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传-休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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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秋实之季,盘橐城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朝廷派的一百名教书先生已经到达,一个个皂衣长衫,谈吐儒雅。长史府热情地招待他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究们吃饭时细嚼慢咽,赞不绝口,说西域的大米香,瓜果甜,就是离家太远了。班超与他们聊天,说:“各位来传播文化,代表的是大汉朝,一举一动都是儒家风范,任重而道远。不过想教好汉语,必须先学好塞语,了解当地的风俗习惯,否则很难解词释义,达到育人之目的。”

    先生们觉得班长史言之有理,连孔老夫子都希望教学相长,于是他们在疏勒参观了几天,留下一些,大部分就被送到姑墨、于阗等地,帮助开设汉学馆,为西域培养文化人才。护送先生的官吏不但送来朝廷的公文,还捎来班雄给父亲的信,说他太学结业了,进入御史府做事,想在春节娶媳妇,祖母和母亲都同意,恳请父亲恩准。

    捧着这封沉甸甸的家书,班超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女方的父亲是班固的同僚,书香门第,那女孩虽未谋面,但看家人的意思,是十分满意。作为父亲,他当然高兴,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他离家十多年,一晃孩子大了,成人了,要自己成家立业,让他这个做父亲的百感交集,叹慨万千。一丝与白狐相似的内疚,萦绕在心头,迟迟排解不开。忽然间班超想起班雄小时候的许多往事,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六岁练功,七岁启蒙,有时一篇课文背不过,被他体罚不许进食,只好饿着肚子继续背诵,一直到他认可。有时候做母亲的趁他不注意,偷偷送上一口吃的。他即使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对孩子的教育,总是要严慈相济呢。

    记得有一次,班雄鼻青脸肿地诉委屈,说受了小朋友的欺负。他这个当爹的不但没有安慰,反而狠狠地将他骂了一顿。他主张男子汉从小就要有底线,要自强自立,不许欺负别人,但也不能任人欺负,谁要打你,你就打他,狠劲儿打,只要不把人打伤就行,一定要让对方明白你不是好惹的,惹了你没有好果子吃。回家跟大人诉委屈告状不是本事,大人也不会掺和小孩子的是非。

    从那以后,班雄好像一下长大许多,即使和人打架受伤,弄得很狼狈,也是拾掇整齐才回家,生怕父母问起。班超有时候也看见水莞儿在被窝偷偷啜泣,问急了才说孩子身上一处红一处青,被谁谁家孩子打了。他这时就安慰妻子,男孩子打打闹闹、磕磕绊绊没关系,打完转身又好了,总要适应社会呢!妻子就嗔怪:“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就没有那么心疼!”

    唉,可怜的水莞儿,一个真正的贤妻良母。每当他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拉着女儿出门的时候,她的得意,她的显摆,千般如意在脸上,就像一树花蕾沐春风,仿佛她来到世间,不是为了自己过日子,纯粹是为了给班家生儿育女,为人间传递香火,把母性的无私诠释得淋漓尽致。这么一个上好的女人,却在人生最解男女风情的年龄,撑着九六城那个院落,独守寂寞的空房,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一儿一女,给了孩子母性的温暖,又替他承担父亲教育的责任。如今春秋似水,风华如烟,孩子从幼苗变成大树,父母也被岁月折磨老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下一代,人生的寄托也转到子女身上,境未迁,时已过了……

    人其实是个很怪的物种,当你成日和家人相处在一起的时候,你可能会烦躁,会生气,会嫌弃他这样那样的行为,而当你多少年见不到家人的时候,你又会怀想,会惦念,会记挂,心中会浮现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就连那些惹你生气发火的往事,也都成了幸福的回忆。班超突然失笑,觉得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本来就是求取功名,甚至马革裹尸,不必如此婆婆妈妈。孩子既已长大,就该有大人的作为,那些能够自己做主的,就自行其是;不能自己做主的,有母亲和祖母把关,还有伯父帮着,总不会乱了大局。他让米夏查点一下,看家里还有多少钱,捎一些回去,给孩子举办婚礼。

