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观学概论-中观学的根本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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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缘起与实相

    缘起,梵语pratītya-samutpāda,巴利语patīcca-samuppāda之意译,音译钵剌衣帝夜参牟播头。一切诸法(有为法),皆因种种条件(即因缘)和合而成立,此理称为缘起。即任何事物皆因各种条件之互相依存而有变化(无常),为佛陀对于现象界各种生起消灭之原因、条件,所证悟之法则,如《阿舍经》多处所阐明之十二支缘起,谓“无明”为“行”之缘,“行”为“识”之缘,乃至“生”为“老死”之缘,“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以明亦生死相续之理,同时亦由“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之理,断除无明,以证涅槃。此缘起之理乃佛陀成道之证悟,为佛教之基本原理。盖佛陀对印度诸外道所主张“个我”及诸法具有实在之自性等论点,均予否定之,而谓万有皆系相互依存,非有独立之自性,以此解释世界、社会、人生及各种精神现象产生之根源,建立特殊之人生观与世界观,成为佛教异于其他宗教、哲学、思想之最大特征。

    据《大毗婆沙论》卷二十四载,佛陀为摄受众机,所施设之缘起法有一缘起、二缘起、三缘起、四缘起乃至十一缘起、十二缘起等数种之多。其中,一缘起系指一切之有为法总名为缘起者;二缘起指因果;三缘起指三世之别,或烦恼、业、事等三者;四缘起指无名、行、生、老死等。如前所述,各种由因缘所成立之有为法,皆可称为缘起、缘生法、缘己生法。然据《俱舍论》卷九及尊者望满(梵语pūrn·ās′na)之说,“缘起”与“缘生”之法,两者互有所别,即若就其“因”而立名者,即为“缘起”;若就其所生起之“果”而立名者,则为“缘生”。自教理史观之,无论任何时代、任何地域之佛教宗派,莫不以缘起思想为其根本教教理。

    缘起理论是以“法印”为基础,以十二因缘、四圣谛、八正道为中心思想。法印之内容,一般最常见者为“三法印”,即:(1)诸行无常,谓自时间上观之,一切现象(有为法)皆属迁流变化而刹那生灭,无固定不变坏之物存在。(2)诸法无我,谓自空间上观之,诸法(包括有为、无为法)依缘起之法则,互相依存,而无“我”之实体可言。(3)涅槃寂静,谓有情众生颠倒诸法实相,妄执有“我”、“我所”,因而起惑造业,流转不息;如能悟解“无我”,则惑乱不起,当下即能正觉诸法实相,深彻法性寂灭,获得无碍自在,而证一切皆寂静涅槃。

    十二缘起又称十二因缘,共由十二支前后刹那无间续之法所成,即:(1)老死,包括老、死、忧、悲、苦、恼等人生所不能免除之痛苦事实,以此为观察之起点。(2)生,为老死之源。(3)有,即所谓之“存”在,为“生”之源,具体言之,即指欲有、色有、无色有等三有;经此三有之依报、正报、始有人之“生”。(4)取,即执著之意;由于执著妄心之故,人方堕于三有之境界。(5)爱,为执著之本源,亦为现实之根源。(6)受,即是感情,然感情不起于自起,而系由刺激之反应而生者。(7)触,即感情(受)之所依。(8)眼、耳、鼻、舌、身、意等六入,又称六根,为触所依之感觉器官,亦为一切爱欲缘起之条件。(9)名色,即心身,为生命组织之全体,亦为五蕴之有机复合体,乃六入所赖以成立者。(10)识,为统一心、身之认识作用。(11)行,即业,乃造作、行为之义。(12)无明,即无知之意;行为之根源乃无始以来之一种盲目意志。此十二支所成之十二缘起有顺观(称为流转缘起)、逆观(称为还一灭缘起)两种。顺观系自“苦”开始,探索其原因所推求出之十二项具体条件;逆观则就逐一之条件倒次第而审谛、彻悟,以灭除老、死、忧、悲、苦、恼等众苦。

    四谛指苦、集、灭、道四种真实不虚之谛理,系根据三法印与十二因缘之思想,而组成之教纲。(1)苦谛,审实世间有三苦、四苦、八苦等相,乃实苦而不虚之真谛。(2)集谛,审实关于苦之生起或根源之真谛。(3)灭谛,审实人所从相续不断之苦获得解脱自在之真谛。(4)道谛,即依照正见等八种正确之方法(八正道)以灭除众苦,证得涅槃之真谛。

    八正道为四谛法之第四道谛之解脱方法,即:(1)正见,即确认苦、集、灭、道四谛及三世因果为唯一正确之知识。(2)正思惟,即过出世生活,不瞋恨、不中伤。(3)正语,即说话荘重、真实、亲切、仁慈。(4)正业,如戒杀、戒偷、戒邪淫、戒妄语、戒饮酒等五戒。(5)正命,即以正当之方法维持生活,维系生命。(6)正精进,消除旧有恶习,防止新业产生。(7)正念,思量身体、感官、心灵等均非我、我所,故无我可得。(8)正定,分四次第,由沉静、轻安、无分别心至解脱。

    上述缘起,乃佛陀证悟之独特思想,为其他各种宗教、哲学、思想所未曾有者,其完整之理论体系于原始佛教时代即已具备,后世之论师乃以此为根本教理,而逐渐发展出业感缘起、赖耶缘起、真如缘起、法界缘起、六大缘起等一系列之缘起论系统教说:

