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王府和长史府共同出面,组织了近万军民,敲锣打鼓,在路口排成五里的两条长龙,欢迎班超劝回来的移民。成大和徐干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见班超就给他披上大红布。在他们身后的官民吏兵,也给随后而到的移民,一个个披上大红布。这些人有的套了车,有的骑着马,好多都是移民的老邻居、老朋友、老同事,大家击掌相见,相拥而泣,就像久别的亲人。
在欢迎的人群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特别惹人注目。她是那种富态的体形,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为了使婴儿不受冻,她连头巾都扯下来,围在襁褓外面,显得自己有些臃肿。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见人就说:“回来就好。”当她看见一对开织布作坊的夫妇时,眼里甚至涌出了泪花,请求他们赶快开工,她的纺车已经闲得太久了。
老妇人被一位二十多岁的汉族少妇搀扶着,那少妇称她“母亲”,不时同她说这说那,看起来很亲昵。这少妇就是郜煦的妻子,孩子还没过百天,而她的“母亲”,正是被郜煦误伤致死的小伙的母亲。徐干介绍说:“疏勒王这次的工作,扎实,有成效,堪称典范,具有很好的创造性,很值得咱们宣传推广呢。”
就在班超离开疏勒后,胡正在米夏三哥的带领下,在城郊的小村子找到了这位“母亲”。这是一处收拾得挺干净的小院,几间土房,一溜儿葡萄架,一个馕坑,在房子的炕上,放着一架纺车,不多的家具都摆得井井有条,看得出主人的勤快和能干。老妇人中年丧夫,家有几亩地,务农之外,在一个汉族老板的商行里租了一架纺车,靠纺线贴补家用。她的线纺得又匀又细,远近有名。三个女儿相继出嫁后,却把独子宠坏了,那家伙好吃懒做,成天不着家,回家把母亲起早贪黑挣的辛苦钱一卷,就又走了;给他说了几个媳妇,对方一打听都不愿意,不知怎么就跟上老盐商胡闹去了,一闹还送了命。作为动乱导火索的死者的母亲,前一阵一直被廷尉和老盐商控制和藏匿,廷尉伏法后才得以回家。失子之痛,固然令她伤心,但她更多的是怒其不争,她更讨厌老盐商,拿她和儿子的尸体做筹码闹事。
老妇人对驱赶汉人移民的行为十分气愤,她说:“咱们身上穿着汉人做的衣服,嘴上吃着汉人种的菜,家里使着汉人做的纺车织布机等家具,挣着汉人的钱,有的人家还与汉人联姻,生了孩子,得了好处不感恩,反过来杀人夺命,以怨报德,这是天神都不会答应的。”胡正和米夏三哥找到她时,她说儿子被人利用,引发了这么一场混乱,死了那么多人,增加了他的罪孽,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希望这件事赶快收场。她虽然不富裕,但米夏三哥给她的钱她死活不要,说那不是她挣的。她请求赶快把汉人老板找回来,她还要继续给他纺线挣钱,指望着自己挣钱养老呢!
