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传-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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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冤冤不相报,总因情缘说故事。

    米夏自从与班超分开后,情绪一直不太好,憋闷、烦躁、想儿子、想父母,有时也去隔壁的哥哥家散心,看到嫂子对葛季吆五喝六,那孩子低眉含泪,眼里全是委屈,忽然母性大发,以自己孤单为由,将这可怜的孩子领回家,姐弟俩相依为命,似乎倒有了精神的寄托,也不再那么心神不宁了。三嫂说:“葛季的母亲混蛋、恶毒,差点儿杀了你的儿子,你何必怜悯于他!”她苦笑作答:“母亲欠的债,哪能让儿子偿还,何况他和我流着一样的血脉!”

    平时小弟弟在汉学馆上学,米夏在家做饭、拾掇屋子,也不大闲。忽有一日,葛季回来,用手捂着鼻子,满面都是血,脸上却堆着笑。米夏问了缘由,才知他每天放学路上都被一帮孩子欺负,今日是班勇出头,与他联手,教训了那一帮臭小子,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他了。葛季说着,叹了一口气,说可惜班勇马上就要去洛阳了,他又没了朋友。

    乍听班勇要去洛阳,米夏一下子心乱如麻,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焦急。傍晚到汉军采办处找到吉迪,让他约白狐出来,问个究竟。在吉迪的心里,长史是他的恩人,公主是他的偶像,他很不理解两个大好人,咋就弄不到一块儿了,感叹世事过于复杂,许多问题无法解决。第二天,白狐背了一袋子大米到米夏家,还带了两棵大莴苣,说是芦草湖屯军自己种的,给米夏尝尝鲜。他自从救了班勇,就觉得和这孩子更亲了,爱屋及乌,自然也关心其父母的分合。谈起班勇去洛阳,他希望米夏给予支持,因为那是班超深思熟虑所决定的。究其原因,却与洛阳的朝堂有关。

    汉章帝刘炟在位不到十三年,过度沉湎于后宫之欢,很快把身子掏空,突然于公元88年孟春一病不起,一生只活了三十一岁。九岁的太子刘肇即日登位。窦宪的妹妹窦蕊母以(养)子贵,凭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章帝生前曾与窦固深谈西域问题,颇以班超“以夷制夷”的方略为然,却也透露出朝臣对班超的担心:长期拥兵在外,又与诸国相交甚密,极易自重。窦固想了很久,才想出一个让朝廷放心的办法,那就是让班超将小儿子送回洛阳,性质与附属国送质子差不多。老将军一反常态,专门写了一封信,可是信还在路上,老将军却急急忙忙追随先帝去了。

    老将军离世的噩耗是长子班雄报来的,信上还说班超已经荣升祖父。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有悲就有喜,有来就有去,老的走了,小的来了,新老更替,生生不息。班雄已经替父吊孝,为窦固将军守了三天灵。班超认为儿子尽了孝心,让他略感安慰,但是想起窦固将军的知遇之恩,他一直忙于西域战事,连一声当面的谢谢都没说,就天人永诀了,仍不免歉疚。他挑了初一的日子,在长史府的东北角设了一个灵位,与徐干一起焚香祭酒,追忆恩师,不免喟叹人生的短暂与无常。他觉得对老将军最好的纪念,就是按照老人家的建议,将小儿子送到朝廷的眼皮底下,以安君心。

    东汉的社会是男权社会,家庭的大事是男人做主,女人同意与否,本来就无关紧要,何况这个女人已经被休,没有了参与家庭决策的权利。所以班超没有征求米夏的意见,只是让白狐通知一声。虽然说关内经济繁荣,文化发达,社会稳定,但对班勇来说,那毕竟是一个全新的环境,一个陌生的世界。

    从小在沙漠绿洲长大的半大小子,能适应九六城的生活吗?班超的正室水莞儿,能善待这个并非己出的儿子吗?这两大问题困扰着米夏,令她吃不好睡不香,煎熬几天之后,她突然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陪送!刚好解除质子身份的大哥在洛阳开货栈,卖的都是西域的特产干果,她可以借押货的名义上路,班超也不好干预。临走之前,她又决定连葛季也带着,让他也去开开眼界。

    其实这次米夏想多了,班超非但没反对,心里还暗自高兴,因为母亲所顾虑的问题,他这个父亲也担心。要么咋说夫妻之间心灵相通呢,大事上往往能想到一起。送行的时候,他还特意嘱咐米夏,到了洛阳多住一段时间。米夏自忖,住长住短得看心情,没准她不回来了,省得谁看谁都别扭。

