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传-配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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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一夜的雪,黎明竟然停了。早起的人们推门一看,外面是银色的世界,地上的一切污泥杂草,枯枝败叶,都被埋在厚厚的雪被下,一点儿踪迹也不见了。

    班超抄了把大扫帚,和官兵们一起扫雪,听他们议论前几天住在院子里的女人。他招呼大家把雪都堆到菜地和树下,保暖保墒,然后就和徐干往各处转了一圈,草场、马厩、菜地、伙房,看到有啥不整齐不顺眼的,就叫人立马弄好。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习惯了,倒跟个管家似的。到了院子后面,班超瞅见那群被官兵议论的女人,三五成堆,嘻嘻哈哈,油头粉面,撅臀扭腰,专往人多的地方招摇,挤眉弄眼,勾得那些正在操课公干的士兵交头接耳。士兵的眼睛尽往她们身上瞅,任长官训斥责骂,仍然一副嬉皮笑脸的赖皮样儿,看见他才有所收敛。

    “这些女人得赶快分下去,老这么住在长史府不是办法!”

    班超自己的女人走了,却要为部下选配女人犯愁。徐干说:“好事难办呀,我的老哥哥!”“配妇固边”是个利国利兵的好事,朝廷很支持,派人护送来三百个女人,给予屯兵家属的身份,由朝廷发给斗食(每日一升二),规定不养孩子的时候,适当参加劳动。这些女人中还有一些年轻的孤女、寡妇,一些破落家族的奴仆,散班的戏子,以及因犯事被羁押的女囚;南方北方的都有,高矮胖瘦不一,还有部分是识文断字的,年龄从十七八到三十五六岁。

    与此相对应,按照三十五岁以上的标准,汉军需要配妇成家的有三百五十多人,绝大部分集中在芦草湖,亦农亦军。从数量来讲,这些女人基本能够满足现有需求,缺口不大。长史府鼓励少量有条件的军人,与当地居民通婚,但太多也不行,几百名汉军一起娶妻,把疏勒城整整一茬姑娘娶光了,会威胁到当地青年的切身利益,势必造成军队与地方的矛盾,这也是班超向朝廷要女人的初衷。

    但是,要将这批女人同那些老兵一一配对,还真没有个十全十美的好办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馍馍拣大的,女人挑小的。谁不想找个年轻点儿、水灵点儿的呢。当官的要按职务高低排序,官大的先挑;年龄大的要按年龄排序,老的先挑;军功多的要求按贡献排名,谁的功劳大谁先挑;当兵早的要求按资历排序,军龄长的先挑。还有人主张女人面前人人平等,抓阄最公平;甚至有人提出共妻制,这些女人谁也不归,办个“迎春院”,专供汉军享用,入者掏钱。分管这项工作的和恭,被七嘴八舌的意见搞得晕头转向,不得已将困难上交,请班超拿主意。而班超和徐干也都接待过老部下,他们纷纷请求照顾,让班超和徐干颇感头疼。

    好事办不好反倒会招来埋怨,影响士气。而现在是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看来怎么分配,都无法保证公平。班超想人生下来就不公平,有贵有贱,有富有贫,更何况世上的事,哪有绝对的公平,能让大部分人满意就不错了。所以他认为该照顾的还是要照顾的,比如跟他来的那三十六个人,耽误十七八年了,除了田虑、白狐、董健、甘英、祭参,这五个校尉级别的不用考虑,就只有一个军侯和一个屯长了。他们年龄偏大,还都受过伤,有好事不先想他们,自己心里都过不去。再是李兖,他心思缜密,人前马后跑了七八年,屁股上都长着眼睛,打那群女人一来就盯上了一个戏子,也不能冷了人的心。

    徐干一听老大是这态度,光笑,不再说话。班超看出他不以为然,就逼着他拿方案。徐干哪有什么好办法,但他知道女人与财物不一样,没法匀,就像街头卖的菜一样,先来先挑,后来后挑,挑完卖完,一个也剩不下,剩不下也得挑,人就这毛病。问题是让谁先挑谁后挑,这里面学问很大。如果老兄这照顾的口子一开,肯定会没完没了,谁没几个关系铁的弟兄,一个一个都找来,到底该照顾谁?最后的结局,就是班超一个一个地分配了,还可能落下一地的埋怨。班超觉得师弟的想法也有道理,俩人讨论到朝食之时,还没有个结果,饭后祭参来汇报作战方案,就把这难处说给他。