胡正觉得这是个有爱心、有骨气、有正义感的妇人,就和吉迪一起带着郜煦的妻子去看她。老妇人看见郜煦妻子抱着婴儿给她磕头,很是怜悯,赶紧扶她起来,让到炕上。听见小孩哭,郜煦妻子的奶少,就到邻居家打来羊奶,热了喂小孩喝。说来也怪,那婴儿竟然对陌生的羊奶一点儿也不抗拒,一会儿喝掉小半碗。在母亲给孩子换尿布的时候,老妇人抱起孩子,逗了几下,看见粉白细嫩的婴儿在笑,母性的习惯使然,她亲了孩子一下,突然就喜欢上了,爱不释手,半天也不愿还给人家母亲。郜煦的妻子有些着急,不知对方意欲如何,只听老妇人说,这孩子赔给她当孙子了。
郜煦的媳妇扑通一声又跪下了,痛哭流涕,说丈夫是过失,不是故意伤害她儿子,要他们家怎么赔偿都可以,千万不能扣了孩子,孩子太小了,离不开娘的。老妇人说她养过四个孩子,知道孩子咋养,保证养得白白胖胖。郜煦的妻子更急得不得了,央告吉迪和胡正帮她把孩子要回来。胡正还没反应过来,吉迪却笑了,对郜煦妻子说:“你赶快叫一声母亲,老人家要收你孩子当孙子了。”郜煦妻子这才反应过来,便磕头叫母亲。
老妇人的脸挺得平平的,说:“你是媳妇,不算,家里男人当家,改天和你男人一起来,有儿子才有孙子嘛。”说着,又转向吉迪和胡正:请你们放了郜煦吧,那孩子只是失手,年轻人犯错,上天都会原谅的。吉迪看老妇人十分诚恳,与胡正商量了一下,决定将事情尽快报知疏勒王。成大派厄普图与廷尉再三商议,又反复征求老妇人和郜煦两口子的意见,最后下令特赦郜煦,并请徐干和他一起,参加老妇人收养干儿子的仪式。
那可真是个好日子,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还未落叶的沙枣树间炊烟斜升。郜煦带人一大早赶来几只羊,运来几袋米,在主人家院子支起三口大锅,做了两锅羊肉抓饭,烧了一锅奶茶,后来又来了一百多人来贺喜,礼品把主人家房子都堆满了。老妇人请来三个女儿,将院落齐齐收拾了一遍,往葡萄架下铺上了毛毡。虽是初冬,但小院里洋溢着热烈的气氛。村里人都来贺喜看热闹,还有从城里赶来的官吏和朋友,葡萄架下哪里盛得下,就是小院也不够用,只好把毡子铺在院外的空地上,摆了一把椅子,请老妇人坐上去,接受郜煦两口子的跪拜,她的三个女儿也陪着跪在旁边。
郜煦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在米夏家的绸布庄总店当掌柜,人长得精精神神,身上有那么一点儿灵气。他亲手将一套新做的衣服给老妇人穿上,与妻子一起磕头拜过,立誓要好好孝顺“母亲”,为老人家养老送终。他媳妇更是伏在老人肩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没想到她会遇上这么好的“婆婆”,真拿他们两口当儿女疼。老妇人给郜煦取名“阿布都”,劝他们别哭了,赶紧见过三个姐姐,说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小两口要是忙,可以把孩子交给她来照顾。
这场面还真不是策划出来的,人为的结拜没有真情。正因为情真,令现场所有人都很感动,男人们鼓掌,女人们多在拭眼泪。成大问村里的老人,是否喜欢关内来的汉人。这些人见了国王,一个个又惊又喜,纷纷言说,以前没有汉人的时候,也没觉得哪里不合适,自从他们来了,生活的乐趣多了,日子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一走,不热闹了,街上东西也贵了,儿子准备娶媳妇,菜也没人种了,看病也不方便了,现在看来是一点儿也离不开了。
能跟国王说上话,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有人后悔以前上了廷尉的当,不该跟着瞎起哄;有人说:“人和人打交道,打打闹闹很正常,事归事,人归人,再不能一竿子捅了一窝马蜂。”郜煦说:“我们汉人在这里也住惯了,在这里出力流汗,也在这里挣钱养家,我们也离不开你们。”