    虽然一路艰辛,尤其要照顾儿子以及比儿子更小的葛季,累的是体,操的是心,但好在路上所见所闻都是新鲜的,特别是进入阳关之后,越往东越养眼,一会儿红山高矗,一会儿青峰入云,河流回转,大路畅通,田连阡陌,鸡犬相闻,更是让他们兴奋不已。进了洛阳城,正赶上秋天的毛毛细雨,打开车前的帘子,但见绿树红墙之间,伞盖一片,摇晃移动,好半天不见人影。见了人影,却是罗钗鲜艳,伞蓝伞红,两个水水的女儿家,屈膝行礼,齐声喊她“二娘!”

    打红伞的是班雄的媳妇,半岁孩子的妈妈;打蓝伞的是班雄的妹妹班韶,也已经出阁。米夏还不习惯“二娘”的称呼,何况已经没有名分了,嘴里胡乱答应着。她俩先把米夏扶下车,转圈打量一番,啧啧地夸赞一阵,竟戏谑她们的父亲真是艳福大,眼力好,娶到这么一个大美人。这时朱门里走出一个上年岁的妇人,一袭青衣,一块蓝帕,腰上系着褐色的围裙,两只湿手还在围裙上揩擦,满脸细密的皱纹,记载了岁月的消磨,不过,仔细看她的脸上还留有年轻时的风韵。不用说就是水莞儿了,米夏略显木讷地笑着打招呼,想着她与班韶的眉眼挺像。

    猛然见到这个女人,米夏不知怎么就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她想这个女人三十岁独守空房,十六七年过去,已经春秋远逝,显出老态,一辈子差不多交代了,而自己还不到她的年纪,也变成孤单妇人,一时同病相怜,叹息为何做班超的女人就如此命苦呢?她先是与水莞儿双手对握,想好好说两句话,无奈总也忍不住泪,只叫了声“姐姐”,竟与其紧紧相拥,两人都轻轻啜泣,惹得小辈们也眼泪兮兮,赶紧劝母亲让二娘进屋休息。米夏这才想起让班勇给大娘磕头,与嫂子、姐姐相认,并把葛季介绍给他们。

    水莞儿给了班勇一包钱币,作为见面之礼,也给了葛季一包,然后把米夏领到上房的右间,给她居住,让班勇和他小舅舅住到门口的倒厦里,那儿以前是班超给人抄书的书房。米夏谢过水莞儿周到的安排,就听到院子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班雄与妹夫一起回来了,进门就向米夏行磕头之礼。

    米夏看着比自己只小几岁的大小伙子唤她二娘,心里怪怪的,又不好多说,显然班超没有把休她的事告诉家人。她给每位小辈都准备了礼物,以心换心,全家人对她也都很热情,班韶竟然搂着她的肩膀,说她与二娘有缘,就好像以前见过似的。水莞儿点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嗔她:“鬼丫头,就你嘴甜!”一阵嬉笑过后,迎来了米夏的大哥大嫂一家,大家就坐到餐桌上,吃起了水莞儿精心准备的家宴。

    这个小院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几十年没有过的大聚会,令家里的大人、小孩都很兴奋,一顿饭从后晌吃到黄昏。夜里,左右房居住的两个女人,竟然都睡不着,索性搬到一起。女人在一起不是说孩子就是说男人,很难找到别的话题,特别当两个女人属于同一个男人的时候,对男人的议论更是事无巨细。

    水莞儿年近五旬,对男女之间的事情都看开了,她十分关心班超的身体,问他在盘橐城的起居、饭量,公事忙闲,瘦了还是胖了。米夏则对班超以前在老家的事情感兴趣,问他脾气大不大,生意好不好,交往的都是些什么朋友。说得高兴,俩人一个姐姐长,一个妹妹短,似乎亲姐妹一般,内心没有任何芥蒂。鸡都叫头遍了,俩人还没有一点儿睡意,兴奋的水莞儿突然说,那年听说米夏要和班超回来,她曾经在新被子的里子上,留了一根针,想着扎她。米夏听了,搂住了她,感到这个女人好可爱,以前还担心和她见面吵架、争风吃醋呢!直到天快亮了,水莞儿才突然想起,一早就该去大伯家见婆婆了,还是再睡一阵吧!

