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健看见班超不解的眼神,憨憨地笑笑,说兜题感激他乌即城不杀之恩,又听说他在莎车战役中杀番辰,丢了一只胳膊,这次出使,兜题特地先前往他的营中探视。有理不打上门客不是?班超点点头,笑说:“升达老弟比长史面子大,我放了他几回,也没看过我一次,你才放了一回,就种福得报了,原来我所做的,都是给你铺床叠被子的事!”
董健知道班超是表扬他,只是不直说,就闪过一边,让兜题与长官相见。兜题行了跪拜之礼,感谢汉军多次不杀之恩,然后起身呈上降书。兜题也已过了五十,头发开始花白,还是那么胖,但行礼说话之时,脸上表情平静虔诚,没有恐慌,眼珠子也不滴溜溜地乱转,与前几次跪地求饶时判若两人。
班超突然有一些莫名的失落,似乎还不能适应,一边看降书,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龟兹王这一向可好?听说他去年还放言,说我攻不破他的城堡。我这里正秣马厉兵,准备发动秋冬攻势呢,他怎么还没开战就了?”兜题听出班超在说笑话,坦言龟兹所依赖的是匈奴,现在匈奴灭了,哪里还能与汉军抗衡。
兜题的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班超招呼他坐下,表示愿意接受尤利多投降,不日即启程前往龟兹。班超让韩发去安排宴会,这次要款待兜题,感谢他送来的好消息,同时让祭参赶快派人去于阗接徐干,顺便通知各国,筹划一年多的龟兹大战,不用劳师动众了。这样安排布置,班超心中似乎有些不甘,却又觉得不战而胜是最好的结果,毕竟战争只是争雄的最后手段。班超从心底感谢窦宪大将军,感谢他所率雄师在对匈奴战争中所取得的辉煌战果,让西域长史府直接享受到消灭匈奴的战果。
说起来窦宪也是班超的扶风同乡,这个人靠着妹妹窦蕊、窦茵上位之后,在章帝时代就横行霸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把持了大部分朝政。章帝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名刘致,封沁水公主,婚配东汉开国元勋高密侯邓禹的孙子邓乾,封地就在沁水城。沁水公主是有名的冷美人,性格雅静,不喜热闹,就喜欢读书做文,赏花观水。婆家为讨公主欢心,就在云台山下、沁水之滨,买了一片竹林,加盖亭台楼阁,铺上青砖幽道,起名“沁园”,给公主消遣解闷。有一次窦宪路过此地,发现了这块曲径通幽的好地方,就要强买。公主迫于窦宪威势,又怕引起宫斗,就默默地吞下了苦果。
这件糗事被章帝察知,一日借故视察,带着窦宪来到沁园,张罗着要见姐姐,底下人皆不敢多言,窦宪见纸里包不住火,只好硬着头皮承认园林已经由他买得。章帝问他用了多少钱,他吞吞吐吐,不敢实说只象征性给了一点儿钱。章帝大怒,说他对窦家兄弟已经恩宠有加,都放在枢密之位,做外戚的平时霸道一点儿也就罢了,现在连公主的庄园都敢抢,天下还有啥事不敢做!章帝说道:“你要知道,朕能用你,也能灭你。抛弃你窦宪,就像丢掉一只小鸟和腐臭的死鼠一样。”随即下令将窦宪囚禁车中,准备下狱。谁知回到宫中,章帝被窦皇后两双泪眼一泡,心就软去大半,之后窦家归还庄园,也没治罪,只把窦宪的侍中职务,从此变成了摆设,让他坐在冷板凳上,非召不得入宫。
但是窦宪运气好,过了一年多,章帝就驾崩了。奇怪的是章帝咽气之前,突然将窦宪叫到床前,托孤于他辅弼幼帝刘肇,这也是一个千古之谜。新登基的和帝刘肇只是一个傀儡,窦蕊以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成了顾命大臣窦宪的风光再现,与之前相比更是如日中天,朝中王公以下,谁要碍着他的眼,那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这其实也是中国官场一以贯之的传承,哪朝哪代,哪个管理层不是因当权者的好恶用人呢?
