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抽身的时候,班超也喜欢带人到处转转,了解当地的风土民情、俚语故事。这里没有妓院,暗娼很多,却没有明显的标志,都是口口相传,所以常有寻欢作乐的士兵误闯良家。他让董健严格勒令,不得逼良为娼,半年下来,也是相安无事。他最开心的是站在马路边,看络绎不绝的车队、骡马队和骆驼队,那东来西往的货物,南腔北调的吆喝,奇服异饰的打扮,常常让他眉飞色舞,兴奋不已。龟兹、焉耆一通,从阳关到疏勒的路线短了六七百里,货物输送的数量越来越大。已经当了都护府法曹的胡正,每隔两天就做一次统计,然后大概算出每月的增长率,估计照这个势头走下去,天山南路的北道要比南道更热闹了。
二月的一天,员渠城还冰天雪地的,班超正在审阅甘英从它乾城送来的屯田报告,韩发兴冲冲地跑进来,揭开门帘就喊:“朝廷派人送诏书来了,大都护赶紧出来接吧!”他斜睨一眼,说:“这么大冷天的,你不体恤老夫,也不体恤人家特使吗?”韩发还是不把门帘放下,执意要他出去接,一个劲儿催他,甚至有点儿强迫的意味。他骂了一句“臭小子”,起身出门,就被韩发扶着跪下。
特使已到门口,说:“班大人这一跪值千户,不亏。”班超一愣,接过卷轴,却是锦帛质地的制令,还没看内容就知道是大事。因为汉代皇帝颁发的诏书分为策、制、诏、诫等四种,其中制令是用来公布法规和授予高级官爵的。他虔诚地叩谢皇恩浩荡,然后将特使延入房子,招呼韩发用心招待,这才展开诏书,一字一句研读起来:
乙未年腊月十九日,汉和皇帝制曰:往者匈奴独擅西域,寇盗河西,永平之末,城门昼闭。先帝深愍边萌婴罗寇害,乃命将帅击右地,破白山,临蒲类,取车师,城郭诸国震慑响应,遂开西域,置都护。而焉耆王舜、舜子谷盎独谋悖逆,恃其险隘,覆没都护,并及吏士。先帝重元元之命,惮兵役之兴,故使军司马班超安集于阗以西。超遂逾葱岭,迄县度,出入二十二年,莫不宾从。改立其王,而绥其人。不动中国,不烦戎士,得远夷之和,同异俗之心,而致天诛,蠲宿耻,以报将士之仇。《司马法》曰:“赏不逾月,欲人速睹为善之利也。”其封超为定远侯,邑千户。
“定远侯,邑千户。”班超反复默念这六个字,字字珠玑,字字千钧,字里行间闪烁着耀眼的彩虹。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心也好像要到外面来跳,当着特使和部下的面,硬忍着没涌出老泪。虽然过了花甲之年后,他把功名利禄这些事情看得淡了,不像以前那样较真,那样一根筋,但班家几代人的努力,上百年的追求,真正在他手里实现了,不能不让人产生告慰先祖的冲动。而自他以后,班家就从世家变成贵族,这份激动,这份欣喜,这份震撼,就不是局外之人所能理解的。
韩发似乎比自己封了侯还高兴,出门就把这喜讯传遍都护借住的焉耆王府,并把从甜水泉接来小住的妻子和儿子,领过来讨彩头。焉耆王府里遇上这么大的好事,谁还能坐得住,班超的房子里一下子拥满了贺喜的人。不一会儿,听到喜讯的董健从大营过来了,也不说话,也不行军礼,只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绕着班超转了一圈。班超被他盯得不自在了,嘴里哎哎哎地喊着,拿手在他眼前晃,半嗔半责怪:“见了长官不行礼,越来越没有礼貌了。”
董健这才笑呵呵地说:“我是想瞧一瞧,看一看,当了侯爷的大都护,脸上的褶子里边长花没有,身上的气味有啥变化,还和昨天一样不一样?”韩发在旁边起哄,问他:“找着没有?”董健故作深沉,想了想说:“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韩发笑道:“那就是没找着呗!”逗得满屋子人都笑了,董健也跟着大笑,说:“这是你小子说的,我可没这样说!”然后双腿一收,来个挺立,右手平屈胸前,大声说:“恭贺大都护,光荣获封定远侯,以后就称班定远!”