作为疏勒的国王,成大觉得老百姓说的很有道理。他当疏勒国王后,第一次盘腿坐在百姓家的毡子上,和几百人一起吃大锅饭,喝大碗茶,聊没边没沿的天,神态轻松,兴趣盎然,最后把大家的意思一总结,就是要想过好日子,汉人离不开当地人,当地人也离不开汉人。这“两个离不开”,就是处理汉人和当地人关系的根本依据。后来,他还让吉迪带着老妇人和郜煦一家,到各部落和大一些的村镇去参观访问,当人们知道这一家的故事后,纷纷伸出了大拇指。
班超听了徐干的介绍,也给成大伸出了大拇指,夸赞他的工作卓有成效,说疏勒的经验可资借鉴,要在西域各国推广。成大说:“还是大都护厉害,人都领回来了,真是一言九鼎。我只是亡羊补牢,也算不晚,关键是老百姓通情达理,特别是这老妇人博大的胸怀,我根本就没想到。”班超感谢了老妇人的博爱,叮嘱郜煦他们一定要孝顺老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感情,依法经商,好好过日子。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就此画上了句号。班超同成大深谈了一次,就治国管官和危机处置等问题,充分交换了意见,之后于二月中旬,又回到了它乾城。路过姑墨的时候,姑墨王听说疏勒王准备去洛阳觐见皇帝,他也从未入关,想与之同行,顺便在关内考察一番。
西域的国王去关内考察是好事,但事情重大,需要上报朝廷。都护府之前只报了成大一人,且已得到朝廷回复,如姑墨王要去,就得再报。后来甘英说焉耆王和尉犁王也有此意,不如一并上报,朝廷接待一个也是接待,接待一批也是接待。甘英的分析确有先见之明,朝廷果然一并恩准。半年后,这四位国王高高兴兴回来,又有于阗、拘弥和莎车王欲步后尘。都护府觉得此事应统筹安排,不能这批前脚走那批后脚到,徒增朝廷接待的烦恼,就派人往西域各国征求意见。
班超让甘英亲自去乌孙、大宛、康居,重点是同康居王交涉番辰家属遥控疏勒动乱的问题。康居王自觉在疏勒的问题上犯了严重错误,损兵折将,最后什么也没捞着,还导致老朋友白狐和米夏遇难,米夏同父异母的妹妹又是他目前最喜欢的小妃子,就派白狐的儿子直接杀了番辰的内弟和侄子,将其马群、仆人和女眷全部充公。疏勒动乱的外部根源,就此除了。康居王老了,承诺再也不纠结娶汉朝公主的事,真正与大汉友好。甘英代表班超向他赠了好多礼品,就带着番辰内弟和外甥的头颅回来了。
甘英这次出使康居,还意外获得了一个信息,就是中国和罗马的贸易,利润的大部分都被安息人赚走了。康居人很会做生意,本来就在中原和西方的商品流通中赚钱,但比起安息人,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他们一般东到玉门关,西到安息国,再远没去过,就赚中间一段。据说安息人只是略微挪腾一下,将东方的丝绸卖到罗马,再将罗马的珍奇贩给东方来的商人,就是数倍甚至十倍的价格。
班超以前忙于打仗,贸易的事情没太注意,听说后仔细翻了一下《史记·大宛列传》,书中记载,“中国使者西去,常带牛羊数万只,赉金币帛值千巨万”,以换取西方奇物,特别是玻璃、水晶、珊瑚、琥珀、毛织品。安息人“善贾市,争分铢”,来回一倒,“利有十倍”,的确与甘英所说一致。经过再三斟酌,他决定派甘英出使罗马,看看西方世界的另一个强国是个啥模样,也让西域的驼队再走远一些,直接与罗马交易,降低双方的交易成本。
甘英领命,率领十几个人的使团,骑着骆驼,驮着丝绸、细瓷器等礼物,踏上了西去罗马的征程。一路经疏勒、莎车,西入葱岭,过蒲犁、无雷至大月氏。在大月氏稍事休整,继续出木鹿,历尽千辛万苦,于公元97年五月到达安息国的都城赫卡通皮洛斯,拜会了国王帕科罗斯二世,送上丝绸、细瓷器等厚礼,受到了热情接待。
