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汉先生和徐悲鸿先生,是当代两位极有影响的艺术家,也是我尊敬的革命前辈。他们在南国社时代就结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
在二十年代初的上海,文艺界聚集着不少进步的人士,作家、诗人、画家、雕刻家等纷纷来到这里,从事新文艺活动。其中有些人是从法国回来的,有些人是从日本回来的。当然这些活动是那个历史时期的,多少带有进步性的。我是在苏州出生的。那时,我在苏州工业专门学校附设高中念书,1926年才毕业。记得徐先生在1925年从法国回国一次,他在上海举行了一次展览会。那时我恰巧在上海。上海的《时报》还出了个画刊专页,用整个版面介绍徐先生的作品。我当时一看这画刊就感到很惊讶,对徐先生的艺术成就非常崇拜。我原来填的毕业志愿是本校专科的建筑系,1926年高中毕业后(那时正是北伐时期),来到了上海,病了一年,直到1927年的秋天,我还没学美术,也还没有认识徐先生。
早在几年前(可能是1925年)的一个秋天,田汉先生在上海组织一些朋友搞新文艺活动,他对徐先生的作品和艺术造诣非常佩服,因此,特别为徐先生召开了个“消寒会”,在会上把徐先生介绍给上海文艺界人士。
要说我认识徐先生,那也是因为田先生的关系。1927年上海艺术大学暑期招生,地址在善钟路(现常熟路)。那时每到暑假,上海报上就登满了招生广告,其中有许多是只有几间房子,也没什么教员,招牌一挂,就办起大学来了。上海艺大登出启事宣传说有好几位名教授任教,其中就有徐悲鸿。我对徐先生慕名已久,就特地去报考。实际上这里不但没有徐悲鸿,连我们初级班的教员都从未见过。
进艺大不到一个多月,学校被封了。后来听说,因为有地下党组织(瞿秋白)在艺大活动。是否确实,尚待核实。我是住校外学生宿舍的,不知道被封。第二天早上,我照常去上学,在关着的校门上交叉贴了两张大封条,但侧门还开着。我再三打听,有人说是因欠房租,房东向“巡捕房”告了,学校就被封了。当时学校的地点属归法租界,没过多久,就听说田汉先生在设法复校。办了一个“鱼龙会”,没钱就演戏,就靠演戏卖座办学,结果赔了本。1927年的11、12月之间,田先生在上海艺人举行全体大会,是在礼堂小舞台上召开的,有百把来人。田先生当时说请名人演讲,原来这位“名人”就是徐悲鸿先生。徐先生就讲了一番话,大意是说对艺术要“诚”,那些吹嘘骗人、盗名欺世的搞法不是真正搞艺术的,是虚伪。由于他特别强调的是一个“诚”字,我听了心里很感服。讲完后,徐先生向田先生提出要看看学生的作业,田先生就带着他到各教室去,最后带到我们那一班——初级班。徐先生看了看每个人的功课。他指着一幅画问:“这是谁画的?”有人告诉他是我画的,他便请田先生叫人把我找去,悲鸿师鼓励了我一番。那时流行用名片,他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写上地址,让我星期天清晨七点半到他家去看画。这样,我才认识了徐悲鸿先生。
徐先生在上海艺大讲演会后,还发现了后来的著名女演员唐叔明。当然,起初发现唐叔明的是田先生。当时田先生正准备带领她出去演《苏州夜话》。徐先生也赞赏了唐叔明的才华。
田、徐先生这时想恢复上海艺大,想搞艺术革新,只是几次演戏赔了钱。记得有一次晚场演出,在善钟路学校的小剧场演,主要剧目是菊池宽的《父归》。只有一个观众,他是一位厨师,是主人买了票,不想看,给了他的。我们照样演得很认真。看了《父归》他痛哭流涕,没终场就走了。我们还照样演下去,自己看。