窦蕊新寡。都乡侯刘畅来为亲叔叔章帝吊丧。刘畅长了那种特别招女人喜欢的长相,举止又有王侯之气,被婶娘窦蕊一眼就给看上了。
太后乱伦的事情,后宫之人看在眼里,烂在心里,蔡伦说谁要敢露半点儿风声,立即就拉出去杖死。可巧事有不密,大白天被窦宪撞见。窦宪自章帝死后没有了顾虑,又有侍中的职务,南宫北宫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见了这个场面,有点儿吃惊,却说了句“你们继续,我啥也没看见”,就走了。但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特别担心妹妹色迷心窍,把属于皇族的刘畅留在宫中任职,分了他的权力,于是暗中派遣刺客,突破严密的护卫措施,把快活了几天的刘畅给杀了,还嫁祸给刘畅的弟弟。后来真相泄露,太后大怒,下令把窦宪禁闭在内宫之中。
窦宪被囚禁之后,弟弟窦笃颇识风情,马上找来一班风流后生,悄悄送到后宫,让窦蕊挑选。年轻的太后见这些面首帅气又会奉承她,喜笑颜开,竟然全部留下,几天后便让人赶快放了窦宪。她还指着窦宪兄弟帮她打江山呢,哪里舍得真罚。窦宪经此一事,觉得在妹妹面前不好意思,就想把朝政大事委托给弟弟窦笃和两个堂弟窦景和窦环,自己带兵去打匈奴。
时值北匈奴的优留单于被鲜卑人扒了皮,漠北大乱,铺天盖地的蝗虫又飞去凑热闹,把草原啃得一干二净,正是饥荒笼罩的时期。汉朝每年花一亿七八千万供养的南匈奴,在醢落尸逐鞮单于的任上,已经从四五万人发展到近二十四万人。南匈奴请求汉朝在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出兵,打垮北匈奴,由他们来统领草原。窦宪也认为机不可失,力主出兵。
顾命大臣窦宪的请求迟迟得不到窦太后的批准。窦蕊不是不想打匈奴,她是舍不得兄长。窦宪是窦家的领头之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是打败了匈奴,谁为她撑朝廷这个摊子呢!可是窦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心想借千载难逢的机会建立军功,巩固窦家在朝中的绝对主导地位,省得别人老说他们兄弟是扯着妹妹的裙子上去的。他天天找妹妹说道,终于在米夏被召见那天说动太后,得任车骑将军,佩金印紫绶,让他比照司空府的规格,在朝廷点兵点将,配备属员。
如愿以偿的窦宪拿着尚方宝剑,尽揽能人大才,当朝最负盛名的两个文学家傅毅和班固,都到了他帐下,担任朱雀和玄武司马,更以老将执金吾耿秉为副帅,调耿夔、邓鸿、吴汜、梁讽等将帅出征,很快发北军五校、黎阳、雍营、缘边十二郡骑兵,及羌胡兵共三万多兵马出塞,后与南匈奴及度辽将军两路大军在涿邪山会师,摆出一副不胜不归的架势。
首次指挥作战的窦宪,没有任何经验,会师后就把一帮能征善战的将军和南匈奴单于及左贤王召集起来,先敬了三觚酒,然后说:“我虽为统帅,实则外行,仗怎么打,还得各位老将出主意想办法,全力帮衬。打了胜仗,功劳是大家的,我一定奏明圣上,给大家加官晋爵。”
这些人一看大权在握的窦宪挺尊重他们,谦虚谨慎,不像在京时那般霸道,就给他分析:汉军的优势是准备充分,装备精良,兵力集中;劣势是深入大漠,远离后方,不宜久战。而北匈奴的优势是熟悉地形,行动飘忽,反应快速;劣势是力量薄弱,惧怕决战,且有大量老少部民拖累。大家建议他扬长避短,采用长距离奔袭、迂回包抄等战术,轻装疾进,速战速决,一旦逮住战机,绝不轻易放弃,每次击溃敌军后,都穷追猛打,不让敌人有喘息的机会,尽量在追击中歼灭敌人。
不管以前在朝中行事如何,窦宪在打仗时,绝不任性,而且很注意采纳群议,每次决断前,又特意征求一下副帅耿秉的意见,所以指挥起来,也是一板一眼,毫不含糊。他先在河云北夜袭敌营,小试锋芒,接下来派一路大军为先锋,在稽落山咬住北匈奴,待其渐渐招架不住,纷纷溃散之时,便指挥全军拼命追杀,直追到达和渠北醍海,共斩杀匈奴将士一万三千多人,俘获马、牛、羊、驼百余万头,招降八十一部,前后二十多万人,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连北匈奴单于本人也逃得不知去向。
