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传-处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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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雨淅淅沥沥,几乎下了一天,都护府上下都很兴奋。班超到西域二十年,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夏雨,感觉龟兹的气候与疏勒多少还是有些不同。次日放晴,朝霞映照着修葺一新的它乾城,给城墙涂上一层橙红,那高高凸起的城楼、箭楼,乍看就像昂首挺立的士兵。树叶被雨水洗干净了,路上的浮土变成泥泞,空气一下子清新了许多,仿佛人的嗓子也滑润了,眼睛和鼻腔也没有那么干涩。

    班超破天荒没有在清早打拳,他带着祭参、韩发出城往田间地头闲转。麦子已经扬过花,田野一片翠绿,只有水流漫过渠沟河汊,与阡陌交织出网状的浑黄。一只癞蛤蟆从麦田里爬出来,龟缩在路边晒太阳,一点儿也不在乎眼前的将军。韩发嫌它丑陋,准备用脚去踢,被班超拦住了。

    班超说:“世上的物种,千姿百态,不能因为看着不顺眼就欺负它,人家又没惹咱。”祭参说:“没惹人而被欺负的事多了去了,又何止一个癞蛤蟆?就说匈奴人吧,你不在草原放你的马,好好的,老想往中原抢掠,欺负汉人。现在好了,北匈奴灭了,南匈奴想借势坐大,窦宪将军又立了一个右谷蠡王于除鞬为单于,住在咱们曾经住过的蒲类海牵制他,来自北匈奴的欺负应该是结束了。”

    班超点点头,说:“你小子真会借题发挥。”几个人议论了一阵窦宪大军的功绩及影响,就准备回城朝食,还没进门,看见兜题慌慌张张下马,一头的大汗。他报说西北部的两个部落联合造反,龟兹王亲率三千大军去镇压,这会儿该出发了。事情突发,着实意外,但班超很镇静,他留兜题一起吃饭,继续询问详情。兜题还没走,俱毗罗王的儿子又来了,说他们受不了白霸的新政,要独立,请求都护府支持。班超听了两个人的详述,看了下地图,不紧不慢地喝完杯子中的茶水,让两人一起跟他走。韩发问要不要带兵,他说不用,只把祭参和田虑叫上,带几个卫士就行。

    俱毗罗城在它乾城的北部,两城中间横亘着一座天山支脉——却勒塔格山。那里是一个盆状的山谷,北、西、南三面环山,只有东边一个出口通向山外。盆地内雨水比较丰沛,与龟兹不属于同一种气候。在它的西边,是另一个部落阿悉言城。两个部落加起来就四千多人,居民少部分在平原放牧,大部分在山里从事矿产业。山上有好几个涅石矿,还有霞石(烧制陶器的原料)和宝石(盐岩)。

    班超不久前视察过那里,对那一带印象很深。他当时是带着几名医官去的,目的在于宣传科学观念,增强人们与疾病抗争的意识。都护府在年前曾派出好几支小分队,往各处犄角旮旯搜寻奄奄一息的病人,共救活了一百多人。那些获得第二次生命的人特别感激,把医官视为神医,更把新来的都护当成天神的使者,有的抱来公鸡,有的送来蜂蜜,还有窖藏的西瓜,班超一律拒收,婉言相劝。他看那些来访的老者一脸慈祥,跟他的年纪差不多,有的还比他年长,就请他们一起用餐,同他们坐在暖和处晒太阳,东拉西扯论家常,处得跟老朋友一样。那些人回去后,逢人便说大都护如何好。从二月开始,他又带人往一些部落视察,熟悉情况,顺便带医官为居民免费诊病送药。所以,他也认识俱毗罗的部落王乌麦,还品尝过他家的清炖羊羔肉。