    米夏的心很重,她觉得儿子娶亲是终身大事,一定要办得体面,不能让水莞儿挑她的刺。她计划了一笔费用,还想再给新媳妇买一对羊脂玉镯子,给班雄买一副玉佩。可是丈夫一个人挣钱两头花,她又是个为面子啥都舍得的女人,家里哪有多少积蓄。以前是有娘家贴补,不显得紧巴,现在王宫易人,公主的名分虽没废,王府却不再发给份例了,遇到大事,免不得捉襟见肘。但这个要强的女人,不想让丈夫感到为难,不想他为这些柴米油盐的杂事分心,自己悄悄出门,向两个哥哥求借去了。

    米夏的两个哥哥倒也慷慨,让妹妹需要钱尽管开口,说没了王宫的显赫背景,兄妹间一定要互相帮衬。老三还亲自跑到于阗为她置办,使得米夏十分感动。回来后,他的车行却意外着火,损失惨重。看着满院灰烬,米夏过意不去,后悔让三哥去了于阗。三哥反而安慰她说火烧财门开,坏事变好事。如今车行竞争激烈,一定是仇家跟他过不去。既然如此,他也不做了,干脆改行经营盐巴。盐巴是朝廷特许的经营项目,提供了相当一部分税源,就是需要特别批文。米夏觉得愧对三哥,就陪着他去找成大。巧的是在王宫碰上厄普图,这位辅国侯交代有司就办了,说这点儿小事不用麻烦国王。

    米夏带着班勇,和三哥在王宫外面转了半天,回想身为公子公主的日子,兄妹俩都无语了,只把心酸的眼泪往肚里流。她到三哥那里吃了点儿东西,赶紧往自己家赶,进门后发现班超一个人坐在炕边,问她办何事回来这么晚。她开始吞吞吐吐,后来干脆直言相告。班超一向不管家里的琐事,听见落下饥荒,就觉得班雄婚礼的费用,用得太多了,嫌米夏过于手大。米夏说:“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就是再紧,冬夏两季,给老太太的孝敬钱,给姐姐的用度,都是不能少的,不能让人家见不到你的人,连你的钱都见不到!”

    班超语塞,摇摇头,出门找徐干去了。有一桩大事积压已久,他要安排对汉军进行塞语培训的事。以前的汉使团成员塞语都不错,后来徐干和和恭带来的大军,一直忙于战事,还没来得及培训,需要补课,否则以后在这里经营、生活都不方便。徐干提议先突击培训一段时间,然后将汉军同疏勒军混编,吃住在一起,不出一年,双方的语言肯定都能互通。班超说这点子很好,但牵扯到朝廷和地方的关系,需要同成大商量一下。正好疏勒的第一所汉语公学要开馆,他们和成大等人都出席祝贺,这事一说就通。

    但是对一帮出身地痞流氓的死囚犯来说,让他们当兵打仗容易,要他们的命也不难,要他们学文化、学语言,却是千难万难。徐干的嘴皮都快磨破了,还有一小部分人总是猴的屁股——坐不住。班超知道后,让白狐联系到北部一个偏远的部落,没有人会说汉语,拉了几十个不愿学语言的士兵过去,就地一扔,让他们自己生存。去时不带任何武器,只带了五天干粮,向当地居民交代,凡不会讲塞语的一律不许接济,谁接济处罚谁。那些人干粮袋吃空后,纷纷跑出去乞讨,手里比画着,嘴里胡乱说,居民听不懂就摆手,或者直接关门。

    到了第八天,假司马和恭与白狐这才带人赶去,那些人已经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双腿发软,眼前冒金星了。和恭说:“我不是来送饭的,而是来教你们自救的。白译长准备了三句讨饭的话,你们学会了,就能讨到吃的,学不会就继续饿着。”话音刚落,呼啦啦一片都过来了,谁再敢不学,就只等着饿死。白狐教了三句话,一个个竟然很快就学会了。和恭令他们向几户门口挂牌子的居民讨饭去,馕饼就放在这些居民家,会说一句两句的发一个,会三句话的发两个。结果这些人都领到两块馕饼,再也不说学塞语没有用了。

