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田汉-田汉和少年中国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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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白华

    少年中国学会酝酿于俄国十月革命之后。1918年4月,由于北洋军阀与日本寺内签订中日军事秘密条约,这一卖国行为引起我国留日学生的强烈愤慨,相继罢课表示抗议。当时田汉才二十岁,正在东京高等师范念书,他也参加了这一斗争。罢课两周后,留日学生选派代表回上海、北京从事宣传和请愿活动。在这期间,李大钊等人和一些留日归国学生,就酝酿要成立团体。1918年6月至7月,李大钊、王光祈等七人在北京几次商议,发起组织少年中国学会。

    当时我在上海同济学校学习德文已经四年。我由同学魏时珍(嗣銮)介绍,参与了少年中国学会的筹备工作。1919年1月21日王光祈到了上海,23日在吴淞同济学校召开筹备会议,我也出席了。当时,魏时珍和我都担任了学会筹备处的临时编译员。我们就着手写文章并且约稿,准备创办《少年中国》月刊。在《少年中国》创刊号(1919年7月15日出版)上,主要刊登了田汉、魏时珍和我(署名宗之櫆)的文章。

    田汉大约是1919年五六月间在东京加入少年中国学会的。因为少年中国学会当时在东京的筹备者易家钺跟田汉是湖南同乡,又是同学,这样,田汉跟他们一同参加了少年中国学会的筹备工作。

    我跟田汉先是在《少年中国》上的文字之交,然后才见面的。《少年中国》月刊的第一、二期由李大钊主持,王光祈、魏时珍跟我共同分担编辑、撰稿和约稿工作。田汉在《少年中国》创刊号上发表的诗学论文《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就是先寄到上海给我们几个人看过的。田汉在东京谈话会后不久,即乘船回国度暑假。他的舅父,也即后来的岳父易象(字梅园)是同盟会员、南社诗人,当时在上海担任《上海时报》的主笔。林伯渠先生跟易梅园先生是好朋友,又曾同在东北吉林共过事,这时也住在上海。他们两位老前辈都很关怀田汉。田汉一到上海,就来找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友们。

    当时田汉在上海常随同易梅园、林伯渠等前辈去看京戏,有时我也同去。田汉对于我国传统戏曲是非常爱好,而且是很有研究的。难怪他后来成为我国新戏曲改革的大师。田汉在上海期间,还校对了他在《少年中国》第一、二期上的文稿。以后他的诗歌、文章、戏剧等,都是从日本东京直接寄给我,然后在《少年中国》上一一予以发表的。当时,《少年中国》月刊从第三期起采取分组轮流编辑的方式,第一组编辑员为李大钊、康白情、王光祈等,第二组编辑员有田汉和我还有黄日葵等人,第三组编辑员有魏时珍等。《少年中国》前四期系由本会自行经营印刷发行诸事。从第五期起,委托上海亚东图书馆办理印刷发行。每一期又由我和左舜生担负校勘责任。当时我已不去同济学校,平时在家读书,所以有充裕时间参加少年中国学会的种种活动。

    少年中国学会的青年朋友们相见时,不论识与不识,都感到有共同的要求、共同的期望,并以胸怀坦白相示,大家一见如故。田汉跟我就这样相识了。浪漫精神和纯洁的爱国热忱,对光明的憧憬,对新中国的追求,创造的欲望,弥漫在我们这些青年的心中。田汉跟我就以这样的基调而相互共鸣。

    五四运动以后,在这一年的六七月间,北京大学的许多同学到上海等地鼓动罢课、罢市、罢工。我还记得在上海西门外大体育场全市学生及市民大会上,许德珩、刘清扬等人在台上大声疾呼,唤起民众。我和田汉还会见了黄日葵、康白情等人。大约在7月中旬,田汉和易家钺准备乘长江轮船回湖南。这天,我们少年中国学会在沪会员黄日葵、康白情、张梦九、周炳琳和我一同在半淞园给他们饯行,然后又送他们上船,大家很亲热地交谈,一直谈到半夜十二点才分手。康白情还专为这次相会写了一首诗《送客黄浦》。(原诗刊载于《少年中国》第一卷第二期)