    班超的老母亲已经七十六岁,头发花白,牙没剩下几颗,耳朵也不大好使,但眼睛却一点儿没花。见了班勇这么一个半大孙子,给她磕头叫奶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脸上乐得开了花。老太太忽然就拉了班勇的手,让他帮着打开炕头的小箱子,窸窸窣窣好一阵,从箱底翻出一个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副带锁的银项圈,看来存放很久了,布包有一股淡淡的潮湿味。

    老太太抖抖索索,双手举着项圈,非要亲手给孙子戴上。结果举了几次,也没举过班勇的头顶,往后趔趄两下,身子就站不住了。水莞儿和米夏一起上前搀扶,但见老人脸色通红,嘴唇发乌,忙叫班固两口子过来帮忙。几个人手忙脚乱,将老太太平放在炕上。

    作为长子的班固翻了翻母亲的眼皮,又试了试鼻息,平静地告诉大家:“老人殁了。”接着他就指挥下人烧热水、支凉床、安灵位、找香炉,安排妯娌仨给老人洗脸、洗脚、梳头、换老衣,穿得花花绿绿,还往脸上涂了一些胭脂,趁身体还未僵硬抬到凉床,盖上被单,点上长明灯,在灵位前跪下,恭恭敬敬点上三支祭香,三磕九拜。一切安置停当,这才招呼所有家人跪在灵前,号啕大哭,一是抒发后人的感恩之情,二是用哭声向邻居报丧:他们家老太太走了。

    米夏突遇此事,大惊失色,觉得不可思议:婆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但班固出奇地平静,说:“老人其实是专门等班勇的,半年前已经时常懵懂,说话颠三倒四,几次都气息奄奄,差点儿过去,接到小孙子要回来的信儿又来了精神,医生都说是回光返照呢!见到你们后,老人家也没有任何遗憾了,你看,母亲开心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所以,我还要感谢你们母子呢,是你们给了她念想,给了她力气,让她多活了几个月。”

    大伯子的话让米夏稍感安慰,但她的心里一直有个结,不明白老婆婆对孙子那么上心,却对她这个生孙子的媳妇甚是冷漠,从见面到永诀,几乎没有怎么在乎她,难道中原人真的拿小妾不当媳妇,做妾的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没有她这个妾,老人家的孙子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吗?然而她的话难以同任何人说,而且没有时间说。

    接下来的几天里,孝子贤孙们都在守灵迎客,事务性的工作全靠媳妇,米夏又不大懂规矩,往往事倍功半。烦琐的中原丧仪,一批一批的吊唁者,把她忙得连轴转,腰也酸腿也困,只要倒下身子,便能呼呼大睡,根本没有时间琢磨老人的内心世界。直到老太太的灵柩被送往扶风的班家祖坟安葬,她再一次同水莞儿睡在一起,才有机会提出自己的疑问。

    水莞儿说:“老太太最后的日子,是半阴半阳的,身子在人间,魂早都走了,所以糊里糊涂,不是心里没你。都死去的人了,也不用和她计较。倒是班超那个没心没肝的,自己躲在那么老远的地方享清闲,让咱们一帮女人和孩子,替他在老家行孝,他这一辈子都欠着咱们的,欠得多了,咱们下一辈子要让他还,让他当牛做马还!”

    说着说着,水莞儿伤心地哭了。她这一哭就收不住,似乎要把十多年的凄风苦雨、艰难煎熬,一股脑儿全吐出来。米夏实在找不到安慰的话语,也陪着哭,哭着哭着,也哭起了自己的心酸。一想到老太太眼中无她的表情,心都凉了半截,妾在班家都没有地位,她连妾都不是了,还住在班家有什么意思?

    天明后,米夏说自己和葛季搬到她哥哥那里去住,只把班勇留在家里。水莞儿急了,追根究底。她只好如实相告,说自己同班超不相干了。水莞儿开始不信,等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就把她的头紧紧揽在怀里,像母亲一样抱着,久久都没有说话。一会儿班雄的媳妇来请早安,俩人才草草收拾一下,虚与应付。及至儿媳离去,水莞儿深情地说:“不管分不分,他是这一群孩子的爹,咱俩是他们的娘,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哪里也不用去,就在家里住着,我和你还没处够呢!你弟弟也不能走,我看他和班勇形影不离,说是舅舅外甥,其实就跟兄弟似的,一起上学多好。”