大捷之后的总指挥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与老将军耿秉商量,说:“咱们这一次打败匈奴,得留点儿纪念,以宣示大汉之国威,告慰先烈,警示后人。”南匈奴单于醢落尸逐鞮便领他们登上旁边的燕然山顶,这里一览众山小,离他们出塞的鸡鹿塞,已经有三千多里了。班固才思敏捷,很快拟就一篇《封燕然山铭》,找石匠刻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窦宪领着大伙,围着大石头欣赏了一会儿,虽然意犹未尽,还是下令大队班师退驻五原,只派吴汜、梁讽带一万多人马继续追寻北匈奴单于,试图招降。
班固这篇铭文,曾抄了一份辗转寄送给班超,字里行间虽然不少阿谀奉承,却也真实地记录了此役的战绩与意义,“遂陵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斩温禺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然后四校横徂,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于是域灭区殚,反旆而旋,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铭盛德”。
匈奴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奉命追寻北单于的吴、梁二将,一路收纳万余降卒,并在北海西北的西海,找到了北匈奴单于,劝他仿效当年呼韩邪单于归汉的先例,以求保国安人。北匈奴单于别无他法,只好就范,率领他的残兵与吴、梁一起回到私渠海。但这位并不甘心失败的草原枭雄,听说汉王朝大军已经入塞,又动了心思,以为可以喘一口气东山再起,只派他的弟弟右温禺鞮王,随梁讽到洛阳。
窦宪见北匈奴单于没有亲赴洛阳,认为他缺乏起码的诚意,便奏请朝廷打发了右温禺鞮王,准备再次出征。朝廷同意窦宪的建议,窦太后于公元89年七月,以和帝的名义下诏,派中郎将持节到五原,任命窦宪为大将军,并封其为武阳侯,食邑两万户。
窦宪经过与耿秉等老将军的相处,观念改变很多,他觉得两万户侯的封爵,对他没有多少意义,而笼络人心才是今后立足的根本,所以坚决不受爵位,只愿意按照太尉的标准设置官属,这样就给跟他的人提高了待遇。结果朝中那些大臣,一个个阿谀奉承,竟一改大将军在三公之下的常例,上疏太后将大将军列在三公之上,令他回到洛阳后,有点儿不好意思。斟酌再三,他将军中那些二千石以上长官子弟,都升为太子舍人,令居京师,一下子收买了一片官僚。
这时候,打了一仗的窦宪对于自己家族的事情,却产生了另外的想法。窦太后封其弟窦笃和俩堂弟窦景、窦环为六千户的侯爵,又重提封窦宪为冠军侯。窦宪见窦家的人在京中过得风生水起,极尽奢华,想起窦家先前由盛而衰的旧事,就与年迈的母亲沘阳公主商议,得让窦家的人收敛一些,免得过满招损。
沘阳公主大概把朝廷的事情看透了,说:“人生如梦,外戚难久,盛不过十年,富贵全在皇帝一人,与为人高调低调其实无关,就让他们折腾去吧!”窦宪看老母亲并不想过问弟弟的事,就对窦蕊说:“妹妹你也别闹了,那个爵位哥哥不要,几个弟弟也要节制点儿,如今漠北还未完全肃清,我还是去收拾匈奴的残余吧。”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此时的窦宪,人到中年,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猖狂了,公元90年出镇凉州后,北匈奴单于因为汉王朝遣还他的弟弟,自觉被人识破了意图,十分不安,派人来见他,请求向汉称臣,表示想入京觐见皇帝。窦宪给和帝上了奏疏,和帝按照太后的旨意,准大将军自行裁断。