    祭参这段时间一直在忙收复龟兹的事,领着一帮参军反复推敲作战方案。他作为与这群女人无关的局外之人,冷静地想了一会儿,说出个简单的复杂方法。说简单,是打分,人人都会;说复杂,在分值的设置上,要把军功、官阶、资格、年龄分别细化算分,最后总和,也不简单。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谁的分高,谁先挑。要想照顾老兵和高级别军官,就把资格和官阶的分值提高一些,档次拉大一些,也就解决了。至于李兖,把他当止奸亭长的时间也算上,排在前几名的再私下沟通一下,大概就能如愿。

    嘿!两位长官犯难的事情,让小字辈的祭参很快解决了,这也反映出不同年龄层次的人,处理问题的思路差异。条件都公开了,打分是自己打,一级一级核对汇总,很少能听到意见。这天小北风吹着,滴水成冰,很冷很冷。穿戴整齐的汉军官兵们,手脚虽冷,心里却热火,一个个脸上挂着不同的笑意,有的还往马头上系了红布子,以示吉祥。但他们再是猴急,也得等在会议厅外面,竖长耳朵听假司马和恭叫名字,按顺序进去挑选。

    会议厅里边的女人,待遇就明显高多了。炉火把火墙烧得暖烘烘的,屋子里混杂着各种香料味。那个时代的女人没有现代女人的命,她们没有挑男人的权利和机会,只有逆来顺受,好坏认命,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盼望自己能遇上个好点儿的,好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她们在挲莱和田虑妻子的指挥下,自由站成两圈,那些想展示前凸后翘、细腿柳腰、长脖子的,也可以脱掉厚厚的棉衣,尽量显摆。

    在选配开始之前,班超给女人们说了几句话。他强调将士们年复一年征战、屯田,用命、鲜血、汗水为国分忧,朝廷体恤边疆将士,征调女子来陪伴他们,和他们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目的是巩固西域的边防。她们这些人,不管以前是做什么的,出身如何,到了西域就是屯军家属,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待遇,朝廷给予她们的生活供给,和朝廷最低级的官奉是一样的,希望这些女人和官兵组成家庭后,能体谅他们,关心照顾他们,好好过日子,多给他们生孩子。

    这时有一个胖乎乎的女人问:“生多了有好处吗?”不等班超回答,白狐已经替他封官许愿了,说:“能生四个就是伍长,生十个当什长,要是能生一百个,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屯长。”胖女人说:“生一百个那是猪,一窝二十多,人哪能生恁多!”女人们交头接耳,一堂哄笑。班超便和徐干、白狐、田虑等坐在台上,一脸轻松,愉快地分享着大家的喜悦。

    最先进来的是一位四十五岁的军侯,他是董健的老部下,脸色黝黑,进门先向台上的长官行了礼,说:“没想到跟长官打仗还真管发女人,这辈子值了。”徐干让他赶紧挑,说后面还排长队等着。军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女人,养眼是养眼,但乱花也迷眼,早已眼花缭乱,手足无措,也不习惯看女人热辣辣的眼神,就说谁不嫌他黑,愿意给他生娃娃做饭,就跟他走!这要求也太低了,但凡有点儿姿色的人都在犹豫,好一阵,才走出一位,低着头,埋过脸,一副羞答答的样子。近了细看,但见白白净净,五官也周正。挲莱悄悄告诉他:“你好福气,她是个十九岁的小寡妇。”白狐打趣道:“一黑一白,一朵鲜花插牛屎上了。”

    这可乐坏了排在第二名的李兖。他打这群女人一来,就看上了一名戏子,那戏子长相俊美,身段曼妙,年方二十四岁,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清雅的韵味。据说那戏子是从小卖给戏班子老板的,老板一死,戏班散伙,她就被征发到西域来了。前天分数排名一公布,李兖是第二名,他当下就着急了,生怕第一名占了那戏子,那就耽误了他一辈子的好事。他悄悄跑去找老军侯,央求人家高抬贵手,成全自个儿。军侯老兄只是笑,好像吃了发笑的药,始终没给他个准话。就是刚才在外面等待的工夫,李兖也是心里猫抓狗刨似的,惴惴不安,直到看见“鲜花牛粪”,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落在地上,挥着拳头大喊:“我领回美人了!”