帕科罗斯二世曾经访问过罗马城,他尽自己所知,向来自东方的使者介绍了罗马的辉煌,说它的国土不但包括了整个地中海地区,还包括希腊、埃及和中东大片的土地,都城罗马是个万城之城,住有超过一百万的人口,其雕刻艺术是人类文明的奇葩瑰宝。安息国王的介绍增加了甘英的好奇心,也更坚定了他访问罗马的决心。于是他跟着国王委派的向导,经过阿蛮、斯宾、于罗等西亚国家,到达了已经属于罗马帝国的条支。
条支曾是塞琉西王国的都城,位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是古人类文明的重要发祥地。公元前10000年左右,这里的人已经知道修水库、建大坝蓄水,修渠灌溉,挖沟排涝,世界上大部分农作物的种子都是从这里传出,世界上最早的酒也从这里酿出。在公元前4000年以后的四千年间,两河流域曾经历过苏美尔、阿卡德、苏尔、亚述、新巴比伦、波斯、马其顿、希腊等鼎盛王朝,他们创立了世界上第一种楔形文字,建立了以月亮阴晴圆缺为标准的太阴历法和闰月理论,把一小时分成六十分,为公元2世纪中国的张衡制作浑天仪,提供了理论基础。
条支人发明了阿拉伯数字和十进位及六十进制,把圆分成三百六十度,推算圆周率的值大约为三。他们还找到了解二次方程的方法和与三角形有关的计算办法,就连轮子、锯子、皮革、镯子、锤子、鞍、钉子、大头针、指环、铲子、釜、刀、长矛、箭、剑、胶、匕首、袋子、头盔、船、盔甲、箭壶、剑鞘、靴子、拖鞋、叉等器物,也都是这里的人发明的。可惜塞琉西王朝于公元前64年被罗马帝国灭了。
甘英在这座人类文明的摇篮里流连忘返,追寻历史发展的印记,弄明白好多问题后沿幼发拉底河北上,来到东罗马的大马士革。这座城市的祖先阿拉米人,建立了当时最先进的城市供水系统,其方法是开凿运河地下水道,让巴拉达河从地下流经城市的大部分地区。这套供水网络系统,后来被罗马人和阿拉伯倭马亚王朝改造,至今仍然是大马士革老城区的基本供水系统。甘英对这套供水系统十分欣赏,想在干旱少雨的西域推广,又是参观又是测量,每日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可是安息向导可没有他那么好的心情,他经常往返于罗马与安息之间,对这些东西见怪不怪,没有新鲜感,加上他的妻子快生孩子了,不想在外耽搁太久;更要命的是他本来是个商人,靠在罗马和汉朝之间赚差价过日子,从内心也不愿汉朝与罗马直接见面,便谎称去东罗马的都城君士坦丁堡陆路十分难行,只能走水路,将甘英一行带到地中海边(亦有书载波斯湾),试图吓阻汉使。
甘英哪里知道对方的用心,想着从君士坦丁堡到罗马城也要过海,先试试水也行。甘英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蓝色海洋,看着那无边无际,波涌浪连,根本就不是之前那些蒲类海、敦薨浦之类的湖泊相媲的,甘英颇有新鲜感,想这才是国外有国,天外有天。可是甘英上船不久就晕,一会儿就连肚子里的胆汁都吐出来了,他的随从也都吐得浑身乏力,坐都坐不住了。那个狗剩,更是难受得跳了海,船夫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他捞上来,捞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海水喝不得,呛一口都要命”。