按照当时朝廷的战略思路,是不想消灭北匈奴,这样南北匈奴互相牵制,有利于北疆安宁,以免按下葫芦浮起瓢,南匈奴借势坐大,那就等于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失去了对匈奴作战的意义。窦宪便派班固、梁讽前往私渠海迎接北匈奴单于。谁知南匈奴单于一心想乘机消灭北匈奴单于,突然下狠手攻击,北匈奴单于措手不及,身受重伤逃走。班固等人走到私渠海,只好原路返回。
眼见得北匈奴气数已尽,扶不起来了,窦宪以变应变,于公元91年初,派左校尉耿夔、司马任尚等,从居延塞出关,到处探寻北匈奴单于的下落。走了五千多里,到了汉军从未到过的金微山,终于发现受伤的北匈奴单于带着残兵在此藏匿。俩人分兵围剿,众虏措手不及,到处乱窜。北匈奴单于刚刚上马,已被耿夔手下弓弩射中,忍痛在马上挣扎一阵,仰天长叹,一失足成千古恨,失去了向汉称臣的机会,带着遗憾跌落马下,被汉军削了首级,送到洛阳也没闭上眼睛。他的死党五千多人,或者被杀,或者被拘,连他的老娘阏氏,也做了囚徒。
窦宪灭了北匈奴,龟兹王尤利多就坐不住了,他想这么多年凭借匈奴的势力与汉朝作对,与班超抗衡,以图雄霸西域,现在匈奴这只大乌鸡死了,他这只没出壳的蛋还能经住石头砸吗?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快向汉朝投降是上策。可是他曾鼓动焉耆攻陷西域都护府,疾恶如仇的班超能原谅他吗?尤利多考虑多日,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派兜题去探虚实,能免罪不死就归附汉朝,不能得到赦免,就做鱼死网破的争斗,反正他手里还有两万军队,再与焉耆、危须、尉犁等国结成联盟,还不至于很快走到生命尽头。他本来想拉焉耆王一并投汉,可焉耆王在那场战役中杀人太多,担心不被原谅,想等等再看。
班超当然想到了尤利多的顾虑所在,但他首先考虑的是光复西域的大业,没有把复仇放在第一位,而且杀了尤利多,不知又要搭上多少将士的性命,这个账要算清。这几年下来,他麾下的汉军已经折去六七百,每死一个人,他都很心疼。因为怕董健找尤利多讨还那只胳膊,他特意安排董健在疏勤留守,就与徐干一起,迅速赶往龟兹。成大担心尤利多反复,对班超不利,想派三千疏勒骑兵随行,被他委婉谢绝。他说此去龟兹是受降,又不是去打仗。
龟兹是天山以南最大的王国,也是南路北道上的战略重镇,北靠天山,南邻大漠,西接姑墨,东邻焉耆、危须,翻天山可北通乌孙、车师,管辖的范围包括当今的库车、拜城、新和、沙雅、轮台等县的全部或大部分,在公元1世纪末人口已接近十万,亦农亦牧,有石涅,亦有铜、铅的采掘和冶炼。王治延城,是西域最大的长方形城郭,东西长五里,南北宽三里,城墙宽厚高大,共有十个城门。王府在延城中轴线偏东北的地方,大约有四个盘橐城大。由于其重要的战略地位,龟兹一直是匈奴与中原政权争夺西域的较量场之一,城池几经易手。在匈奴统治期间,它是西域的政治和军事中心,匈奴也通过龟兹统治和奴役其他王国,尤利多更是将帮凶的角色演到极致。
尤利多探听到汉军的人马已到延城,打发兜题前去门口迎接,并率全体军政官吏,在王府大院里等候。班超让部队停在府外,然后让旌旗开道,鼓角吹鸣,按照朝廷的规制,拿出长史的架势,只带着徐干、白狐、祭参和几十个侍卫入府。尤利多见西域长史旗幡进来,带头跪地,捧上原西域都护陈睦代表朝廷所颁印绶,举过头顶,他身后是二十几个属官,也都举着原汉朝印绶。
班超命祭参收了龟兹王的印绶,对丞相以下官吏的印绶,即令佩戴,意在维持原有官位,稳定官吏队伍。众官齐声谢恩,磕头跪拜。只有尤利多大惑不解,睁大眼睛,怔怔地盯着班超,甚至有几分怒意。班超并不理会他,请大家起身,宣布从现在起,所有官吏都是汉朝的官员了,请大家跟他宣誓:
“誓死效忠汉朝,永不背叛祖国!”