    龟兹的军队要去俱毗罗城,必须经过它乾城东北二十来里的一个山口,班超准备在那里等白霸。果不其然,班超坐在路边的小山坡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全副武装的龟兹大军,浩浩荡荡地过来了。走在前面的白霸一身戎装,远远看见班超,一脸惊奇,赶紧停住部队,上前打招呼,说他准备平定了叛乱再禀报呢,不想大都护这么快就知道了。班超冷笑了两声,说:“龟兹王好威风啊,走在队伍前面,还真有大将军的气势。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霸下马过来,发现了兜题,嫌他嘴长。他被班超拉到路边,说:“今天要不是兜题来报,龟兹王你要惹大麻烦了。”白霸一头雾水,颇为不解,说:“大都护当年在疏勒也曾平叛,对分裂分子决不手软,我正要借平叛立威,怎么就会闯祸呢?”班超说:“龟兹王少安毋躁。王国内部闹事,宜抚不宜剿的。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军队。再说你也不问青红皂白,大军一剿,肯定要死人,死了人就会埋下仇恨的种子,仇恨的种子迟早会发芽,随时还会再闹,你再镇压,如此反反复复,仇越结越大,可能就不光是闹一闹的问题了。除非你将人杀完,直接当个暴王。”白霸还是不能释怀,觉得那两个部落也太不给人面子,他登位还不满半年,就闹独立,如不杀一儆百。其他部落都来仿效,龟兹还是龟兹吗?

    白霸显然是在洛阳将逍遥日子过久了,缺乏官场历练,缺乏对他所管理的这块土地的了解,更缺少一方人主的胸怀,没学会治人治心,明显是意气用事。他所实行的新政,照抄照搬关内的模式,有些明显脱离实际,比如他实行的考试选官制度,在底下的部落就遇到极大的阻力,那里没有人认识汉字,匈奴人也没搞出一套系统的文字来,部落王想用人没法用,王府派给他的人他不见得喜欢。

    班超一开始就不完全同意白霸的施政方针,只是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想让他试试看。试行几个月,果然碰壁,这也就到了调整的时候了。他想一时与白霸说不清楚,让白霜先罢兵,跟他走一趟,要是解决不了,都护府帮白霸一起打。白霸就是有多勉强,也不能不顾及大都护的面子,就让都尉把部队带回去了。

    班超敢这么说,是他有底气。他们一路纵马疾行,七八十里路一个时辰就到了。部落里正组织男丁,打算占据一切有利地形,抄刀执矛,严阵以待,就连西边阿悉言部落的人,也赶来援助。俱毗罗王乌麦远远发现来人很少,只有几十个,当下就疑惑起来,近了又看见他派去都护府报信的儿子,竟然接来了大都护,与大都护并马而行的还是龟兹王,就愈加不明白了。直到班超笑着同他打招呼,说:“龟兹王听说你家清炖羊羔肉特别好吃,特请本都护带他来品尝,你俱毗罗王该不会关门谢客吧?”

    乌麦虽然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清楚龟兹大军没来,今天的仗是不会打了,而且大都护笑呵呵的,也不会看着龟兹王跟他打仗,就赶紧从城墙上跑下来,开了城门,跪拜大都护。班超看他不拜白霸,也没勉强,就跟他来到一座清静的院子。进门的葡萄架上已经爬满藤蔓,墙边的桃杏树上,个别的杏子已经有点儿发黄。

    趁着乌麦与他的人交流情况的机会,班超与白霸在杏树下寻找能吃的杏子。不一会儿,乌麦跟过来,拿起一根细木棒,往杏树的高头敲几下,那几颗半黄的杏子就掉下来了。白霸一尝,酸得倒牙,班超却咬着吃了。他有从小吃醋的基础,自然是不怕酸的。乌麦说:“等黄透了我专门给大人送一些,想必一路渴了,先吃个西瓜吧。”

    乌麦切西瓜的技术相当娴熟。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切下一头,然后磨几下刀子,转着圈在西瓜上划拉几下,西瓜就变成一牙一牙的,摆在葡萄架下的方几上。西瓜是去年窖藏的,放的时间长了,又凉又甜,甜得有些发腻。班超问白霸:“在洛阳,能否吃到如此甜蜜的西瓜?”白霸直摇头,说:“咱俩整个翻个儿了,你是我,我是你。”班超直笑,看见院子中间的馕坑,就对乌麦说:“把你家馕坑借用一下可否?今天的清炖羊羔肉不吃了,你帮我选一只一岁的羊娃子,我要在你这里烤一只全羊,让龟兹王见识见识,本都护在西域二十年,不是白待的。”

