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只是颇为高深地看了她一眼,就没有再说话。显然在对这种问题的探讨上,她与冯於彬比较臭味相投,互相不讲高深莫测的话,八卦起来无比通俗易懂。饭桌上,冯於彬听她谈到孙瑶芷,不由得大笑三声:“你别胡说了,她有苦衷,她温柔?你知不知道她亲手逼死过自己的心上人?我的故事又不是她的忏悔机,改结局这种事情真是门儿都没有。”
孟瑾惜嗑了几粒瓜子:“赌什么?”
冯於彬有些莫名其妙:“什么赌什么?”
孟瑾惜弹了弹他的额头:“要是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你拿什么和我赌?”
冯於彬翻了翻兜,好歹找了一张银票:“你可得找我钱,我只跟你赌小的。”
孟瑾惜眯了眯眼,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不要钱……如果我赢了,我要你签一张卖身契给我。”
冯於彬怔了怔,咽了咽口水后说:“要是你输了呢?”
孟瑾惜平心静气,饮了一口酒:“那我后半辈子,就无偿给冯宝阁打工。”
笨蛋冯於彬开心至极,立马去收拾行李,边跑边回头笑道:“这回我赢定了。”这时的他,显然忘了孟瑾惜的后半生,只剩下两个月而已。
常写故事的人免不了要各地走走四处采风,冯於彬穿上小马褂的样子倒还真像一个资深媒体从业人员。
牡丹山庄在沐阳镇最南方,冯宝阁却在沐阳镇最北面,他们一行穿江而过,一路奔向八卦源头。
这一路上隐隐有许多凌霄宝殿的伙计在拿着画像找人。孟瑾惜心下一紧,推了推冯於彬,一本正经地道:“你去打探打探敌情,看看他们找什么人?”
冯於彬买了一副假胡子,愣愣地去探了一番,回来后一副欢天喜地的做派:“去归海楼大吃一顿吧,咱们再也不用愁路费不够了。”
孟瑾惜问:“为什么?”
冯於彬笑了笑:“实在不行还可以把你卖了,你值一百个金锭呢。太好笑了,安息刚把你赶出来又花一百个金锭找你,你说他是钱多没处花,还是被相爱相杀的话本子洗脑了?”
孟瑾惜脸色惨白,默默地咽了几口馒头,淡淡地道:“不是相爱相杀,是相杀再杀。”
那天清晨,安少爷果真在书房的大梨花树下挖出了一把刀。
安息捏着刀的手指绷得发白:“看我表现再决定杀不杀我?方便即兴发挥?”他平静地笑了笑,刀柄在手上断掉。
雨后,九江村。
淋了雨的孟瑾惜和冯於彬龟缩在一家小店里,简直像两条泥鳅。只是这两条泥鳅的目光分外明亮,两人紧紧地盯着茶馆里的帘幕,好像恶狼等待着猎物。
这两人从小就喜欢玩一赌定输赢的把戏,如今赌局在即分外眼红,讲八卦的老头拿着牙板刚刚出场,就被冯於彬按了个正着。冯於彬的眼睛放着光地说:“老头,问你个事儿,当初你说孙瑶芷害死了自己的心上人,这个事是千真万确吧。”
老头的眼睛溜了一溜,沉吟道:“哦?怎么会呢?”
冯於彬怔了一怔,眼睛的光芒深了一丝:“你别装傻,当初我花一个金锭子从你这里买的素材,后来才写的话本子,你怎么又不认账了?”
老头捋了捋胡子说:“哦?怎么会呢?”
冯於彬就要恼羞成怒了,孟瑾惜把他拽到了一边:“这个人不是个傻子吧?”她看冯於彬蹲下来捡砖头,赶紧摁住了他:“你别急啊,你就那么着急赌赢我啊?”
冯於彬一贯较真,他低下头看了看孟瑾惜的前胸,他可不是急嘛,上回她躺着盖着被子,他没量好,胸围尺寸多了几厘米,他必须要搞明白上回在包子铺打晕他的那个漂亮姑娘是不是眼前的原喜蛋。她们的脸几乎一样,只是胸围不同,这个事困扰他好久,要是赢了她,就能借着给她做工装的机会量她的胸!
量她的胸!
量她的胸!
这几天冯於彬一看见喜蛋,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四个字,他快要被自己的强迫症折磨疯了。
孟瑾惜看见冯於彬如狼似虎的眼神,稍微地退了两步,她细声细气地安抚着冯於彬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怒火可别撒在我身上,我先去问问那个老头,等我问完了,你再打他。”
孟瑾惜走到老头面前,老头还在擦桌子,她笑着拍了老头一把:“你们这种伎俩我见多了,瞅准了冤大头就往死里坑,不过你别紧张,我和你有一样的爱好,这回你想赚他多少?”