    也有不如意的,这个人是个屯长,在还有六七十人的时候,精挑细拣,选了一个嘴角有酒窝的,笑起来挺好看,拉到外面豁亮处,才发现一脸麻子,胸脯扁平,唇上的汗毛像胡子一样,想要翻悔,有“一次定终身”的规矩卡着,已无可能,只好耷拉下脑袋,叹息认命。可是这个麻脸女人第二年生了汉军第一胎,还是龙凤一双,谁提起来都羡慕。那女人母以子贵,屯长再也不嫌弃人家了,这是后话。

    腊月天短。当日的最后一名女人被领走,已是掌灯时分。班超伸伸懒腰,习惯地喊了声李兖。白狐提醒他:“你刚给李兖配了一位美人,他早都欢欢喜喜领回房子,入了温柔之乡,你还不放人一天假,咋还叫他?”班超被部下一说,自嘲习惯成自然。他觉得成人之美,功德无量,今天成了六百人的美事,这是多大的功德,不庆贺一下咋行?

    白狐早就在等他发话,于是就先斩后奏,到班超家里翻酒。几个人喝到高兴时,竟行令猜拳,声音高得跟吵架似的,不一会儿,一坛酒就见底了。老用人怕长史喝多,说没有酒了。白狐说他房子还有一坛,起身去取。刚要出门,几乎与祭参撞个迎面。祭参一脸沉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说:“李兖死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屋里的人都十分震惊,半醉的酒意也完全醒了。来到李兖的房间,但见白天还生龙活虎的警备屯长,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脸部有些扭曲,表情却是亢奋。医官使劲摇头,说是猝死。徐干似乎还不相信,用手去试鼻息,又感受身体的温度,一颗泪珠已经滚落下来。他觉得李兖是练武之人,身体一直很棒,当着汉明帝的面撞柱没死;监狱的环境那么差,他都挺过来了;战场的凶险无处不在,枪林箭雨中他都能护住长官,怎么就死在女人身上,这也太离奇了吧!他看到被子上还浸有一大滩血迹,不由得将脸转向了那位美人。

    俊俏的美人怯怯地拉着挲莱的手,浑身颤抖着,脸色煞白,眼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班超安慰了两句,让挲莱将吓坏了的女人带走安抚。他从祭参嘴里听说,李兖如愿得到心仪的美女,过于亢奋,折腾得太厉害了,正在兴头上,突然一头栽下,没有气儿了。女人虽是戏子出身,却一直守身如玉,吓得不知所措,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到外面喊人,刚好祭参巡夜回来,就喊来医官,然后又叫了妻子一起过去。

    “多好一个小伙子!”班超也是唏嘘不已,其实李兖也已经步入中年了,只是长相年轻而已。他突然想起事有疏忽,应该及时亡羊补牢。在他的家乡,男子娶媳妇前,都会有堂嫂或者表嫂对其进行行房示范,顺便规劝新婚之夜切勿纵欲。汉军这些部下,年龄虽然不小了,但长期被禁锢,有的可能还没接触过女人,极容易贪色不要命。

    李兖被安葬在霍延的墓旁边,当日恰是小年。关中到河西一带,小年要做三件事,扫舍、谢灶、祭亡灵。快过年了,人们将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接福接财,然后给灶王爷敬上一碗臊子面,感谢他老人家一年来所赐的温饱,接下来是接逝去的亲人回家过年。这几年,班超每年都安排祭参负责祭奠亡友,今天正好有霍续在,就把其父的功德详细说给他,让年轻人为有这样的父辈而骄傲。离开这块墓地后,他又带上霍续、韩发,来到大麻扎。

    韩发在李兖出事后,调给长史当侍卫,已经上任好几天了。他牵着马,紧紧跟在班超身后。月光下的雪地很耀眼,坟堆却隐隐约约,不好辨识,幸好有那株寒风中瑟瑟的老榆树,倒也很快找到了。班超要给米夏的父母上一炷香,不管生前是罪恶还是善良,他们总是自己曾经的亲人,而且岳母实际上是个殉葬者,死于他那道“务必全歼,一个不留”的命令。战争总会伤及无辜,战争就是战争。守墓老人很感谢长史大人对他的关照,说米夏兄妹领着一大家人刚走。班超嗯了一声,心想她是她,我是我,亡人不嫌祭祀多。