    业感缘起    如《俱舍论》所说。谓诸法之缘起系由业力所感之故,即由善恶之业力可招感善恶果报,此果报亦为业,故亦必再招感一次之果报,如是相因果相依而循环不尽。

    赖耶缘起    为瑜伽行学派基于《解深密经》、《瑜伽师地论》、《唯识论》等所说,谓业力系来自于众生心识之阿赖耶识中所执持之种子,此种子遇缘则生起“现行”,复由现行熏染种子(称新熏种子),其后再遇缘则更生现行,自现行又熏种子,如是辗转依存、互为因果而无穷无尽,故知阿赖耶识乃一切万法开发之本源。

    真如缘起    主要系依据《大乘起信论》而说者。谓众生心识之阿赖耶虽为发动宇宙一切现象之本源,然溯其根源,则为含藏真如之如来藏心;诸法系真如由无明之缘而起动,犹如海水本自湛然,然由风之缘而产生千波万浪,翻腾不已。

    法界缘起    此系我国华严宗基于《华严经》所说。谓万法相互融通,以一法成一切法,以一切法起一法,主伴具足,相入相即,并存无碍而重重无尽。

    六大缘起    此系密宗所说。谓一切诸法皆由地、水、火、风、风、识等六大遇缘而生起者。

    所谓实相,原义为本体、实体、真相、本性等;引起指一切万法真实不虚之体相,或真实之理法、不变之理、法性等。此系佛陀觉悟之内容,意即本然之真实,举凡一如、实性、实际、真性、涅槃、无为、无相等,皆为实相之异名。以世俗认识之一切现象均为假相,唯有摆脱世俗认识本能显示诸法常住不变之真实相状,故称实相。据《南本大槃涅槃经》卷三十六、《大智度论》卷三十二之意,一切诸法之各别相(如地之坚相、水之显相、火之热相)皆为虚妄,一一皆可破坏;相对于此,无漏智可证之实相,则离虚妄之诸相而平等一如,在妄情之中,实相悉皆不可得。在鸠摩罗什之翻译中,“实相”亦包含空之意义,龙树以来强调为佛教真谛之内容。而“诸法实相”之说,为大乘佛教之标帜(即法印),亦即相对于小乘佛教所立之“三法印”,大乘佛教所立者称为“实相印”。其内容虽依各宗派而异,然自其各宗之立场判断,凡被视为最后而究竟者,俱以此语表示之。此实相之相状,一般认为不得以言语或心推测之。在此一立场发展之下,我国天台宗则以最完全的自我发现,谓之诸法实相,亦即消除本质(理)与现实(事)之差别,一切诸法完全调和之世界,于迷妄之凡夫中,亦可体现崇高之佛境界,表现出现象即实在、差别即平等之精神。禅宗以为诸法实相乃佛祖之现成本来面目;净土宗以阿弥陀佛之名号为实相法;密宗则以有声字实相之说。

    以实相为主,阐明一切诸法本体之思考方法,即为“实现论”。此乃针对以前所述之缘起为主之“缘起论”而言,而与缘起论并为佛教两大系统。以“空”、“有”之观点而言,实相论属于“空”论,主张“真空俗有”,谓诸法皆空、不可得,及“三谛圆融”等极致之说。于诸经论中,属于缘起论系统者有《华严》、《解深密》、《楞伽》、《胜鬘》等经,及《起信》、《宝性》、《瑜伽师地》、《唯识》、《俱舍》等论;属于实相系统者有《法华》、《般若》、《维摩》等经,及《中论》、《百论》、《十二门论》、《成实论》等论。缘起论以诸法由因缘生起为其主旨,从而探索诸法展开之本源,故其研究方向为时间性(纵),而倾向于论理性之阐释态度;实相论以诸法之本体实相为其论旨,故研究方向为空间性(横),而倾向于直觉性之实践主义态度。此二大教系之相对并存,若以“空”、“有”相对之观点而言,缘起论即“有”论,主张为“真有俗空”,是为表德门之说;实相论为“空”论,主张“真空俗有”,是为遮情门之说。

    缘起论次第发展出前述之业感、赖耶、真如、法界、六大等缘起论旨。于实相论,则有(1)《成实论》判立万法为假有、实有、真空三方面,而以真空为究竟第一义。(2)中观学派即中国之三论宗基于《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及《般若经》之说,主张诸法皆空、不可得,乃属绝对之空论。(3)以《法华经》为主之天台宗,揭出即空、即假、即中之“三谛圆融”之说,谓诸法之存在之原本即是真如实相,而名之为“空”者,并非如我人所存在于情想概念中者,而系诸法之宛然存在者,故谓柳绿花红,一一悉皆实相真如之妙相,此即“中道”之“现象即实在论”。此二大教系之教理构成要点虽各自不同,而宜以“一掌之两面”融通之,使其相资相成,若以重新整合之立场观之,则法界缘起、六大缘起、三谛圆融等教说亦可视为缘起、实相二大教系之全面调和,此亦为教理思想发展上之特殊旨趣。

    (第二节)自性与空

    缘起是无自性的,什么是自性呢?是指诸法各自具有真实不变,清纯无杂之个性,称为自性。部派佛教之一切有部以自性为构成诸法的单一本质、实体,说五蕴虽空假而诸法自性实有。中观学派以自性为不依因缘而存在的固有自体,《大智度论》卷三十一云:“性名自有,不待因缘,若待因缘,则是作法,不名为性。”然诸法无不依因缘而生,故说诸法无自性,无自性即是“空”,亦称“自性空”、“性空”、“无性”。关于自性之义,《十八空论》谓:“自性有两义,一无始,二因。”《显识论》亦举出不杂、不变二义。