    乌麦马上变得一脸诚恳,说:“大都护能来,我这里角角落落都照亮了,哪能让大都护动手呢,我这就安排杀羊羔,烧馕坑。”班超执意要自己烤,净了手,系上围裙,等大师傅褪净羊毛,他就上手入味,抹调料。他闻着大师傅端来的调料味有点儿淡,就让人多加一些细辛,说要烤于阗的风味。乌麦帮不上忙,只好围着班超打转转。班超悄悄说:“你还不把你那朋友阿悉言王叫来,一会儿咱们吃,让人家看着流口水吗?”乌麦说人都撤走了,阿悉言部落的人也回去了。班超说:“这可不好,你去叫他吧,就说本都护请客。”

    烤全羊的乐趣,很大程度在于羊肉入坑之后的等候。这期间大家尽可说笑话,逗孩子,从坑盖开始冒气就可享受独特的香味,一点儿也不浪费时间。乌麦的家人不是第一次见班超了,也不外道,扯了毡子往馕坑周围一铺,端上瓜子果盘和奶茶,班超还真像个主人似的招呼白霸。等到馕坑的盖子打开,一股浓郁的香味迅速散开,满院都是香喷喷的。乌麦也拉着阿悉言部落王回来了。他愣愣的,也就三十来岁,去年父亲去世,他刚继承的部落王位。班超让大师傅帮着出坑装盘,洗了一把桃叶做铺垫,说是结合了洛阳的一个民俗,初夏驱邪。然后先割了一小块肉,递给主人的小男孩,乌麦已经受宠若惊,赶忙与他朋友一起跪拜。班超又割下一块递给白霸,请他品一品,看到底是什么滋味。

    白霸对班超的这一系列动作,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打心里佩服,班超已经很好地融入了西域社会,熟稔西域的民俗,烤全羊很好吃,至于是不是纯正的于阗风味,他也没尝过,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吃好喝足之后,班超在馕坑边说:“新国王励精图治,是干大事的人,也是想尽快把龟兹带到好日子、富裕日子上去的人。你们两个部落,都是龟兹比较富裕的地方,二位部落王可要好好配合,维护国王的权威呢!大家对国王的法规命令,一定要坚决执行,至于执行中有啥问题,也可以随时反映嘛,怎么能动辄就闹独立呢?要是你部落底下的村子也闹独立,不想归你管,你们怎么办?”

    不等乌麦开口,那阿悉言部落王就说:“一个男人娶一个女人,就跟天天吃烤馕一样,会烦的;要是一天烤馕一天拉条子嘛,就没有那么烦了;要是再一天抓饭,或者来只烤全羊,那就更好了。”听了他的话,班超忍俊不禁,夸他说得形象,饭是要变着花样吃,不错,又说他记得汉朝的法律是,一夫一妻,纳妾不算。说着,给白霸使了个眼色。

    白霸会意,马上接着说:“谁说只许娶一个女人了?咱们规定是一夫一妻,你再娶别的女人,那都是纳妾,不算妻子。”原来新王给了妻子较高的地位,小妾不能叫妻子,大家一听也就哄然大笑,如释重负,把这事情翻篇了。

    白霸的聪明的确不是一般的,见班超今天给他搭了一个下坡的台子,意在纠正他不切实际的政策,马上举一反三,主动解释道:“王府有王府的考法,部落有部落的考法,不是只考文化一种,你也可以考摔跤,也可以考骑马,还可以考采矿,关键是要考,程序要公开,是把有能力的人选上来,让别人服气。”他这解释进一步打消了部落王的顾虑,俩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赶紧起身,跪下给白霸磕头,说他们冒犯了龟兹王,请龟兹王治罪。

    班超一看目的已经达到,就借故干活干累了腰疼,要到外边转一转,让白霸和两位部落王好好沟通。白霸的心情由阴雨转晴天,让二人起身落座,说了许多新政方面的事,又问了一些当地的人口经济等情况,强调以后加强上下沟通,等到班超再次进来,几个人已经谈笑风生,显得很亲热了。

    回去的路上,白霸与班超并马缓行,他从心里感谢大都护帮他化解了地方危机,十分敬佩大都护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班超一高兴,就喜欢捋胡须,这时又捋起来,说:“我也不是有多大能力,主要是跟这里的人打交道久了,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做不成。龟兹王关键是不太了解实际情况,要是多下去走一走,知道底下人怎么想,要什么,你制定的法规就没有那么大的阻力了。”白霸不断地点头,诚心邀请班超到王府住一段时间,帮他分析,就治理龟兹的法规再行斟酌。

