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传-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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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勒王成大,发现长史府多了很多人,看装束像是教书先生和医生,有的围在门口的拴马桩旁,有的聚在葡萄架下,议论局势,商量去留,见了他像见了瘟神,纷纷住嘴,还有人背过脸去。他主动过去打招呼,却像用竹竿捅了马蜂窝,你一言,他一语,全都是责难与埋怨,说疏勒城乱成了一锅粥,烧杀抢掠,暴徒肆虐,问疏勒王是不是也不敢在王宫住,跑到长史府避难来了。成大又羞又愧,急忙解释,不想班超与徐干已经闻声出来,赶紧跟到会议室。

    “大都护,你得帮我迈这道坎儿,汉人一走,疏勒城一夜回到十年前!”

    班超请成大先喝点儿茶,压压惊。作为西域大都护,他这次回疏勒,一方面是调整工作,给徐干压担子:毕竟自己年岁不小了,需要考虑接班人;另一方面是主持婚礼,这也是军营的大事,安家有利于安心。这些事安顿好,他本来就要走,徐干的欢送酒都喝了,但当夜和徐干就乌即城再开一块屯田基地的事,聊得颇深,临时改主意多待几天,没想到遭遇了动乱。

    从第一次听白狐说死了人,班超就让徐干密切关注,及时掌握情况,并于前两天采取了措施,下令利用长史府和芦草湖基地收容临时避难的汉人,派兵保护学馆、医馆、驿站、汉军采供办和重要商业设施等。他认为这次动乱事态严重,性质恶劣,疏勒王府在应对处理过程中有很多失误,甚至失策,没有将人祸消灭在萌芽状态,导致灾火烧大,最后失控。究其原因,是现在不打仗了,过上和平日子了,官吏逐渐懒惰了,拿老百姓的事情不当事,懒政问题突出。事情出了,又敷衍塞责,就事论事,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挖根源,这是要命的。

    班超不想过分责备疏勒王,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谁都没经验。大量汉人的迁入,改变了疏勒城的人口结构,丰富了当地人的生活。汉人全部撤走的结果,很可能让疏勒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兜题时代,而不仅仅是回到十年前。他称赞成大的思路是清晰的,部署是正确的,西域都护府会全力支持他。但他觉得成大的分析还不到位:事件诡异突变,从开始的商业矛盾急转成族群矛盾,那个老盐商父子很可能只是个表面人物,族群对立不该是他的目的,他的身后很可能还有黑手在控制,这个黑手肯定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反动分子。他建议成大暂时不要去洛阳了,说这件事不会那么快就结束。

    班超、成大和徐干一起坐到葡萄架下,与暂避在这里的教师、医生座谈。这两日已有三十多名教师和医生来长史府请求庇护,还有上百人跑到芦草湖暂避。先生们埋怨,当初长史府请他们来,现在被人赶着走,这疏勒人变脸也太快了,用得着就笑脸相迎,用不着就棒打刀砍。他们活命要紧,伤透心了,无论如何不在这要命的地方待了。成大说了很多安慰话,拿国王的名誉担保,劝他们留下来。那些传播知识和救死扶伤的人,说事实重于雄辩,对成大并没有信心。班超说这些人是当年长史府请来的,来去自由,现在都护府会拿出一笔盘缠,护送他们尽快离开。成大还想坚持,班超摆摆手,让他别费口舌了。

    在长史府用了晡食,从千人改任司马的杜平找了几套便衣,给大家换上,又叫了卫士,就跟上大都护,徒步到街上微服私访去了。大街上一改往日的熙攘,冷情得难得见到几个行人,所有的店铺都上了门板,凡是挂有“米”字招牌的,还都多挂一个“关门歇业”的牌子。白狐费了好大劲儿才敲开米家绸布庄的门。

    米夏的三哥一肚子委屈。货被抢光了,关内的伙计全走了,二哥和米夏也被廷尉府抓走了,廷尉府非说那天街上死人与他们有关;剩下一些当地伙计也只能轮流值班看店,生意没法做了。成大问:“怎么能这样呢?”米夏三哥说:“是暴徒来抢货,我们防卫一下也有罪,难不成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笑脸相迎,欢迎各位强盗光临?”