甘英一看骑惯了马的士兵都不适应海上航行,就问船夫多长时间能到君士坦丁堡。船夫早被向导收买,说:“海水广大,比不得你们西域的沙漠,要是遇上顺风,三个月就到了,若是遇上逆风,一年两年也不好说。这海上航行死的人多了,汉使如果不恋父母妻子,只管继续航行;要是两年不到,也有补给的海岛,海岛上住着很多海妖,样子像鸟,却是美人的面相,一个比一个漂亮,一般男人见了就不想再下岛了。”甘英一听,风险太大,一行十多人万一死在海里,之前所获得的见闻和记录就付诸东流,遂要求返航。回到岸上之后,他试图继续走陆路,向导骗他说,为什么东方人到不了罗马呢?就是陆路太难行,比海上更险恶。甘英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代表汉朝的西域使团,尽管没有实现与罗马帝国建交的目的,但甘英已经踏上了罗马帝国的土地,延伸了张骞开拓的西行之路,是中国见到地中海的第一人,也是当时走得最远的人。他的出使对促进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传播,增进西方各国对中国的了解,都具有重大的作用。同时,甘英是第一个觉悟的东方人,他在领略两河文明的辉煌成就后,清楚了中国不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也不是人类文明的最早创造者。
公元97年九月,被海阻挡的甘英本着尽量多了解外面世界的原则,经过乌弋山离、罽宾、悬度、皮山、莎车回到它乾城。他将出使的所见所闻整理出来,写成了数卷游记,并首先在它乾城修建暗河,引河水穿流,对它乾城的供水系统进行了系统改造。第二年一开春,甘英就在车师和伊吾卢一带,对原先的坎儿井水系进行大规模的改造,以提高城池供水和灌溉效率。
班超考虑甘英出使经年,颠簸劳累,回来后又没有停歇,劝他休息半年再说。甘英诚恳地说:“大都护常说‘师夷之长计’,末将深以为是,看见别人先进的技术,再看看咱们的落后,不改造心里着急,你就是叫我躺也躺不住的,况末将年已五十有八,只怕要只争朝夕了。”班超知道甘英一心想做成事情,挡也挡不住,就让他带了三百人,勘探施工去了。工程尚未完成,甘英连病带累,三个多月后死在了坎儿井里。一个雄心勃勃的建设者,就这么走了,让班超那已经脆如玻璃的心,碎了一地。而甘英的去世,对董健的打击更大,整个人蔫头耷脑,已经没了精神。班超为让他散心,派其将甘英带回的两只罽宾孔雀送到洛阳。
董健从洛阳回来,说和帝在北宫接见了他,陪同的有大长秋郑众和邓骘。邓骘是前护羌校尉邓训的长子,其妹妹邓绥前年成了和帝的贵人后,邓骘在皇帝身边任郎中。董健因为敬重其父,对邓骘也很尊敬,凡问必详细回答,使得郑众也对班超感了兴趣,说西域有此局面不易。十九岁的和帝虽然气色不好,但看样子老成威风,好像开始断事了,问了他失去胳膊的缘由,让他真正领略了皇恩浩荡。
然而,董健发现都护府上下,军营里外,出出进进全都是比自己小十岁二十岁的人,不禁摇头叹气,独自拎一坛酒跑到埋甘英和田虑的墓地去了。跟两位好兄弟交了一次心,他忽然心生退意,试探性地向班超提了两次,一听他根本没有批准的意思,就把带兵的工作交给司马吴凡,申请将甘英和田虑的遗体,连同葬在别处的汉军遗体,归拢在疏勒,葬在一起,建一个陵园,以为纪念。这也是他在甘英生前与之讨论过的,生前一起奋战,死后一起安眠,生生死死,不分不离。
班超整整考虑了两天,觉得这是一件很庄严的事,勉强同意了。但他清楚董健是想借这件事离开他,不见不伤心。和董健一起来的三十六个弟兄,一个个撒手西去,剩下他孤零零的,还是半个人,其伤心是可以理解的。但班超总觉得欠着这些兄弟的,自己升了官,封了侯,帮他获得这一切的弟兄却一个个见不着了,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所以董健离开后,他除了外出视察和处理公务,一有空就埋下头整理这些年的散记、大事、心得,尤其是那三十六个兄弟的生平和功绩。
人上了年纪,就觉得时间过得快。班超的人物传记才写了三卷,就到了除夕。大过年的,龟兹王请他喝迎春酒。喝了一阵,白霸突然提到尉犁王违反《敦薨浦协议》,致使东部几个部落的五六千人,都逃到尉犁拓荒去了,他派人与尉犁王交涉无果,王府里有人建议采取行动,他正在考虑。班超一听,哪里还喝得下酒,扔下杯子就走了。临走告诉白霸:“你敢动兵,我就将龟兹国从西域版图上抹去!”