    《大毗婆沙论》卷七十八说:“如说自性,我物自体,相分本性,应知亦尔。”把自性、物、我、自体、相、分、本性看成同一意义。尤其是“分”,最值得注意,此分就是事物的最后原素,也就是所谓的“点”,即“其小无内”不可再分割的东西。萨婆多部的学者认为,一切法不外两种:一是假有,二是实有。假有的如《正顺理论》卷十三说:“是假有法,宁求自性?”假有法即不能追求其自性,依其所说,假有的必依于真实的。依于实有,均成前后的前继相,同时的和合相。此和合及相续,即是假有的,可以说没有自性。而相续与和合的现象中,分析到内在不可再分析的点,即是自性实的。如在色法的和集中,分析至极微,以极微的物质点,为集成粗显色相的实质。对于精神作用,也分析到心、心所的单元,此分析的单元,是自性,也称为“我”(我即自在义)。如《大毗婆沙论》卷九说:“善说法者,唯说实有法我,有性实有,如实见故”。人无我(补特伽罗我)是五蕴和合有的,所以是假;假的所依是自性实有,所以说“有性实有,如实见故。”这种思想,即是假定世间事,有实在的根本的自性物,而后才有世间的一切。从这“析假见实”的方法,分析到不可再分析的质素——心、物、非心非物,即是事物的实体,也就是所谓的自性,有性即是万有的本源。如《顺正理论》卷十三所说:“未知何法为假所依?非离假依可有假法。”“假必依实”(自性有),是最根本的见解。萨婆多部主张有自性的,于是佛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照其他的意见,追求诸法的实在,相续与和合假所依的自性法,即是三世常如其性的、不变的、无能有的,甚至可以称为“法我”了。

    假有无自性说,被经量部论师扩大了。但自性有基本原,并未改变。三世常如其性的一切法,在经量部的现在实有论中,转化为潜在于现在的种子或旧随界。此种与界,虽不断的从种子转化为现行,现行转化为种子,但依旧是不变的。这点,瑜伽行学派的学者说得明白,名为“自性缘起”,即色生色,眼生眼,贪生贪,有漏生有漏,无漏生无漏。这样的因缘论,是从说一切有部析假见实得的自性有,不过从三世常如而使之现在化而已。自性有的原则,完全吻合。依经量部论师,蕴,处是假的,而十八界是真的。相续和合的现行,都依于真实的界性。《瑜伽论》在批评性空时说:“譬如要有色等诸蕴,方有假立補特伽罗,非实事而有假立補特伽罗。如是要有色等诸法实有唯事,方可得有色等诸法假说所表,非无唯事而有色等假说所表。若有假而无实事,既无依处,假亦无有。”经量部与《瑜伽论》禀承“假必依实”的理论,所以不能说一切无自性空,而必须说“自性有”,假有而可空的自性有的不可空。《解深密经》也说:“云何诸法遍计所执相?谓一切名假安立(假名),自性差别乃随起言说。云何诸法依他起性?谓一切法缘生自性。”在论到有自性与无自性时,说:“此由假名安立为相,是故说名相无自性性。”这分为假名安立与自相事物中的根元,看作实在的,依此而成立出世一切,都是“自性”论者。《楞严经》说:“若诸世界一切所有,其中乃至草叶缕结,诘其根元,咸有体性,纵令虚空亦有名貌,何况清净妙净明心,性一切心而无自体?”在万化中,终必有一个真实自性而不是假的,这即是“自性”的意义。一般的宗教与哲学,无不从此自性的老路而变。

    《中论·观有无品》说:“众缘中有法,是事则不然,性从众缘出,即名为作法。性若是作者,云何有此义?性名为无作,不待异法成。”这是中观论对自性的具体说明。中观学派的看法,自性与缘起,是不容并存的,有自性即不是缘起的,缘起的就不能说是自性有的。因为,若法要由众缘和合而现起,即依众缘而存在与生起;承认由众缘现起,即等于承认是作法。“作”,就是“所作性故”的作,有新新非故的意义。若主张有自性的,即不能是所作。因为自性有即自有的、自成的,自己规定若自己的,这如何所说是作法?缘起是所作的,待它的;自性是非作的,不待它的。二者是彻底相反的,说自性有而又说缘起,可说是根本不通。佛说无常,即显示缘起是作法,否定了自性的非作性;凡是缘起即是和合的,如補特伽罗是依五蕴等而假立的,所以佛说诸法无我,即否定了自性的不待它性。无常无我的缘起论,即说明了诸法的无自性。