    半年以后,所有汉军都能用塞语进行日常对话,长史府进攻莎车的战役方案也编制完成。班超信心满满,与徐干轮流坐在秋千上晃悠,一起回忆幼时打秋千的往事,感叹岁月飞逝,少年变老翁。忽闻榆勒从康居王那里借了两千骑兵,占据了损中城,让人感到非常意外。

    损中是个部落王城,在赤水河的上游,西距疏勒城一百三十多里,只有一千一百人口。西汉时,这里曾称捐毒国,王治所在的衍敦谷在山谷里头,王莽时代被疏勒吞并,在山外的损中建城,衍敦谷逐渐废弃。榆勒是在夜里突然冲进小城的,前来报信的人已经回不去了。

    进攻莎车的计划只好延后,迫切需要解决的是损中。班超立即召集军事会议,商讨对策。董健一见白狐,就埋怨他与康居王谈判时留下后患,致有榆勒再次袭扰。白狐根本不服气,说:“有本事你谈去!”俩人唇枪舌剑,谁也说服不了谁。班超好不容易劝住,强调白狐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新任的参军长吏祭参说:“损中城就在河边,不如在赤水上游筑坝,引河改道,冲了城墙下的沙土,城墙自然坍塌,然后冲进城去,以优势兵力围歼康居兵。”和恭兼任新组建的步兵统领,自告奋勇去筑坝,董健、田虑和甘英的三个骑兵部,就等着城坍后冲锋。班超见大家没有异议,就令连夜准备,天亮行动。

    可是班超刚刚躺下,就听到一阵敲门声,披衣起床,用人已经开了门。李兖在外面,却不进来,示意长官到外面说话。班超知道这小子灵光,就跟出去老远。李兖这才说榆勒派人送口信,说他是来投诚的,否则不会只带两千人。班超令将信使带到公事房,仔细盘问,答说:“榆勒寄居在康居王篱下,多有不便,悔不该和龟兹莎车搅在一起,现在就想在损中当个部落王,一切都听疏勒王成大的,请求长史大人看在翁婿情谊上,让他来交降书。”班超一时难辨真假,就与信使约定,三日后来降,以便有时间打探虚实。送走信使后,他在炕上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米夏也被折腾醒了,问他为何心事重重。他觉得榆勒的事情终究隐瞒不住,就实话实说。

    米夏听了,见是敏感事件,不敢随便议论。躺了一会儿,半天睡不着,想起一个分散注意力的催眠法,就爬起来吻丈夫的脖子。她才二十七八岁,精力十分旺盛,生了班勇后一直没怀上,也是她的心病。她去雷音寺的左偏殿求子,住持说:“菩萨体恤黔首,求子必给,那是不计血统,但公主乃大贵眷属,血统珍贵,却是不能乱给。”她看了好多医生,都说她的身体没有问题。那就是雨露滋润的问题了,她就一心想多找点儿机会,争取再生个女儿,也好儿女双全,在人前有面子。

    班超也是奇怪,夫妻间的事情,虽没达到徐干所说的“标准”,也不差多少,竟然没有种子再发芽,所以也是来者不拒……毕竟五十有四了,一阵惬意之后,班超便呼呼大睡。梦里碰见周公,正领着一群衣袂飘飘的仙子,踏云而来,说汉军远征西域辛苦了,老天爷给每人配一个美女,以为奖励。

    坐在炕边的徐干,使劲拉起师兄,问他如何逍遥了。他本来有紧急军情,看师兄破天荒迟迟未起,打发李兖探了两次,最后干脆自己来找。班超揉揉惺忪的睡眼,说:“兄弟,你太厉害了,刚才和仙女在一起喝酒,眉来眼去,羡煞老兄了!”徐干知道他刚出梦境,赶紧拿块湿毛巾给他擦脸,说:“你老夫少妻一夜缱绻,却拿兄弟开涮,太不厚道了。”回头看米夏并未进来,还在外面陪班勇练拳,又附耳低语,说:“成大留在尉头的部队来报,龟兹骑兵三千人,正向黑白山附近移动。”班超这下彻底告别周公,盯了徐干一眼,让他通知将领开会,自己喝口水就到。