    田汉回长沙后,我们通过信件往来,从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同年8月,田汉携表妹易漱瑜由湖南老家经武汉乘船抵上海,住在他的舅父易梅园先生家里(在霞飞路,即今淮海中路),那里离我的家(西门黄家阙)不远,我们过从甚密。田汉在《三叶集》通信中曾自述:“我和漱瑜也经历一些苦痛来的。我同她到日本来,除开她的父亲(易梅园),她家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一路来,旅费都不济,幸喜得她父亲——我的舅父——帮助才能来哩。这中间所经家庭的风波,我过上海时曾与白华细谈过。”当时田汉常到我家跟我长谈,说起他长沙老家的苦难生活,以及留学日本的种种情况。我们还讨论歌德、席勒、海涅等人的作品,准备组织一个中德文化研究会。田汉一再鼓励我出国深造,使我坚定了从事文艺和美学研究的决心。当时我们还一同到“新世界”游艺场看京戏、听京韵大鼓,讨论新戏剧的问题。这对以后田汉从事创作活动起了一定的作用。这年10月,田汉携易漱瑜东渡日本。不久,田汉即介绍同在日本留学的郑伯奇、李初梨等人加入少年中国学会。

    少年中国学会会员中有许多共产党员,如李大钊、邓中夏、恽代英、沈泽民、高君宇、赵世炎、杨贤江和黄日葵等人,其中不少人惨遭反动派残酷杀害。黄日葵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的英雄形象,应当受到后人永远的怀念。

    黄日葵是广西桂平人,我在上海早就认识他。他是一个热情多感的南方青年,非常纯洁可爱。田汉在《三叶集》通信中写道:“黄日葵兄依马鹤天先生的介绍与汉订交……我和日葵的笔和口的谈话,都是人格公开。我和日葵订交的信,要算是真善美的萃点。”1918年5月,在东京的中国留日学生为了要求日本帝国主义还我山东,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并遭受日本警察当局的野蛮镇压,逮捕一百余人。于是全体留日学生举行罢课,一部分回上海组织了学生救国团。黄日葵也积极投入了这一正义行动。我跟黄日葵相识就在此时。

    此后不久,黄日葵在北京参加了李大钊指导下的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成为共产党员。他对于田汉的思想发展起了很好的影响。田汉的文艺论著《新罗曼主义及其他》,就是跟黄日葵长期通信的产物。三十年代,黄日葵在上海法租界被捕,田汉曾极力营救,保释他出狱,并帮助他东渡日本。后来,黄日葵壮烈牺牲在敌人屠刀之下。

    田汉加入少年中国学会后不久,在东京完成了他的处女作——多幕剧《梵峨璘与蔷薇》,发表在《少年中国》月刊第二卷5、6期上面。他后来又在《创作经验谈》中说:“同宗白华去听过一次京韵大鼓,刘翠仙唱的,给了我很大的感动。这反映在我最初的话剧本《梵峨璘与蔷薇》中。我才开始真正的戏剧文学研究。第一次尝试——《梵峨璘与蔷薇》自然是缺乏现实性的失败的作品,但在《少年中国》发表也曾引起一些反响。这鼓励了我,才继续写出了以李初梨兄的经验作题材的《咖啡店之夜》……从此才走上了我的戏剧创作的康庄大道。”田汉在上海时,曾跟我谈过要写一部“新浪漫主义”的话剧,作为少年中国学会的文艺活动的一部分。在这个剧本中,他在琴师这个形象中倾注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同时,也赞扬了他的岳父易梅园先生慷慨解囊、仗义助人的德行。当然,剧中的人物并不就是按照某人的形象复制的,但是田汉的早期话剧大多是以现实生活中的人作模特儿的。