    米夏感谢水莞儿真心待她,但搬走的决心已下,却是不能更改。水莞儿一看拦不住,就说:“你给徐干家捎的东西,好意思让我这个老太婆去送,你也不陪着去一趟?”米夏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更感激水莞儿的善良。于是俩人又带着班勇、葛季,往扶风老家探望徐干的家人,顺便在水莞儿娘家住了半个月,还和徐干的媳妇一起,往两个男人当年学武的庙里上了布施。

    回到九六城,天气渐冷,秋叶金黄。早有太后的懿旨在家里等着,要米夏带着班勇前去觐见,着实让一家紧张不安。班雄说:“弟弟回来属于明私暗公,表面上是家事,实际上是国事,要说太尉府安排人慰问一下,也说得过去,怎么就动了太后的大驾?还是问问姑姑再去吧!”

    班勇的姑姑班昭,自小受父兄的影响,学富五车,十四岁嫁给同郡才子曹寿。曹寿少年得志,曾与人共著《东观汉记》,还为明帝之母作《外戚传》。可惜曹寿过慧易夭,年纪轻轻就死了。班昭才女薄命,早早寡居,深居简出,恪守妇道,便把一切的精力都用在教育子女和读书上,其见地不在大丈夫之下。中年之后,班昭深得几代后宫器重,常常被请去答疑解惑,窦后之后,甚至在后宫开馆授课,被尊称为“曹大家”。班昭见到米夏和班勇很高兴,觉得窦太后过于年轻,见识有限,也许就是一时好奇,没有别的意思,建议米夏以平常之心待之,用不着提心吊胆,还鼓励班勇打起精神,到了后宫,要为班家长脸。

    米夏母子被太后身边的大红人蔡伦引领,走进了谜一样的皇宫。皇宫里已经生火,凡是有人的地方,都被木炭火烤得暖烘烘的。坐在深宫大殿的太后窦蕊,虽然年轻轻就守了寡,但满脸的青春与娇媚,一身的华丽与富贵,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俯视天下的霸气,与她的年龄似不匹配。米夏母子上前跪拜,口呼千岁,好久才准予平身,跪得米夏膝盖酸疼发胀。但窦太后哪里顾得一个异域女子的心情,她手握天下生杀大权,一言九鼎,眼下朝廷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只把那个从别人手里夺来的刘肇,名义上尊为皇帝,实际也就是个傀儡。

    窦太后是在廷议班超“配妇固边”的奏章时,听了卫侯李邑所奏,说班超的小妾米夏,曾经带着儿子替丈夫搬兵,是一个有胆有识的奇女子;现在米夏送儿子回洛阳城了,还替班超为老母送终,称得上“忠孝”二字。这个李邑西域一行,似乎改变了处事风格,每有机会,就替班超说好话,也是被班超以德报怨的事感化了。

    窦太后还真是班昭分析的那样,一时好奇,就想找来米夏看看是个什么样子。瞧着这疏勒公主长相虽与汉人不同,眉宇间却透着异样的美艳,也不污没她的眼睛,就说:“你们家丈夫让大月氏人写的永不犯边、年年进贡的保证,哀家也看了,长了大汉的脸面,很好。他这次请求哀家,征召关内歌妓与年轻寡妇,配与屯军,以安心固边,哀家已经准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吗?”

    在米夏的印象里,班超以前曾经提过,要想保证西域的稳定,防止外部势力的干涉和颠覆,朝廷在当地必须有一支稳定的力量,而这支力量不能成为朝廷的新负担,汉朝每年花八千多万钱操办西域事务,负担已经很重了。为此,他想把年龄大的汉军派去屯田,和平的时候种地养蚕,打仗的时候拿枪上马。种地养蚕也要有名堂,要把关内和西方国家的先进技术、好作物品种及时借鉴和移植过来,以为示范,让当地人效仿,给当地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为了稳住屯田队伍,必须从人性方面考虑,给他们娶媳妇成家,有了家就有了根,就能世世代代扎下去,屯田的事业也就能千秋万代。

    米夏记得班超当时也就那么一说,后来她就与班超两不相干了,哪里知道他有什么奏章。她觉得话会越说越多,说多了难免出错,万一哪句不合颐指气使的太后之意,就给自己找来麻烦,还不如直接拒了话题。她说自己以前是班超的小妾,只管照顾丈夫和孩子,现在被班超休了,只是个普通妇人,更不清楚人家想做什么。这次本是送儿子过来,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没想到会有天大的荣幸,竟然被天下仰慕的太后召见,她这一辈子就算没白活了。