    根据种种情况分析,龟兹军队显然是配合榆勒行动,而榆勒是假投降,完全是玩阴的。但是对榆勒的处置,将领们还有顾虑。班超理解大家投鼠忌器,但不能因私废公的心情。他突然拍案而起,严正指出:“榆勒不同于兜题,他是咱们拥立的国王,一开始也真心附汉,做了一些利国利民的事情。自从上了齐黎的贼船,就在错误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以至于公然反叛割据,两次借康居兵与我们为敌,恶果昭彰,影响极大,一遭能饶,二遭可饶,三遭还能饶他么?就是人想饶他,天都不容了,这是底线。不如咱们就顺着他的计策,设个‘鸿门宴’,将计就计,坚决除了这个毒瘤。”

    眼睛一睁一闭,再一睁一闭,约定的日子就到了。榆勒带了三十六个女人,都是身材高挑,长裙柳腰,一个个打扮齐整,头上还别着长长的羽毛。李兖拦在门口,只许榆勒一人进去。榆勒强调说:“三十六个美女是献舞唱歌的,准备送给长史府,纪念长史大人当初率领三十六骑闯西域。”李兖看到确实有人怀抱乐器,一时拿不准,就去请示班超。班超想了想,榆勒也是动了心思,竟然能想出三十六这个数字,恐怕都是项庄的角色,只是换成了牝马。就让李兖仔细布置,放人进来。榆勒见班超旁边只站着个李兖,便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说:“与贤婿的过节,都是因为莎车王齐黎挑唆所致,今天就先道个歉,前事一风吹,咱们立个城下之盟,今后只希望安居一隅了。”

    会见在新盖的会客大厅举行。这座建筑是根据高子陵的建议修建的,大厅足可容纳三百人,有主席台,有侧廊。在主席台的对面还有观摩台,高高在上,相当于戏园子的包厢。李兖事先在观摩台拉了围幔,布置了一百名弓弩手,大厅外还有一百名刀剑手在潜伏,等于布下了捉拿榆勒的天罗地网。班超看起来颇为从容,以礼与榆勒坐定,说:“前王愿意痛定思痛,痛改前非,痛下决心,重新过回太平日子,本长史非常高兴。”他一连说了三个“痛”字,实际上是自己心痛,痛的是人心叵测,痛的是人性多变,痛的是对方从友到敌、从亲到仇,整个过程都是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的,他竟无法改变现实。

    酒菜都摆置上来了,其中有一道芫荽拌葱头,是榆勒最喜欢吃的,说是能清肠利血,班超特意让前国王先尝尝,看看榆勒的花招如何玩。榆勒说好吃,然后击掌三下,便有十二个随女盘腿而坐,奏起康居的胡旋舞曲。音乐一起,剩下的二十四位宽袖长裙、佩戴高高羽毛头饰的康居女人,急速地舞蹈起来。这康居的胡旋舞美名在外,曾经在西汉的皇宫上演,当年迷倒了汉廷的王公大臣,据说在好长一段时间,人们津津乐道的,一直是胡旋的美,就连后宫的嫔妃,也争相模仿。

    胡旋舞的特点是不停地旋转,好像雪花在空中飘摇,又似蓬草迎风飞舞,连飞奔的车轮都觉得比舞女缓慢,就是急速的旋风也逊色了。舞女们左旋右旋不知疲倦,千圈万周转个不停。由于转的速度太快了,观众几乎看不出舞者的脸和背。所以六百年后的唐代大文豪白居易,才大为感叹:“左旋右转不知疲”“人间物类无可比”。

    班超在与榆勒对饮中,警惕之心一直没有放松,心想榆勒明明是想借献舞来刺杀他的,怎么还不动手?而这么长时间舞下去,怕是要他忘情。因为他发现这胡旋舞与莎车舞,还是有很大的差别,莎车舞伴歌,胡旋舞不伴,莎车舞也转,但转不了这么快,这么急,这么连环。正乱着,李兖叫停了舞蹈,说:“光有舞女太单调,不如让汉军的男子加入其中,男女对舞,岂不更有趣?”班超当即赞同,榆勒也欣然同意,这是班超事先未能料到的。李兖也击掌三下,就有二十四个士兵进来,与康居女对舞,节奏显然没有刚才那么急促,队形也显得乱七八糟。

