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是的-知青岁月:翻烤那些受潮的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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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六年间,一些后来被称为“老知青”的因种种原因未能升学就业的中小学毕业生自愿下到农村劳动,从而揭开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序幕。一九六七年四月,“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瓦解,红卫兵运动受到挫折。以干部子女、“红五类”子女为主干的“老红卫兵”退出运动。一部分人开始对文化大革命由原来的狂热转向怀疑和反思。一九六八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

    作为回乡知识青年,陈超于一九七四年的春天赶赴河北省获鹿县的李村“知青农场”务农,而此时的上山下乡已经失去了当初被赋予的种种光环。此时,除了劳动,陈超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红楼梦》、《静静的顿河》、《吉檀迦利》以及《人民文学》、《蜜蜂》等他都是反复看了又看。实际上,在中学文艺宣传队期间,陈超就喜欢上了读书,因为当时宣传队的同学大多出自于知识分子家庭,他们除了吸烟、打架和找“对象”之外,书籍成了他们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陈超和同学在秘密地交换各自的书籍,当时陈超读到了《红楼梦》、《古文观止》、《青春之歌》、《巴金文集》、《迎春花》、《牛虻》、《海涅诗选》、《普希金抒情诗集》、《红与黑》、《契诃夫小说选》、《静静的顿河》、《约翰·克利斯朵夫》、《安娜·卡列尼娜》等,至今留有一摞发黄的摘录本。丰富、广泛的阅读经历对日后陈超的文学修养和诗歌写作以及诗歌评论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在能够阅读的文学作品中,陈超最为中意的还是诗歌,当陈超在一个夜晚打开残破的《普希金抒情诗集》时,他当即被诗歌深深震撼住了,“一切是幻影,虚妄,/一切是污秽和垃圾;/只有酒杯和美色——/这才是生活的乐趣。//爱情和美酒,/我们同样需求;/若没有它们,人/一生都打欠伸。//我得再添上疏懒,/疏懒和它们一道;/我向它颂扬爱情,/它给我把酒倾倒”。是,神奇的诗歌打开了一个青年隐秘而懵懂世界的窗口,是诗歌使陈超开始以冷静、睿智来看待那个迷乱的世界以及自己的青春。

    知青岁月里,书和诗歌给苍凉的青春以些许的慰藉。

    在闲暇时,陈超就抄录了三大本的知青歌曲,这些或豪迈或悲壮的歌曲成为那个时代最为有力的回声与见证。落潮的红卫兵运动,加之知青到农村的思乡之情和孤寂,这些知青开始传唱并自己创作出了不少的歌曲。这些歌曲一般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的诗歌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加入了一些思乡之情和感伤情调,有些知青歌曲则委婉地表达了对上山下乡运动和文革的初步反思与不满。当时的很多知青都写有类似的歌曲和诗歌,较之其他体裁,诗歌似乎更能反映这些年轻人的特殊心态,同写小说相比,知青们更适于写诗,不少知青都可以诌上几句,当然,很多知青诗歌大都藏匿在知青自己的笔记本中,只有极少数诗歌才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流传。

    繁重而有趣的农业劳作也无形中锻炼了陈超强壮的体魄,陈超在河北师范大学每年新开的中文系的课上走进教室的时候,他高大而健硕的身躯都使学生误以为他是一名体育健将。陈超上大学时就开始喜欢上了游泳,而且几十年来从未间断,一般是夏季每天游三个小时,其他季节每周游两次。下乡劳动,锻炼了陈超的体魄,也考验着一个人并不坚强的青春岁月,繁重的劳动,脱坯(农村当时盖房子、搭炕不用红砖或青砖,而是用土、水、麦秸或稻草和成泥浇注在一个木制的长方形的坯子里,即脱土坯)、拔麦子、运粪、挖河沟,对于陈超而言都算不得什么。但是,一个渐渐被理想催生的内心却不能不在一个个寒冬期待着一个不一样的春天的来临……