班超捋着胡须,眯起眼睛,小小陶醉了一下。却见董健凑过身来,小声说:“这么大的喜事,你不能一个人偷着乐,弟兄们都得沾点儿喜气。我已派人通知田虑了,晚上的庆贺酒是绝对不能免的。”也不待班超表态,董健又大声喊叫韩发,让他准备夜宵,多多备酒,说定远侯要请客。韩发喏了一声,跑出安排去了。班超心里高兴,他觉得这份喜悦自然要和弟兄们分享,何况他这定远侯的封号,都是弟兄们帮着挣来的,嘴上却故意说董健假传军令,在战场上是要杀头的。董健满不在乎,说:“喝完再杀!”又引起一阵大笑。
既然是庆贺封侯,班超就连焉耆王元孟一道请了。遗憾的是徐干和白狐回了疏勒,甘英在它乾城主持工作,人不齐。但是有董健和田虑带头闹腾,气氛也很热烈。元孟专门找了几位美女传菜斟酒,其中有一位是他的二公主,那女孩白净脸皮,细眉杏眼,笑起来略带羞涩,似有几分汉家女孩的矜持。酒意正酣,元孟突然请班超借一步说话,问自己的二闺女配给胡正如何。这位新国王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和观察,看上胡正这个年轻人了,而胡正自从发配充军,他以前的妻子改嫁他人,现在正是单身。
这事儿看起来不错,胡正也三十六七,符合朝廷的配妇条件。班超满口答应,这事就包在他身上,次日散步时,就跟胡正来说。谁知胡正一听,马上急赤白脸,扑通一声给他跪下,说千万使不得。大都护就有点儿不高兴了,可是等胡正说出原因,他又不生气了,捋着花白的胡须想了想,拍着胡正的肩膀让他赶快起来,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随便下跪。”胡正说:“大都护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如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急得班超忙说:“这娃,我答应还不行吗?”
夜里躺在床上,班超把这事情好好琢磨一遍,觉得还是有可能的。胡正想娶祭参的遗孀挲莱,主要是想赎罪,帮被他害死的祭参尽一份责任,另一方面是他看上了挲莱。他跪在祭参墓地等待被杀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挲莱怜悯的眼神,那眼神里也有仇恨,但更多的是局促和不忍,是那种让男人动心,愿意为之奋不顾身的善良。这小子,心细着呢!问题是挲莱的心里能否容得下他,那一对儿女能否接受他,这还都未知,胡正就如此坚决地自断后路,不能不说是很真诚。班超有了自己与米夏的教训,他还真为胡正捏了一把汗,觉得这孩子虽然走过弯路,但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有良心,有担当,还有一股子拧劲儿。
过了一个多月,朝廷派来屯田的戊己校尉向大都护报到,同时带来给都护府补充的兵员。班超根据甘英的建议,令戊校尉屯驻在尉犁,将己校尉安置在柳中,各领兵五百,一面迅速恢复原来的屯田,一面保护商道安全。随后他来到兵营,发现董健正坐在校场的阅兵台上,让底下人拿着花名册挑兵,就黑下脸骂道:“你个吃挑食的,萝卜白菜你挑,核桃大枣你挑,这兵员你把好的全部挑走,让本都护给田虑咋说?”