班超的话是直接用塞语讲的,所有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异口同声跟着宣誓。班超嫌声音不够洪亮,说好像没有吃饱饭似的,就令白狐重新领誓,一遍又一遍,直到有点儿振聋发聩的意思,他才感到满意。这也就是统一一下思想,对官吏进行爱国忠君的教育。他从官吏队伍的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前面走到后面,把这些官吏一一打量了一遍,看见有人擦汗,有人躲闪他的眼神,还有的微微发抖,多少有些害怕,不知尤利多是如何向属官介绍他的。此刻他也不想多说,就颁布临时政令,文官由丞相负责,武官由都尉领衔,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共同迎接新王即位;在新王登位之前,大事暂由他本人定夺。他指定右将军兜题担任临时联络官,让丞相和都尉暂留一下,其他人散去。
尤利多的脑筋这才转过急弯:班超压根儿就没考虑让他继续留任,他以前的幻想都化为了泡影,不免有些恼羞成怒,忽的一下站起来,质问班超,怎么能这样?这位统治龟兹十六年、奴役半数西域王国的前龟兹王,还真是官倒势不倒,耍得很大,这个时候了还敢较劲儿。他从兜题的嘴里听说长史府欢迎他弃暗投明,重新归汉,满心以为自己能继续坐在王的位置上吆五喝六,现在期望落空就大为不满,愤愤不平,甚至后悔主动投降。可是回望身后那些曾经的属官,已经三三两两地走动,经过他身边出门,对于他的存在,似乎视而不见,有的还加快了步伐。丞相都尉,都到班超跟前听令,俯首帖耳,唯唯诺诺。龟兹王想要拿住班超,已经没了资本,狠话虽然放出,却没了底气,不禁唉声叹气,把他那高傲的头颅低下了。
班超向丞相和都尉布置好维持稳定的工作,看着他们离开,这才问尤利多:“你说,不这样,又该咋样?”见尤利多无语回答,就严厉地指出,“你是罪大恶极,你知道吗?你认贼作父,带头附匈,怂恿周边地方叛汉,其罪一;鼓动焉耆,攻陷都护,残杀将士,惨无人道,其罪二;勾结齐黎,离间疏勒,驱赶汉使,极尽其极,其罪三;豢养番辰,入侵乌即,军援康居,借刀杀人,其罪四;胁迫多国,出兵莎车,以图灭我,再霸西域,其罪五也。此五宗大罪,每宗都是死罪,以罪量刑,最少都应该杀你五次了!本长史念及军民无辜,不忍兵戎相见,所以容你投降,免于杀身之祸,已是法外开恩。下面准备送你去洛阳居住,安度余生,这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咋还存非分之想?”
西域有句谚语:核桃天生是砸着吃的。尤利多就是一颗核桃,被班超这么一砸,立马老实多了,乖乖住在汉军看守的房子里,等待白霸就任登位。白霸是被匈奴所杀的前龟兹王则罗的儿子,三岁就被送往洛阳为质子,四十多年来,一直和母亲住在洛阳。班超从疏勒出发前就上疏朝廷,请派人护送白霸回来。但是四十九岁的白霸,已经在中原娶妻生子,也融入了中原的生活,几个儿子都不愿意回来,他走起路来也不是十分麻利,加之朝廷对收复龟兹后的西域寄予希望,廷议重建都护府,在他来回磨蹭后,已经进了冬月。班超当天就安排白霸登位,总理国事,同时让护送白霸的使者,将尤利多带回洛阳。
白霸这个人,虽然还是高鼻梁、凹眼窝、蓝眼珠子,但是洛阳话说得比班超还标准,思维方式和行事做派都有洛阳官宦的风格。他对班超一再推荐他接任龟兹王,很是感激。登位大典后安排宴会,招待护送他的官吏,犒赏汉军,酒席上与班超交谈甚欢,而且宴会结束后,还要与班超同榻而卧。班超笑言:“我的鼾声比雷声还大,你就是不怕打雷,也得掂量掂量。”白霸说:“权当是在耳边击鼓,还能响到天上去不成?”两人遂同榻而卧,谈兴甚高,白霸越谈越觉得班超是西域人,班超越谈越觉得白霸是洛阳人,他们不时哈哈大笑,一直谈到太阳升起。
班超伸伸懒腰,洗把脸,眼睛涩涩的,一起床就感叹年岁不饶人,再不敢这么熬夜了。白霸喊妻子泡茶,昨天刚获得王妃头衔的女人,迅速搬来一个小巧的茶具和一套褐色的陶瓷茶具,入茶、洗茶、暖杯、泡茶,恭恭敬敬地献茶,一看就是茶艺老手。班超端起杯子闻了闻,有一股兰花的馨香,直沁肺腑,感叹十多年没尝到这么地道的安溪茶了。王妃说这是经过摇青制作的,回来时专门买了一些,走的时候给长史大人带上一包。