还有一次是我自己演戏的笑话。本来田先生,还有左明,曾想培养我演戏,我竟然也大胆上台了。同台的有陈凝秋(塞克)、顾梦鹤、孙师毅。那时,这些同志都是大角色,我这么个小萝卜头也去了。在下面台词背得好熟,上台一紧张,我就忘词。先是饰老画师的陈凝秋给我提词,提了还接不上,孙师毅又提,勉勉强强演下来了。演的是《未完成的杰作》,唯美派的作品。顾梦鹤演一名犯人。那次是在西爱咸斯路南国艺术学院小剧场演出,观众才一百多人。田先生等就南国社的底子另外办了南国艺术学院,主要是三个系。田先生主持文学系;欧阳予倩先生主持戏剧系;徐先生主持美术系。他们三位的交谊非常诚挚,又有共同的艺术观点:艺术要扫除陈陈相因、大破因循守旧媚俗的低级趣味,建立革新艺术。所以,在追求这个革新艺术的运动过程中,他们是十分默契、十分亲密的。田先生为徐先生精心布置了美术系的画室,悲鸿先生看了也很满意。徐先生当时开始创作两幅大油画的稿本——《田横五百士》和《徯我后》,徐先生所画田横头像的模特儿是李石曾,田横对面的五百壮士群中前排的一人头像是以田先生为模特儿的。徐先生对南国美术系是无条件支持的。本来他回国后的工作是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的教授,这时,他一个月里,在中大半个月,在南国半个月,而他在南国是完全不取报酬的。
1928年初,寒假结束,南国艺术学院开学。到春假就去杭州了,有的演戏,有的写文章、画画。田先生还给大家照《伏尔加船夫曲》的曲调,写了几叠西湖划船歌。田先生这时编剧本。他一边想,一边就直接刻在钢板蜡纸上。刻了就印,印了就发给大家排。田先生的这支快笔是很少有的。为了戏剧活动的需要,许多短剧都不打草稿,《湖上的悲剧》就是直接用蜡板刻出来的。主要演员王素、唐叔明等的像就是直接在蜡板上刻画出来的。田汉师真是不但能写还能画。他说他没有学过画,但爱画,当然他的主要精力放在写剧本上,要是主要放在画上,那完全可以是同徐先生齐名的画家了。
说到画画,田先生在上海吴淞火车站就画了个候车的人物速写,那形象今天看起来不是太美的了,是个一般的老百姓,戴着顶小尖帽壳。因为我那时就是画画的,手里老拿个速写本。田先生就从我手中拿了速写本,画了一幅很生动的速写。这说明田先生在艺术上的才能,不光局限在文字方面。
南国在杭州演《湖上的悲剧》,女主人公是王素演的;陈凝秋(塞克)、万赖天先后演诗人这个角色。还有唐叔明演弟弟。他们还演了《古潭的声音》。演出之中,收到从留守在上海院本部的陈明中寄来的一封快信——告急:说蒋碧薇(当时是徐的妻子,后来离婚了)带了几个人到南国艺术学院,把美术系画室里徐先生的作品和从国外带回的美术品,一齐都拿走了,还扬言,从此以后再不许徐先生跟这般共产党鬼混了。其实那时谁都没有入党。田先生就急忙让左明、陈白尘回上海,接着全体都回来了。我们美术系的学生看到画室里这一场残败景象都很难过。过了几天,我到南国艺术学院,在门口,刚好徐先生从外面进来,他对我说:“我女人和我捣乱,我今天找田先生把事情说清楚——我们的关系、友谊、艺术观点是始终不渝的。今后,我虽然不能来了,但我们的友谊还在。”他问我住在哪里,我回答住在日晖里一家理发店楼上亭子间里。他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再来找你。”过了大约一个钟头他来找我,他说已见到田先生,说了心意:“我女人威胁我,要是我来南国,就和我离婚。多年的夫妻,也算是共过患难……虽然暂时不能来,但今后艺术、戏剧运动上有什么问题,我始终要支持南国的。”他还鼓励我到南京去,我有点迟疑。他说:“没有问题,就说是我的学生,哪个宿舍有空床,你就住进去。”我就按他的办法到南京待了一年多。
南国社第一次到南京演出,是1928年初。当时南京下了好大的雪。先是唐叔明、郑重(郑君里)和陆惠之给我写的信,告诉我南国要到南京演出,要我做准备工作。我就向在南京教书的徐先生说:“南国来演出了,我也想去参加演出,我想请个假。”徐先生平时对学生是很严格的,我担心他不准。这回,他一听说南国的事,就连连说:“好哇,好哇,去多久?”我说:“至少三个礼拜。”他答应:“行,行。”我便参加了南国在南京的演戏活动。