    班超痛快地答应了,并向白霸介绍了高子陵。白霸说有此高人,理应尽快去接。班超建议让兜题去,说他当过疏勒王、尉头王,用好这个人,就能拥有一大片人脉。说着,他转身问跟在后面的兜题,愿不愿跑一趟于阗。兜题马上跟上来,说:“大都护只管吩咐,无有不从。”班超说:“你是龟兹王府的右将军,我哪里能调动,是新王派你的差。”兜题马上转向白霸说:“那也是唯命是从。”白霸笑了,说:“你兜题真是福大命大,遇上大都护了,几抓几放,要是换个人,咱们怕也是见不着的。”

    太阳已经移动到身后,天气仍然很热。突然有一道烟尘从后面追来,卫士们马上集结到后面,拔出刀剑,以防不测。及至烟尘近了,有人大喊着“大都护,等一等!”从马上跳下一对青年男女,跑到班超马前,纳头就拜。班超一时不明就里,让人扶起,询问情况。小伙子说他本来快病死了,是大都护在大峡谷找到他,派人救了他。现在他在山上开矿,本来过几天结婚,听说大都护来了俱毗罗城,就想将婚期提前到今天,请大都护给做个见证,不料仓促准备,耽误了时间,前往俱毗罗府上拜恩人,去晚了,这才骑马拼命追来。

    这桩婚事对班超有着特别的意义——一个跨在阴阳两界之间的人,被他拉了一把,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都娶上媳妇了,这让他感到特别高兴,觉得救人一命,的确胜造七级浮屠。他详细地问了小伙子的名字、住处,又让他们小两口拜见龟兹王。末了,俩人一起给新娘子蒙上盖头,接受了他们敬上的喜酒,又让祭参拿来一包钱币,送给小伙子,说是他和国王的贺礼。小两口千恩万谢,恋恋不舍地离开。白霸的眼睛瞪得老大,心悦诚服地说:“大都护,我应该向你学的东西多着呢。”

    白霸的话是不错,这个人也确实勤学好问。他把班超请到王府小住,整天一起讨论问题,有时也一起下去视察。等到五月底高子陵到来后,有一天乌麦来送大白杏,白霸竟然说:“你这杏子本王不白吃。我在洛阳有个朋友,是个做陶器生意的,过些天就来,你可以和他立约,把你的霞石卖给他,可以挣好多钱。”乌麦感动得不行,说不知该如何感谢大王。白霸说:“你按规定交税就行,这也是我这个国王分内之事。”

    班超见白霸想问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很高兴,借机脱身,回到都护府。其实他要筹备焉耆之战,不能再分心了。祭参做的计划是发汉军全军,加龟兹、姑墨和疏勒,组成三万大军,从西边逼近焉耆,调鄯善和车师出兵三千人,从东面配合,一举拿下焉耆,顺便解决跟着焉耆王跑的危须和尉犁。于阗和莎车等国的军队,路途遥远,就不用调了。

    班超认为可行是可行,但于阗王是个要强的人,他已经让高子陵带了话来,西域的最后一战,不让他参加,肯定不行;还有且运,说大都护为光复莎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焉耆他也不能袖手旁观。因此,这场战役也不能光算经济账,要考虑政治影响。他准备让龟兹少出一些兵,同时建议白霸裁减一部分兵员。龟兹拥兵两万,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尤利多时代主要是为了控制别的王国,现在有都护府协调,没有这样的需要了。裁减的人员还可以去开矿,用一包包石头换回一包包金钱,何乐而不为?

    然而,到了六月中旬,班勇突然跑回来,都护府的一切筹谋都被打乱了。已经长得与父亲一般高的班勇,不但没给父亲带来任何喜悦,还带来一系列极坏的消息:大将军窦宪被诛,同党门徒被究,连累班固被害,风传还要查办班超。而且只过了几天,受朝廷指派的凉州刺史胡正,真的带人住进了都护府。

    汉朝的州刺史官虽不大,秩俸只有六百石,但权力很大,说弹劾谁就弹劾谁。他们一来就找班超“了解情况”,白天也问,晚上也问,干扰得班超什么事情也干不成。明摆着拿窦宪帮着解决配妇的事为突破口,想把班超扯到窦宪的同党里查办。班超知道这些人不好惹,央求他们过一段时间再查,告诉他们他眼下正忙着筹划收复焉耆的战役。