    窦蕊没想到米夏的汉语说得如此流利,还顺便恭维了她,心里十分受用,就打发译官下去,让米夏坐近点儿,问她既与班超分道扬镳,为何还帮他搬兵,打自己的父亲?米夏说那时还没被休,汉军只剩下二十几个人,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快死了,半根胡萝卜传一圈没人舍得吃,她又心疼,又同情,又着急,找人夜里给他们投食,食物又被敌人下了毒。困绝之时,班超使了个诈死之计,她就带着儿子到于阗搬兵来救。

    米夏说搬兵是她认为最有功德的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后悔。至于父亲,虽然他为贼人所惑,一再叛汉,也确实该死,恨得人咬牙切齿,但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不能杀他,也不希望自己最亲近的人杀他。说到这里,米夏失控哽咽。窦太后非但没有怪罪,还说:“哀家作为女人,理解一个女儿家的感受,也真难为你了,那个李邑所言不差,你还真是个奇女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想没想过在洛阳住下去?”

    老实说,米夏自己也没想清楚下一步咋办,她打算先在洛阳住一段时间,等儿子适应了,稳定了,她还要回疏勒去,她属于疏勒,那里是她的根。窦太后也问了班勇几句,念的什么书,喜不喜欢洛阳,等等。班勇一点儿也不怯场,一一回答,声音洪亮,颇有其父之风。窦太后听得高兴,就让班勇站到她面前,夸赞这孩子浓眉大眼,稚气里透着英俊。米夏听了也高兴,接下来又回答了窦太后许多问题,都是从宫里听来的西域传说,有的是风俗民情,有的纯属以讹传讹。

    窦太后赏了米夏一大堆珠玉翠宝,还告诉她,有事可以直接找她。米夏正要谢别,忽见屏风后面闪出一位高大帅气的男子,见了窦蕊,十分随便地跪下一拜,不等太后说平身便自己站起来,似乎不太耐烦地问:“出击匈奴的事情,到底考虑好了没有?”不等窦蕊回答,眼光已扫到了米夏母子,就说:“这是西域长史班超的夫人和儿子吧?先帝最欣赏他提出的‘以夷制夷’,我也很佩服他的胆识,他带着几十个人纵横天山,南讨北击,比陈睦的几千人马都管用。他的事情我一直很关注,几年前派援兵的事情,还是我和太后一起帮的忙,你不知道吧?”

    正准备送米夏出殿的近侍蔡伦,赶紧提醒母子俩,拜见国舅爷——侍中窦大将军。米夏赶忙屈膝行礼,让儿子跪下磕头。窦宪却说:“不用多礼,你们再稍坐一会儿,我问几句话。班超在西域现在头疼的是谁?他的靠山是谁?”不等米夏开口,儿子高昂着头回答,说:“父亲日夜所虑者,龟兹也,龟兹的后台是匈奴,匈奴不灭,西域不宁!”

    话音一落,窦宪拍手叫好,说:“班超的儿子,才十一二岁吧,都知道匈奴是大汉朝的威胁,可见班超在西域压力之大,连孩子都感染了。匈奴不灭,岂止西域不宁,整个华夏大地都不得安宁。所以我请求领兵出击匈奴,根本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想彻底解除匈奴的威胁,让咱们国家长治久安呢!”

    窦太后柳眉微蹙,呷了一口莲子银耳茶,说让她顾虑再三的,是窦宪没有打过仗,大军一出,性命攸关,不是玩儿的。窦宪说:“我又不是到前方去冲锋,只要运筹帷幄指挥好就行,兵怎么带,仗怎么打,还有底下的将军、校尉,他们可都是有经验的。再说每个人不是先学了打仗才会打仗,班勇的父亲,以前也没打过仗,在西域不是打得很好吗?”窦蕊见哥哥这么说,也就彻底放下太后的架子,不再反对,甚至有点儿发嗲地说:“你既然想好了,就依你吧!”