    这可是个极难回答的简单问题,疏勒王没法回答,他质问厄普图,为何连米夏公主也抓了?厄普图说他也不清楚,廷尉府那帮人总是宁肯多抓一百,不能漏掉一个,回头查查看。班超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干预人家办案。白狐一看班超这态度,就不高兴了,问他一个女人家能上街杀人吗?徐干扯了扯白狐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说了,米夏被抓,谁心里能好受呢?

    一行人离开铺子,往前走了一程,遇见一队巡逻的士兵。厄普图给带队的打了招呼,让他们远远跟着。又走了一段,发现一处与刚才的冷清形成对比的景象,在一个背街小巷,有几十个人排在一户人家门口,队形歪歪扭扭,有的坐着小马扎,有的直接坐在地上,交头接耳,哀叹好好的日子突然变得艰难,真是灾祸难料。后面还陆续有人来,队伍越续越长。

    厄普图上前打问,被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拉到旁边,说:“米家商号关门了,全城没盐巴卖,听人说这家有私货,昨天傍晚卖了几十斤,价格是米家的三倍。也不知今天能有多少货,能不能轮到,家里一粒盐巴都没有了,没盐的日子咋过?”正在这时,那扇黑乎乎的小门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冲外面喊:一共只有二十斤,一人只给半斤,价格再涨三成,四十名后面的就不要排队了,咱家也不是做生意的,今儿卖完就完了。

    不做生意的卖盐巴,一定是私盐黑市。从秦以来,盐、铁向来都是国家控制的商品,也是朝廷的一大税收来源,所以有专门的销售渠道,不许私售。成大要去看看,厄普图向远处挥了挥手,那一队士兵就冲上来,控制了主人。进了院子,发现的确有半袋盐巴,麻袋上面有米家的标识。厄普图亮明身份,主人已经吓得打哆嗦,只好老实交代是抢来的,昨天卖的是自己抢的,今天卖的是亲戚抢的。

    疏勒王面子上很是挂不住,怒斥道:“大胆刁民,抢人东西竟敢高价倒卖,还想不想活?”那主人已经吓瘫在地上,哀求饶命。问他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抢劫,主人说:“多了,一开抢,左邻右舍的人都跑去了,拿了是白拿,不拿白不拿。”成大觉得主人也算老实,经审问并非惯盗,就令其带上邻居,沿街传达他的通令,三天内将所抢之物全部送回,否则严加惩处。

    那主人磕头谢恩,爬起来就跑。厄普图拎起盐巴袋子,让士兵分送外面排队的人,每人给一点儿。转而又对成大说:“盐场在米夏家族手里,那里雇佣的基本都是汉人,当地人现在懒得干那重活。这些人一走,盐巴晒不出来,也运不出来,就是其他的零售商,也是没货。全城陷入没盐吃的状态,这日子不能长啊。”

    成大探询地看了班超一眼,大都护视而不见,只说再去别处转转。重回大街,很快就看见一群人敲着梆子,喊叫着交还抢劫货物,三日为限,不少居民都出来围观。夜色逐渐袭来,街上毫无生气。一行人来到汉军采供办,营业厅的门板也上得整整齐齐。班超夸赞吉迪会管理,门脸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口有汉军的临时哨位,说吉迪还在里边。班超一见吉迪,就问有没有好茶叶,他和疏勒王都走渴了。吉迪说:“上好的没有,只有产于扶风的茯砖,不知大都护喝得喝不得?”徐干笑说:“吉迪就会拍马屁,大都护就是喝茯砖长大的。”于是一行人就喝着熬煮的茯砖奶茶,讨论问题。

    班超问吉迪能否抽一些人和车从米家盐场运盐,批发给零售商,先解决应急问题,待米夏的案情查清,再做计较。吉迪往奶茶里加了一点儿盐巴,给大家一一倒上,说应急没问题,就凭他和米夏三哥的关系,里外的忙都是该帮的,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疏勒城的粮食全控制在他们家,就是各镇各村的存粮点,那也是帮他们代存,都交了钱的,只拿牌子调运。米家商号不开张,长史府过半个月就揭不开锅了,就是王府的供应,也一样会断顿。