第二天一早,白霸便带着王妃来道歉,说:“我一时心急,急不择言,言不由衷,请大都护不要往心里去,不过尉犁王确实不仗义。”班超一脸平静,请白霸夫妇坐下来,让用人冲泡桑叶茶。这是他最近发明的一种喝法,将茯砖、桑叶和沙枣共煮,具有清火明目作用。他前一阵火气较大,喝着效果明显,眼下的白霸火气也不小,需要清火。等白霸喝了几口,说口感还不错,他才说:“西域各国都是大汉朝廷的王国,是兄弟关系,就算有点儿利益上的纠葛,那也是内部问题,兄弟阋于墙,怎么能诉诸武力呢?有我西域都护府在,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说呢?”
班超的用人拉条子做得特别好,面拉得又细又长又筋道,拌面的菜也切得细,很入味,也对白霸夫妻的口味,这顿饭便吃得很高兴。班超说:“王妃要是觉得可口,可以拉着龟兹王经常来吃,老夫就愁没有人陪着喝酒呢。”白霸真心认错,说他看大都护上年岁了,身体也不是很好,不忍心有什么事情都麻烦大都护,想自行解决问题,却没有想出好办法,所以着急。真要用兵,没有大都护的批准,是万万不敢的。班超承诺一定给龟兹一个满意的解决办法,这事情他管定了!于是刚过初五,就把胡正叫来,让他去尉犁调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正现在任假府丞,是都护府实际的大管家,他带了几个掾史、参军,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把问题理清楚了。问题根本就不在尉犁,是龟兹自身的问题。龟兹王强行推广大面积种植,搞什么万亩水稻方、万亩胡麻方、万亩桑田方,划在哪个方里就让种哪种作物,不能种别的,想法是规模种植,好管理,也好看,有气势。可是这样一来,剥夺了农民唯一的自主性,伤害了农民的利益,人家觉得吃亏,又敢怒不敢言,所以就跑到毗邻的尉犁去了。尉犁可供开垦的土地多得很,想种什么种什么,头三年免税,与关内来的开垦者同样政策,所以想自由种田的农民,就一家带一家,不几年就过去了七八百户。
官和民有矛盾,首先应检讨官的问题。明摆着是龟兹王越俎代庖,手伸得太长,管了不该管也管不好的事,造成农民离心离德,他还不自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西域各国间的人口流动本来就很自由,老百姓肯定哪里舒畅哪里去,啥能挣钱种啥,这没什么可谴责的。但是这样一个结果,如何给白霸反馈呢?都护府不能干预王国的内部事务,只能帮他们解决问题。班超想了几天,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这天,班超叫上胡正,拿了一卷《道德经》,前往龟兹王府品茶论道。班超品了一盅乌龙,说:“我最近读老子的著作,突然发现最重要的王道是无为而治。‘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譬如本都护,就管好西域的安全、国防、外交和国王的推荐就行了,别的事就是鞭子再长,也不能乱管的。不知龟兹王读过否,有何心得?”
白霸从小在洛阳长大,当然读过《道德经》,只是没有好好研究。被班超猛然提起,还以为班超是不想管他和尉犁王之间的事情了,一时有些焦急,说:“大都护可是保证过的,不能说不管就不管。你推荐我回来当国王的,你得帮我。”胡正见白霸未解其意,插嘴说:“大都护肯定会帮龟兹王,他离你最近,关系也应该最好,他不帮你帮谁呀。”白霸这时若有所悟,要借班超的《道德经》研究研究。班超给了他,又提议借着春暖花开,过几天和龟兹王一起,到东边几个部落踏踏春去。
一夜东风来,千树杏花开。龟兹的小白杏与于阗的大白杏同样有名,种植很广,几乎家家户户门口的园子都有几树,尤其以阿克萨来部落最为有名,这里离屯田的戊校尉处也只有七八十里的距离。三月中旬,小麦刚刚起身,已见处处花海。不光杏花,有的桃花着急,也早早展开了花蕾。班超一行来到一户农家,发现他左右两边的院子都空着,就上前打问。主人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说其他人都搬到尉犁去了,他也在准备搬。