董健嘻嘻哈哈,忙把椅子腾出来,恭恭敬敬地请大都护坐下,说这批兵员都是从西凉各营抽调的,不是征召的新兵,他并没有太挑,只是把条件相近的骨干捋出来,分成两半,一半留下,一半送给田虑。班超才把拉下的黑脸展开,说:“这还差不多。”他随后检阅部队,没在队伍里盯见霍续,就问董健是不是宠着当公子哥养了。董健说:“棍棒出孝子,严格练精兵,我可不宠他,让他帮着焉耆新兵练骑射去了。这小子当个小屯长,人缘比我这干爹还好,是个好苗子。”这话让班超听了受用,说他要回龟兹了,令董健于三月底领兵去危须,与驻扎在那里的田虑联手,务必在春夏之交,剿灭逃进深山的原危须王。
危须王落脚的地方是他的夏宫,那是一处天然牧场,现称为巴音布鲁克草原。那里是一条五百多里的深沟,时宽时窄,宽处有二百多里,窄处还不到百丈。沟的一头连着焉耆,一头连着乌孙,是南北两条河的发源地。流到天山以南的叫开都河,流到天山以北的最后进入伊列水。沟里溪流婉转,溪边牧草茂盛,还有一个小湖,牧人称之为天鹅湖。深沟两面是延绵的大山,宽处略微平缓,窄处又高又陡,很多地方像刀削的一样,直上直下。山顶的积雪常年不化,六月飞雪更是稀松平常。田虑曾经在去年暮秋发动过一次进攻,但因山里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沟里边早已是冰天雪地,将士们还没来得及换季,只在外围消灭了极少零散兵卒,因为受不了彻骨的寒冷,无功而返了。
班超要走,焉耆王有些恋恋不舍,在欢送的筵席上又提出能否将胡正留给他,做个法律方面的顾问。班超作为过来人,知道元孟听说胡正的想法后,更加欣赏胡正,醉翁之意不在酒,胡正一旦留下,肯定架不住他家二公主的攻势。于是他说胡正有文化,精法律,正是都护府有大用的时候,让焉耆王遗憾了一番,一连喝了好几杯酒。班超正不知如何开解,韩发来报,说来了几个羌人,要找田虑,已经安排在会客室了。
这几个羌人,一个个都是皮肤黝黑,长发蒙着半个黑脸,个头高大,手里提着马鞭,腰上别着短刀。他们是从于阗一路打听过来的,只是要见田虑,别的什么话都不说。班超闻见他们身上有一股酸臭味,估计多日不曾好好盥洗了,就让韩发领到驿馆,先安顿下来,再做打算。韩发刚走,胡正说他寻思了一番,搞不清那些羌人是寻亲还是寻仇,这个时候战役在即,不太适合安排他们去见田虑。班超想想也对,就让胡正到驿馆去,请他们吃饭,想办法弄清这些人的身份和意图。
到了晚上,胡正回来,说出的事情把班超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这些羌人是请田虑回西羌当首领的,当了首领再带他们与别的部落争地盘,也顺便对付护羌校尉。他们说,前几年邓训当护羌校尉,恩威并用,深得人心,把西羌一带治理得平安稳定,好多年没听说过有哪个种姓叛乱。邓训乃光武帝的功臣高密侯邓禹之子,此前一直任护乌桓校尉,颇有政声。邓训离开后,乌桓又不稳定了,朝廷将邓训回调乌桓,派了一个任尚来护羌。
任尚曾在窦宪军中做司马,因为揭发窦宪结党营私有功,躲过一劫,此番被派护羌,看着羌地四平八稳,觉得太平官很难搞出政绩,就派人四处煽风点火,挑拨各部族内斗。当各部族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又上疏朝廷,发兵“平乱”,结果越平越乱,越乱越平,各部族都看清了任尚的目的,联手对付任尚。但内部矛盾已起,相互间的争夺也是无休无止。田虑原先所在的部族这次吃了大亏,几个头人都被杀了,众人早都得知田虑在西域为将,就想请他回去,重整旗鼓。
班超的气简直不打一处来,起身时连面前的茶几都推倒了。作为地方大员,黔首父母,怎么能人为制造矛盾,用百姓的鲜血染自己的功劳簿呢?胡正赶紧上前,扶起茶几,怯怯地看了班超一眼。班超让他有话直说,不用藏着掖着。胡正也就义正词严,说:“这主要是地方官个人德行的问题,为了一己私利,不管百姓死活,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人为地制造动乱。地方一乱,皇帝着急,下令平乱,制造混乱的地方官一举两得,朝廷要拿钱给他,平了乱还要给他封赏,这都是拿国家社稷当儿戏,替皇帝在播种仇恨呢!这样的边疆大吏多了,国家怎么可能安宁,地方怎么能甘心归服?”