    根据前所述,诸法依缘起而生,事属存在,故谓有;诸法系因缘和合而生,本无自性,故谓空。对于诸法体性究竟为“空”或“有”,因主张不同,历来有所争论。中观学派之教系,主张诸法皆空。空的理论,也是佛教所共有的,而中观学派的“空”与其他宗派不尽相同,是以《般若经》系统为根本思想。空可大别为人空与法空二者。人空,意谓人类自己无其实体或自我存在;法空,则谓一切事物之存在皆由因缘而产生,故亦无实体存在。这人空、法空。就是二无我的理论。无人我之执,以身为五蕴假合,实无常一主宰之我体,称为人空。观此真理,则称人空观。无人法之执,以色等诸法亦归于空而无实性,称为法空。如前所说,部派佛教多主张法为实有,故仅立人空,然《成实论》及中观学派则说诸蕴之法亦空,即人法二空。据吉藏之《中论疏》卷十八载,人法二空有小乘与大乘二种。吉藏后于《三论玄义》中,比较二者之不同,谓小乘之空为析空、界空、内空、但空;大乘之空为性空、不但空、不可得空。但空,意谓仅偏于空而不知空之真义与妙有之境;不但空,意谓了知空之真义与承认妙有之境的中道空,此乃自观一切法无自性而获得之空。《大智度论》卷十二说空有三种:分破空、观空、十八空。分析人乃由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等要素构成,分析色法至极微(物质构成之最小单位),或分析心至一念(六十刹那),而依此分析之结果观人法之空之理,即为分破空,即天台宗所说的析法空。此即小乘经佛教之空观。观空,是从观心的作用上说,系指不待析破色、心诸法。而直接要体达“因缘所生法,当体即是空”之观法。《三论玄义》说:“小乘析法明空,大乘本性空寂。”即指《成实论》之观空法,乃析破色、心诸法而见空;相对于此,大乘则直观因缘所生法本性空寂,如幻如梦。这观空又称之为体空观,若将体空观与析空观作一比较,两者皆属于从假入空观,亦同样能破界内之见、思二惑;然其观法则有巧、拙之别,乃以体空观为巧度观,以析空观为拙度观。十八空,即为破种种邪见所说之十八种空。即:(1)内空,指眼等六内处中,无我、我所及无眼等之法。(2)外空,指色等六外处中,无我、我所,及无色等之法。(3)内外空,即总六根、六境内外十二处中,无我、我所及无彼之法。(4)空空,不着前三空。(5)大空,即于十方世界,无本来定方彼此之相。(6)第一义空(胜义空、真实空),即离诸法外,别无第一义实相之自性所得,于实相无所著。(7)有为空,即因缘集起之法与因缘之法相皆不可得。(8)无为空,即于涅槃法离定取。(9)毕竟空(至竟空),即以有为空、无为空破一切法,毕无有遗余。(10)无始空(无限空、无际空、无前后空),即一切法虽生起于无始,而亦于此法中舍离取相。(11)散空(散无散空、不舍空、不舍离空),即诸法但和合假有,故毕竟为别离散灭之相无所有。(12)性空(本性空、佛性空),即诸法自性空。(13)自相空(自共相空、相空),即诸法总别、同异之相不可得。(14)诸法空(一切法空),即于蕴、处、界等一切法,自相不定,离取相。(15)不可得空(无所有空),即诸因缘法中,求我、法不可得。(16)无法空(无性空、非有空),即诸法若已坏灭,则无自性可得,未来法亦如是。(17)有法空(自性空、非有性空),即诸法但由因缘而有,故现在之有即非实有。(18)无法有法空(无性自性空),即总三世一切法之生灭及无为法,一切皆不可得。此十八空,各经典依废立互异,而立十三空、十四空、十六空、二十一空等诸说。

    《大智度论》虽说有三种空观,然未分别彻底与不彻底。这三种空观,都可以使人了解空义,虽说了解的深浅不同,然仍不失为明空的方便,所以《大智度论》兼容并包的说有三空。若细考大小乘各派的说法,则分破空是部派论师所常用的方法;说一切有部以观慧析色至鄰虚,过此即成空。然而有部不承认一切法皆空,反认为有自性有的极微。因分析而知某些是假合有的,某些是假有所依的原素(即最后的极微)。心法也用此法分析到刹那念。这种方法,并不能达到一切皆空的结论,反而成为实有自性的根据。这种分破空法,本即《阿含经》说到的散空,不彻底而可以用方便,所以龙树也把其引用出来。观,是瑜伽行学派使用的空观。这一方法,部派经量部论师即大加应用。经量部论师说十二处——根境非实,即成立了所观的境是非实有的。后来瑜伽行派的学者,极端的使用此观空。观空与分破空不同,分破空因分析假实而成立假名者为空;观空则从认识的观点,说明所观境界的无所有。观空也同样的不能达到一切法毕竟空,因为观空即限定它要用能观的心以观外境不可得,能观心的本身,即不能再用同一的观空来成其为空,所以应用观空的结果,必然要达到有心无境的思想。境空心有,固也可以为了达到空义的方便,然在某种意义上讲,不但所空的不能彻底,而将不当空的也空掉了。即如分破空的学者,承认有实自性的极微和心心所,而由极微等所合成的现象,或五蕴所和合成的“我”,以为都是假法,而忽略了假法的缘起性,即是说不承认一切法是缘起的。因此,一方面不能空得彻底,成增益执;另一方面,将不该破坏的缘起法,也空掉了,即成损减执。瑜伽行派学者把缘起完全放在心心所法——依他起性上,不能达到心无自性论;对于六尘——境的缘起性忽略了,所以不能尽契中道。龙树所发挥的空义,是立足于自性空的,不是某一部分空,而某些不空,也不是境空而心不空。

    中观学派的学者之一切法空,主要是从缘起因果而显的,而瑜伽行派的学者,是从认识论上说的。唯识者以为从因果缘起上明空,是共小乘的,不彻底的;大乘应从认识上说。如《摄大乘论》说:“自然自体无,自性不坚住,如执取不有,故许无自性。”无自性,不是说自性完全没有。如未来法,在未来而生,必待因缘而决无自然而生的,所以无自然性。过去已灭无体,即所谓的“自体无”。现在生灭不住,即是“自性不坚住”。这是约三世因果的流动,说无自性。《阿含经》有这种说法,《摄大乘论》以为这是共小乘的。“如执取不有,故许无自性”。这是约遍计无性讲,于一切法执自相、共相、法相等,都是依名计义,依义计名而假名设施的,不是自相有的;离此遍计的非自相有,即大乘的空无自性说,这就是瑜伽行派学者自命为不共小乘的地方。然细究这“执取相不有”,《阿含经》也多说到“不可取”,“不可得”。“如执取不有”,声闻学者确乎也是可以达到的。事实上,在认识上不执取种种相的空,也是共小乘的。依缘起因果法以明无自性空,与《摄大乘论》所说不同。缘生即是无自性,自性不可得即是空;因为无自性空,所以有自性戏论为颠倒,而如实正观即不取诸相。依缘起因果法直明一切法空,是空门;不取一切相,是无相门。空门,无相门,无作门,方便不妨不同,而实则一悟一切悟,三解脱门同缘一实相。中观学派以缘起无性的空门为本,未尝不说无相门。而瑜伽行派专从观察以明“不如所取有”,不能即因果而明空,以即中观与瑜珈二学派的不同。明缘起无自性,都是为了明空的定义。龙树论说到的地方很多,根本与其他的学派不同,所以不能望文生义,见了缘起、自性、空的名辞,就以为是同归一致的。