    为了让班勇尽快融入班家,米夏尽量减少对儿子的探视,间隔从三天、五天,再到七天,到底是男孩子家心大,很快就适应了。因为班勇被安排在贵族学堂,学子都是二千石以上官员的子弟,其他人进不去,与只能读普通学堂的葛季也无法每天见面,所以米夏探望儿子的时候,也是两个孩子玩得最开心的时候。

    一个偶然的机会,米夏对做生意上了心。那天哥嫂正忙着进货,货栈来了一位商人,要买很多核桃,让她招呼一下。她业务不熟,就让客商进到柜台里面,自己选货,自己称重,自己算好金额,她光负责收钱。结果客商货款一文不少,也没讨价还价,走的时候还高高兴兴,说就冲东家对他的信任,以后就专买她家的干货了。大哥说她无意间创造了一种新的商业模式——开架售货,后来屡试不爽,他们家的生意越来越好,每日里货出钱进,天天都有成就。

    米夏从此喜欢上了做生意,而且有她往店里一站,来的人就特别多,好多人是慕名而来,买东西只是个由头,实则为一睹西域奇女子的风采。因为太后的召见,她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传遍洛阳。她也不像汉家女人那样忌讳出头露面,笑脸迎客,安心数钱,把她大哥大嫂高兴得手舞足蹈,就差把她供起来了。

    但是,世上的所有的好事都不能长久,这仿佛是一道魔咒。到了公元89年的夏秋之际,米夏跟着大哥到会稽进绸缎,顺便做了一次观海听涛的旅游。久居沙漠绿洲的人,初见比西域的沙漠更大的海洋,一直通向遥远的天边,不是一般的兴奋,心胸豁然开朗,也懂得了天外有天,西域以外的世界更精彩。不料米夏身体不争气,几天后身上长了很多小肿块,奇痒难耐,用手一抓就破,破了就流黄水,皮肤开始溃烂。赶紧访医问药,看了好几个郎中都不见好,难受得生不如死,躺在驿馆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想着一死解脱,又放心不下儿子和弟弟。好不容易回到洛阳,通过班昭辗转求到一位太医,诊断是气候不适所致。

    太医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米夏在干燥地方住惯了,到了洛阳,冬春还好,夏秋之季大热大湿,体内的发物排泄不畅,集聚成为毒素,到一定时候就会暴发出来,回到长期生活的西域自然就好了。班勇问为什么单单母亲不适,他怎么没有这种反应,而且去年也没有发病?太医说:“这是个体差异,加上男女差异。去年未发,是因为体内的病因还未激活,就进入冬季了,如今要是不去南方,也许还不会发。吴郡最是湿热,这番引发,虽能治好,却不能去根,恐怕以后每年都会犯的。”

    到底是天不留人,还是地不留人?或者真应了她对窦太后说的那句话,她是疏勒公主,还要回到疏勒去。尽管班超的家人都很好,大哥的生意也需要她,但米夏怕旧病复发,还是赶在公元90年的初夏,押着用太后赏赐的财宝换来的丝绸布匹,踏上了通往西域的道路。为了安全,班雄特意联系她的车队与邮差同行,一路上米夏得到很好的照顾。到了敦煌,已经当了太守的温校尉,亲自安排人护送米夏到阳关,又联系骆驼队,把她的运货车换下,还给她派了一个护卫。

    这个护卫年方二十一二岁,长得人高马大,英武帅气。他腰挎长剑,背负大弓,从一匹枣红色马上跳下来,行了军礼,尊“米夏伯母在上”。米夏瞅着这青年有几分面熟,马上就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霍延。温太守说:“正是霍延的长子霍续,几年前辞了父亲给他安排的学徒,到敦煌大营投军。他力气大,心眼活,有他爹的做派,眼下是个队率,成天想要去西域,替父亲报仇,又听说他干爹丢了一只胳膊,就更待不住了,你就把他带回去交给班长史吧!”

    米夏早已热泪盈眶,端端在这里见到班超的长官,又遇上恩人的孩子,想着班超的人缘还真是不错,到哪儿都有人记挂着。人家爱屋及乌,惠及了自己。她下意识屈膝行礼,温太守客气地说不必,霍续却急了,说:“伯母要折杀我,万万不可。”她说:“你父亲救了我的命,牺牲了自己;你干爹为救班长史,受了重伤。你是他们的儿子,这一拜完全受得。到了西域,让我慢慢报答你吧!”说完就上了一匹白马,通过阳关,跟着驼队走向茫茫大漠。