班超欣赏地点点头,示意胡正坐下说。胡正不坐,继续发表他的意见,说:“另一方面也是朝廷的官员考核制度使然。除了皇亲国戚,一般边疆大吏想升到近侍的位置,就得靠政绩,靠皇帝的赏识。你那里搞得越太平,老百姓越是安居乐业,越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朝廷帮你解决,你在朝廷就会默默无闻,甚至没有存在感,皇帝的事情那么多,哪能想起你呢?而你那里出了乱子,你平了,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你就是有功之臣。朝廷花了血本,皇上就记住了你。你那里要是经常有点儿小事情,你不断解决,朝廷还觉得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你治理有方,即使不调进京城,也可能就地加官晋爵了。”
胡正的话很直,直击问题要害,他担心撞到班超,想要解释一下。班超摆摆手,叫他但说无妨。这位早过了耳顺之年的老将军,一直忙于收复西域,还真没像胡正这样,深刻地思考过官场的问题。他只知道收拾乱局很难,治理太平盛世更难。向来攘外安内,全仗人才,一旦误用,未有不立时败坏的。令他纠结的是,任尚在西羌生事造业绩,固然可恶,但人家与他同为边臣,他无权管,也不能管,这是官场的规矩。可是既然知道了西羌百姓的苦难,不能伸手相帮,又让他于心不忍,难以释怀。至于田虑,他是都护府的军官,是朝廷的人,肯定不能回西羌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拿家乡的事情让他分心,到底该咋办呢?
看见班超挠头,胡正自告奋勇揽下这团乱麻,说:“大都护只需批上一些路费就行了,下官准备把这帮人打发去金城,让他们找金城太守反映问题,保证不找西域的麻烦,也不让他们见田校尉。”班超颔首,觉得把这个球踢到金城太守处,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因为护羌校尉虽然官职比金城太守低半级,但人家持节,有权调动他的部队,他就有资格插手这件事情了。胡正这小子还真是脑子快,亏得他当初刀下留人。
诸事安排停当,班超就带着幕僚回到它乾城。府丞甘英见胡正要在他手下做事,不免有些别扭,还是胡正主动与他亲近,相见一笑泯恩仇。到了四月,俱毗罗的部落王乌麦与关内商人合开的矿场开张,请大都护与龟兹王赏脸参加。
这位关内商人就是米夏。乌麦卖弄地介绍,说她是投资商,整个疏勒、莎车、于阗市场上的盐巴、铁器、绸布和粮食,有一大半是她家的生意。这次是米夏大哥牵的线,她与关内老板各占三成股权。韩发赶紧扯了扯乌麦的袖子,上去同米夏打招呼。米夏倒是不卑不亢,向班超施了礼,又向白霸施礼打招呼,说:“我的钱投到龟兹,就是看好龟兹的发展,请龟兹王以后多多关照。”
白霸这才搞清楚,眼前的女人就是大都护的前夫人。在洛阳时曾经听说过,但无缘相见,今天遇到,果然不凡。他扫了班超一眼,见这老兄也没有多不自在,就笑嘻嘻地说:“米夏公主颠覆了女人的传统形象,不但走出了家门,而且把生意做到了龟兹,令本王非常佩服。可是关内的老板本王也认识,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乌麦有些尴尬,他也不知道大老板是谁,冷不丁来个漂亮女人,他也不知道这当中水有多深。米夏替他回答,说:“龟兹王的朋友也是我大哥的朋友,是因为钱走到一起的。乌麦王这里有资源缺钱,我们两家有钱缺机会,就合作了。”
班超已经回过神来,拍拍乌麦的肩膀,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们就好好合作,共同发财吧。”他看见白霸那位关内朋友,满脸和善,一直赔着笑脸,就与他寒暄几句,问了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借故有事,打道回府了。他不是不愿意与白霸一起留下吃饭,也不觉得与米夏见个面就有多难堪,只是有一个问题没想明白,这才几年,米夏怎么挣了那么多钱?