    (第三节)缘起性空

    缘起、自性、空,总合起来说,缘起与自性是绝对相反的,缘起的即无自性,自性的即非缘起。一般的众生,外道以及佛教的其他各派,都是以自性的根源而出发的。而佛陀所以与外道不同,即是“我说缘起”,“论因说因”。所以依中观学派说,中观学派可称为缘起宗,其他各派可称为自性宗,也即是空有二宗的分别处。若以缘起与空合说,缘起即空,空即缘起,二者不过是同一内容的两种看法,两种说法,也就是《心经》所说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缘与空是相顺的,因为缘起是无自性的缘起,缘起必达到毕竟空;若有自性,则不但不空,也不成为缘起了。外人以为空是没有,是无,今说缘起即空,即误以为什么也没有了。因为在他们,缘起是可以有自性的,缘起与空是不相顺的。而中观学者,因为一切法毕竟空,所以有不碍生死流转以及还灭的缘起法,中观学派所说的空,不是都无所有,是无自性而已。空与缘起是相顺的,如离缘起说空,说缘起不空;那才是恶取空。论到说自性即是空,一方面,自性是即空的,因为自性是颠倒计执而有的,没有实性所以说自性即是空。然不可说空即自性,以空是一切法性,一切法的究竟真相,而自性不过是颠倒、妄执。但以究极为自性,空是真实、是究竟,也可以说空即(空极)自性。如《般若经》说:“一切法自性不可得,自性不可得即一切法之自性。”约毕竟空说,也可以说为实相、实性、真实。因为寻求诸法的究极性,即是毕竟空的,今还其本来之空,无增无減,而不虚诳颠倒,也可以说是真实。

    根据所述空与自性的关系,得知中观学派所讲的空是缘起性空。正如《中论·观四谛品》里所说:“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这一切法,是指世界上包罗万象的事物。客观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和合的产物,没有一种事物是不依赖于其他事物而独立存在的,这就是前所述之没有自性,所以都是空。《大品般若经·道树品》说:“诸法和合因缘生,法中无自性,若无自性,是名无法。”《大智度论》卷十八谓:“菩萨观一切法皆无相。是诸相从因缘和合生,无自性故无。”《十二门论》也说:“众缘所生法,即是无自性,若无自性者,云何有是法。”《十住毗婆沙论》卷十五说:“知诸法从众缘生,无有决定性,行于中道。”这些都是缘起性空的经论依据。

    缘起性空,是说世出世间一切诸法,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都是由众多的因缘和合而产生的。宇宙的万事万物固然繁多,但无不是由因缘和合而有,由因缘和合生起,所以叫做缘起,又称缘生。性空是指凡是由众缘生起的事物,必然是无自性的。自性,就是事物的自体本性,缘起事物没有自己的实体本性,所以叫无自性,或称性空。

    关于缘起性空的理论,可以从《中论·观因缘品》和《中论·观四谛品》更完全地了知。《中论·观因缘品》说:

    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

    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

    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

    我稽首礼佛,诸说中第一。

    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

    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

    如诸法自性,不在于缘中,

    以无自性故,他性亦复无。

    因缘次第缘,缘缘增上缘,

    四缘生诸法,更无第五缘。

    果为从缘生,为从非缘生,

    是缘为有果,是缘为无果。

    因是法生果,是法名为缘,

    若是果未生,何不名非缘。

    果先于缘中,有无俱不可,

    先无为谁缘,先有何用缘。

    若果非有生,亦复非无生,

    亦非有无生,何得言有缘。

    果若未生时,则不应有灭,

    灭法何能缘,故无次第缘。

    如诸佛所说,真实微妙法,

    于此无缘法,云何有缘缘。

    诸法无自性,故无有有相,

    说有是事故,是事有不然。

    略广因缘中,求果不可得,

    因缘中若无,云何从缘出。

    若果从缘生,是缘无自性,

    从无自性生,何得从缘生。

    果不从缘生,不从非缘生,

    以果无有故,缘非缘亦无。

    在这一品里,龙树强调没有生,也没有灭;不是常恒有,也不是断灭无;不是同一的,也不是有差异的;没有来,也没有去。这就是佛经中所说的“八不”的因缘,善巧方便能够灭除一切戏论,所以龙树恳切至诚地顶礼佛陀,诸说中第一。

    诸法不是自己生出来的,也不是从其他地方生出来的,不是自己和其他人共同生出来的;也不是没有原因就生出来的,所以知道是无生的。比如诸法的自性,不在因缘中,因为没有自性,所以更没有他性。

    一切法莫非缘生,“缘”通名“原因”或“条件”,共分四种:因缘、次第缘(等无间缘)、缘缘(所缘缘)、增上缘;

    (1)因缘,即引生自果之原因,因缘对所生果有所定性,故又名“亲因”或“真因”。凡一法之生,原因至多,而此众多原因之中,必有一主要不可缺之原因,即所谓“亲因”或“真因”。通常把引生果之主要条件叫做“因”,次要条件叫做“缘因”。“因”也是众多条件之一,故名“因缘”。瑜伽行学派把因叫做“种子”,把果称做“现行”,种子能生现行,叫做“种生现”,如树之种能生树;现行也能变成种子,叫做“现熏种”,如现在之树能生新种。劳动创造了工具,劳动是因,工具是果;有了新工具,又使生产力增强了,工具又成了因,生产力增强又成了果。如此因果相生,发展无已,变化无穷,这就是一切社会或自然现象发展进化的规律。

