起,董健已经冲了上来,一把抓起那恶毒的女人,推到榆勒面前,两眼怒睁,死死地盯着,那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这个人作恶到头,不能留了,是你杀还是我杀?榆勒把头一低,叹息一声,埋怨她为何如此冲动,给了坐骑一鞭,自顾走了。那妇人估计死期到了,也不畏惧,说她和妹妹本来贵为莎车公主,无奈到了疏勒,一个被杀,一个还要流落他乡,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为班超,所以她要杀了班超的儿子,出了这口恶气。现在自己失手,那是天不相助,只好含恨与妹妹九泉之下相聚。董健当即成全了她,抓着脑袋一拧,鼻孔就不再出气了。
送行仪式被恶性事件一搅,大家不欢而散。好在班勇伤口虽长,只是伤皮,不要紧,被医官清洗后敷上灵药,静静地躺着,这才让米夏的心略略平定。她对徐干说班勇要有个好歹,她也不活了。班勇的两个舅舅随后赶来,也陪在身边。徐干安慰一番米夏,又安慰她的两个哥哥,不要受父亲的影响,只要守法做事,没人为难你们。
祭参和吉迪来了,一人扛了一块大冰,上面还有泥巴,看样子是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的,说放在房子里降温,热天受伤最怕出汗。米夏很受感动,说:“班勇的这些叔叔,虽然没一个姓班,但都是班家的亲人。今天要不是白译长,这孩子的命就没了,想起来还后怕。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妖孽,说起来还是沾点儿亲的,怎么就那么狠毒呢!大人之间的恩怨仇隙,为什么要拿无辜的孩子出气?”她说着说着又哭了,大家好不容易才劝住。
班超第三天才回来。他这几天都与成大在乌即城,就战后的生产和建设做筹划。回来后见儿子无甚大碍,也就放了心。为表示对白狐的感谢,他在家里备了一桌酒菜,请汉军的高级将领都来作陪。白狐说:“你要感谢我救班勇,咱这就喝;你要是感谢我出使成功,让康居顺利撤兵,那就发奖金,我可不喝你家里的酒!”
班超无奈地笑笑,说白狐个老狐狸倒是公私分明。别看自己给大月氏、康居、乌孙这些国王送礼很慷慨,其实自己的心也在流血呢,那都是国家的钱财,老百姓的血汗,以为自己舍得啊?所以到自己弟兄,也就只能给朝廷制度之内的奖赏,别的却没有。尽管作为长官他也知道对不住兄弟,白狐几次出使都是旷世奇功,换谁都是不能够的,可是谁能体谅老兄的难处呢!
白狐本来也就随便一说,不想引出班超这么多话来,知道长官心里有自己,也就算了,人为财死不假,但人生也不光为财,还有一些比钱财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友谊,比如成功后的喜悦。他说:“谁还指望从你长史大人这儿发财呀,大家图个快乐而已!”
酒席还没开始,李兖领来了一个人,说是来自葫芦谷的人。班超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直接入席。”这人说一口莎车话,长得与且运也有些像,问了祖上确系莎车人,见了长史就要拜,被班超拉住了,说:“你们劫龟兹的粮草,帮了汉军大忙,我还没谢谢你们呢!”这人说酬金已经领过了,今次是要请长史给起个国名,要响亮的。原来葫芦谷一直不被外界所知,上次与龟兹人、康居人一杠,也算出了名,龟兹也找,莎车也找,拉他们加入。他们不愿入这两国,欲自己继续独立,也称为国。
西域的国家何其多,又来一个!几百人的小部落,以前不为人知,淹没在黄沙大漠里,没人找你的事;你宣布立国,免不得与别人来往起纠葛,一旦遇事,却是经不起大风大浪,所以班超并不主张他们立国。这人说他的谷口陷阱重重,别人是进不去的。班超问:“一万人马能填满否,两万呢?”这个人不吭气了。班超进而开导,说:“眼下的世界,联合是潮流,强强联合更显强大,强弱联合取长补短,弱弱联合以求变强。你们这次帮了疏勒大忙,于疏勒有恩,不如就加入疏勒算了,这样你也算有了靠山,部落内部的事务还是你们自己说了算,该如何,还如何,万一遭遇外寇,这边还能提供保护,不比你自成一国好吗?”
葫芦谷的人听了班超一番劝说,也觉得加入疏勒更好,一顿酒饭之后,就跟着祭参觐见疏勒王成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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