    胡正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踌躇满志,一心想查个出大案要案,好邀功请赏,升官发财,至于国家安全,民族兴亡,西域光复,丝绸之路畅通与否,不是他考虑的事情。这些人折腾几天下来,似乎发现了蛛丝马迹,说班超能否当这个都护都两说,还想什么打仗。班超无奈,只好退让一步,说自己配合调查,让他们不要再干扰制定作战方案的祭参。谁知他们非但不听,还把刚从前线侦察回来的祭参禁锢起来,说他是勾结窦宪的当事人。班超受此打击,又加饮食不当,一下子病倒了,大热天发起了高烧。医官想了很多办法,好几天退不下热去。刺史胡正一帮人还认为班超装病,继续叨扰。

    浑身滚烫的班超躺在炕上,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在他看来,窦宪在漠北一战定乾坤,一举消除了自汉高祖以来几百年与匈奴媾和的耻辱,取得了汉武帝四十年对匈奴作战不曾达到的战果,实现了光武、孝明、孝章三代皇帝的夙愿,从此奠定了中国北疆的新格局,开创了中国边疆统一和中华民族融合的新进程,其功绩远在李广、霍去病之上。可是,当朝的很多人及后来的史家,都以窦宪先前劣迹斑斑为由,故意淡化甚至抹杀窦宪的历史功绩,回避他对中华民族的伟大贡献。这是中国传统文化里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不实事求是等糟粕的集中表现。

    所以,范晔在《后汉书》中鸣不平:“卫青、霍去病资强汉之众,连年以事匈奴,国耗太半矣,而猾虏未之胜,所世犹传其良将,岂非以身名自终邪!窦宪率羌胡边杂之师,一举而空朔庭,至乃追奔稽落之表,饮马比鞮之曲,铭石负鼎,荐告清庙。列其功庸,兼茂于前多矣,而后世莫称者,章末衅以降其实也。是以下流,君子所甚恶焉。夫二三子是之不过房幄之间,非复搜扬仄陋,选举而登也。当青病奴仆之时,窦将军念咎之日,乃庸力之不暇,思鸣之无晨,何意裂膏腴,享崇号乎?东方朔称‘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信矣。以此言之,士有怀琬琰以就煨尘者,亦何可支哉!”

    窦宪被杀,完全是朝廷的权力之争,或者说是和帝刘肇这个偏执的皇帝,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欲杀窦太后而不能,转灭窦氏的恣意所为。在金微山大捷后,窦宪一再谦让不受封爵,但将跟他作战的有功之臣,都提拔到比较重要的位置,比如郡守、京中各营的校尉等,说起来也是论功行赏,兑现了他当初的承诺,何况他当初遴选的官吏,皆为朝中的精英。

    可是这样一来,形式上是朝廷大多成了窦家的人,朝廷上甚至一时风传只知有大将军,不知有皇帝。这也就是一种讥讽的说法,窦宪远在西凉,又没挟持皇帝,怎能片云遮日呢?一帮没有什么建树的官吏,对窦宪未提拔自己心怀不满,纷纷与宦官勾结,在和帝面前挑事,说出窦太后如何残害其母梁贵人的种种残酷,又虚构窦宪准备谋反,要废了他这个小皇帝等等。

    和帝刘肇只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心智上还不健全,他也不会想,窦宪已位极人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把自己的人都安排好以后,就常驻凉州享逍遥,不太过问朝中琐事了,再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他那个帝位,引起天下大乱,有何意义?小皇帝只是恐惧得要命,怕死。为了活命,就得想办法诛灭窦宪。而他哪里有什么办法,身边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看见小黄门郑众正带着几个太监浇花,想这个管理后宫花园的钩盾令与他玩得挺好,帮他抓过蝈蝈,逮过鸟,还时常弄些宫外的小玩意儿逗他开心,就把郑众叫来问他想不想荣华富贵。

    世人皆求富贵,哪有不想的?当太监的遇上皇帝引为心腹,就是铤而走险,也在所不惜了。从来风险越大的事情,回报也就越高。刘肇说:“只要你帮我,事成之后让你当大长秋。”大长秋秩俸二千石,但地位远非三公九卿能比,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随时都可以狐假虎威,传达圣旨。二十八岁的郑众当下就跪倒在地,表了忠心。这个浇花剪枝的郑众也确实厉害,他先从宫外找来前朝惩处外戚的资料,以为效法,然后就出了一个诛杀窦宪的连环计。