这时候,已开始办起了《南国周刊》,后来办了《南国月刊》。我第一次拿了三块钱稿费,高兴死了,去买了“罗宋”餐票[2]。那时就这样,没有钱,十几个铜板,三碗阳春面过一天,有了几块钱稿费,就吃“罗宋”餐,吃得大家很高兴。
田汉的三弟田洪是剧场老总务。穷,他也得想穷办法。在那个艰苦日子里,大家不觉艰苦,实在吃不上饭了,就到田先生家去。田老太太不论来多少人都管饭,没有米,就上当铺当东西,没凳子就站着吃。那时有些著名戏剧工作者,都不嫌穷而来合作。除前面提到的一些当时名人外,还有洪深(是南国的积极支持者)、万籁天、顾梦鹤、唐槐秋、吴家瑾等(他们在每次公演时都担任重要角色)。至于陈白尘、左明、刘菊庵(今名刘汝醴)、张慧灵等,更是基本队伍了。后来在南京第一次公演时,还有吴似鸿、艾霞等参加。
为了找场子,我就去找南京民教馆主任赵光涛,他是个话剧爱好者,又是南国倾慕者。他立刻同意,我们就去民教馆住,也在民教馆演。找了两个大屋子,铺了稻草,人和简单的道具,济济一堂,好不热闹。
在南京城里演了些天,当时是轰动南京群众的。后来陶行知先生还请我们去晓庄师范演出。天下了很大的雪,没膝那么深。陶先生不知在哪里找来了一辆车给田先生和女演员坐,我们就徒步走。从晓庄到民众教育馆有三十多里路,我们从晚上九点钟,一直走到深夜三点钟,很有意思。那时我和郑君里、陆惠之、陈凝秋,都只穿着一件单汗衫在雪地里照相、自己觉得很英雄……
1929年夏,南国第二次到南京。那时来了新演员俞珊。她原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田先生发现了她,约她来参加公演《莎乐美》。南国演戏,布景一直用的布片,前后都用颜色冷暖深浅不同配合起来。开幕之后,加上简陋的灯光,让人感到它是有个空间,又很不具体。南国社开始用写实的布景,还是从演《莎乐美》开的头。田先生让我担任舞台设计,我说还没干过哩!田先生还是鼓励我。我想:这可糟了!《莎乐美》中有一场是莎乐美同国王和王后从楼梯上下来,后面是花园,花园有树。后来,我画了个草图给他,田先生说:“行,就这样办。”我问:“楼梯怎么做?”他说:“剧场后面垃圾堆,有别人扔了的破楼梯。”他带我去看,一边指着那些东西说:“你看很多好利用的。”这样,我们把破楼梯拖回来了,还找了一块带圆头的柱子。后面的花园我用了几根木条子钉一钉,树木也用木条子,然后用马粪纸剪了些树叶子往上一钉,上了色,这是南国社演戏以来的第一次写实布景。从那以后,写实布景就渐渐多了起来。
演《莎乐美》,也是经过和反动势力的斗争的。当时借来演出的礼堂是教会学校的,那个金陵大学就很反对演《莎乐美》的,我们不理睬它,照样演。那时拍了很多照片,其中有田先生送给我的照片,莎乐美抱着约翰的头的那张照片,就是那时拍的。由于三十年代我带到国外,这些照片就成了海外孤本了。我一直保存着。到五十年代,为了写《话剧五十年》,我交给了黎之彦,如今也不知下落了。
到了1929年下半年,中大艺术系开了一个全系学生大会,我只是旁听生,当然不能参加。会后,班上有一位一向对我们同情的同学,就忙来告诉我们:会议上决议要把从上海来的学生都驱逐出学校,说我们是上海共产党派去的“捣乱分子”,真是天晓得。回忆起来,那时他们可能怀疑的有两点:第一是我到南京不久,在上海被捕的张恩袭(张曙)被押到南京监狱后托人送出给我的一个条子,说缺钱花,那时我们年轻胆子大,就给他捎了十块钱。另外在晓庄师范演戏时,有个热情的学生,他对我们演出帮助很多,后来我们过从很密。他就是谢伟棨(宗辉)。他经常进城来找我,我们一谈就是一个晚上。有时让他坐在教室里,我们给他画像。不久他也参加了南国社。谈到这里,我不得不沉痛怀念我们南国社的好成员谢伟棨。后来南国社演《卡门》时,他接着金焰的角色演,等演到最后一场时,国民党特务来捣乱,组织流氓来砸场子。这时我已离开上海去巴黎了,可能是郑君里写信告诉我的。