    在农场劳动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陈超在运粪时哼唱的歌声被人听到,他因此又成为人民公社的文艺宣传队队员。唱革命歌曲、跳忠字舞、画革命宣传画、写宣传标语,成为陈超知青岁月中的一段插曲。在简陋的农舍的火炕上,那盏十五瓦灯泡发出的昏暗的灯光摇曳着一个又一个夜晚,而北方的冬天是如此的寒冷,窗棂纸都被吹烂了,由木门缝隙穿透进的寒风直往军用棉袄中钻,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摇晃,冷得像个冰窖。男人,尤其是青春期的男人,聊以度日的只有酒和烟以及禁欲时代没有结果的虚幻的爱情白日梦。然而那个“勺多菜少、瘾大烟缺”的年代,陈超和绰号叫“大头”的知青们一样,三毛五分钱一盒的“瑞金”烟都是不敢奢望的。乡间地头老农们自己栽种的劣质烟草就成了陈超等青年人最好的伙伴,而且还要在这些烟草中混入干枯、碾碎的丝瓜蔓来“滥竽充数”。而伴随着受潮的烟草,烟雾缭绕中还有失恋的青春,苦恼的岁月。寒冷的夜晚,失眠的青春,只有反复翻烤那些廉价而温暖的烟草才能够在漫漫长夜里度日。陈超在多年之后的一首诗中呈现了当时的场景,“大头,最近我常想起你/崚嶒的咬肌,一双困倦的红眼/运了一天粪,黄棉袄斑斑点点/和衣躺在知青户火炕上/向我诉说对广播站彭金凤的爱恋//门缝钻进的风摇晃着十五瓦灯泡/堆柴的地上,牙狗懵懂着双眼/烟瘾在催促,呼神唤鬼舞蹁跹/我躬身在炕火口翻烤受潮的烟草/那年月,咱们抽不起三毛五的‘瑞金’烟//烟草在瓦刀下忽悠忽悠发出香味儿/像金色的草褥,集拢起清贫中的温暖/你单相思的故事教我腻烦……‘烤得嘞’/旧报纸变戏法似的卷成两门大炮/腮帮子嗖嗖鼓翼,脑袋紧跟着眩晕//烟草质地粗劣还混着丝瓜蔓/‘妈的,孬烟让老子喷不成烟圈’/像你对彭金凤的单恋还没有成形就已溃散/剩下的事是睡前借助右手在兴奋中臆想/后半夜才发出‘革命青年’的雷鼾”(《一九七五年冬:夜烤烟草》)。红色的年代,青年人的欲望被压制和冷藏,但是那一颗颗随着身体的增长而躁动的青春热血和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也一次次冲向那个红色的铁门。在下乡期间,陈超熟悉了农村一切,如果不是后来中国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没准一个不显眼的农村又会多一位农民。

    尽管下乡的时间不长,但是这段生活却给陈超留下了难忘的印记,对于十六、七岁的陈超而言,懵懂的爱的萌芽、单相思的多情使那段黑暗的日子有了些许的温暖和亮光,而这种爱不是简单的男女之爱,而是出自一个青年的美好的、纯真的、朴素的情感,而这一切注定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当几十年倏忽远去,当春日再次解冻了严寒,郊外的抽水机又轰然作响的时候,一切的场景是如此的相似,只不过物是人非,一切如梦。陈超在下乡期间曾有段时间负责看管机井,期间他暗恋上了一个乡村社中的女教员,“瞧,蚯蚓翻松的苋菜田/绿白碎花迸涌,已高过了绀紫的叶片/哦,它多像那件我暗恋的/七十年代的紫地碎花罩衫,干净,柔软/裹住社中女教员瘦削的身子/可这花布衫的旧日子为什么教我伤感?//苋菜静静地饮足了春水/椭圆的叶簇因感激而微微摇晃/听我说,插队的旧日子我也曾看管机井/也是一个为苋菜上水的午后/社中女教员通知给我她的婚期/机井轰鸣,水渠闪亮/可我的心为什么蓦地孤寂而黑暗?”(《是熟稔带来伤感》)。陈超所暗恋的社中女教员的婚期带给一个青年人的是怎样的茫然不知所措,他的暗恋只能就此结束,那幽暗的沟渠、闪亮的流水带走了一个短暂的青春梦幻和爱的萌动……

    尽管两年的下乡生活在陈超的生命历程中是短短的一瞬,但是就是这短短的一瞬却幻化成了永恒的记忆或者忧伤,尽管这段下乡的生活有着苦涩和沉痛,但是更有着那个时代青年特殊的理想和浪漫情怀,尽管这种理想和浪漫遭受到了红色时代前所未有的愚弄与禁闭,但是乡下的人们、土炕、菜田、社中女教员、夜烤烟草的大头、健壮美丽的乡村姑娘、文工队的宣传员,甚至还有村口成排的槐树都成了永远难以抹去的记忆。而这种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城市化进程的飞速发展,就愈益显豁地呈现为忧郁的怀乡病,而且愈益强烈,“如今城里多的是梧桐,/每天我和它们互相走过,/像是许多陌生的面孔,/望过去望过来都是冷漠。/有时我默默地抚摸它们,/干净的枝丫愣得寂静。/我会想起我插队的故乡/那儿多的是槐树//我知道它们/每一道擦痕的来历,/如今它们还站在村口/睁着蛀空的眼睛,像苍老的/奶奶等我回来”(《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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