    临离开时,守墓老人突然拦在面前,问道:“长史真打算让汉军在西域扎根,不怕匈奴再‘拉锯’,对朝廷也抱有十分的信心?”他的心咯噔一下,立即停下脚步。上次就觉得这个老头有故事,听这问话,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的口吻。他立即重新审视这位老者,发现他佝偻着背,蜷缩在厚厚的棉袍里,皮帽子的两个耳朵,被风吹着,一扇一扇,由于咳嗽得厉害,挂在胡子上的冰碴子,在月光下透出几缕晶莹。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促使班超想要与老人交谈,了解其身世,探索其精神世界。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蹒跚的老人,来到距离不远的一群坟堆前,听老人一座一座地介绍,这是张三,哪里人,那是李四,老家何处,几十个汉军的名字一气说完,足见其熟悉的程度,不是靠记忆能达到的。

    在蜗居的穴口旁,老人指着一座母子坟,说那里边躺着他的妻子,还有未出生的孩子。班超先向这些长眠的先辈鞠躬,然后随老人下到老人为自己准备的墓地里。进入冬天后老人将床板落下去了,地下三尺是神灵的世界,那里避风,一个人平躺的位置此刻两个人对面而坐,有点儿挤,但不影响促膝长谈。韩发看他下到墓穴里,不由得呀了一声。

    六十年前,匈奴杀来时,莎车建功怀德王康保护了一批汉军官吏和家属,准备分批安排,送到阳关。老人就是其中一员,当时只有二十四五岁,在屯田校尉帐下做集曹(统计)。他的妻子是一名疏勒富家女子,怀有六个月的身孕,在局势大乱的时候躲在娘家。眼看要撤了,好多人劝他不要管妻子了,因为自身已经难保。他不干,想着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担当,不能造娃不管娃,甩下临产的妻子,让当地人笑话,影响汉军的形象。可是当他夜行晓宿、东躲西藏来到疏勒的时候,妻子已经被匈奴骑兵杀了,同时被杀的还有汉军未及撤退的几百名官兵及家属。

    由于匈奴军队的封锁,回莎车的路断了,东归阳关更无可能,他成了留在西域的“最后一名汉军”。岳父家的人把他打扮成当地人,让他装哑巴,以避杀身之祸。他安葬了妻子,并在墓旁单独堆了一个小坟,以寄托对妻子和孩子的思念。他与当地人一起埋葬了遇难的屯兵,拣认识的葬在一起,从此做了一名“哑巴”守墓人,与死去的战友守在一起,靠大舅哥的暗中接济和丧属的施舍维系生命。他开始住在路边一间低矮的房子,后来有流浪汉经常光顾,他就把那处遮风挡寒的地方,让给那些可怜的乞丐,在妻子的坟墓旁,给自己修建了最后的归宿。

    在班超光复疏勒那年,他终于敢开口说话了,却被当作怪异古灵之事,引起了人们纷纷的议论。知道他底细的人都死了,活着的人也不想知道他是谁。

    然而,在隐居的几十年里,老人并没有闭上思考的眼睛,他对秦汉以来关内与西域的关系,做了深刻的思考,写在一百多个大小不一的木片上。本来想在春暖花开之后,专门送到长史府,刚好班超来了,他就从床板底下翻出来,请求班超带走,也算了了自己的一大心愿。要是有只言片语为朝廷所采用,他就可以含笑与妻儿团聚了。

    老人越是把自己的经历说得轻描淡写,班超听后,心情越发沉重。这位老人与甜水泉的韩老丈,应该属于同一代屯军,也遭遇了同样的不幸,但他不如韩老丈幸运。他对妻子的感情,是终身的陪伴,那个与他一土之隔的女人应该是幸福的。他虽然蜷缩在荒僻的墓地,但却时刻关注着外面的世界,关注着班超来到疏勒的一举一动,从放兜题,杀榆勒,到出兵姑墨,转战莎车,却大月氏大军,再到给老兵配妇。他一直在寻思,班超要将西域带到何处去。他的凄惨经历,浓缩了一个国家的兴衰发展,诠释了国策的得当与否,值得人深思的东西太多。