自从班超与米夏偶遇,他的心就无法平静了,他只听说米夏现在是大老板了,生意很大,但不知道她是如何一点一点做起来的。自己年轻时也做过好长时间的生意,但那是小生意,与其说是生意还不如说是卖艺,劳心费力,惨淡经营,有点儿积累不易。正是因为知道做生意不易,他当时才那么严厉地处理吉迪,不让汉军与她有生意上的联系,既不想她借关系营私,给自己造成名誉损害,也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受了累还亏了本钱,被人耻笑。底下的人有所顾忌,从不在他面前提说米夏,更不说她的生意。现在看来,自己只不过玩了一出掩耳盗铃的把戏而已。
班超虽然与米夏分道扬镳了,也接受了她与白狐在一起的事实,但觉得她仍然是班家的人,他心里是想知道她的生活,知道她的苦乐,知道她的一切。甚至当他看到米夏比过去更有魅力的时候,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有一天,甘英似乎轻描淡写地说:“龟兹王准备去姑墨,与姑墨王一起去乌孙,想就羊毛换大米的贸易,签署长期合作协议。南边的大米运到乌孙,由乌孙往康居、大宛贩卖;乌孙将收购的羊毛、皮货,换给龟兹姑墨,由这边加工后销往关内。过去这类生意都是小打小闹,税源流失严重,现在由王府出面定下框架,交由一些实力雄厚的商家来做,税源就能稳定下来。龟兹王想请大都护一起去,做个见证,只担心大都护身体能否经得起长途颠簸。”班超一想,三方合作,这是好事呀,给西域其他地方树样板呢,怎能以身体为由躲得远远的?况且他从焉耆回来后,身体一直很好。他觉得甘英是故意将他,以为他七老八十,连路都走不动了。甘英苦笑一声,安排去了。
三地合作谈得很愉快,不几天就签署了协议。乌孙小昆弥好客,请几位贵宾参观了赤谷城,去了好几个部落,让他们充分领略了乌孙草原的广袤和宁静。班超觉得出来一趟不易,干脆带着几位国王,顺道视察了东、西且弥,车师前、后国,参谒了耿恭英勇抗匈的金蒲城和疏勒城,特意到蒲类海,品尝了黄啬夫鱼庄的清炖鲜鱼;又到柳中屯田校尉处,邀请几位国王体验了一次插秧,历时一个多月,最后经焉耆回来。这次出去,班超了解到很多情况,也长了不少见识。班超的心情不错,一回来就让甘英召集将领开会,他急于了解危须的战况。路过员渠城的时候听焉耆王元孟说,汉军早已剿灭了危须王,班师回去了。
一会儿人都到了会议室,一个个强颜欢笑,问长问短。班超也没大在意,一一同大家打招呼。可是盯了半天,没见着田虑。他问甘英,甘英不语,转又问董健,董健的眼圈唰的一下就红了。作为一个打了二十多年仗的老将军,班超什么都明白了,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绞痛,痛到了头,又痛到了脚。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董健的鼻子骂道:“仗是咋打的?就六七百残敌,就把田虑兄弟撂那儿了,你这兄长是怎么当的?”他的心绪坏到极点,也没有耐心听谁说什么,把手边的白瓷茶杯摔了个粉碎,气愤地离开了。
甘英只好宣布散会,独留董健商量对策。甘英劝慰董健,不要在意大都护刚才发脾气。董健苦笑,说:“他要不骂人,我心里更难受,谁还会在乎这个!”次日上午,俩人一起请班超给田虑上坟。班超一夜未眠,反复地看了战役报告,认为仗打得好,打得巧。敌人是固守不降,幸亏田虑所部从另一条山沟运动到敌后方,攀爬到山顶,突然降到沟底,发起进攻。惊慌之敌往沟前跑,就与董健所部相冲,两部前后夹攻,将敌人压缩在较小的空间,用了大半天就结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危须王麾下六百八十多人,无一漏网,缴获马牛羊两万七千多,自损兵九十,伤一百四。田虑是在杀危须王的时候,被一个受伤躺在地上的敌兵近距离射中的,箭直接从喉部射进去,说了几句话就咽气了……