    榆勒一看,如坐针毡,慌乱地端起一觚酒,招呼一个舞女上来敬班超,自己躲在一旁。那舞女跪着敬酒,眼巴巴望着西域长史,似乎一脸虔诚。而就在这时,音乐戛然骤停,那十二个乐手拉琴的弓突然都搭上箭,一起向台上的班超瞄准。说时迟,那时快,观摩台上的士兵迅速拉开帷幔,弩箭齐发,十二个扮成乐手的康居女刺客,瞬间倒下,动作似乎还很整齐,一律是右肩先着地,跟训练过似的。紧接着,那些跳舞的胡旋女,也统统被李兖安排的男舞伴给掐死了。明亮的会议大厅,一时间花颜陨落,罗钗仆地,成了屠宰康居美女的血腥之场。榆勒阴谋败露,大惊失色,知道大势已去,绝望地仰天长叹,为什么天不助己!

    班超早已按捺不住,双目怒睁,迅速起身揪住榆勒,指着鼻子说:“我立你为疏勒王,代你奏请,得受册封,浩荡天恩,你不思图报,反敢受莎车煽惑,背叛汉朝,擅离国土,罪一;你盗据乌即城,以嫁女换来康居大军,负险自固,我军临城声讨,汝不知愧谢,抗拒至半年有余,罪二;你复辟不成,既至康居,却又死灰复燃,竟敢借兵占据损中,罪三;今又诈称愿降,投书诳我,意图乘我不备,取我首级,然后与龟兹内外夹攻,罪四。有此四罪,杀有余辜,天网恢恢,自来送死,你也不用呼天喊地了!”

    这一席审判,骂得榆勒哑口无言。这个一再出尔反尔的反动家伙,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脸上写满了惊骇。班超考虑到翁婿关系,想给他留点儿体面,就把手一松,示意李兖递给榆勒一把短剑,由其自行了断。谁知榆勒接了剑,竟露出一副凶相,突然跳起来,一步步向班超逼近,试图劫持班超。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兖早招呼卫士围了上来,刀剑直指榆勒。班超示意他们退下,反而盘腿端坐,端起酒觚,目无旁物,待榆勒要来突刺,猛然将手中的酒觚甩过去,不偏不倚,正中榆勒的脑门。瞬间他的脑浆喷涌而出,手一松,当啷一声,短剑已然落地,榆勒肥硕的身子趔趄几下,嘴唇抽了一阵,终究没有发出声音,便仰躺倒地,到九泉之下的温柔乡里,找齐黎送给他的大姑莉去了。

    就在班超与榆勒在胡旋舞的韵律中斗法之时,徐干率领的汉军和疏勒军提前布设,合并作战,等榆勒一出城就合龙水坝,水淹损中,逼得康居兵出城作战。汉军将战车列在城门外,步兵藏在战车里发弩射箭,康居兵一出城先被射倒一批,冲过去的骑兵被四千大军分割围剿,直杀得干干净净。杀红了眼的士兵,连裹挟在队伍里的一群女眷也砍了,只留下一个屡次领兵与汉军打交道的小部落王,跪地求饶。

    白狐念起以往的交情,有心饶其一命,让他回去告诉康居王,再敢助纣为虐,都是有来无回。但是不等白狐开口,董健手起刀落,那小部落王的人头已经滚在地上。白狐一声叹息,也只好让康居王自己算账,是榆勒的小女儿值钱,还是他这一千多骑兵值钱?也不知康居王是否感受到白狐的提醒,有士兵抓来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说是被一伙死女人压在身下,打扫战场搜出来的。白狐认得是大姑莉为榆勒生的儿子,名叫葛季,与徐干交换一下眼色,就带回来了。