    墓穴里虽然避风,没有外面那么寒冷,但硬似铁一般的布衾没有一点儿弹性,根本提供不了多少温暖。韩发和霍续在外头煮茶,已经递进来好几碗,老人不停地喝,身子还在微微颤抖,显然没有几年前的硬朗了。问他尊姓大名,何方人氏。老者哈哈笑了,说:“我一个将死之人,是谁还重要吗?”班超突然起身,产生了要把老人带回长史府,让他过上一段舒服日子的冲动。不管老人多么执拗,多么热恋他的老屋,还是在霍续与韩发的强制之下,极不情愿地坐到了马背上。

    一进盘橐城,班超就把老人交给祭参,让他安排一处暖和的房子,烧些热水,请老人痛痛快快洗个澡,安安稳稳睡一夜。而他自己却在油灯下,认真研读老人家那一百多个木片。读着读着,他的眼睛湿润了,为了被抛弃的老兵,一粒沙子一样的命运,一颗忧国忧民的心。翌日,他让医官为老人检查身体,听说老人来日无多,就安排祭参陪着老人往各处军营参观,还去芦草湖看屯军割苇苫房。老人说那里正是他们六十多年前屯田的基地,如今大变样儿了。

    除夕之夜,吃过饺子,班超专门请老人到家里喝茶,说他反复阅读了老人的札记,颇有心得,那些写在大小不一的木片上的观点,都是真知灼见。他想等西域全部光复了,再结合自己的研究,向皇帝呈文。老人的观点总结起来,就是三点:其一,西域是中国的西域,朝廷对西域的经营方略要保持稳定,不能忽冷忽热;其二,地广人稀,经济发展受制于人,需要大量移民;其三,各个族群相处的原则是融合,长期的生分必然导致族群矛盾。

    呷了一口热茶,老人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炉火映照的脸庞,皱得像风后的沙丘,横向排列,一绺一绺。老人的一只手反复地捋着胡须,仿佛一切的智慧,都藏在那些白色的软毛里。因为吃了几天草药,他的咳嗽没有那么厉害了,咽下那口茶,然后低沉又一板一眼地说:“只要朝廷稳定,没有奸臣使坏,屯军的根能扎下去,不再遭遇我所遇到的危险,我这一生的悲惨,就算没有白费。”

    班超理解地点点头,与老人家茶话到深夜。送走老人,他只睡了不大一会儿,好像刚进入梦乡,就被韩发叫醒,说徐干、白狐和祭参来给他拜年。他赶紧洗了一把脸,出来答礼,说:“这规矩咱也改一改,成天都在一起,还拜啥年!”徐干说:“尊长爱幼这是老规矩,还往哪儿改。”正说着,不住长史府的和恭、田虑、董健、甘英几个也来了,行了礼就要“压岁钱”。

    班超笑笑呵呵,说:“祭参要压岁钱也就罢了,你们一个个跟我称兄道弟的,一个辈分,难道想讹本长史不成!”早有用人下好了细长细长的拉条子,按班超的口味加上汤汁浇头,也叫臊子面,招呼大家去吃。一人一碗下肚,班超叫大家留着肚子,到王府蹭饭去。年年都是成大先来拜年,初五长史府回拜,今年他想先给人家疏勒王拜年去。

    成大原准备吃罢朝食上长史府,没想到班超先来了,忙说:“长史大人长我十多岁,哪能劳驾您先拜呢!”班超笑说:“你是王,我是将,理应我拜你!你要不好意思,赶紧拿好吃的,这一帮饿鬼,都是冲你家有好吃的来的!”宾主尽欢,说了一阵笑话,厄普图领着一群官员来了,坎垦也在列,就在王府摆起家宴,军政大员济济一堂,一直热闹到傍晚。

    席间除了说笑,其实也沟通了许多工作问题,比如汉军与王府的物资往来,能不能改用记账方式,每半年结算一次,不用每次都带很多现钱,等等。回到盘橐城,得知“最后一个汉军”走了,留下一句话:“人生最后这些日子很精彩,但不能死在长史府。”班超摇头感叹,不知老人家的寿数还有几天,却发现新婚即守寡的女戏子,已经跪在家门口,也不知多长时间了。