天明了,班超也就接受现实了。他也急于和田虑说说话,就让俩老战友跟着,不要其他人陪。到了坟地,却见胡正和韩发已经摆好香案和祭品。恭恭敬敬行过祭礼,三个人坐在坟前喝酒,摆上四个杯子。上次从焉耆回来后,喝茶、喝酒都改用瓷杯了。三人喝一圈,给田虑坟前洒一杯。喝过三圈,班超长叹一声,说:“真舍不得一起来西域的弟兄,三十六员战将,三十六只猛虎,一个个弃我而去,这又走掉一个,就剩你们俩,再加一个白狐躲在疏勒,老见不着。我这定远侯的爵位,是你们这些弟兄帮我挣来的,升达老弟,你说没有弟兄们跟我一起分享,那就跟世袭的卫侯一样,还有啥滋味。”
董健独自饮了一杯,复又斟上,埋怨老天不公,其实霍延和田虑都有儿有女有家庭,不该死,就他是个“骡子”,为啥老天就跟幸福的人过不去,难道也像朝廷那些混日子的佞臣一样,见不得别人好?班超也饮下一杯,说:“谁都不要死!本都护比你们大十来岁,都还活着,你们有啥资格说死?”甘英也喝下一杯,透露大都护外出乌孙是他一手安排的,大都护要是觉得受了骗,请随便处置他。
其实,危须战役之后,董健及时率部凯旋,事先派人送来过消息。甘英一看消息上写着田虑遇难,压着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想祭参的事已经让班超大病一场,这次让他看见田虑的遗体,再伤心过度,说不定会引发老病,那就麻烦了。所以他就主动与龟兹王白霸联系,求他把去乌孙的日子提前,又通知董健在路上多磨蹭两天,等大都护离开了再回来,然后派人去疏勒接来徐干、白狐和田虑家人,由徐干主持给田虑送行。
一阵沉默,班超突然问:“田虑临死前都说了什么?”董健给田虑祭上一杯,然后自己又喝下一杯,说:“田虑让我告诉老兄,儿女的事,今年赶紧办了,他女儿只比班勇小一岁,都等到十七了。要是大都护觉得田家门户低……”班超让董健赶紧打住,说:“老班家就做不出这等事。”他也郑重地祭一杯给田虑,说:“请老弟只管放心,咱们这亲家是十七年前就定下的,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岂是说改能改的?老夫一定让俩孩子年内成亲。咱们这些人,命都是一起拉扯出来的,难道福就不能同享?”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胡正,听了几位长官的话,没有一句官腔,没有一句虚情,也没有任何的矫揉造作,全是掏心窝的实话,都是他以前在纷繁复杂、钩心斗角的官场闻所未闻的话,感到这些人心里都装着别人,遇事先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已经脱离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俗界,进入了道祖老子“无我”的境地,他深受感动。联想自己三进西域的戏剧化故事,自忖被命运抛到这遥远的地方,遇上这么一些具有高风亮节的长官,无疑是他三生的幸运,前世修来的福气。他觉得在这些人面前,任何的隐瞒都是不该的,甚至是卑鄙的,于是就斟上一杯酒,跪在香案前,说:“在焉耆的时候,为了打发那几个西羌人,我曾骗他们说田校尉死了,那些人不信,说在疏勒的时候还听说活着,我就说前几天刚战死的,不料一语成谶,现在非常后悔。”
“你呀,就不能说点儿别的?”董健有点儿埋怨,但并不信这个。人在江湖跑,哪能不挨刀?他对胡正已经没有恶意了,还支持班超对他的提拔使用。他想情急之下,不这么说显然是躲不过那些羌人的,他们特别一根筋,就跟田虑一样。班超招呼胡正赶快起来,叫他以后把腿挺直点儿。他最看不起动不动就下跪的人,要求胡正到了他的府上,就要有他府上的做派:敬人,不媚人。他将胡正叫过来,当着面告诉甘英和董健:“胡正这娃心眼不坏,想娶挲莱,你们应该知道这是啥意思,都得帮忙。”甘英和董健都感到吃惊,不约而同地打量了胡正一阵。董健突然想起,霍续看上了祭参家姑娘,托自己提亲,那他就从胡正这儿提了。羞得胡正满脸涨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