    吉迪不愧是做采购供应的,市场供应渠道门儿清。他怀疑廷尉府有毛病,抓米夏公主是为啥,她一个女人家能打还是能杀?但她是米字商号的主心骨,总揽全局,有她在,就有办法。她那三个哥哥,老大在洛阳管采购和分销,老二管销售渠道,包括莎车、于阗的分号,老三主管盐场和运输,别的也不在行。只有米夏出来,他们家的生意才能转起来。他们家生意活了,疏勒城的商业就活了。

    班超有点儿怀疑地看着吉迪,吉迪又给他续上一些奶茶,说:“国王管着疏勒人的脑袋,米夏管着疏勒人的嘴巴,这是家喻户晓的。她家与别人竞争,也不使那些下三烂的手段,就是人不一样,从关内招来的伙计,热情、礼貌、精心、殷勤周到、童叟无欺;他们开门早,打烊晚,干活有窍道,出活儿,遇上老人还给送货到家,一点点做出的口碑。他们家做大了,价格倒下来了,像咱们采供办,光粮食和盐巴两项,一年就省长史府一个月的开销。为什么以前大都护撤了我,我也不能不和他们家做生意,就是这原因。好多商家宁愿被他们收编,同样还是那个店,不用操心了,钱还比过去赚得多。所以,提起米夏大老板,从疏勒到于阗,没有人不跷大拇指的。”

    一口奶茶没喝好,班超呛了嗓子,咳嗽了好一阵,笑了。吉迪忙拿一块方糖,给大都护润嗓子。他像是问成大,又像是自语,说:“关内的汉族人得罪谁了,要撵人家?这些年陆续来疏勒的汉人,有一千五六百,他们有的是先生,有的是医生,有的是木匠、铁匠、皮匠、缝纫匠、鞋匠、织工等各种匠工,有的是大大小小的生意人,还有的是开地种田的农民,这些人没日没夜地辛苦,一方面挣钱,另一方面也在当地收徒弟,传手艺,教咱们这里的人学技术,教咱们挣钱,给咱们树立规矩及每天按时做事的榜样,都是本本分分的好人。他们的到来改变了疏勒的面貌,连街上的颜色都好看了。”

    吉迪有许多汉族朋友,有的也没有业务往来。他的大儿子跟当地师傅学徒三年,两天做一双皮靴,样子还不好看;跟汉族师傅学了一年,一天做两双,活多得做不完,还把老板丫头娶到家来了。他家二丫头,找了个做衣服的汉族小老板,俩人开一个夫妻店,经常孝敬他,给他买酒喝。这个从鼓手成长为军需官的中年汉子表示,年轻人日子过得好好的,决不能把他们拆散。不管谁撵汉人,他都不愿意他们分开,而且他们村的人都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他家这几天还住着几十个避难的汉族朋友。他不信那些闹事的人,靠挤对别人过日子能够长久。

    通过与吉迪交流,不光班超和徐干受了触动,就是成大和厄普图,也是感触很深。成大笑问班超:“能不能把你这干将给我当个右偏侯,专管民间事务去?”不等班超说话,吉迪忙摆手婉谢,说:“我这辈子跟了大都护,就是被下放去喂马那段时间,都没想离开,哪里都不去了。不过国王要是下手快,汉人大多还没走,还能留下一些的。”

    成大听吉迪这么说,更觉得吉迪有心,人品不错,硬要班超让给他。班超考虑有这么个人帮成大,对工作有利,就拍拍吉迪的肩膀,动员他先干一段时间,想回来再回来,说长史府的大门一直对他敞开。徐干开成大的玩笑,说:“大都护今儿亏大了,管了你饭,管了你茶,最后连我们的军需官也让王府挖走了。”

    其实班超不亏。吉迪发动亲戚劝亲戚,朋友劝朋友,几天就为疏勒挽留下八百多个关内的移民,占到总移民量的一半以上,无论对都护府,还是对疏勒王府,其意义都是重大的。吉迪人很实在,他带人出面,一个个落实,将汉人原先贱卖的财产原价赎回,由王府给予对方一些补贴,这样皆大欢喜,加上被抢货物有一部分被送回来,一些作坊店铺的商业活动得以恢复。但熨平人们心中的创伤,却没有赎回财产那么简单。