    田汉在日本从事创作活动时,还有一个相互切磋的好友——郑伯奇。他在《三叶集》通信中提到:“现在腹稿中的脚本第一是《歌女与琴师》。这剧是一篇鼓吹平民艺术的新浪漫主义的戏曲。地方是上海(后来发表时改为北京)。时代是民国某年。题材是描写一歌女与她的琴师的恋爱。女主人公的模特儿就是现在上海唱梨花大鼓的女郎刘翠仙。可是上海的社会和某女郎都没有这样高尚优美,所以此剧是通过了现实主义熔炉的新浪漫主义剧作。此剧的情节曾对郑伯奇兄说过,他很赞美。”郑伯奇由田汉介绍认识了当时在福冈学医的郭沫若,并且相互通信。《少年中国》月刊曾刊登郑伯奇在1920年6月16日的一封信,其中说:“我春假赴东京和田寿昌谈过一番话……我和寿昌决心提倡Romantism(浪漫主义)。”后来,郭、田、郑等人共同发起组织了“创造社”。在少年中国学会关于“主义”的争论中,田汉与郑伯奇曾联名发表意见,主张“共同的趋向”应该是社会主义。他们一同坚持反帝反封建斗争。郑伯奇也向《学灯》投稿,从此就跟我相识了。当时田汉的戏剧创作中,有不少是以少年中国学会中的朋友为模特儿的。他在《三叶集》通信中就说过,黄(黄仲苏)、左(左舜生)、周(周太玄)、李(李初梨)……“诸君都免不得请他们优孟衣冠起来啊”。

    田汉在他早期剧作中还描写过左舜生。在少年中国学会中,主张过“国家主义”的左舜生,跟田汉和我都有些交往。左舜生当时在上海中华书局担任编辑职务。他曾在上海帮助创造社联系出版事宜。1920年5月,我接受了田汉的怂恿,去德国留学。到柏林后,我还通过少年中国学会跟田汉继续保持联系。当时每月一期的《少年中国》刊物,我都仔细阅读,在上面经常看到田汉的译作,就像跟他促膝谈心一样。我在跟田汉通信中,得悉1922年10月田汉由日本归国到上海,经左舜生的介绍,跟他一同在中华书局任职,同时也参与《少年中国》月刊的编辑工作。田汉的独幕剧《乡愁》是描写他自己同易漱瑜在东京归国前的生活;而《落花时节》则以左舜生为模特儿,写他对于痴心女子的爱情的幻灭。

    田汉跟左舜生虽是同学,但政治见解不同,当时田汉并未接受曾琦、左舜生所主张的“国家主义”观点。田汉在《我们的自己批判》一文中回顾说,“我于1923年(笔误,应为1924年——陈按)秋送漱瑜归湘养疴,未三月漱瑜卒不起。翌年(1925年)暑期归沪……从老友左舜生劝,于《醒狮周报》副刊《南国特刊》略写悲怀,我那时并没甚注意《醒狮》本身的政治倾向。”田汉一直没有成为“国家主义者”。相反,《南国》很快地跟《醒狮周报》脱离关系,从而进一步走上革命文艺的道路。

    还有一件事情给我印象很深,就是在1920年至1921年,少年中国学会执行部对全体会员发出了“终身志业调查表”,记得田汉跟我都填了这张表。后来,少年中国学会曾把所有的表格都搜集在一起出版过。那是一份很珍贵的历史资料,从中可以看出五四时期青年们的理想和抱负。

    田汉填写的“终身志业表”,可与他1920年2月29日写给郭沫若的信相互参证。田汉在那封信中表白了自己的愿望。

    “我此后的生涯,或者属于多方面,但不出文艺批评家、戏曲家、画家、诗人几方面。我自小时来就有做画家的手腕,可是此调久不弹了,恐怕只能应用向文艺的描写方面去。我除热心做文艺批评家外,第一热心做Dramatics(戏剧家)。”

    这一段话,也就决定了田汉一生的发展方向。确实,以后近半个世纪的实践表明,田汉是一身兼为诗人、戏剧家和文艺批评家的。

    (陈明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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