中秋之前,班超和董健等人赶到疏勒,给他们一个个办了婚礼。班勇在太学的学业还没结束,就带着岚儿回关内了。挲莱准备和儿子跟胡正到它乾城,留下女儿和霍续在盘橐城生活。
米夏的大气,这次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不但一手操办了儿子的婚事,给了他不少钱,还给另两家各送了一份大礼。她和月儿姑娘也处得很好,月儿在班勇成亲前后,这边帮忙,那边传话,称得上是个好姐姐。
诸事完备,班超准备回龟兹,新兼任驻疏勒汉军校尉的徐干出面,为老师兄饯行,请了升任屯田校尉的和恭,与班超同行的董健、甘英,还有白狐、米夏、田虑的遗孀,疏勒王成大和月儿一起作陪。趁着大家高兴,米夏对田虑遗孀说:“你儿子和疏勒王家的公主已经定亲,明年成了亲,就剩你一个人了,还不如与徐长史搬到一起,俩人搭个伴儿,也不在乎什么名分不名分了,那都是身外之物。”两个当事人都没有思想准备,被米夏这猛地一提,还真没法表态,就笑她乱点鸳鸯。正热闹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过来,急慌慌把米夏叫走了。
米夏这次摊上了大事。由于她们家族在咸水湖开盐场,把周边同行收购的收购,挤垮的挤垮,就剩下一家老盐商与她抗衡,在械斗时还被她家打败了。对方伤了好几个人,告到有司,米夏出面摆平,双方达成了赔偿协议。但老盐商是最早开盐场的,拿了钱却咽不下气,一直想找机会报复。
当地人的店铺都是吃罢朝食陆续卸门板,到了晡食就上门板,关了门就谢客,伙计拿的是固定月例,祖祖辈辈都是这习惯,生意做得懒懒散散。米夏的生意统一使用“米”字商号,疏勒城无人不知米家。她家店铺除了舍零惠宾,给伙计有提成,雇佣的伙计一大半都是来自关内的汉人。这些人笑脸迎客,开门早,关门晚,夜间有急客也营业,自然是吸引了大批的客户,抢了同行的生意,那些人早都不高兴了,想着找碴儿,只是没有人挑头。
老盐商主动当了这个头,隔三岔五寻衅滋事,有时买了米回头说短斤少两,有时不给钱说给了。这些小伎俩被一一识破后,老盐商就改了策略,叫他儿子纠集一帮人,一到晡食时间就堵了他们店铺的门,害得他们生意做不成。更有甚者,夜里往他们店铺的门板上泼洒大便,这是臭人生意的恶行,江湖都很忌讳,米夏兄妹气得直咬牙,白狐劝他们忍了。
老盐商的儿子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夜里带了几十人来烧米夏的绸布庄总店。绸布店是米夏压钱最多的,有十几个家丁守护。家丁与对方打成一团,眼看居于下风,赶紧给老板报信。米夏与她三哥调来全部家丁增援,迅速控制局面,但名叫郜煦的汉族店掌柜失手,一棒将对方一个扑腾得厉害的人打死了,事情突然逆转,有理变成了无理。
郜煦被抓进监狱。米夏当即找人交保,并请廷尉府出面调解。老盐商提出分一半盐场、一半粮食生意,毫无商量余地。米夏兄妹觉得是狮子大张口,漫天要价,没法同意。反正是对方寻衅滋事在先,郜煦最多就是防卫过当,过失杀人。没想到老盐商家来横的,抬着尸体到大街上游行,到王府门前请愿。厄普图为了让死者入土为安,承诺给郜煦判死刑,让廷尉府又把交保的郜煦收监了。
一听郜煦又被收监,米夏心就乱了,哪里还有心情喝酒,立即回家,与三哥骑马去王府交涉。辅国侯厄普图面有难色,说老盐商的儿子不是个善茬儿,到处散布米夏有王府和都护府的背景,受到官府包庇。现在处于敏感时期,王府明明知道事出有因,也没人敢出面替她说话。为了尽快平息事态,只能牺牲郜煦了。
厄普图希望米夏顾全大局,不要为难国王,多给郜家一些钱补偿一下算了。米夏与厄普图争辩,说:“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怎么能如此草率?人家小伙子才二十来岁,媳妇还怀着娃娃呢。”这位王府的大管家耸耸肩膀,摇摇头,说:“谁让他摊上这事呢!”