胡正问其缘由,主人迟迟疑疑不开口,听胡正说他们是商人,就对着班超直摇头,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经商,想必是家里局促,孩子不孝顺吧?”班超尴尬地笑了笑,只听主人说:“老百姓对自己的地最了解,哪块适合栽培什么,心里有数,当官的不在城里好好当官,跑到下面来指手画脚,瞎指挥,你不听还要罚款,要拘人。本来适合栽胡麻的地,非要人种小麦,产量低不说,拿去换胡麻、稻米,还得再交税,一来一回都让官府弄走了。种一料庄稼下来,比原来少两三成收益。我以前是没有同亲戚们商量好,才等着收了这一茬麦子。要走七八家一起走,到了尉犁也好有个照应。”
白霸听了,甚是惭愧,自己一心谋发展,却不得人心,自是需要深刻反省,就对主人说:“你和你的亲戚都不要走了,今年麦收后,你愿意种什么就种什么。”主人双手一背,转过身去,忽又回过头来,大不以为然地反问:“你以为你是谁呀,连阿克萨来部落王说了都不算,我凭什么听你的?”随行的兜题上前,拍拍主人的肩膀,说:“这个人的官比部落王大,他的话部落王不敢不听。”主人摇摇头,不禁失笑,边往家门口走边说:“这些年吹牛的人越来越多,可是敢吹你这么大的,还没见过!”
一行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白霸正要招呼主人回来,忽听一阵马蹄声近,转眼到了跟前,跳下几个人,见了白霸就拜,说:“不知大王驾临,请求恕罪。”白霸让他们起身,说只是踏春,故未告知部落,让他们见过大都护,介绍说是阿克萨来的部落王和副王、府侯。正待回家关门的主人,无意间看见这一幕,立时吓傻了,赶紧跑过来跪倒在地,请求饶恕。白霸说不知不为罪,还要感谢他说真话,提醒王府纠正错误呢。
班超觉得今天的出行效果不错,感到欣慰,示意胡正扶起主人,笑说:“为了证明龟兹王说话算话,你去把你家的亲戚都找来,帮着在你家做一顿饭,本都护和龟兹王想尝尝你家的拉条子好不好吃,要素拌,有鸡蛋就行。”主人见刚才的莽撞并未引起贵客的不悦,也没有被责备,转惧为喜,说:“大都护和国王都来了,哪有不杀羊的,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这主人也是有些人缘的,打发孩子出去请亲戚,一请来了近百人,许多都是亲戚的邻居、朋友。大家在杏树下围成一圈,听白霸宣布:“废除一切对农民的束缚,以后官家不再管农民种地的事,谁爱种什么只管种,按地亩征税,农民自己的农产品上市交易,也不用交税。就是其他行业,官家也只管定规矩收税,所有的事情都让老百姓自己做主。”人们欢欣鼓舞,喜笑颜开。毕竟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样一来,谁还愿意背井离乡,到尉犁去开田呢?
回到龟兹王府,白霸送还班超的《道德经》,说他亲自抄了一份,反复诵读,觉得李伯阳的确是一位无出其右的高人,他的“无为而治”绝对是王道的最高境界。说官民界限清楚,各有所为,有所不为,谁都不要越俎代庖,管那些不该管、管不好也管不了的事情,最终达到人各有为,各尽其职,这才是大作为。他感谢大都护用心良苦,安排读书和踏春,从旁点拨,让他自己觉悟,自行纠正错误,这也是高人高招,值得他借鉴呢。
班超专心品茶,说:“龟兹王自己国内的事务,本都护可啥都没管,你也不用给老兄戴高帽子。事情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都是老弟自己在琢磨,自己在试验,一种办法不行,换一种思维再试好了。老夫只是跟龟兹王吃了一碗拌面,味道还不错,就是羊肉没炒熟,大概着急,炖的时间短了,看来凡事不能着急,戒急用忍还是要的。”这也就是转着弯儿批评白霸,到底是当官时间太短,不够老成持重。白霸也听出点儿盐咸醋酸,主动提出抽空去尉犁走访道歉。班超说:“尉犁小国,本都护把他叫来好了,哪能劳动你龟兹大国的王驾呢!”