    这天早朝之后,和帝就跟着窦太后来到长秋宫。窦蕊很奇怪,皇帝不回自己住处,跟着她干啥?不问还罢,一问和帝就哭上了。窦太后一看和帝眼泪长淌,怜悯地说:“这孩子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谁知刘肇边哭边说,他是为大将军窦宪伤心,早朝有人奏边关之事,让他想起大将军平匈奴,为国家立下了旷世之功,应该好好享受人生了。可是他现在年事渐高,还住在西凉那荒僻的地方,忍受朔风沙暴,当外甥的实在于心不忍。窦太后一听不免动容,想皇帝这么体恤大将军,大将军没白为社稷操劳一场。可是,他自己不想管朝中的琐事,就喜欢在西凉躲清闲,也只好由着他吧。

    刘肇一听太后这么说,哭得更厉害了,说:“先帝临终将孩儿托付给大将军,他却躲得远远的,朝堂这么多事情,孩儿哪里能理得清,见天让那些大臣欺蒙,也未可知。不如请大将军回来主持朝政,孩儿可专心学习,聆听大将军教诲,将来自己断事,也就有了分寸,太后也不用那么辛苦操心。”

    刘肇先说窦宪受了先帝托孤,对他有辅助的责任,再说朝堂复杂,需要窦宪这样的人压阵,最后还摆出一副虚心孝顺的样子,不由窦太后不体谅他的苦衷。这还不算,他又请窦太后下道懿旨,与他的诏书一并送到西凉,使得窦宪不得不从。

    刘肇按照郑众的策划,一步步将窦太后设计进去,又派蔡伦亲往凉州宣召,以示重视。窦宪根本想不到乳臭未干的小刘肇还能和他玩计谋,就带着女婿和近吏高高兴兴回朝了。等他一到洛阳,郑众就坐着皇帝的御驾,利诱并策反了窦宪提拔的卫尉,然后软禁窦太后姊妹,由他拿着和帝密令,突然将窦宪家族全部抓捕,统统杀害。由此可见,军事政变有时候并不需要动用多少军队,关键时刻用对一个人,即可大功告成,这个人也未必身居高位。

    郑众灭了窦宪,和帝如约封他为大长秋,并把从窦宪手里夺回的朝廷决断大权,全部委托给他。没过几天,干了大事的和帝,选了曾祖母的娘家人阴氏为贵人,郑众又把权力分一部分给阴氏的兄长。这也就是左手换右手,和帝自己并没留下什么。郑众是个阉人,心狠手辣,又撺掇刘肇斩草除根,将朝中窦宪的亲信和窦宪提拔的人,或杀或徙,铲除干净。一时间勾连牵扯,大半个朝堂空缺,死了一千多人,东汉一些有能力有才华的官吏,多半废了。

    班固是个很背的人,半生官运不佳,本来在家为母守孝,与窦宪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就因为才华出众被窦宪征召,因忠废孝,跟随大军讨伐匈奴,几番奔波,立了功勋,好不容易补了个中护军的缺,跻身二千石之列,还没领上一年的俸禄,就被免官。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遇上时任洛阳令落井下石,因为班固家的车夫曾经冲撞过他,就将六十岁的大文豪以窦氏余党的罪名缉捕入狱,活活逼死。

    草草安葬了伯父之后,班雄得悉有人说父亲与窦宪过从甚密,上奏弹劾,即打发弟弟班勇秘入西域,请求父亲班超上疏为自己辩白。班超异常伤心,感叹忠臣报国之难,难于上青天。

    你在前方殚精竭虑,出生入死,他在后面寻瑕觅隙,暗箭伺候。自古国之不幸,小弱登基,辅臣专断,自有私利,天下岂有大公无私者乎?民之不幸,战乱灾祸,饥馑所迫,盗匪四起,田畴难立空腹道德。一旦矫枉,大多过正,表象为本,清党划线,全不顾忠奸德才;权力之斗,伤国亡人,又与社稷民生何干?