国民党反动派一直要抓宗辉,他住在租界一边,那里一半边是公共租界,一半边是华界,中间有一条马路,就是北四川路。国民党警察不能过去抓人。有一天,一个被抓之后又放出来的叛徒陪他一起散步,他不知道这个叛徒要暗算他。结果散步到北四川路,也就是上海大戏院对面,那个叛徒突然说:“大戏院演的是什么新片子?我们看看海报去。”宗辉这时放松了警惕,就跟那人过到人行道那边去,马上给特务抓走了。后来被解到南京,在雨花台壮烈牺牲。这两件事,国民党学生都给我们记上了,硬说我们是上海派去的捣乱分子,是“共嫌”。
当系学生会会长来找我传达决议时,说:“学校没有旁听生的制度,你们不是正式生,所以要尽快离校。”这个谎言说得令人发笑,因为系里旁听生多着呢。我把情况告诉了徐先生,他极为愤怒,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到法国去学!”我从来没想到去法国,他说没关系,找工作,半工半读都可以的,巴黎有他的老同学,有许多华侨,可以坐最便宜的“水手舱”去。后来,一切弄好了,就缺护照。要先经过教育部,要有大学文凭,才能发“自费留学证”,我哪里有这东西呢?徐先生说你回上海去看田先生。我找了田先生,他说:“那容易呀!”南国艺术学院印的文凭一张也没有发过,我领得了南国艺术学院文凭就把它寄到南京徐先生那里去了,这时还有一位也是被迫离开艺术系的南国同学吕霞光,也想同去法国,徐先生也同意了。就凭着这张南国艺术学院的文凭,徐先生给我们办来了教育部的自费留学证和外交部的出国护照。到了起程那天,田先生、田洪、金焰还有姜治方等都来送我们。
比我早一班船去法国的还有冼星海。(那时,星海是上海音乐学院的,他未出国前,已参加了南国社。《莎乐美》中的一段舞蹈伴奏曲子,用的是贝多芬的Menuet,就是由星海和我一起合奏的。他弹钢琴,我拉小提琴)我记得田先生送我时,还说过:“前一班船送走了星海,这次送你们了,不知将来谁来送我们呢!”
时间过去得很快,1935年的秋天,除悲鸿先生从南京给我一封“快信”(那时有这种加急的信件),要我及早回国,给我安排在中央大学艺术系担任讲师的任务。我回到南京,首先去看徐先生,他当然很高兴,谈了些情况,接着就告诉我:“田先生在上海被捕,后来关在南京又有病,由我(徐先生)和宗白华先生力为奔走保释,监外治疗,前天才出来,你快去看望他吧!他住在丹凤街百子亭。”我去看田先生,他比六年前显得苍老清瘦,头也剃光了。又看到田老太太,她依然如往日那样慈祥。我很激动。田先生也没谈别的,就说:“太好了,你回来,我们要演《复活》,你还得搞设计嘛!”
在抗战初期,台儿庄大捷,鼓舞了全国人民对抗战的信心。我在重庆组织了几位青年画家和学生,成立一个“战地写生团”,也是在徐先生鼓舞下,给田先生写了信到武汉联系的。
在北平和平解放以前,记得是1948年的初冬,正当国民党反动派日暮途穷,在战场上节节败退的时候,平津是朝不保夕,就对在北京的著名学者名流,威逼利诱,妄图把他们裹胁南逃。这时田汉先生受毛主席、周总理的委托,从解放区兼程到北平给徐悲鸿先生带口信。是××通知冯法祀,和徐先生约在一个晚上会晤,传达了党对徐先生的信任和希望。徐先生当时就表示了决心为党为人民坚持留在北平,保护北平的文物和校产。接着徐先生给我打电话,我和萧淑芳同去见田先生并和他们晚餐。那次还有安娥,餐毕他们又来到我们家里,田先生再传达了总理对我们的关怀和指示。当夜,他和安娥化装成老乡出北平城区返解放区。
南国时代田、徐二位先生对我们青年人在艺术上的成长是多么关怀!南国时代到现在已过去近六十年了,这两位我尊敬的先辈也先后去世了,然而我对他们在内心深处怀着深切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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