她连摇青这么专业的制茶工艺都知道,不由得让人对其刮目相看。这个女人是生在洛阳的波斯人后裔,一口洛阳官话,把你说成“恁”,自称为“俺”,一头金发,很是飘逸。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与班超临走送给水莞儿的项链有点儿像,一下子勾起了班超浓浓的乡愁,他想起九六城那所院子,不知妻子、儿女们在忙些什么。
一会儿,厨师端了一盆羊蹄胡辣汤,热气腾腾,胡椒香味浓郁,伴有一种豌豆的清香。还有一壶牛奶,一盘热馕饼,一盘胡萝卜凉拌葱头,半是汉风半是胡味,极对班超的口味。他品罢浓郁的香茶,又吃上久违的胡辣汤,心里那个美,把一夜的困倦全都撵到乌虚国去了,不由得羡慕白霸会生活。
然而,他与白霸在治理龟兹的理念上,并不完全一致。龟兹被匈奴人奴役的时间太长了,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白霸自小生在洛阳,对汉朝的法律比较熟悉,回来以前也先后拜访了三公九卿,想在龟兹全盘照搬汉朝的治理手段,迅速实行关内的井田制、赋税徭役规制、考试制度、一夫一妻制以及弱化部落实力的乡绅制度,等等,请班超支持他,给予大力协助。班超觉得白霸想大刀阔斧改革旧的社会体系,发展经济,建设一个有生气的新龟兹,想法是好的,但事情须结合实际,循序渐进,一口吃不成胖子,比如考试选拔官吏,一夫一妻制,眼下就很难实行。可是白霸信心满满,甚至有点儿任性。班超也不好过于反对,就任他先试一试吧。
朝食还没结束,韩发带着祭参过来了,请示他就任西域都护的大典事宜。班超笑说:“都护也罢,长史也罢,管的还是西域的事情。这次就不搞仪式了,等都护府重建完成,咱们再大张旗鼓庆贺一下。”班超的升职姗姗来迟,他已经没有新鲜感了。据说在莎车大捷后,朝廷曾想升他,但在重建西域都护府的问题上迟迟做不出决断,所以就一直搁议。这次和平收复龟兹,朝堂终于统一思想,擢升他为西域都护,徐干为长史,让他们师兄弟把西域都护府重新建设起来,随后条件成熟,再派屯田校尉。
西域都护府始建于公元前60年,自第一任都护郑吉,到最后一任李崇,西汉先后委任了十八位都护。李崇失踪后,都护府自然撤销。东汉朝廷在窦固将军的倡议下,于公元74年重设都护府,但只存续一年多,就惨遭毒手。这次复建,已经是第三次了。班超感到责任重大,倒把升官的喜悦,大大淡化了。他虽然还是郡国都尉的级别,但享受郡守的待遇,秩俸中二千石(二千石中最高等级),徐干比二千石。但徐干是他都护府的长史,还是他的副职,不同于他之前独立的西域长史。
按照朝廷授权,大都护班超任命董健、田虑为副校尉行校尉事,祭参为府丞,和恭、甘英为司马,白狐为译侯,均为千石级别,又任命了李兖的朋友杜平、和恭带来的上党人吴凡为千人,以及其他军侯等官吏。白霸犒军,大飨士卒三天。
原来的都护府在乌垒城,距离尚未归顺汉朝的危须、焉耆较近,处在前线,且已被捣毁,再建难度较大。班超带甘英、祭参等人经过一个多月的勘察,决定把都护府建在它乾城。它乾城是一座小城,大约有六个盘橐城大,背靠高山,面朝小河,城内有近二百户人家,一千三百多口人,早先曾是一个部落王治,后来没落了,王府是座城中城,建筑损毁不太严重。这里东北距龟兹王治延城一百来里,西有官道直通姑墨,距离不到四百里,处于两座王城之间。关键是这座小城周围小河小渠交错,水田遍布,易守难攻,只要对水系略微改造,就可形成三面河水守护、一面高山屏障的防御格局,具有较高的军事战略意义。
它乾城的居民以农为主,城中也有农田,但主要耕种都在城外。也有一条商街,充当着周边物资交易中心的角色。原来的部落王府,早被一些居民占用,用来养鸡、圈羊,还有一些用于屯兵的房子,也被老百姓住了,现在都要花钱买回来。班超对负责建设的祭参和甘英说:“凡是能花钱解决的事情,就不是难事,与老百姓打交道,让利为先。”谁知他们遇上一个“钉子户”,在军营里占了二十多间房开妓院,给多少钱都不搬。祭参没办法,禀报大都护,希望与龟兹王府交涉,协助处理。班超想都没想,就说:“王府的事情千头万绪,非万不得已,不用麻烦白霸。”他让祭参找白狐,所有与妓院有关的事情,他肯定有办法。
白狐问妓院的老鸨:“长官下一道命令,不许上你这儿来玩,违者处罚,你还哪里来的生意?”