    班超心中愤愤,赶紧打发班勇回去,以免落下私下密谋的口实,甚至没有顾上过问他是否见过母亲。

    班超不知道,不声不响的田虑,早都憋着一肚子气。这个出身西羌的将军,人仗义、爱朋友,不太关心官场的事情,却自有他辨别是非的标准。他想这东汉朝廷杀了窦宪,又来整班超,总是跟功臣过不去,就不是什么好朝廷,给这样的朝廷卖命,还不如回西羌放羊去。临走之前,他领了几个士兵,把胡正和他的四个爪牙,统统往马背上一架,一口气往沙漠腹地跑出一百多里,让亲兵回营报信,说他不干了。

    田虑走后,被刺史招呼来看管祭参的士兵,马上放了自己的长官。祭参担心田虑意气用事,真把那帮小人晒成肉干,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不但帮不了班超,反会授人以柄。他急忙跑到都护官邸,偷偷叫出照顾班超的甘英,让他去追田虑。甘英秘密叫了几个人,骑上快马就跑,与田虑和他那几个士兵先后相遇,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番苦口婆心,总算劝住田虑,然后两队并作一队,往沙漠去接刺史。

    这时候,那几个人已经被烈日炙烤得快要渴死,跌跌撞撞寻找马蹄印,试图走出沙漠。看见有人来救,一个个倒下就拜,哀求救命,说他们只是例行公事,想早日向朝廷交差,并无加害班超之意。甘英让士兵给他们水喝,笑说:“田校尉带你们出来,是想让你们体会一下西域的艰苦,没有别的意思。想当年我们三十六个人跟着大都护闯西域,烈日下行军是家常便饭,热死骆驼的事情也不少见,到现在剩下的就我们几个人了,希望刺史大人能体谅,西域能有今天的局面,的确千难万难。”

    胡正马上唯唯诺诺,赶紧奉承班超,称赞汉军在西域取得的成就,还对自己的过错连连道歉。甘英觉得怪怪的,这些不可一世的小人,嘴咋一下子都跟抹了蜜似的,尽说好听的,无意间发现刺史同他的助手挤眉弄眼,突然明白人家使的是缓兵之计,回到都护府一定会和他们算总账,而拘禁朝廷命官的罪名一旦坐实,那就是杀头的下场。

    甘英向田虑使个眼色,提议先找沙漠边缘一个小镇,等太阳偏西,热浪略减再行路。胡正等人晒了好长时间,刚才补充的水分明显不够,早已饥渴难耐,自然同意。吃饭之时,甘英与田虑借如厕之机定下计策,要给自己洗脱罪名。进城时天已擦黑,两人一齐出手,将刺史和他的助手全部打昏,悄悄送入妓院……

    半夜之时,胡正等五人光着屁股,跑到都护府门前,求门吏放行。门吏看他们拿不出腰牌,置之不理,见他们躲在门洞,瑟瑟发抖,也不撵走。天明之后,甘英借故到门口,发现胡正等人的狼狈相,心里乐呵,却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当着几个早起看热闹的人的面,询问怎么回事。胡正羞惭满面,只求快快进门,让他什么也不要问了。

    甘英怕一会儿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影响太坏,就让门吏赶快开门,还故意骂他们有眼无珠,竟把刺史大人挡在门外。正演得入戏,妓院的鸨儿领着几个人来了,怀里抱着刺史等人的衣服,指着鼻子骂他们说话像放屁,说好天不明就拿钱来赎衣裳,等半天不来,还得让她们自己来讨。甘英赶紧赔话,让人拿钱,换回胡正写的凭据和衣裳,帮着穿戴起来,看着他们灰溜溜地跑了。

    胡正吃了哑巴亏,心里恨得咬牙,却被甘英拿着把柄,又不敢出声,没奈何解除了祭参的禁锢,但要求随叫随到。接下来他就缠着甘英要他们的污点凭据。甘英说那是一大笔钱赎回的,要做账,谁要拿走就得拿钱顶,或者他们给都护府重新写个借据。刺史本是清水衙门的官,哪有这许多钱,碰了头,又转求班超。班超的烧略退,只听刺史说嫖娼忘了带钱,丢了人,还请他给捡回点儿面子,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文章,叫来甘英询问。甘英也不说他与田虑的事,只道:“刺史嫖娼不给钱,影响很坏,可能是他们借着手握参奏大权,在关内吃白食霸道惯了,到了西域还这么为所欲为。朝廷拨给咱们的钱是有数的,也不能让他们用咱们的钱嫖娼不是,依下官看应该报告朝廷,让皇帝给他们解决。”