    成大令廷尉对米夏取保候审,以期恢复疏勒城的商业活动。商业不活,整个社会便死气沉沉。但厄普图带着他的命令去,又带着他的命令回来了,同时带回老盐商儿子和米夏双方的口供,说是米夏给老盐商钱,让老盐商儿子把针对自己家族的游行改成针对汉人。成大直接将这两份口供扔到地上,说简直是荒唐:米夏深受汉文化的影响,为了汉族丈夫与自己的父亲都分裂了,怎么可能反汉?厄普图也觉得牛头不对马嘴:米夏的生意是从关内学来的,是汉人帮她支撑的,她与关内的货物贸易也是量最大的,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呢?可是她本人签了字画了押,他也亲往牢房会见了米夏,见廷尉并未对米夏用刑。

    这就难办了,煽动族群矛盾这可是大罪,而且死了不少人,不能轻饶。成大准备亲自审问老盐商和米夏,但到了廷尉府,却突然接报,米夏早上吃了家里送来的饭,中毒了,他已经让白狐背回家抢救。廷尉府同时又缉捕了米夏的三哥,因为饭是他送的。成大觉得案件越来越扑朔迷离,而且越来越不可思议:米夏刚有口供,就有人要将其杀死,而且嫁祸米夏三哥,将兄妹三个都关在监狱,这明摆着是要将米夏兄妹赶尽杀绝嘛。看来班超确实目光犀利,他早就预料到案件的背后存在黑手。想到这里,成大以国王的名义担保老三不会下毒,令将其释放,就是米夏的二哥,也要廷尉采取严密措施,保证其人身安全,说再出问题,拿廷尉是问。

    气呼呼的成大让米夏三哥带着他去看米夏,其时班超和徐干已经来了,米夏的两位嫂子和田虑遗孀也在场。米夏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像死人一样躺在炕上。白狐说有人在饭里放了剧毒,幸亏他从牢房拿回饭碗,认出了毒物,给她服了药;现在人虽昏迷,但命估计可以保住,可惜嗓子彻底坏了。成大说可以肯定这件案子是有人操纵,米夏兄妹是无辜的。班超点点头,建议他加强力量,加紧审理,早日还人还事清白,并派胡正协助查案。

    过了一夜,米夏醒了。她身体虚弱,有气无力,勉强喝了一些水,有话说不出,急得光流泪。白狐怕她接受不了现实,安慰她什么都不要说,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这时家丁进来,说廷尉带人冲进来了,挡不住。话音未落,就见廷尉带来四个狱卒,到炕边勘验,发现米夏没死,就要带走,说只要人活着就得回牢房。

    白狐一听,火冒三丈,说道:“一个女人在牢里被折磨成了残废,命悬一线,你这个廷尉是怎么管的,没准儿就是罪魁祸首!我是忙着救人,没时间找你算账,你还催命催到家里来了!今天你休想把人带走。我问你,那毒药当地不出,只有乌孙、康居、大宛才有,别人是从哪里弄来的?”

    廷尉看见白狐发怒的样子,有几分怯场,却仍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也不理会白狐的问题,只要强行带人。白狐也是说了狠话,说只要他在,人就休想带走。廷尉让士兵出刀,逼白狐后退。白狐哪里害怕这个,冷笑一声,挺身面对,四个狱卒只是后退。白狐忽觉背后一股冷风,迅速往前面几把刀的缝隙一闪,廷尉的刀就戳到对面一个狱卒心口。由于用力过猛,狱卒当场毙命。廷尉一愣,旋即嫁祸白狐,说他抗拒执法,罪在不赦。

    白狐更加怀疑这个人与下毒有关,否则在严密看管的监狱,谁能把毒药放到米夏的碗里?再一看廷尉已经红了眼,强行栽赃,非要强抓自己,浑身的血都冲到脑门上,猛然半蹲身子,一个扫堂腿,扫倒两个狱卒,顺势捡起死狱卒掉落的长刀,就与廷尉对打起来。

    那三个狱卒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纷纷退到门口,却被闻讯赶来的几个家丁控制。廷尉也是文官出身,虽会两下刀剑,毕竟没有打过仗,还想在白狐面前班门弄斧,没几下,就被白狐砍断一只胳膊,回手抹了脖子。这时胡正赶来,一把夺下白狐手中滴血的刀,大声叹息:“我的译侯白大人,你闯大祸了!”