老头这回不装傻了,他笑了笑,比出三根手指头。
孟瑾惜用力掰回了一根,她买东西喜欢砍价,没想到这个好习惯也被她用到了这里。老头冲她点了点头:“成交了。”
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对策,孟瑾惜很快摇摇摆摆地走到冯於彬面前,将一张卖身契拍在冯於彬眼前,叫他签字,冯於彬目瞪口呆道:“你这么快就认输啦?”
她认输了,是不是就要输给冯宝阁做长工?她做长工是不是就要穿统一的工装?她穿工装,他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量她的胸?
冯於彬脑袋里的这串逻辑刚刚捋清楚,还没来得及高兴,孟瑾惜就把卖身契拍在了他脸上:“大哥,你看清楚,是你卖身给我。”
什么情况?冯於彬一怔。
孟瑾惜冲他笑了笑,将他扯到老头身边,孟瑾惜当着他的面问老头:“你说说,害死陆麟的真凶是孙瑶芷吗?”
老头摇了摇头,沉吟道:“另有其人。”
孟瑾惜冲冯於彬摊了手,戏谑地一笑:“签了吧。”
冯於彬不可置信,他看着老头说:“上回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老头一乐,说:“我们说书的都有节操,现在连夜壶都更新换代发明夜光的,说故事当然也得常说常新,我们不保证细节,但保证真实,你想再听一回吗?看你是老客户,两个金锭子就行。”
冯於彬气得两腿发软,忍不住咆哮道:“上回我第一次来才收一个金锭子,这回是回头客了,还比以前贵了一倍!”
孟瑾惜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道:“认了吧,你没听说过杀熟吗?”
杀熟也不是这样杀的好吗?冯於彬气得都要蹦上海话了,老头又在他心上插了一刀:“哎,有些人啊,抠门啊,莫名其妙地卖了身给别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舍得问。”
冯於彬恼羞成怒,终于拿出两枚金锭子拍到桌子上,他气呼呼地叫道:“你最好别编啊!我写了那么多话本子,你一编我就看得出来,你要是敢瞎编,今天我肯定要你走着进,躺着出。”
同行见面分外眼红,老头被他一激,反倒跩起来了:“那你可瞧好了。”
老头说的这段故事发生在崇景七年的春天,那一年孙瑶芷刚刚及笄,却已经胖得像一个小皮球。
府里的嬷嬷曾和她说过,这是她们家族女人遗传的病症,嬷嬷为了让她宽心,还捏了捏她的脸蛋说:“多富态啊,一看上去觉得喜庆。”
喜庆吗?她已经够喜庆了,孙老爷一直很担心她嫁不出去,便为她随身配备了一整套媒婆军团。但凡她看上了哪家公子,这帮媒婆们便会蜂拥而上,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孙瑶芷长到十五岁,除了她爹外,总共接触过三个男子,前两个之中,一个是她的启蒙老师,另一个是她的贴身护卫,她爹总是试探性地问她:“小芷你喜不喜欢他们?”
孙瑶芷眨巴眨巴眼睛答了一句:“喜欢。”
很快,这两个人已经被媒婆们逼得跳河了。在牡丹山庄里,被孙瑶芷喜欢上成了一件很倒霉的事情,孙瑶芷惊讶自己的喜欢竟然有这么恶毒的杀伤力,那时她还不懂什么是喜欢,等她真正地喜欢上了一个人,就懂得应该把他藏在心底,绝口不提。
他叫陆麟,是她的小哥哥,也是牡丹山庄的园丁。为了保护他,她忍了媒婆们各种形式的套话,她知道陆麟已经心有所属,因为他曾说要在七夕送心上人一枚玉环,可是七夕已经过去了许久,收到玉环的那个人不是她。
她知道自己很丑,未来的时间内会越来越丑,这样的她,与陆麟并不般配。
孙老爷从她的行迹里揣摩出了端倪,那日他又在逼问她:“小芷……我看陆麟不错,要不要爹爹帮你查查他的七大姑八大姨?”