从王府出来后,米夏越想越不对劲儿:老盐商一闹,王府就,这还有没有法律,有没有天理?她让三哥去找疏勒最好的辩师,花多少钱都要救郜煦的命。自己赶紧回家,与白狐商量对策。白狐也刚刚回来,与董健、甘英几个过命的兄弟在一起,喝得有点儿多,半醉半醒地说:“成大要敢胡来,我拧下他的耳朵。”米夏给他吃了一个大水梨,又用凉水给他擦脸。他清醒一些后,拧身就走,说他去找徐干和甘英。
徐干喝完酒与班超彻夜长谈,白狐不好打扰。甘英建议找死者家属,多给赔偿,多说好话,本来就是双方在打斗过程中失了手,只要家属出面,主动原谅,事情或有转机。次日天一亮,米夏就安排几路人出去,打听死者的家庭情况。好不容易打听是城边一个小村子的人,米夏亲自带着钱和礼品上门,却是大门紧闭。邻居说这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儿子死后就被人接走了,好多日没有回家。再顺着线索了解,老太太人在老盐商手里,要见可以,老盐商要拿走她家全部盐场和一半粮食生意,要价又涨了,纯粹就是无赖。
米夏觉得与老盐商协商这条路走不通,只能寄希望于辩师了。三哥请的这位辩师在疏勒知名度最高,办法也多。升堂审判这天,组织了一百多人去旁听,绝大部分是米家的伙计。当他防卫过当和死者犯死罪在先的辩词不被采纳,廷尉宣布判处郜煦死刑后,旁听者一起抗议,搅得公堂乱了套。
廷尉只好暂缓杀郜煦,又拿了老盐商家的滋事主犯。老盐商埋了人,似乎不与米夏作对了,但两天之后的傍晚,街上又出现了几百人的游行队伍,突然把矛头指向关内来的汉人,说汉人不睡觉不讲究吃喝,就知道拼命干活做生意,干扰了当地人的生活习惯,抢了当地人的饭碗,还打死了当地人,高呼口号让汉人滚回关内去。游行队伍所过之处,只要是汉人的铺子没有打烊,游行的人冲进去就抢,不管粮食、瓷器、马掌、皮靴,还是布匹、成衣、发卡、梳子、篦子或者竹器,抢了这家抢那家。店主当然反抗,由于势单力薄,不少都被打伤了。等到军队出动,那些人早作鸟兽散了。
无辜受损的汉人咽不下这口窝囊气,纷纷跑到王府讨说法,说汉人千里迢迢,来西域靠勤劳和汗水挣钱,给地方交税,不但得不到保护,还成了罪人。王府出来一个分管民间事务的右侯,答应调查,却说:“你们都挣了钱,就当破财消灾。”这话就是没脑子,火上浇油,但反映了官员的一种心态——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
商户们很不满意,于是也上街请愿游行,并与老盐商儿子的游行队伍发生冲突,双方棍棒相对,打成一锅粥。当王府派兵干预时,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伤了一大片。廷尉只是现场抓了一些人,驱散队伍,并未及时化解矛盾。第二天双方都抬上尸体游行,人群很快分成两派,事态发酵,无限扩大,很快发展成尖锐的族群矛盾。
一夜之间,疏勒城治安恶化,汉人经营的生意家家关门,户户罢市,大街上萧条,居民的生活受到很大影响。友好相处多年的邻居,早上开门连招呼也不打了,更有暴徒专门袭击独行的汉人。厄普图等人外出归来时,亲眼看见一群暴徒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一家汉族父女施暴,将人杀死还不算,竟然把尸体倒插进吐曼河边的淤泥里。其惨无人道的程度,令人发指。他当即下令抓捕罪犯,并将几个抗拒执法的暴徒当场格杀,这才镇压下来。
老百姓的感情是很脆弱的,经不起多少暴风骤雨,特别是当他们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关内来的汉人普遍觉得居住在危险之地,随时都会有杀身之祸。他们什么都不计较了,纷纷将资产便宜卖给当地朋友,卷起铺盖,准备回家。
厄普图觉得事态太大,控制不了局面,这才禀报国王。成大自那天忙完欢送班超的宴会后,一直准备到关内去晋谒皇帝,参观学习,王府的日常事务都交给辅国侯处理。没料想厄普图忠厚有余,果断不足,缺乏处理危机事件的办法,底下的人又办事不力,以致小矛盾变成大事件,引发了社会剧烈的动乱。
成大将厄普图臭骂一顿,赶紧颁布宵禁令,又下令坎垦派军队日夜巡逻,先控制事态发展。然后召集相关官吏,安排抓捕人犯、惩治犯罪、安葬死者、抚慰受伤害的群众、平息事态、恢复商事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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