    这个祸是闯得不小,王府里议论纷纷,说长史府的高官蔑视王法,杀死廷尉,这以后还如何执法!成大感到压力巨大,急忙找班超和徐干商议平息事态的办法。班超很理智,说:“白狐抗法,杀人偿命,已经被法曹关押了,这没什么好说的。”他又说:“长史府在疏勒,就要遵守疏勒的法规,任何人都不能例外,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白狐是军人,自有军法处置。”

    成大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觉得白狐功勋卓著,是班超身边响当当的人物,与他私交也不错,能否想个万全之策,既平息了事态,又赦免了白译长。班超说他岂不想扇白狐两个耳光拉倒,可是这件事性质太恶劣,影响太大,又处在眼前的风口浪尖上,无法赦免。

    处死白狐的消息传出后,长史府像炸了锅。班超首先要面对的,是与他一起滞留的董健的严正抗议,说到难听处,竟然说他是学汉高祖诛杀功臣,让连他一起杀了,他去陪白狐。屯田校尉和恭带着一帮军官来求情,疏勒都尉坎垦也带着一帮军官来求情,还有王府的左右译长、左右侯,就连月儿和田虑遗孀,也请他饶了白狐。徐干问他能否先压一压,待风头过后冷处理。

    人们不理解,实际上最难受的是班超自己。白狐是他从匈奴那里挖来的人才,二十多年来同生死共命运,从一个江湖浪人,到都护府的高级官吏,有时候简直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完全理解他的意图,而且独立做成了许多别人无法完成的大事,也与他和大伙建立了兄弟般的情谊。白狐的能力和优点是独特的,这是别人无法相比的,虽然他同其他优秀的人一样,也有许多毛病。

    从感情上讲,班超是舍不得白狐的,尤其是当初他带出的三十六员勇士,就剩白狐和甘英、董健三个了。这些人的悲欢离合,紧紧牵动着他的神经,这些人的离去,更是刺他的心,剜他的肉。但是为了大局,为了维护大汉朝廷和都护府的形象,他不得不忍痛割爱,杀白狐谢西域,以儆效尤。越是到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这就是为官和做百姓的不同。

    夜幕降临的时候,班超让韩发拎了一坛酒和一些牛肉,来到关押白狐的房子,却发现董健已经与白狐喝了半坛,干脆坐下同饮,也算一起给白狐送行。谁知董健并不愿意见他,转身走了,给了他一个大难堪。

    白狐说董健直率至真,疾恶如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俩人默默地喝了几杯,班超突然泪流满面,使劲捶着胸脯,说他身为都护,不能保护自己的兄弟、为兄弟网开一面,实在是没有脸面。反倒是白狐劝他想开点儿,说谁在他的位子上,也会这么做的,自己不后悔,没什么遗憾。班超百感交集,无以言表,突然想请白狐上城墙,陪他在城墙上最后走一圈。

    赶上朔日,天黑穹低。城墙内外,乌蒙蒙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忽暗忽明。凉丝丝的夜风一吹,班超微醉的酒立即醒了,只听黑乎乎的河边仍旧有女人在嬉戏荡笑,仍旧在吟唱《西域的月儿》,有一句没一句的,把一部完整的韵律撕得支离破碎。她们哪里知道城墙顶上,一对即将诀别的战友,心中是什么样的离愁别绪。走到城门楼的时候,班超忆起当年快饿死的时候,与弟兄们爬到城墙上,准备集体殉国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他想与白狐在这个地方再坐一坐,重温一下当年的那份情感。

    两个人肩并肩坐下,班超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很疲惫,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遥想当年困守到最后,绝大多数人都吃不下板土了,身体弱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只有白狐等几个人还能坚持,但他没有抛下大家自己去逃生,而且选择了与大家一起等援军,死等。那也是一个黑夜,仅仅是白狐留了一床被子,还给他这个长官盖在身上,他想无论在阴间还是阳间,他们都不会分开的。

    “对不住了,白兄弟,那边冷,你多穿点儿,我很快就会来找你的!”