鸨子一惊:“那可如何是好?”白狐说:“你赶快在城里安静之处找一院房子,趁长官还没改变主意,拿钱搬走。我可以鼓动官兵多光顾,否则就是我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了。”那鸨子看白狐乃知风情之人,又是汉军高官,也就改了主意,只担心她的补偿款还能不能拿到。这个,白狐说他可以担保。鸨子一高兴,就亲了白狐一口,承诺她的妓院向白狐敞开大门,终身免费。
实际上白狐对鸨子的承诺已经没了兴趣,他与鸨子抱作一团,也是一时兴起,完全是满足生理的需要。他此刻想的,是如何与米夏在一起,过稳定的日子,他不想漂泊了。听班超说想分权给徐干,让徐干回疏勒,继续住长史府,协调南道地区事务,代管芦草湖屯田,有重大事情才报告他。大都护这么安排也是事出有因,西域地域辽阔,交通线漫长,于阗一带的王国到龟兹极不方便,要是有紧急军务,往往会贻误战机。借着这个机会,白狐已经向班超提出,想回疏勒帮助徐干,只是还没得到最后的确认。所以,他协助祭参处理完这个“钉子户”,就回到延城,前往临时都护府向班超复命,再一次询问他回疏勒的事情。
班超沉默了半天,突然喃喃自语,又像是对白狐说:“本都护就那么不待见人,老弟兄没几个了,还一个个要离开我?”白狐问还有谁,班超说是田虑,又补充了一句:“田虑的妻子和孩子在疏勒,你又是为了啥呢?”白狐听着,班超是有些伤感,但又怕不放他离开,就直说他也是为了女人,回去是为了跟米夏在一起,他们两人有情有义。
“啥?!”班超乍一听,还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瞪大眼睛,盯着白狐,让他再说一遍。白狐知道班超接受不了,就不再吭气。班超的气不打一处来,想着自己的部下竟然算计起自己的女人,这是啥事情嘛!他被一股无名火冲着脑门,端起尚未喝完的茶杯就甩了过去,茶叶茶水浇了白狐一脸一身,然后狠狠地说:“你敢!”