    榆勒既死,已经运动到尉头边境的龟兹兵无功自撤。疏勒城里却为榆勒的下葬问题,迟迟做不出决议。一种意见是历史地看待榆勒,功绩归功绩,罪恶归罪恶,按退位国王礼葬,这样家属子女还可以得到一些利益;还有一种声音是榆勒再三反叛,死有余辜,应撤销王号,枭首悬城,然后交由家人自葬。双方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米夏父母双亡,姨娘也死了一群,心里悲痛万分,只急着让亡人入土为安,不等做出决议,就同兄弟家人将榆勒速速埋葬了。后来成大支持惩罚从严,丧葬从宽,终于有了定论,却是为时已晚。班超其实赞成成大的观点,但有意回避,始终没有发话。等到“三七”之日,他觉得撇开自己的职务身份,还是应该尽一次人婿之礼,于是披着月色,自行去墓地祭奠。

    这是一片公墓,坐落在通往损中的大戈壁,距离城区较远,当地人称为麻扎。横竖堆起的坟头,与一簇簇红柳和骆驼刺相间为邻,在月光下竟朦胧成一片,几乎分不清哪些是有生命的植物,哪些是毫无生气的墓冢。榆勒的墓被四个妻妾的墓围着,墓前摆着不少贡品,有些水果还是新鲜的,看来当天有人祭奠过。

    班超点上蜡,烧燃香,洒奠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盘腿坐在地上,倒了两觚酒,一觚摆在墓前,一觚自己端着,饮了再斟,斟了再饮,把同这位前国王的恩怨情仇,从前到后细细想了一遍,仿佛那城墙上介绍《西域的月儿》的情景,刚刚发生。人活着的时候有好有坏,死了之后,一了百了,就什么责任都不承担了。他在心里默默祝愿老丈人,在那边就好好当自己的医生吧,治病疗伤在哪里都是积德行善的义举。而丈母娘的死纯属误杀,但在歼敌两千、自死八百的战场上,这个也不能计较了。

    一阵夜风来,吹来一个老者,他腰身有些佝偻,月色裹着一脸清癯,长须显然比月光更白。问了高寿,说他出生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何年何月却不记得,记那个又有何用?人不管活一百岁,还是活五十岁,到头来都是仰面朝天一躺,看星星,看月亮,听天地的风声雨声,听人间的悲欢离合,再也没有了评判的资格,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听说话的口气,已经是超凡脱俗的谈吐,不由得让班超把他仔细打量,只见他头发、眉毛也都是白的,眼里还闪着迟暮的光。老者不请自坐,端起献给亡人的酒,一饮而尽,说他知道班超的身份,又说榆勒的死,是班超一手造成的。

    老者竟然如此认定,肯定是个有见识的,不管是偏见还是正见,作为当事人,班超都愿闻其详,虽然他心有不悦,但是感到吃惊和好奇。老者又饮了一觚,改用汉语说了前汉韩信的故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继而引申到榆勒,是王也班超,亡也班超,只不过这“王”与“亡”,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一个高高在上,富贵一时,一个低低在下,寂寞永远。假使没有班超的到来,榆勒还在行医,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名医,就凭他的手艺,保证一家日子小康,无甚大忧大虑,绝不会遭此大祸。一旦当上国王,成天见到的都是笑脸,听到的都是奉承,在别人感恩戴德中领略成功,在权力的应用中体会快乐,他渐渐就没有了自控力,野心无限膨胀了。所以环境成就人,环境也作践人,同样的人,进了不同的环境,接触到不同的人,他就变了。这也就是你光管扶持,扶持起来后不加引导监察的恶果。光武帝搞的监察御史制度,其实是有它的可取之处的。

    见班超静静地听着,老者用酒润了润发干的嘴唇,继续指出:“当莎车王齐黎要和这座坟墓的主人,一起分享天山南道的时候,他就觉得你不再是保护伞,而成了他的羁绊。他不想和你作对,又不能避免和你作对,这就一步步走到了仇敌的境地,最后想用计杀了你,反倒弄巧成拙,自己死在你手里。你能否认这个事实吗?其实,在想过好日子的百姓那里,归了汉,日子有大奔头,生活有好滋味,是人心所向,与匈奴的统治是天壤之别,但在只考虑个人欲望的国王心里,归汉归匈无所谓,他要的是版图,是人口,是军队,是霸道,是与外国交往时的话语权,这与大汉稳定西域的政策是背道而驰的,所以他死在你手里,也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和怜悯。”