    班超的话是由衷的,他已经六十三岁,比孝章皇帝两辈子都活得长了,没有什么想不通的。白狐非常理解这位大都护的难处,他在被胡正夺了刀子的时候,就已经预知了结局,想想一个连父母都不知道在哪里的狐狸崽,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交了那么多朋友,这辈子也不算亏;想想霍延、祭参、田虑等过命的兄弟,他觉得自己比他们活得长,也比他们更充分地享受了生活。不过,他还有两个请求,一个是让班超善待米夏,她太不幸了;另一个是他要自行了断,给他点儿尊严。班超拍拍白狐的肩膀,白狐似乎心满意足的样子,突然站立起来,黑暗中给班超行了个军礼,转身哼着小调,径自下去了。他就是这么个人,死也是快乐的。

    行刑的地方,就在长史府门外的广场,用木板搭了一个小台子。暮秋的阳光,非常刺眼。护城河两岸,胡杨被晒得卷了叶子,柳梢头垂得更低了。广场上站了很多人,有兵有民,有长史府的官员,也有疏勒王府的官吏,许多人的头都是低着的,像那些柳树一样。行刑的程序由徐干主持,他无精打采地宣布白狐违反军纪,军法处斩,许其自断。班超没有露面,董健不忍相看,就连和恭也说身体不适请假了。当两个士兵将白狐送到行刑台,并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交给他的时候,人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有的张大了嘴巴,有的摇头叹息,还有的伤心流泪。

    白狐穿着厚厚的棉袍,显然是预备在那个世界防寒保暖的。他面带微笑,没有一丝的恐惧,仰头看天,眼睛被阳光刺得眯了起来。他将匕首夹在两个指头间,飞似的转了几个圈,寒光闪处,冷风飕飕,就像耍把戏一样。玩了一把,他又将匕首举过头顶,默默敬了一下,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拭了拭上面的灰尘,这是他在乌孙学的规矩,走要走得干净。然后他反手握刀,再次举起,猛地用力刺向自己的心窝,却被一声尖叫打扰了。

    冲上来的是怡红院的鸨子。她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拿着一个大花瓷碗,请求为白狐敬上最后一碗酒。徐干不忍相看,摆手让她自便。鸨子倒了满满一碗酒,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白狐手里,流着泪说感谢他多年的帮助,又问借钱给米夏的利息一直在她那里放着,她该分给谁?

    白狐接过这馨香四溢的酒碗,举过头顶,谢过鸨子的情义,感谢她曾给予自己的温存,感谢她在汉军最困难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提供的帮助。至于钱,白狐说人都没有了,要钱干什么,或者留下自用,或者救危扶难,实在没地方用,送给韩发去,他现在接替吉迪给汉军办采供,需要钱。鸨子含泪惜别,一步一哭号,三步一回头。白狐挥手告别,一脸满不在乎,仿佛他只是要出一趟远门。他重新举起匕首,准备结束生命的时候,又一个女人出现了。

    米夏头顶白色的纱巾,穿一袭洁白的布拉吉,上面套着黑底绣红花的小马甲,手里捧着一块红布和一束黄色的菊花,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来,走上台子。略显憔悴的脸上抹了淡淡的胭脂与腮红,黑眉下的大眼与白狐深情地对视了一阵,然后把菊花放在面前,将白狐手中的匕首也同菊花放在一起,将红布给白狐披上。白狐明白,米夏是想和自己举办一个婚礼。这个事情说过好长时间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前不久班勇结婚,也不能与儿子凑在一起,可是现在自己要走了,就没有这种必要了。

    米夏不管白狐如何说,只是摇头。她虽然失语了,但心里是明白的,她知道白狐是为了自己,杀死了廷尉,触犯了军纪。她更清楚,白狐用心对她,并不只是男女之间那点儿肌肤之亲,他把自己当亲人,当不可分离的伴侣,总以能帮自己做点儿什么而欣慰。她也在与班超分开后,喜欢上了这个颇识风情的男人,喜欢他的幽默风趣、他的博闻强识、他不失童真的殷勤。他们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乐趣,以至于感到相见恨晚,憾未留下一男半女。她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怎么就卷入了一场动乱,而且被害成哑巴?但她明白自己在将近四十年的生命里,有这么一个男人,别无所求,也足够了。她实在不忍与他分离,一定要与他同赴天国,继续享受他们的二人世界。

    米夏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她要白狐随她,拜天、拜地、拜那束菊花,拜完了,她又冲白狐一笑,俩人拉开距离,夫妻对拜。白狐无奈与她做完这一串动作,让她赶快离开,她还是不肯,俯身捡起匕首,在自己心口比画一下,又在他心口比画一下。白狐明白了,米夏是要陪他死,与他一起死,心中暗暗叫苦。白狐一把夺下匕首,说:“我是犯法作死,你来陪着做啥?世间的风景还多,你才见过多少?”

