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遥指着盖头里的洛衣公主,言辞灼灼地道:“就在她身上。”
安息初见那个女人是在御花园的锦鲤池侧,他在练剑,而那个女人在池边一圈一圈地散步。
最先让他怀疑的一个细节,是那个女人的脚步声。在沐阳镇的时候,安息常年宅在屋子里,早就练就了一身听脚步声的本领,他可以从脚步声里知道,对方是给他添饭(阿桂),还是来给他添堵(他娘)。这个女人的脚步声听上去十分奇怪,它居然和一个熟人的脚步声很像。
不,确切地说,应该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相似。
人的脚步声可以像,却绝对不可能一样。他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而后来他想办法得到了洛衣公主的鞋子,他丈量了尺寸,又看了看鞋尖凸起的部分,几乎可以确定这个洛衣公主和他那位熟人是同一个人。
他那位熟人穿惯了高底鞋,长时间的脚尖前倾使她大脚趾变形,总是微微上翘,所以她每一双鞋的鞋尖都会微微鼓起,就连他手中的这一双也是一样的。
他尚不能完全确认,但却想要赌一把。安息将来龙去脉说清楚后,忽然指了指那位洛衣公主,放平了音调道:“若我没有猜错,这位冒牌的公主,本该是金将军的幕僚,她真实的名字,叫作赵云露。”
大殿上下一片寂静,孟瑾惜站在幕后险些要为安息振臂高呼。他好像变魔术一样一下扭转了局势,赵云露李代桃僵,冒充朔国公主和亲,这原本就是死罪中的死罪。
孟瑾惜在幕帘后站得笔直,那天她穿了梅花色的锦裙,嘴上涂了红红的唇脂,她整装待发,只等安息喊她一声,就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去拜堂。
可安息却迟迟没有发号施令,崇景帝却先说话了,他说的字不多,却字字诛心:“哦,承儿,你推测得不错,赏一杯酒,拜堂吧。”
安息还在发愣,金将军已经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曜王有所不知,朔国公主早在来金国的途中就已经暴毙身亡。她死在我国境内,必将引发战乱,反正他们那里的女孩子是蒙着头纱的,婚后也蒙着头纱,咱们悄悄换了人,只要咱们不说,有谁知道啊?”
安息气绝道:“如今这大殿上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金将军像位亲切的大叔一样宽慰他道:“没事,都是自己人。”
金将军变脸极快,刚刚轻声和安息解释过,转过脸对着诸位大臣就是一副威严的表情,他声如虎啸道:“刚才曜王的话你们听到了吗?”
台下的臣子连忙摆手,纷纷表示自己地理位置不佳,信号不好。
金将军一笑,又变了脸,他恭谨地对崇景帝叩了头:“回陛下,吉时已到,可以拜堂了。”
孟瑾惜躲在角落里对此感到奇怪,如果沈平乐从前说得没错,赵云露毕竟是进过军营的人,她这样的身份怎么可以嫁入皇家呢?
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却听到周围的宫女们议论纷纷:“这个曜王可真不识趣,露姐姐要嫁他,他还推辞,以露姐姐的头脑手段替他谋划,得这天下又有什么难呢?”
又有宫女附和道:“就是,想当年露姐姐可是被踩在金国最卑贱的泥沼里,可人家照样爬上来了,现在就算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又怎么样?指点她的人多半也不如她。露姐姐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被狗咬了一口我就该痛不欲生寻死觅活吗?决定我地位的那个人只能是我自己,不必说你瞧不起我,说得好像你瞧得起我就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多大改变似的。我只关心我的路,你若要挡路,就得有时刻丧命的准备。’”
宫女们议论完她的名言,脸上又是一片倾慕的神色。
孟瑾惜忽然感觉到有些失落,这个皇宫里的人都倾慕强者,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能够站到高处,自然会得到他人的瞩目。
孟瑾惜越来越不喜欢这里了。
大殿之上,安息站得笔直,好像一副英勇就义的做派,他面对景帝沉稳道:“这桩婚事,儿臣恕难从命。”
崇景帝的眉头紧紧地扭在了一起,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整个局势陷入僵局。
在这个尴尬的时刻里,赵云露忽然掀开盖头走了出来,她轻声笑了笑:“回陛下,曜王不肯娶我,是因为顾念发妻,这种时候身为长辈更应该体恤他的仁德之心……”
崇景帝觉得她说得颇有道理,挑了挑眉头:“依王妃看?”
赵云露轻轻一笑:“曜王下不去手,父皇自然要帮帮他才是,杀了那位孟姑娘,曜王自然就再也不必顾念发妻了。”
安息厉声道:“你敢!”