    现在的大漠之路,比十几年前好走多了,每一里都有路标,三五十里就有歇脚点,供水点。路上商队不绝,互相也有照应。夜宿甜水泉时,韩发与霍续成了好朋友,也要到长史府当兵,米夏劝阻不住,就带了一路同行。

    米夏是个有恩必报的女人,一到于阗,就抱了好几匹上好的绸缎去王府,感谢于阗王。要不是于阗王再三帮助,班超早不在人世了,她和儿子也不知会被命运抛到哪里。广德的那一群王妃,看见这一堆花花绿绿的绸缎,抱起米夏就亲。广德却执意要付钱,说她现在是做生意,做生意要按生意场的规矩办事。她不依,广德又说:“你我都是帮班超,帮班超就是帮汉朝,帮汉朝就是帮我们自己。你想没有班超重新开通丝绸之路,匈奴人还压在头上,哪有我于阗的好日子,哪有你疏勒的好日子!所以我与班长史之间,主要是国家大义,其次才是个人私交。”

    广德再三说班超是个难得的好人,干大事的好人,对于米夏与之分开,他感到挺惋惜。几个王妃就撺掇着米夏与班超和好,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都几年了,还是趁年轻,和和气气过日子吧。米夏本来也是做了心理准备,打算试着接受班超,就朝他们点了点头。但她又听广德说:“大月氏七万大军到了疏勒,班长史正在实施饥饿战法,估计大月氏人坚持不了几天,你等一等再走吧!”

    迫于兵事,米夏暂住于阗。好在祸兮福所倚,她也没时间犯愁。她送出去的绸布被王妃们一显摆,迅速传遍了于阗的上层社会,富贵人家的女人私下议论:“公主就是公主,眼光就是不一样,选的货色质量非常好。”客人们你带我,我带她,一传十,十传百,货物很快就售罄了。米夏喜出望外,却不能放运货的骆驼空回阳关,便就地买了一批玉石籽料,又从附近的皮山等地采购了一些薄皮核桃,找了镖局护送,发给洛阳的大哥。等大月氏的饥兵一撤,米夏就及时回到疏勒。还没进城,就远远看见班超带着徐干、白狐等人在路口迎接,令她有些不可思议,又有点儿受宠若惊。

    其实米夏被蒙在鼓里,是高子陵特别派韩发先走,去给班超报信的。那天她同广德的谈话被高子陵知悉,高子陵发现她对班超的家人印象挺好,也有同班超重归于好的意思,就安排韩发先走,“勒令”班超在第一时间收回休书,主动与米夏和好。他说:“长史能踏平西域,却哄不了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班超本来就没想真心离异,又有米夏送儿子回京,俩人都想到了一处。前期水莞儿来信,又说了米夏为母送葬,陪她去扶风探亲,同孩子们十分亲昵等诸般之好,数落他老牛还嫌嫩草香,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岁了!

    过了近三年独身生活的班超,这次准备听从老友高子陵之劝。加上刚用智慧逼退了大月氏重兵,霍续和韩发又前来投军,好事一桩接着一桩,又想着他出使西域,后继有人,心情特别好。班超打发李兖和韩发远远去探,得到信息后约上徐干和白狐,从路口接上美人直接领进长史府的家里,又嘱咐用人备好酒菜,三人一起为米夏接风。徐干和白狐听说米夏见了窦太后,还见了在幕后操纵朝政的窦宪,话题就特别多;而徐干一问起家里的事情,更是没完没了。

    班超不满地咳嗽了两声,让师弟多少体谅一下他这个师兄,然后提起酒觚,说要连敬米夏三觚,一则感谢米夏替他尽孝送老母,二则感谢她与家人和睦如亲,三则感谢她送子归来,一路辛苦。这三觚酒,米夏的确受之无愧,欣然饮下。徐干和白狐也敬了酒,然后就放下筷子,眼巴巴等着班超说最重要的话。班超端起酒觚,尴尬地笑着,却半天说不出来,憋得脸色通红。白狐打趣说:“老兄要是十八岁,这般腼腆倒也罢了,如今几个十八了,还有啥抹不开的!”徐干也在旁边怂恿,要俩人喝个交觚。班超鼓足勇气,第一次称米夏为夫人,说:“既然国舅大将军窦宪都这么称呼了,你也应承得起,从今就回家住吧,以前委屈你了!”就这几句,把米夏说得喜泪直涌,与班超交觚时竟然呛着了。