    夜风变凉了,地气也在冷却。凑热闹的促织和土蚂蚱渐渐远去,只有土蜥蜴还对人抱有警惕。烧酒的味有点儿苦,但含在嘴里咂摸一会儿,就变得醇洌,柔润。班超一直在想老人的来历,以至于老人家早已离开,他还沉浸在榆勒的生死里。远远守在一旁的李兖等卫士,悄悄过来扶他,请他回府。

    夜,已经深了。班超揉揉略微发麻的左腿,起身向一处微弱的亮光走去。那里有一棵树冠很大的榆树,树下支着一口锅,灶膛里火焰很小,甚至只有暗火,锅里却咕咕嘟嘟,沿锅盖一圈冒着团团蒸汽。在距锅台一丈来远的地方,有一处未封闭的坟墓,半是三尺深的地穴,半是土坯砌的矮墙和穹顶,一律抹得平整光洁,足见主人是一个很讲究生活品位的人。三块木板基本与地架平,一席铺盖半卷,老者半蜷着躺在里面,墙洞里的灯盏,散发着浓郁的羊膻味。

    此情此景,让人觉得人之生死,其实就差封堵墓门的那一道墙。那道墙开着,哪怕你睡在简陋的墓里,你仍然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能够评判世间的风云变幻;那道墙堵了,即使里面堂皇如琼楼玉宇,那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班超这么想着,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听着老人鼾声均匀,就打开锅盖,看见慢滚的锅里,煮着各种各样的粮食,整粒的小麦、带皮的稻谷、胡麻子、黑豆,还有几种谷物难以辨别清楚,混在一起有一种原始的饭香。他轻轻盖上锅盖,问李兖身上带没带钱。李兖将所有人身上的钱凑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他又改变了主意,让李兖以后每十天给老人送一些吃的。

    回到长史府,已是半夜。米夏和儿子都睡了,只有用人还在等着为他开门。他草草洗了洗,自己睡在客房,躺在炕上却闭不上眼,心里还在想着那个看墓的老者,回味那一口略带长安口音的汉语,判定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辗转到了天亮,米夏带着班勇出去练拳,朝食也不和他一起吃。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理解米夏的感受,毕竟她突然失去双亲,而父亲死在丈夫手里。她也认为父亲该死,死在谁手里她都能接受,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被丈夫亲手杀死。她质问他,手下几千兵马,难道无一将可用,非要自己动手?她说一看见他就浑身发抖,心口发酸,不由得就想起自己死未瞑目的父亲。

    班超看着别扭,曾让米夏带着儿子到米夏哥哥家去住。但她在哥哥家住了两天就回来了,说成天与哥嫂相见,还有一个生活在战争阴影中的小弟弟葛季,每每想起父母,除了埋怨就是哭泣,院子里没有一丝活力。班超又请徐干和白狐去劝慰,还让田虑的妻子陪伴开解,但都没有作用。

    俗话说心病只能心药医,心药在哪儿,谁也找不到,只能寄望于时间这服慢药,医好她心头的创伤,让她从别扭中拔出来。但几个月过去,她非但没有好转,甚至连话都懒得和他说。终于有一天,她要求班超给她一张休书,说再这样下去她就疯了。班超强压着一腔怨气,劝她,骂她,甚至想扇她一个耳光,举起的手被她无助的眼神盯着,又放下了。既然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一气之下,真把休书写了。

    那个曾经被姑墨人羡慕的女人,终于离开了让人羡慕的丈夫,搬出盘橐城,到哥哥家旁边的一个小院,过眼不见心不烦的日子去了。班超狠心扣下儿子,让她只身出门。米夏低着头,临出门含泪瞟了班超一眼,班超心里咯噔一下,又让儿子跟着走了。从此以后,过惯了有妻小在身边的日子的长史大人,办完公事回到家,听不到熟悉的问候,看不见熟悉的笑容,只有米夏留给他的一个用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每日里饭菜还是那些饭菜,烧酒也还是那些烧酒,却没有了以往的味道,似乎什么都是苦的。班超隔三岔五地邀来徐干,饮酒忆旧,把小时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一遍一遍拿出来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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