崇景帝笑了笑,怪不得金将军那么认可这位女幕僚,她这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方式的确让人眼前一亮,就是略微狠毒了点。
崇景帝略微思考,已经下了手势,让底下的人去抓孟瑾惜,安息当堂拽掉了身上的红绸,下一刻就要冲出大殿去。
安息练武颇有成效,十来个带刀侍卫无法近他的身,整个议政殿的场面变得不可收拾。正在此刻,长喜公公忽然来报:“禀告陛下,朔国使节已到!”
这混乱的场面若是被他们看到,小公主暴毙的事情定然露馅,崇景帝捏捏大腿,警告安息:“承儿,朕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清楚,你知道朕的身边高手无数,抓一个小女子简直太过容易,你成亲朕或许留她一命,若是任性妄为,休怪朕手下无情。”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孟瑾惜已经无心再听下去,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精心装扮的裙子,忽然感到很难过。她像个小傻瓜一样等着闪亮登场,却在一夕之间变成了他们要挟安息的筹码。
天色已近黄昏,孟瑾惜趁着混乱逃了出去。或许是她今天化了浓妆的缘故,有几个婢女见到她不仅没有把她拦下,反而拔腿就跑,她们的表情简直好像见到了鬼,路过她们时孟瑾惜还听到她们碎碎地念叨:“你……有没有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另一个说:“明妃……不是死在大牢里了吗?”
前一个又说:“上回护国和尚教的往生咒怎么念来着?”
孟瑾惜深吸了一口气,胆战心惊地跑了出去。她对宫中地形不熟,除了认识紫金殿外,就只认识御花园和御厨房。她向着人少冷僻的地方一路前行,终于走到一座长满了爬山虎的宫殿。
她在宫殿外探头探脑,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此刻忽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问:“一加一等于几?”
那声音很粗很低沉,比原祯的声音更多了一丝厚重感,想必说话的人并不年轻。孟瑾惜心想,宫里处处比民间高级,难道这个就是传说中的“芝麻开门”,需要说对了暗号才能进去?
在她犹豫的时候,那个声音又问:“一加一等于几?”
孟瑾惜仔细思考了一下这道题,她伸长了脖子,冲着男人声音传来的方向,谨慎道:“在算对的情况下,等于二?”
那个男人显得很激动,好像有八百年没人算对这道题似的,他紧张地喊她:“小姑娘,你过来,这里有奖品给你!”
孟瑾惜小心翼翼地走向冷宫的背阴处,她刚走过去就被一个拴着铁链子的男人抓住了,那个男人戴着铁面具,头发干枯得像一团枯草。
他的举动很突然,把孟瑾惜吓坏了,男人从铁面具里看到她的脸,自己也吓坏了,他声音有些粗暴地问道:“你是瑶歌?”
男人的心里又开始好奇,这些年他常常在门口问这样一道题渴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整座皇宫里的人都知道冷宫里住了一个老疯子,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他。现在她出现了,还来答他的题,莫非她是故意来看他的?
孟瑾惜没来得及说话,男人很快地继续说:“这些年,你还好吗?”
孟瑾惜面对一下子抛来的两个问题,不知道该先答哪一个好,她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男人估计被她弄崩溃了,他用强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肩膀,不再看她的脸:“朕一直很后悔,当年那样对你。赵冉他并没有让你做皇后吧。”
这回他把孟瑾惜给弄崩溃了,他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孟瑾惜很不耐烦地推开他,一句一句地纠正道:“你呀!一看就知道是个犯了错的老太监,天天用这种办法泡姑娘,以前成功过吗?”
那人被“老太监”三个字刺激得说不出话来。
孟瑾惜又友善地提示道:“你自称是朕,这可是要杀头的!下次骗人以前要查查资料,崇景帝的名讳是赵寅,赵冉是陵王,早在十几年前就死掉了。”
原来她并不是瑶歌,意识到这一点,男人眼里涌现出满满的失望,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霸道说:“你拉下朕的面具看一看,朕才是真正的赵寅!”
孟瑾惜似信非信地伸手去摘他的铁面具,她忽然顿住了:“哥们儿,你耍我吧,你面具上少说也有七八道锁,叫我怎么开?”
男人声音略带恳求道:“钥匙必然在赵冉的龙床下面,第四个地砖里埋着,你去拿来,救朕出来,朕必然重重有赏!”
孟瑾惜被他攥得呼吸困难,她赶紧说:“好好,我肯定去,但是天色已晚,今夜我能不能在这里歇一晚?”