    (2)次第缘即等无间缘,是专就心理现象而说的。所谓“等”,就是同等或者一样的意思;所谓“无间”,便是毫无间断的意思,人们前念为后念生起之原因,如无此“前念”,必无“后念”。前念即灭,后念继生,二念体用同等一样,而且二念之间无有间断,有如呼吸相续,一呼一吸,生生无已,念念不停,故前念为后念之次第(等无间)缘。如无缘,心念便归停止。

    (3)所缘缘,略称缘缘。“所缘”的“缘”字是“攀缘”的意思,如心想一件事情,心想为“能缘”,事为“所缘”。指心、心所所攀缘之一切对象,亦即一切外在事物对内心所产生之间接、直接之缘。例如眼识必以一切色为所缘缘,乃至意识必以过、现、未等一切法为所缘缘。

    (4)增上缘,指上述三缘以外一切有助于或无碍于现象发生之原因条件。

    以上四缘,第一种亦因亦缘,其余三种只是“缘”而不是因。色法生起,必须因缘、增上二缘;心法必备四缘;无有一法只从一缘生者,亦无有一法不待缘而生者,故“一切法(除无为法),皆从缘生”。这四种缘生出一切法,再也没有第五缘了。

    果是从因缘生的,还是非因缘生的?这个缘是缘中有果呢?还是缘中没有果?因为从这种法中产生的果,这种法就叫做缘,但是果没有生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叫非因缘呢?果先在缘中已经有了或者是没有都不能成立。因缘中先没有果,那么因缘是谁的因缘,因缘中若先已经有了果,那么何必要从缘中出生来。如果果没有生,那也就没有无生,也不是有生没有生(无生),怎么还能说有缘呢?

    果如果还没有生出来时,则不应该有灭。灭去了的法怎么还能成为缘,所以没有次第缘(等无间缘)。

    又如诸佛所说的真实微妙法,在这没有因缘的法中,怎么会有所缘缘呢?诸法却没有自性,所以没有真实的有相,既然没有自性的有,怎么可以说有这件事(因),所以有这件事的果。

    总说因缘或细说因缘,都没有果可得,因缘中如果没有果,怎么说果是从因缘所生。如果说缘中没有果而能从缘中生,那么果为何不从非因缘中生出来。如果果从因缘生,而这因缘是无自性的,应从无自性生,为何从因缘生。因此果不从缘生,不从非缘生,因为没有果,所以缘、非缘也非。

    本品旨在破除有自性的因缘生灭。即空也是空。

    世间上一切事物的产生、发展和消失不能没有因缘,否则事物之间岂不乱套。如花有花种,树有树苗,各有其因,此品破因缘是针对小乘萨婆多部(说一切有部)而言的。

    有部认为:假有不能成为真正的因缘真因是不能分的,这是因之所以成为因的原故,但仅有因也不会生果,还需要缘。主要的因是因缘,其他还有等无间缘、所缘缘和增上缘。有部认为,一切法都离不开时间和空间而独立成在,时空不可分割,为了方便起见,人们在观察事物时偏重于从时间或空间入手。从时间上看,分析至最小为“无时分这刹那”;从空间方面观察,推到最后是“无方分之极微”。无论什么东西的产生,总以刹那、极微为因。色法(物质类)由因缘、增上缘所生。极微是色法是根本的因,它小得不能再分,故永恒不变,宇宙坏时,它散布在虚空中度过空劫,到世界成时,又被众生业力召聚而形成千姿万态的物质世界。刹那生灭的心、心所系一切精神现象(心法)生起之因,念念心、心所不可分割,也是实有而不待缘起的。这是说一切有部中最重要的学说。有部虽然讲缘起,却有不待缘生的极微、心心所,自相矛盾,所以龙树在《中论·观因缘品》加以破斥。

    四缘究竟有没有?有自性的四缘无,无自性的四缘有。

    缘与果是相对的。有果才可以说某缘是此果的缘;若无果,缘是谁的缘,这样的话,则与非缘无区别。如父与子,儿子出世后,此人是他儿子的父亲。儿子未生之前,他是谁的父亲呢?因缘中有没有果呢?如果缘中有果,又何必需要因缘再来生出;缘中若没有果,缘是谁的缘。果不从因缘中生,当然也不会从非因缘中所生。如豆子不从豆种生难道还会从瓜种生?也不是从亦有亦无缘所生,亦有亦无本身就是违反逻辑的,任何事物不可能既存在又不存在。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说果从缘生?所以有自性的因缘决不存在。

    果如果没有生出来,因则不应该灭掉,灭掉了就没有了,因都没有,又怎么能结出果来呢?换句话说,因已经坏了而不存在了还能生果,那么虚空中也应该开出花来。所以没有次第缘(等无间缘)。

    如诸佛所说真实微妙法是没有形象的,在这无相法中没有能缘和所缘,所以无所缘缘。其实就是从世间法来看,仍然没有所缘缘。比如水,鱼视之为宫殿,恶鬼见了是火,天人观之为琉璃,这水究竟是什么呢?这就是因为众生根据自己的业力,看见水后各自的感受完全不一样。可见水并无真实的自性。

    增上缘的范围非常广泛,十二因缘即就增上缘而言的。缘起的定义为“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诸法是因缘和合生起的,没有自性,即没有真实的有相,也就是没有实体的有,怎么能说因为此有所以彼也有呢?故无有自性的十二因缘,无自性因果,亦没有自性的轮回。