    班超有些怜悯这个苦命的女孩子,她手脸都冻得通红,大过年的找他,肯定是有事情。他让用人扶起来,领进房子,冲了一杯奶茶,给她暖手。那女子稍微安静,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央求长史大人做主,给她一段清净。问了才知,是安葬了李兖之后,成天都有人来找她,开始是找挲莱搭桥说话,后来干脆自己敲门,大过年的竟然有两个老兵为争她大打出手,刀剑都使上了。

    女子不堪其扰,说了自己是命带扫把星,谁娶克谁。那些人不管这些,竟愿意做李兖第二,她却再也遭不起这样的祸殃了。她知道自己是给汉军做女人来的,此生逃不了这样的命,但她已经有过一个丈夫,这个丈夫尸骨未寒,戏文讲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最少应该守身百天,不想这么快再嫁。

    班超觉得这女子与那些风尘女子迥然不同,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说话也通情达理,其要求没有过分之处,就痛快地下令:禁止任何人骚扰她。女子虽喜而不溢于言表,两只大眼里闪着泪光,煞白的脸上飞过一丝红晕,说她自幼离家,不记得父亲什么模样,长史大人如此体恤,恩德堪比父亲,只是她身份卑微,不敢高攀。说着,双手伏地,诚心地叩头致谢,一举一动别有韵味,让人更加感叹世事无常,老天不公,这样似花如玉一个女孩子,咋就遇上那样的不幸?

    人老了通常会变得理智、冷静,有时候却也容易动情。班超听着她将他比作父亲,怜悯之情更甚,心想老了老了,凭空掉下个大女儿,比班韶还大两岁呢,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毕竟身份悬殊,底细不明,事情复杂,又不能贸然允诺,也是憾事。他让女子落座,喝茶,从交谈中得知她乃冀州人氏,名叫月儿。忽然想起当地有一首民歌《西域的月儿》,嘱咐她没事的时候学学,说挺好听的。

    转眼到了初五,疏勒王带人来回拜。招待宴会上,成大的眼神突然落到临时帮忙的月儿身上,月儿移动到哪里,他的眼光就跟到哪里,被白狐发现了,悄悄告诉班超。班超留心观察,颇感诧异。不等宴会结束,成大就把他拉到外面,打听月儿的情况,要求送给他为妃,顺便教授他汉语。由于事发突然,班超未及细考虑,只拿该女子要求守节百日来应付,后来与徐干等人商议,觉得嫁女事小,配国王事大,何况女子是定向征发的配妇,带着朝廷供养指标,嫁了外人会引起汉军不满。本来一件极小的事情,突然间复杂化了。祭参建议上报朝廷,不要说长史假公济私。

    祭参带着专奏经过凉州时,按照班超的嘱咐去窦宪大营拜会。是时朝廷出兵匈奴经年,窦宪已经取得了驱逐匈奴战役的决定性胜利,只剩下部分残敌需要肃清。班超一是祝贺窦将军战果辉煌,二是感谢窦将军在朝堂为自己说话,再是向成了窦宪幕僚的兄长班固致以问候。

    窦宪听闻祭参的使命,笑话班超在这个问题上也太过小心,与他一贯处事果敢的作风大相径庭;将军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一个小女子,窦宪说:“要想好看,给个义女身份,一个配妇的缺口,我这里以一补十,朝廷那边,不用去了,本大将军代奏。”权倾一时的窦大将军说一不二,让人直接在凉州找了十个女子。这些女子一到,加上白狐和吉迪在当地找的塞族女人,凑在一起,迅速分配下去,老兵的问题就基本解决了。

    月儿这边,自从长史下了禁令,没人敢来骚扰,又被成大看上,心下甚是欢喜。她想自己在戏班散伙后无依无靠,糊里糊涂当了配妇,否极泰来,又跌入深谷,去了一个军侯,又来了一个国王,后半生也许就是富贵的命,只等着疏勒王成大来迎娶了。

    想入非非的月儿,觉得疏勒王虽为异族,也已经有三个妃子,但疏勒王一心向汉,与长史关系密切,又能说一口流利汉语,年龄也与李兖差不多,关键是喜欢她这种汉家女,要不是来西域,哪里找这么个男人去?她这心情一天好似一天,看见为争她打得头破血流的男人现在手牵着别的女人,心下也感宽慰,没事就往班超家跑,帮用人洗菜做饭,扫地洗衣,就连徐干和白狐的衣服,也一起拿来洗。