赵寅终于松开了她,又满怀期待地看了她一眼,他对她说:“你是朕最后的希望了。朕在这里等了十几年,日日受着赵冉的诋毁摧残,朕的势力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有没有散?朕缺少一个人做联络……”
孟瑾惜心想,答对题答应给的礼物都没兑现,我再信你岂不是蠢到家了?她气呼呼地找了一个铺着稻草的角落坐下,开始看天上的星星。
但不得不说,那个满口胡言的人很有男人风度,他默默地将自己的被子递给孟瑾惜,抱着臂蹲回原地,试图与她谈心:“你长得真的很像她。”
孟瑾惜听说过婆婆曾经很风流,可是她没想到婆婆居然这样风流。孟瑾惜回宫以后,几乎整个皇宫的中老年男人都巴望着她那张脸,委婉地问她:“能不能一起喝杯茶?”她想或许婆婆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让人念念不忘。
孟瑾惜瞥了一眼赵寅,说:“你也是她的相好呀?”
赵寅显得很着急,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生气:“胡说什么!朕是她的丈夫!”
哦,孟瑾惜反应过来了,合着这人一直把自己臆想成皇帝呢。她笑了笑,不想搭理他。男人又塞给她一枚紫红色的玉坠子,声音恳切地道:“小姑娘,你眼神清澈,想必是一个好人,这枚玉坠子你拿好,你带着它去找越愈,他是朕的亲信,现在驻守边关。他看到玉坠子,自然会赶来救朕。”
这枚玉坠子看起来很值钱呢,紫色的玉并不常见。孟瑾惜不肯收下这枚贵重的东西,赵寅终于恼了:“你以为朕把它送给你?朕是让你送信,又不是给你送礼,老老实实拿着!”
孟瑾惜叹了口气,心想:体谅一下吧,疯子就是这样喜怒无常。
冷宫里暂时的安逸,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孟瑾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有人吹竹笛的声音,那是安息常吹的《秋夜思》。她听出来了然后学布谷鸟叫了两声:“布谷布谷。”
安息身形一滞,他瞬间离开了门口,十分谨慎地生怕有人跟踪,直到深夜时才从后门进了冷宫。
孟瑾惜抱住了他的腰,一脸期待地问:“我要饿死了,有吃的吗?”
安息叹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包好的玫瑰糕递给她,又四处环顾了一下,“这里倒是挺安全的,瑾惜,你先在这里躲一躲,现在宫门已经关了,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出宫。”
孟瑾惜含着满口糕饼点了点头:“嗯?你也走?”
安息轻轻地皱着眉头,他的表情在月光下显得很认真,轻声道:“我喜欢这里,可是我更喜欢你。”
他的脸有着微微的红晕,孟瑾惜对着他甜甜地笑了一下,他以为她会对他说一些温柔暖心的话,或者也亲他一口,他的脸甚至都已经摆好了位置,没想到孟瑾惜嘟嘟嘴巴,竟对他唠叨道:“对了,早上你来的时候顺便去御厨看看有没有灌汤包?”
安息的好心情一下子散得一干二净,他郁闷道:“要猪肉的还是牛肉的?”
孟瑾惜一夜无眠,她肚子好饿,睡不着觉,只能一颗一颗地数着星星等待着天明。五更天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两声重一声轻,刚好是安息和她常用的暗号。孟瑾惜开心地笑了笑,她想她的灌汤包终于来了。
等到她兴冲冲地推开门,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垮掉了。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舌头也逐渐打结,只因为门外站着一个她永远也想不到的人。
不是安息,不是赵云露,不是沈平乐,也不是崇景帝。
门外站着的那个人居然是阿桂。
阿桂身后还跟着几百个带刀侍卫。孟瑾惜刹那间惊讶得说不出话,在这座皇宫里,除了安息就只有阿桂知道他们之间的暗号。
阿桂看到孟瑾惜眼里掉了几滴眼泪,他护主心切地道:“夫人,姓赵的说少爷……”他抽了自己的嘴巴,“她说王爷为了你不惜以死相逼,她让我找到你……她说找到你才能救王爷。”
孟瑾惜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安息呢?”
阿桂颤颤道:“昨夜他一夜未归,想必是寻死去了。”
安息能寻什么死啊?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孟瑾惜没好气地看了一眼阿桂,“阿桂呀阿桂,这回真的被你给害死了……”
孟瑾惜所料不差,她果然很快就被带到了赵云露身边,赵云露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边喝茶,她看到孟瑾惜后,抿唇笑了笑,说:“被身边的人背叛,这滋味酸不酸爽?”
孟瑾惜冲她呵呵一笑:“阿桂不是背叛我,阿桂只是护主心切而已,是你利用了他。”
赵云露哼了一声:“我若是你,此刻一定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孟瑾惜愣了一下,她忽然有些同情赵云露,她问:“难道你的生活里没有感情吗?”
赵云露饮了一口茶,挑了挑眉毛,似是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自然是有的,于我有用的感情才是我需要的感情,于我没用的感情都是为我拾级而上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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