    班超发出生病以来难得的一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如何设计的我不管,总之那钱就你出了好了,凭据还给人家,年轻人还要前程呢。”甘英不愿意,嘟哝半天,最后自认倒霉。哪知刺史这些人都是属变色龙的,一拿到污点凭据就变了脸,竟然大声斥责班超,说他怕罪行暴露,派部下加害刺史,威胁要立即上奏朝廷,弹劾班超。而且要传令白霸,让龟兹王派人保护他们。

    白霸与高子陵刚刚视察回来,听说刺史竟然直接向他下令,却是好笑。倒是好久没见班超,不免想念,就与高子陵一起来到都护府。看见班超病恹恹的,忙向医官打听病情。又听田虑说是被人找事,心下就明白了。白霸见了胡正,说:“朝廷的事,我作为龟兹王无权过问,但像大都护这样对朝廷忠心耿耿、有着雄才大略的官吏,在大汉朝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你小小六百石的刺史,竟敢给本王下命令,既是违制,也是自不量力,岂不知大都护是代表朝廷的?别说本王没有责任保护你,就是都护大人依军法处置你们,那也是应该的,正人先要正己,本王在洛阳待了四十多年,见过吃饭不给钱的,还没见过你们这样的无赖。”

    胡正被白霸这么一恶心,脸色通红,此后再未张狂,甚至还有些毕恭毕敬。为此,胡正临走时,班超还设宴送行,客气地说在龟兹期间要有啥不开心,请多多包涵。可是仅仅过了两个月,胡正就杀了回马枪,带着廷尉府的人拿祭参来了。班超非常震惊,心想整我就整我吧,我六十岁了,自忖对得起窦固将军的提携,也对得起大汉朝廷给的这个都护身份,但祭参不一样,那孩子是个人才,有大能耐的,才四十来岁,正是干事情的时候,整他干啥?他的一切行动都是受我支配的啊!

    廷尉府的人不错,给了班超一封信,是李邑捎来的。原来刺史回到洛阳,马上露出狼的大尾巴,直接向朝廷上奏班超有两宗大罪,一是与匈奴有私情,对兜题三抓三放;二是充当窦宪心腹,敬窦宪不敬朝廷。好在之前朝廷接到了由龟兹王白霸撰写,请疏勒、姑墨、莎车、于阗、拘弥和鄯善等多个国王签名的奏章,夸赞朝廷派出的都护班超颇得人心。李邑也猜出是高子陵所策划,班超未必知情。但这封联名奏章很重要,让和帝很高兴,又听郑众说:“皇上,打仗抓放俘虏的多了,意在争取人心,把私通匈奴这一条直接否定了。配妇的事情,当时窦宪可能觉得事情太小,或者军务繁忙忘记了,未在朝廷备案,就留下了祸端。”但郑众怀疑祭参私自做主,应该与班超无关,和帝就把罪定到祭参头上,这是无法挽回的了,只能等祭参到了洛阳,再想办法转圜。

    作为带了祭参二十年,看着他从一个毛头小伙成长起来的叔父和长官,班超伤心极了,他不能让贤侄代他受过,立即写了一封奏疏,准备加急递送,却被祭参给烧了。这个在班超看来永远都是小字辈的中年人,脸色冷峻,从容淡定,表现出极度的平静。他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帝的诏命,岂能更改?你就是揽了责,我仍然脱不得干系,何苦多连累一人呢?况且大都护乃西域的旗帜,是汉朝的标志,坚决不能倒,你还有收复焉耆的大事要做,就不要在这件事上徒费周章了。我们祭家可能就是遭陷害的命,我父亲祭彤被冤死,现在轮到我了,憾只憾没能帮助大都护打完焉耆这一仗,完成收复西域的大业……”

    祭参被带走了。临走前,他详细汇报了对敌侦察的情况,提醒班超作战时应该特别注意的一些问题,当时连廷尉府的人都感动了。班超更是心如刀绞,他能做的只是请求让祭参沿途见见家人。望着祭参渐渐远去的背影,他下意识想挥手告别,怎奈举了几次,也没举起胳膊,突然浑身无力,腿连身子都支撑不住,像砖垛子一样跌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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