孙瑶芷忍无可忍,随意从相亲名册里抽出了一本说:“爹,我有心上人了,就是他。”
孙老爷目露惊喜,用最快的方式替她说了媒,孙瑶芷看着堆在镜子前的喜袍,心里忽然变得很难过。如果她的喜欢,会为他带来麻烦,她宁愿陆麟永远都不知道她的心思。
她用了最笨的办法保护了陆麟,却实实在在地伤害了自己。
孙瑶芷远嫁卞城,中途遇到了劫匪,她不争气的夫君胆小如鼠,拿她做人质,还哆哆嗦嗦地出卖她说:“她有钱,别杀我。”
孙瑶芷在匪窝地待了两天,她庆幸地想,幸亏她丑,连常年不见女人的贼匪都对她没有胃口。
他们看她体力尚可,就安排孙瑶芷为匪窝抬水,她一桶一桶地挑着水,对未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可就在她绝望的时候,她看到了骑马而来的陆麟。
那时候的孙瑶芷并不是不能逃走,她实在不想逃,她的自卑已经深入骨髓,她没有脸回牡丹山庄,更加不肯再嫁那位胆小的夫君。陆麟把她从深深的苦海里救了出来,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潸然泪下:“他不娶你,我娶。”
亲耳听到陆麟对她说这样一句话,孙瑶芷觉得,这辈子哪怕受再多苦,都值了。
他们在一片星光里拜了天地,天空星河璀璨却也亮不过陆麟的眼睛,他说:“傻姑娘,你的心意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七夕的玉环,我并没有送出去。”
孙瑶芷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这些年,为了藏她的心事,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她以为终于等到了一生的归宿,却没有料到,生活在转弯处给了她当头一击。
陆麟并没有带孙瑶芷回沐阳镇,他们离家越来越远,夜里的时候,陆麟开始悄悄地写一些长信。
她偷偷地看了一封,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一路上,他都在以她的名义,向山庄勒索钱财,而这些钱,通通汇给了一个叫明月的女子,她看了陆麟的家书,终于知道,明月才是他的妻子,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孙瑶芷忽然之间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最爱的人欺瞒她最深,却也只能独自一人在夜里承受这一切。
每当她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时候,陆麟会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他呵护着她,好像照料着一件稀世珍宝。孙瑶芷的鼻子发酸,她想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该有多好,如果陆麟能够一直骗着她,不被她发现该有多好。
一切的温存不过是逢场作戏,再暖的拥抱也只是虚情假意。
她还没有那样可怜,连他的欺骗都视若珍宝。途经包子铺的时候,孙瑶芷留了牡丹山庄的标记。
很快,孙老爷委派的巡捕将陆麟捉拿归案,孙瑶芷见到了那个叫明月的女子,还有他们三岁的孩子。
陆麟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的表情很受伤,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质问她:“是不是现在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有信过我吗?从来就没有。”
孙瑶芷攥紧了拳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何止是信你?小时候,你便是我的全部。我从小就胖很不合群,是你告诉我,胖姑娘有胖姑娘的好,我受人欺负,是你帮我出气,你说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我。可是陆麟,也是你将我伤得最深,原以为你和嫌弃我的那些人不一样,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你比他们更加狠毒。你给了我一线希望,却让我绝望,我这样傻,竟会信了你的甜言蜜语,骗了我,你是不是很得意?”
她扭过头,拂袖而去,肩膀上下抽搐,哭起来像一个孩子。
后来,陆麟被孙老爷关押在小风山石矿,一关就是三年。这三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孙老爷病逝,孙瑶芷收起了所有软弱,渐渐成长为一个有勇有谋的花田供应商,直到十年前,小风山矿难,陆麟死在了那场矿难里,这个故事终于得到了终结。
自此以后,陆麟成了孙瑶芷心底里最大的伤口,一碰就疼。她开始疯狂地收集有着类似情节的言情话本子,不惜花重金买一个和美的结局。
直到陆麟死后,她才真切地感受到,她心底的爱,远比恨更多,如果上天再给她一个机会,她会一直装傻,陪着陆麟,哪怕他把她拐到海角天涯。
讲到此处,老头放下了白扇、牙鼓,铜琵琶的声音也缓缓平息。
老头喝了口茶,将惊堂木一拍,整个人站了起来,面露痛色地陈词道:“胖姑娘的爱情为何频频遭遇黑手?女老板无处安放的青春又该谁来负责?这背后究竟隐藏着的是陆麟道德的沦丧,还是明月人性的扭曲?独自承受结果的孙瑶芷又该何去何从?十年前的矿难是否暗含蹊跷?胖姑娘能否等来她第二个春天?”
老头看了看在座各位黑亮的眼睛,将收钱的铜盆拿了出来,轻轻一咳道:“各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请明日同一时间再来小白凤茶馆,一听究竟。”
陆麟死于天灾,冯於彬打下的赌的的确确是输了。
这个故事老头讲过很多个版本,有苦情怨妇版、有负心汉版,还有相爱相杀版。如今看来,只有现在这个版本,最贴近真实。
冯於彬气呼呼地签下了卖身契,准备出门买个饼压压惊,而孟瑾惜却在这段故事里,听出了一点猫腻。
她拉住了正在数钱的小老头,语气戏谑道:“那个陆麟,大概还没有死吧?”
小老头的脸刹那间苍白一片,“别乱说。”
孟瑾惜贴近他笑了一笑:“我了解孙瑶芷的为人,这些他们相处的细节,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和别人提起,能把这个故事传出去的,必然是陆麟本人。不如,你带我去见他?”
小老头脸色有些发白,说:“你莫要逼我,这故事是我编的还不行吗?”他向门外一瞥,仿佛看到了救星般叫道,“哟,这不是安少爷吗?安少爷居然也来小店里来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孟瑾惜背对着门,瞬间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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