    不管从众多的因缘聚合中总的去看,还是分别从一缘中去看,都无实有的果可以得到,如一页页纸订在一起的作业本,离开这一堆纸,作业本在哪儿?若从一张张纸中去找作业本,便没有作业本可以得到,作业本只是人们给这一堆纸取的名字而已,这才是真正因缘生法的意思,又叫名言假有。当然作业本这个名字有它的作用,人们一说到作业本,就都知道指的是一叠装订好的纸,用于学生做作业的本子;或者看到这种用于学生做作业而装订成册的纸就能生起“作业本”的概念,这就是世俗谛中幻有、名言有。虽然说作业本能使人想起那么一种东西的概念,这是那一叠纸的能诠,而能诠与所诠是否有这种必然的联系呢(能诠是能够解释的意思,所诠是指被解释的对象)?作业本就一定能够揭示这个概念吗?如果没有见过作业本的人,或者不懂得其含义的,还是不能明白作业本是什么东西。而这一堆纸也一定被称为作业本吗?在汉语里它叫作业本,在英语里它叫“book”,而在其他的语言中,还有很多的名称。这充分说明作业本只是人们的习惯称呼而已,随着习俗、语言、民族的不同,称呼也就不同了,它们(作业本与聚集在一起经过装订的纸)并非有必然的联系,因为作业本的本性空寂,这即是胜义谛中毕竟空。

    若果从因缘所生,而因缘又没有自性,不是实有的,怎么能说果是从因缘而生呢?所以说果不从因缘生,更不是从非因缘生。果没有,缘与非因缘也就没有了。

    综上所述,诸法无自性,不生亦不灭。从世俗谛上看,是无自性的缘起有,从胜义谛上说,缘起法本性空寂。无论世俗、胜义皆无自性,二谛圆融无碍,透过无自性幻有的缘起法而悟入毕竟空的胜境。

    现在,再来看《中论·观四谛品》:

    若一切皆空,无生亦无灭,

    如是则无有,四圣谛文法。

    以无四谛故,见苦与断集,

    证灭及修道,如是事皆无。

    以是事无故,则无四果道,

    无有四果故,得向者亦无。

    若无八贤圣,则无有僧宝,

    以无四谛故,亦无有法宝。

    以无法僧宝,亦无有佛宝,

    如是说空者,是则破三宝。

    空法坏因是,亦坏于罪福,

    亦复悉毁坏,一切世俗法。

    汝今实不能,知空空因缘,

    及知于空义,是故自生恼。

    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

    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

    若人不能知,分别于二谛。

    则于深佛法,不知真空义。

    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

    不得第一义,则不得涅槃。

    不能正观空,钝根则自害,

    如不善咒术,不善捉毒蛇。

    世尊知是法,甚深微妙相,

    非钝根所及,是故不欲说。

    汝谓我著空,而为我生过,

    汝今所说过,于空则无有。

    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

    若无空义者,一切则不成。

    汝今自有过,而以回向我,

    如人乘马者,自忘于所乘。

    若汝见诸法,决定有性者,

    即为见诸法,无因亦无缘。

    即为破因果,作作者作法,

    亦复坏一切,万物之生灭。

    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

    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

    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

    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

    若一切不空,则无有生灭,

    如是则无有,四圣谛之法。

    若不从缘生,云何当有苦,

    无常是苦义,定性无无常。

    若苦有定性,何苦从集生,

    是故无有集,以破空义故。

    苦若有定性,则不应有灭,

    汝著定性故,即破于灭谛。

    苦若有定性,则无有修道,

    若道可修习,即无有定性。

    若无有苦谛,及无集灭谛,

    所可灭苦道,竟为何所至。

    若苦有定性,先来所不见,

    于今云何见,其性不异故。

    如见苦不然,断集及证灭,

    修道及四果,是亦皆不然。

    是四道果性,先来不可得,

    诸法性若定,今云何可得。

    若无有四果,则无得向者,

    以无八圣故,则无有僧宝。

    无四圣谛故,亦无有法宝,

    无法宝僧宝,云何有佛宝。

    汝说则不因,菩提而有佛,

    亦复不因佛,而于有菩提。

    虽复勤精进,修行菩提道,

    若先非佛性,不应得成佛。

    若诸法不空,无作罪福者,

    不空何所作,以其性定固。

    汝于罪福中,不生果报者,

    是则离罪福,而有诸果报。

    若谓从罪福,而生果报者,

    果从罪福生,云何言不空。

    汝破一切法,诸因缘空义,

    则破于世俗,诸余所有法。

    若破于空义,即应无所作,

    无作而有作,不作名作者。

    若有决定性,世间种种相,

    则不生不灭,常住而不坏。

    若无有空者,未得不应得,

    亦无断烦恼,亦无苦尽事。

    是故经中说,若见因缘法,

    则为能见佛,见苦集灭道。

    若如所说一切法都是空的,都是没有生、没有灭的,那不就没有“四圣谛法”了吗?假若真的没有四圣谛,那么佛弟子的见苦、断集、证灭、修道的事情,也就都没有了。没有四谛的行事,四果也就不可得。所以说“以是事无故,则无有四果”。没有修行四谛的事情,哪儿会成就声闻弟子的四果阿罗汉功德呢?因为没有四果,那么四种得“四向”的人也就没有了。四果和四向中,初果向称为贤人,其余的三向四果称圣人,合称“八贤圣”。有四果四向,可以说有八贤圣;四果四向不可得,八贤圣也就没有了。如果没有八贤圣,那就没有了僧宝。不但没有僧宝,因为没有四谛法,法宝也没有了。所以说如果法宝与僧宝都不能成立,佛宝也根本不可得。这样说一切法空的性空论者,不是就破坏了“三宝”吗?因此,一切法空的空法,破坏了世间的因果,也就全面地破坏了一切世俗世间法。