    不久,从洛阳运回的丝绸布料到了,米夏便在三哥的盐巴店旁,盘下一个店面,开起了绸布庄。她亲自招揽顾客,结账时往往舍零取整,一时间生意火爆,经常卖得断货,不得不接受预订。

    米夏几兄妹的生意,越做越大,逐渐垄断了疏勒的盐巴、铁器和绸布行业。随着店面的增加,经营范围的扩大,资金突然紧张,米夏找到吉迪帮忙。吉迪手里的钱都是汉军的专款,不敢动,又不能不帮,就转求白狐,想着他手眼通天,一定会有办法。白狐很欣赏米夏的泼辣能干,有机会帮人,自是不会袖手旁观。他的手头还有一点儿钱,是妓院的老鸨“孝顺”的,但是数量太少,解决不了问题。于是他就找到怡红院,把个鸨儿一搂,说:“你的钱放在箱子里又不会生儿子,不如借给米夏吃利,年息一分,我给你当个中间人。但是必须得拐个弯儿,过一下吉迪的手,不要让他知道是你的钱。”老鸨想了想,米夏何许人也,又有自己的大恩主白狐作保,还有啥不放心,就说:“你也没少帮我,那利息咱俩三七分,你三我七。”连白狐也没想到,老鸨的钱多得出奇,第二天就送到吉迪手里。

    米夏特别感激白狐,关键时刻总是他帮大忙,在儿子面临死亡危险时是这样,在自己做生意遇到困难时又是这样。她已经猜到钱的来路,但没有必要说破,钱只是个工具,无所谓干净与肮脏。但她成天早出晚归,不免引起班超的怀疑,几次询问,她都说是帮哥哥做生意。后来街上有人闹事,说是米夏兄妹吃着公子公主的例行供应,又在市场与别的商家抢饭吃,别人自然是抢不过他们的。兄妹几个一商量,主动申请断了供应,但这并未影响到他们的生意,反而使他们更加放开手脚,连粮食也做起来了。

    树大必然招风。这时军中又有人写匿名信,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传到监察御史府,告发班超动用汉军的供给钱粮,帮小妾做生意。幸亏班雄出面辩解,说:“母亲已与父亲分开,两不相干。”又有李邑从旁附议,朝廷决定不予追责,但要求长史府做出解释。

    誊文公出身的西域长史,向来做事大刀阔斧,对朝廷却谨小慎微,他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不能眼看光复西域的大事,在解决龟兹之前,由于旁生枝节而功亏一篑,所以在先后接到班雄的家书和朝廷的公文后,心里还有点儿小紧张,责米夏,骂白狐,令吉迪停职彻查,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终于把事情弄了个水落石出,还了吉迪清白。为了慎重起见,他请疏勒王成大联名,给朝廷做了详细解释。不仅如此,他还强迫米夏立即从商圈退出,不要再惹是生非,并把韩阳派给吉迪做助手,不许采供办与米夏家族的生意有丝毫来往。

    然而,先是吉迪不干,说米夏家族是大商家,货物质量有保证,价钱也不比别人家贵,特别是盐巴和药材,不从她哥哥那里进货,就得去外地采购,费时费力还费钱,只要是他办,就不会当傻瓜。再是米夏,大江南北走了一遭,眼界、思想、观念均非昔日可比,她也习惯了老板的称谓,喜欢那种被伙计尊敬、被客户喜欢的感觉,也就是俗话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再说一个三十出头风姿绰约的少妇,儿子不在身边,家务有用人做,白天在家闲得无聊,夜里在炕上只有失望饮泪,只剩下经商的乐趣,还寄托着她生活的一点儿意义,谁要断了她人生的这点儿念想,她也会拼命抗拒。

    班超气急了,让吉迪“不换脑子就换人”,去管理长史府的军马;让米夏在经商和离婚之间选择,要么继续当长史夫人,要么当她的老板,告诉她,长史的身份特殊,再也经不起朝廷的折腾了。米夏平静地看了班超老半天,突然发现他老了,两鬓斑白,额头的皱纹多了,眼皮也有些耷拉,没有剃干净的胡须上还沾有馍渣。她走上前替他擦去馍渣,然后痛快地选择了后者。曾经桑海,她已经不看重那“夫人”的虚名了。

    又是一年秋将尽,霜染城郭叶飘零。看着米夏离开的背影,年近花甲的班超怅然若失,不禁流下一行酸泪,想着一个人报效朝廷,立功异域,咋就这么复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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