    米夏突然眼睛瞪得老大,面色冷峻,盯着白狐,眼里满是恨的光,让穿着棉袍的白狐不寒而栗。就在他打冷战的工夫,米夏从马甲里掏出一把短刀,飞快地扎在自己的心窝上,忍着剧痛,依偎在他身上。白狐的眼里涌出一串泪水,心灵受到极大的冲击,他向天大叫一声,也将匕首插进自己心窝,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最后对视着,慢慢地倒了下去……

    徐干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等看出点儿蛛丝马迹的时候,为时已晚,无法采取措施了。他硬着头皮汇报给班超,心怀忐忑。班超半天没说话,低头流泪,最后发话以校尉之礼厚葬白狐,让米夏的两个兄长以公主之礼安葬米夏,给这团乱麻才算理出个头绪。

    过了几日,胡正禀报,说他与新廷尉一并查清了,被白狐杀死的廷尉就是这场动乱的幕后黑手,所有的坏事都是他策划的,包括给米夏制作假口供,让女囚在米夏熟睡时摁手印,最后给饭里下毒等。这个人原与番辰交往甚密,番辰的几个内弟逃到康居后,一直与之有联系,也给其提供经费,让其伺机生事,把疏勒搞乱。

    班超不等胡正汇报细节,就把茶杯往桌子上一蹾,连盖子都碎了,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手指,血淋淋的一片,也不让胡正包扎,就跑去找徐干,捶胸顿足,后悔没听徐干的建议,仓促杀了白狐,捎带上了米夏,现在后悔莫及。他怀疑自己老糊涂了。徐干知道班超处置白狐比杀自己还难受,也就不能再埋怨,只拣宽心的话来劝慰。可是班超无论如何都宽不了心,等到王府召开万人公审大会,将廷尉家族和一系列犯罪分子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该训诫释放的训诫释放,一时人心大快,纷纷拍手相庆,他还是深深自责,痛不欲生。

    当然,经历过痛苦抉择的大都护,已经不仅仅是狭隘地反思处置白狐的行为失当,他认为这场动乱所造成的后遗症,不是杀了廷尉等一帮暴乱制造者就能痊愈的。夫妻之间可以床头吵架床尾和,朋友之间可以一笑泯恩仇,但族群之间的裂痕,表面上弥合了,心里时隐时现,这才是需要特别重视的大问题。那位善于思考的“最后一个汉军”,生前也没考虑到这个层面。

    与他同样忧虑的还有疏勒王。吉迪给他汇报说:“现在的汉族朋友与当地人见了面打招呼,也开玩笑,甚至也参加相互的庆典大事,但一到晚上,就将自己封闭在小圈子里,也不到当地人多的地方去,仿佛那些地方的暗处都藏有刺刀,在你一转身间就会从后心刺进来。当地人到汉族人家里去串门,说上几句就没话说了。看样子不把离开的那些人找回来,恢复原来的生活模样,恐怕阴影常在,留下来的人也不会安心。”

    成大觉得问题不容小觑,又来找班超,带着月儿,也带着月儿四岁的安儿和半岁大的儿子。小儿子很像成大,嘴角也有一颗痣。安儿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跟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一对水灵灵的大眼会说话似的,与班超好像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见了姥爷房子里的东西觉得啥都新鲜,问这问那,咯咯地笑,一会儿要老人抱她,一会儿亲老人的脸,一会儿又调皮地拽他的胡子。

    班超十分稀罕小安儿,心疼她,对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摸她的小脑袋,揪她的小辫子,回答她一个个稚气的问题,听她唱母亲教的那首《西域的月儿》。小美人那天真的表情,稚嫩的童音,让他这个外公笑得嘴都合不拢,眼里却涌出了泪花。