    班超也很高兴,年近花甲,收个义女,那疏勒王成大就成了女婿,也是好事一双,就与徐干商议,择春分之日举行收养仪式,听月儿嗲嗲地叫他爹爹,向他行三叩九拜之礼,心里百倍受用。班超送了两件首饰给她,徐干也赠了一些钱,让她自己买布做新衣。月儿自然是受宠若惊,说爹爹喜欢的那支民歌,她已经学会了,现在要唱给他们听。

    月儿不愧为唱戏出身,嗓子好,对曲调的处理得当,一首好听的民歌经她一唱,那韵味又不一样了,就像是林籁泉韵,余音袅袅,听得人都快醉了,一曲终了,还想再听。月儿也唱得高兴,从头再来,谁知这次唱到一半,突然恶心想呕,脸儿憋得通红。班超以为她连日劳作累了,催她赶紧回去休息。谁知到了晚上,用人悄悄告诉他:“月儿姑娘怕是怀娃娃了!”

    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班超次日一早就让韩发喊来医官,嘱他不动声色去诊断。医官回报十有八九是喜脉,惊得他坐在椅子上,半天不知所措。想起米夏怀班勇时,吃光了半树的青杏,眼下院子里的杏树也含苞待放了。他不知该为李兖留下后代贺喜,还是该为月儿姑娘怀上他胎叫苦,或是为成大国王感到难堪。他甚至连徐干都没告诉,亲自找到白狐商议对策。

    白狐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转出一个办法,说让米夏找成大去说,她身份、人缘都合适。成大要是图秀色美味,就赶紧娶过去,蒙混过关,大人孩子都保住了;他要是顾忌血统,这事就赶紧打住,看月儿姑娘想不想将孩子生下来。眼下还得保密,防着月儿姑娘万一想不开,闹出什么乱子来。

    班超别无良策,就让白狐尽快找米夏去办。白狐自打给米夏借了钱,出于对其生意的关心,没事的时候总爱找她,或者店里,或者家里,看有什么忙能帮上。米夏从王府回来,告诉白狐,成大是真心看上了月儿,想尝尝汉家姑娘的滋味,不与几个妃子说破,准备三天后迎娶。

    既然事有机密,班超只好亲自与月儿来谈。那女子尚不知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乍听一下傻了眼,痴呆呆地盯着班超,等她彻底明白过来,已是泪流满面,不由得啜啜泣泣。班超让她有泪往肚子里咽,一定不要往脸上挂,到了王府,恪守妇道,与成大那几个妃子搞好关系,好好教他们学汉语,也是传播汉文化。一旦分娩,疏勒王说王子就是王子,这么说就是给了疏勒王面子,也是保全了她自己。

    颠沛流离十几年的散班戏子,月儿这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含义,亲亲地叫一声“爹爹”,一番长跪,头已磕到地上,热泪流了一地。班超起身相扶,在这可怜的女孩子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什么也没再说,就让用人送她回去了。

    三天很快就到了。长史府挂红结彩,装扮得十分喜庆。太阳刚过头顶,披红戴花的成大就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长长的迎亲队伍来迎娶新娘。吉迪几乎把全城的乐手都找来捧场,长史府里里外外,就像欢乐的海洋。人们听说国王娶妻,娶的又是西域长史的义女,一时间人山人海,争相出看,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穿上红色婚装的月儿,打扮得美艳袭人。她在成大的搀扶下,来向班超行大礼。班超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接受了成大和月儿的跪拜,向他们送上衷心的祝福。班超给月儿盖上红盖头,说长史府就是她的娘家,长史府的人都是她的亲人,希望她没事多回来走动。

    月儿又跪下了,叫了声“亲爹”,叫得班超喉头一热,赶紧将她扶起来交给了成大,嘱咐成大一定善待她。成大拱手一拜:“请长史大人放心,我一定对月儿姑娘好。”然后亲手将新娘扶上马,新娘恋恋不舍地向大门走去。祭参带着一队人马,驮着王府送来的聘礼和大家精心准备的嫁妆,高高兴兴跟在后面送亲。

    就在队伍快要出门的时候,月儿突然勒马回头,拿开盖头,大声喊叫着“爹爹”,说:“女儿要出嫁了,给您老人家唱一首歌,以为告别。”说完,她就唱起那首《西域的月儿》,歌声如黄鹂,音调婉转,声情并茂,如泣如诉,似乎要把女儿家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一腔情愫,都通过这歌声抒发出来。