白霸听了大都护的话,脸红到脖子根,想要解释。班超却摆摆手,笑呵呵地说:“我想开一个治国理政的交流会,时间就选在秋天,把西域三十六国的国王都请到延城来,你龟兹王做东,都护府出钱,大家一起讨论交流,看看谁家有啥好的办法,统统拿出来共享,取长补短,邻国之间有啥矛盾,也一并说出来,互相了解对方的想法,大家帮着出主意。同时也给你龟兹这无为而治的做法,扬个名立个万儿,不知你老弟意下如何呢?”
三十六国国王齐聚延城,给龟兹长脸,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有这样的大好事,白霸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不愿意的道理。他埋怨大都护说话大喘气,差点儿急死他了。班超又品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让胡正牵头,王府也出一个人,找些干练官员,成立个筹备班子,搞好策划,到时管会务的,管安全的,管吃喝拉撒睡的,都有专人负责,一定要把这次会议办好。”
公元99年金秋八月,新谷入仓,瓜果上市,甘英未完成的坎儿井改造工程也由狗剩完工了,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规模空前的西域诸国治理工作交流会,在龟兹的王治延城举行。来自三十六国的国王和主要随从官员,济济一堂,交流经验,畅谈体会,沟通问题,化解矛盾,大会小会交叉,圆满完成了各项议程,将前几年的《敦薨浦协议》进一步修改完善,形成了新的资源共享、协同发展的《延城协议》。于阗的开放招商、龟兹的无为而治和疏勒的“两个离不开”,成了各国效法的范本。
班超在会上发言,着重强调了各国和谐相处、取长补短、横向联合、互惠互利。他实际上把这次讲话当成了告别,因为过去的惯例是都护三年一换,他已经在任第五个年头了。更重要的是他被阿克萨来那位笑话他的农民刺激了,六十七,离古稀之年一步之遥,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退化,也确实到了解甲挂冠的年纪。
闭会这天,作为东道主的龟兹王,在宴会之后,用盛大的龟兹乐舞来招待各国贵宾。龟兹乐舞是东方文明一绝,与著名的莎车歌舞有许多不同,最显著的特点是使用七声音阶,音乐特别讲究,光乐器就有几十种,如弓形箜篌、竖箜篌、五弦琵琶、曲项琵琶、排箫、觱篥、横笛、大鼓、腰鼓、细腰鼓、羯鼓、铃、铜钹等,演奏起来铿锵镗镗,洪心骇耳。据说是绛宾当龟兹王的时候,娶了一位乌孙公主为妃,这个妃子特别喜欢歌舞,为陪绛宾觐见前汉宣帝,就将西域歌舞与胡旋舞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创立了独特的龟兹乐舞,演出之后赢得了宣帝“车骑旗鼓,歌吹数十人”的赏赐。一百多年来,龟兹乐舞经过不断丰富,日臻完美,逐步成了西域文化的一朵奇葩。
雄浑的羯鼓一敲,音乐响起来了。四十八名美丽的舞女和四十八名帅气的舞生,在欢快的乐声中奉献了一场极富特色的感官盛宴。最后,一对年轻少女突然跑到班超面前,半躬着身子,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弱弱地说:“大都护,我们要咬你。”班超的眉头立时皱了起来,心想啥时候冒出来这种礼仪,好好的咬人干什么?就说:“要咬你们去龟兹王身上咬吧,他胖,老夫身上没有肉,咬一口怪疼的。”这时候,白霸已经笑弯了腰,忙让小女孩说塞语。
班超这才明白女孩的意思,是邀请他跳舞。回望身边,班超发现各位国王和王妃都陆续被邀请下到舞池,舞之蹈之跳起来了,也就高兴地站起来,接受了小舞女的邀请,进到舞池,和着优美的旋律,踩着铿锵的鼓点,费劲儿地扭动不大听话的老胳膊老腿。他是一个特别喜欢西域文化的人,动作虽拙笨,但心情是愉悦的,一会儿就到了无我的境地,仿佛整个人都幻化到美妙的音乐中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