    义女月儿以为小安儿的歌声让姥爷伤感,忙制止孩子歌唱。但班超拭去老泪,让月儿别挡娃,让娃唱,他爱听。这是他在西域听过的第一首歌,也是他很喜欢的一首歌,这首歌见证了他纵横西域的岁月,旋律里充满了故事。瀚海、河水、城墙、田野、芦苇丛、榆勒、米夏、兜题、霍延、李兖……他都不敢细想,一晃多少年,多少人,多少事,都从他身边过去了。逝者如斯夫!当后人再唱这首歌的时候,不知还会演绎多少悲欢离合、酸甜苦辣。

    安儿看着班超擦眼泪,怯怯地钻到成大怀里,叫了一声“父王”。成大安慰她说:“姥爷那是高兴,他喜欢你。”安儿不解地看着班超,说:“姥爷羞,高兴还流眼泪,高兴的时候该笑。”说着,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班超也乐了,他当着月儿的面对成大说:“你这疏勒王,国事家事都搅到一起了。看着两个小外孙这么招人喜欢的分儿上,本都护答应,帮你把走掉的人找回来。不敢说全部,起码大部分,但当地人的工作还得你来做。人家来帮你们丰富生活,丰富市场,要欢迎,要让各个族群真正热络起来,还得用真情,就像小丫头唱这歌,挺真,能唱出老夫的泪来。”

    班超能夸这海口,自然有他的把握。他想汉人被一小撮坏人驱赶、恐吓甚至伤害,有委屈,有怨恨,有郁气,都属于正常反应,他们要回关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分析这些人大都可以留下来,关键是看疏勒的局势能不能稳定下来。所以他事先派人告诉广德和高子陵,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些人留住。

    高子陵分析,疏勒这场风波,虽然只是个别现象,但涉事敏感,只要有一点儿不小心,就可能蔓延到于阗,甚至其他地方。广德也觉得事关重大,帮疏勒就是帮自己,于是安排有司将那些人都拦下,由王府拿钱,将他们安排在学馆、医馆,各种铺子作坊和屯田的农家,让“米”字商号在于阗的分号也吸纳一些人,请移民们三思而后行,或留在于阗,或回到疏勒,就是实在要回关内,也挣点儿盘缠,过了年再走。

    这就给班超留下伏笔,使他有机会在平息动乱之后,在疏勒的工作卓有成效后,于公元95年冬月赶到于阗,做了很多调查研究,借着腊月底六十三岁生日之际,在于阗王府的院子里,摆了上百张桌子,举起酒杯,同移民们说说心里话。他认为这些人在疏勒多年,积累了一定财产,如房子、设备、工具、存货等等,情急之下,仓促离开,以一成两成的价格贱卖财产,等于这些年白干了。再者,不少人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孩子也是在那里生的,还有的与当地人结了亲,交了不少朋友,总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么走了,于心不忍。关内人多地少,经济相对发达,竞争也很激烈,西域相对落后,地广人稀,只要有能力,朝廷鼓励开荒,绿洲农业又少旱涝之虑,各种工匠也比在关内吃香。

    班超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议论起来,有的思考,有的叹息,有的哭泣。班超自与广德、高子陵对饮,容老百姓商量讨论。后来,借着敬酒的机会,有的问房子、店铺、院子还能否原价赎回,有的问处理的货物能否原价回购,还有的问能否保证当地人不再闹事打汉人。班超说:“房子、店铺和大宗货物都没问题,差价由王府和都护府补偿。至于被不明真相的居民抢走的物品,王府已经收集,交回来的可能没有原来的多,想必大家是可以理解的。但闹不闹事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扎紧篱笆,防止敌人挑事破坏;二是忘记这次不愉快,还像以前那样对待当地人,大家以心换心,牙齿还咬嘴唇呢,不能因此而拔掉牙齿吧?长史府的一个军需官,是当地人,他在动乱的时候,家里保护了几十个汉人,这样的人在疏勒绝不仅他一个吧?”

    也不知是大都护的真诚感动了众人,还是移民们确实割舍不下已有的生活。寒冬聚王府,杯酒劝归人,竟然大获成功。这些人中只有十几个铁心要回老家的,还有几十个小手艺人与于阗的老板熟悉了,想留在于阗,有将近七百人经过十多天的考虑,过了正月十五,就跟着班超回疏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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