    新娘子唱歌离别,这种形式挺新颖的,不光当地人没见过,就是从关内来的汉军官兵也是未曾听说。顷刻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抬起头,竖起耳,听这美妙的天籁之音。月儿只唱了一句,乐手们竟接着开始伴奏,大家也都跟着节拍吟唱起来。男女声的混合,把个告别场面,渲染得有几分热烈,几分震撼,又有几分伤感。

    此刻,只有班超这样了解月儿的老人,才能理解一个没有娘的女孩,在人生的大起大落时刻,心里纵有千言万语,高兴的,痛苦的,感恩的,恋念的,都没法向人倾诉,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作为义父,他觉得难为这个孩子了,便站起来,挥着手告别,眼前已然有些模糊,也不知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出嫁的时候,是一个什么境况。

    忙罢月儿这档麻烦事,班超身心俱疲,休息了几天,就往于阗去了。班超觉得可以尽起西域各国雄兵,发动秋冬攻势,一举荡平龟兹,也给当年都护府的死难烈士报仇了。为了节省行军成本,他打算让徐干带领于阗、拘弥及周边国家军队,从东线经鄯善往龟兹行进,两面包抄,为此需要带着徐干走一遭,让他到各国熟悉熟悉。

    事情倒很顺利,广德满口应承,并约班超、徐干和高子陵登葱岭。高子陵说:“传说女仙之宗,居葱岭之间,有城千里,玉楼十二,琼华之阙,光碧之堂,九层元室,紫翠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山,瑶池有蟠桃树,三千年才结一回。咱们都是花甲之人了,来回在山下晃荡多次,趁还能爬得动,上山去看看,验证一下古老传说到底靠不靠谱。”

    广德其实也没上过葱岭,兴致也来了,就让人找了一帮子毛驴、矮马和驮夫,背着帐篷、炊具和食品,一行人浩浩荡荡,去找琼楼玉宇。第一天骑马,第二天步行,到了第三天,进了崇山峻岭,许多地方都要拽着毛驴尾巴攀爬。一不小心,毛驴失蹄,连累班超滚下山坡,王母娘娘没见着,腰却给摔坏了。班超扫兴下山,一躺好几个月,幸有广德安排人精心照料,总算恢复。回到疏勒,已经到了九月,距离发兵的日子不多了。喜闻月儿诞下一个女孩,王宫上下都很高兴。

    一不小心当了外公,让紧张备战的班超心情放松很多。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孩子,很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儿,是像母亲还是像父亲。人就是这么怪,隔代的感情往往超过第二代,与自己有无血缘关系,已经不重要了。他让用人买了一只羊,两只鸡,一大筐水果,轻车简从,只带几个侍卫,坐着祭参为他专门打造的“长史车”,来到王府。他看见成大来接他,满脸堆着笑,第一句话就问“外孙女在哪里,让我看看”。

    房间里通风很好,采光也不错,月儿正盘腿坐在炕上,抱着孩子低头喂奶。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这对母女身上,红彤彤一团,像给她们洗日光浴似的。成大进门就说:“长史大人又送羊又送鸡,还有一大筐水果,你们娘儿俩的福气可真是大。”月儿的脸似乎丰润了一些,看见班超,先是一惊,旋即满面欣喜,赶紧放下孩子,扯一扯衣襟,捋了捋头发,叫了声爹爹,就要下炕行礼。

    班超连忙上前劝住,让她月子里不必劳动身子。看那十七八天的婴儿,粉嘟嘟,肉乎乎,眉眼颇像月儿,小胳膊小腿在襁褓里乱晃乱动,似乎想出来和大人玩耍,逗得他这外公直想笑。成大请他给孩子起名,他想起了一个字:安。寓意安定,安然,安居,安邦,希望这孩子在一个安宁的环境健康成长。两口都说这个名字好,就叫安儿了,月儿更是“安儿、安儿”唤个不停。偏偏这时,成大的大王妃进来,与班超见过礼,说门外有人找长史大人。

    班超出门一看,是祭参,他满脸喜悦,班超说还以为他捡了金元宝。谁知他带来的消息比捡金元宝还让人兴奋:尤利多派兜题送降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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