白狐拨拉一下身上的茶叶,嘟哝了几句,走了。他需要给班超时间,让这位老兄冷静冷静,正视与米夏早已分道扬镳的事实,不要还是一套米夏丈夫的思维。倒是白狐自己,大半生游走江湖,经历了不少事,也看过不少女人,现在黄土齐腰,剩下的日子他想过得安稳些,而且他也确实喜欢米夏,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哪怕辞了班超这边的军职,做回原来的生意人,也无所谓。
班超可不是这么想的。他认为白狐跟了他二十年,出生入死,帮了不少忙,立了好几次大功,颇得他赏识,也给了他千石的秩俸,应该可以肝胆相照了,怎么还能谋他的女人呢?这只老狐狸、大混蛋、不识人敬的东西……他搜肠刮肚,找寻着一切能够用来咒骂白狐的词语。
徐干见他闷闷不乐,提议出去走走,说延城北边不远处有一个克孜利亚大峡谷,很是壮观,也很迷人。班超说那就叫上甘英、韩发,找个向导去散散心,看看龟兹的风景。
克孜利亚大峡谷,是天山余脉的一个山沟,长约十里,由一系列红褐色的巨大山体群组成,历经亿万年的风雨剥蚀,山洪冲刷,鬼斧神工般打造,使得山体波澜起伏,时而突兀,高耸入云,时而断裂,俯身接地,雄伟壮观,满山透红,群峰尽染。由于山大沟深,谷道蜿蜒,寂寥幽静,极少人迹——普通人家成日忙于生计,恐怕也没有游山玩水的念头。
冬月天寒,峡谷内却很暖和。但见泉水叮咚,汇流成溪,流出山口进入龟兹河;红柳丛丛,鸟雀啾啾,说话时回音反复。谷道左侧峭壁上,有一排山洞,住着几个和尚。有一个光头老僧,自称来自天竺国,正用五颜六色的石粉做颜料,往墙壁上画画,绘的是佛经故事。人物都很丰满,面目慈祥,衣服也很长,就是袖子比较短,与汉人有别。
几个人同老僧聊了一会儿,韩发上了布施,然后一行人下到沟底,继续往前,走马观景。到了尽头,突然马头一抬,前蹄腾空,嘶鸣起来。韩发眼尖,发现有几个病人无助地躺在地上,一个个蓬头垢面,病得快要死了。旁边的山洞里,白骨累累,一股恶臭。有两个还张嘴吐气的,年纪似乎并不大,问了半天,也吐不出半句囫囵话。向导说,当地有几个部落的人耻于病,得了病要是很快看不好,就不愿让家人看见他们痛苦的样子,跑到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自己死掉解脱。据说这一习俗源于骆驼,那些老骆驼在来日无多的时候,往往会悄悄离开驼群,孤独地死去。
“这不行啊,咱不能看着活人等死!”班超感到吃惊,看徐干也是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们给那些将死之人留了一点儿吃的,回头找到老僧,请他设法救治。老僧为难地念了阿弥陀佛,说:“世间万物,皆尊自然,命数天定,就是无量寿佛,怕也回天无力,况小庙香火,仅够维持僧人温饱。”班超听了,也不和他多说,即令韩发先行返回大营,找几个人带医官来,看能救治的,带回去救治,总归人命关天。他思忖这种习俗与其说是源于骆驼,还不如说是受制于落后加愚昧——经济落后,文化落后,医学不发达。匈奴统治龟兹这些年,重取轻养,当地经济没有得到多少发展,税负却是年年增加,这是现状。
班超突然告诉徐干:“都护府的落成大典不搞了,省下的钱用来给穷人治病。”徐干赞同治病救人,却不赞同都护府悄没声开张。班超笑说:“我是都护,我都不在乎,你一个长史,还计较个啥!回头咱们派些人分头找找,看看有多少这样的等死者,让咱们的医官给治疗,能救一个算一个,这都是积德行善呢。”他不是作秀,也不是境界有多么高尚,就是朴素地认为,人的命最重要,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言死去。他还想等搬到它乾城,干脆派几个医官下乡去巡诊,免费给老百姓诊病治病,顺便让群众以后别再干傻事,那才是功德无量呢。
回去的路上,班超嫌徐干一直跟在自己后面,说句话还得拧着脖子,笑他没学过与人并马同行。徐干尴尬地笑笑,说道:“上下有别,哪敢与大都护并行!”班超说:“你就不要作难了,咱俩师兄弟,又没有外人,哪里这么多穷讲究!当年你陪我上洛阳闯明帝的大殿,谁想过有今天的光景。”徐干看师兄情绪不错,就在马上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班超让徐干过了腊八就回疏勒去,在那边过春节,节后就着手备战,让董健加紧训练,就是和恭那里的屯田官兵,也要做好出征准备。同时要及时通知南道各国,他想在下半年拿下焉耆、危须,实现西域的全面统一,也不枉朝廷对他们兄弟的信任。徐干问还有谁和他一起回去,他故意不提白狐的名字,怕刺激师兄。班超半天没说话,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才说让白狐和他一起回去。说他也想开了,米夏还年轻,他已经对不起一个了,就不要再对不起第二个,随他们去吧!
这位老兄,想是想开了,但没完全想明白。汉代是允许女人再嫁的,而且那时的男女关系也比较随性,没有后来那么多人为的藩篱。米夏早与他分离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干涉人家的私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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