    龙树回答说:若以为主张一切法空是毁坏四谛、三宝、因果及罪福等一切世间法,这是因为不能真实地了解空、空的因缘、空的准确含义,所以就生起了忧愁苦恼了。

    诸佛说法是有事、理依据的,这就是依的二谛。第一依世俗谛,第二依第一义谛(即胜义谛)。如果不能分别哪些是从世俗谛上讲,哪些是从第一义谛上看,那么对于甚深的佛法,就不可能了解其真实的意义。若不依世俗谛,是不能证得第一义谛的;没有第一义谛,就不能证得涅槃。

    诸法毕竟空性,要以二谛无碍的正观去观察。假若不能以不碍缘起的正观去观空,那就不能知道空的真实意义。结果是或者不信空,或者是不能了解空,问题在于学者的根性大钝。钝根众生听说空相应行的经典,不能正确如实地悟见,所以像方广道人落于断灭,小乘学者执著实有,诽谛真空。这些钝根人,听说性空的道理不但没有受益,反面自生烦恼,自己害自己了。如同印度人捉毒蛇,善于用咒术的人,利用咒术的力量,迷惑住蛇,不用费力就捉到了。蛇也很驯服地听从捕蛇者的话。如果不善于用咒术的人,不但捉不到蛇,即使捉住了蛇也会被蛇咬死。这是比喻钝根人学空受害,问题在于根性太钝,不懂得学空的方便,《般若经》中称为无方面学者。

    释迦牟尼知道这第一义谛的缘起性空法,是深甚最甚深,微妙最微妙,难通达最难通达,不是一般钝根众生所能接受的。众生的染著妄执,是非常深固而不易解脱的。佛知道根钝业障深重的人,不容易信受甚深微妙法门,所以佛起初是不欲说的。

    龙树说:你以为我执著空,以为我是破坏世出世间因果的邪见,编织出很多的过失。其实你现在所说的一切过失,在无自性缘起空中,根本是没有的。不但没有过失,而且只有空,才能善巧建立一切。空是依缘起的矛相对性而开示的深义。唯有空的,才能与相对的缘起法相应,才能善巧地安立一切。反过来说,若认为一切实有才能成立世出世间的一切因果缘起,才不致于破坏三宝、四谛。你知不知道这是错乱的、凡庸的知见,势必造成真妄隔别,因果不相及,一切都没有建立的可能。这才是破坏三宝、四谛,可以说如果没有一切法空,所有的缘起法都不能成立。

    龙树又说:你现在自己有重要的过失,自己不觉得,反而把这些过失指向于我,这不是极大的错误吗?这就等于有人乘坐在马车上,而自己却忘记自己所乘的马车,又到处去寻找马车一样。假若你见到诸法是决定有实在的自性,你所见到的一切法,就是无因无缘而有的。诸法有自性,就是自体完成的,本来即是这样的,这自然就失去因缘了。自性见者,认为诸法有自性才能成立一切,这是不了解缘起法所产生的错误,他们离开现象去想象实体,所以不能把握时空中的相互依存性。结果自性有就不能成立其因缘生义。无因缘就破坏因果,破坏作业、作者、作法,以及破坏一切万物的因果生灭了。性空者不承认实有的自性,也不承认空是破坏一切的。如果以为确实可以破坏一切,那就不是正确的空宗(即中观学派)的学者。

    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这是引证佛陀说,证成缘起性空的自宗。佛陀在胜义空经中,开示此义。《华首经》也曾说过此颂。我国的三论师特别重视此颂。引此颂以成立一切法的无自性空,是龙树的正义所在。一切由众多因缘所生的法,佛说其就是空的。虽说其是空,但并不是否认一切法的存在。这空无自性的空法,也说它是假空。因为离开戏论的空寂中,空相也是不可得的。佛说缘生法是空,其目的是使众生在缘起法中,远离一切自性妄见;以无自性空的观门,体证诸法寂灭的实相。明白了因缘生法是空的,此空也是假名的,才能证悟中道,不起种种邪见。因为空是假名,所以这空是不碍有的,不执著空是实有的,这样的,才是合乎中道的。一切无不是因缘生法,所以一切无不是空的。凡是世间存在的事物,没有任何一物不是缘生的,无一不是空自性的。实有自性的缘生法是决定没有的。

    有人问:我并不破坏四圣谛法,我是承认一切法从因缘生的,为什么要说我破坏了一切呢?龙树说:你这是智慧浅薄的表现,你的这一切是无法成立的。自性不空,特别是执著三世实有,一切法本来存在,不是从因缘而生才实有的。既然不从因缘所生,试问怎么会有苦?苦是什么意思?无常故苦。经中说:“以一切诸行无常故,我说一切有漏诸受是苦。”不如意、不愉快、不安定、不圆满都是苦;不但苦是苦,乐也是苦,不苦不乐的平庸心境也是苦。苦上加苦是苦苦,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苦。快乐是无常的,刚刚才得到快乐,一转眼就起了变化,立刻失去快乐而悲哀了,所以乐受是坏苦。平庸的境界,得之不喜,失之不忧,不苦不乐是行苦。行就是迁流变易,无常生灭,在不知不觉中走向痛苦。所以苦谛是成立于无常的。如果诸法决定有自性,无常的意义不能成立,没有无常,苦谛就不能成立了。

    假定说:苦谛是有决定自性的,那怎么又是从烦恼业的集谛生呢?苦自己有了,按理就不需从烦恼业生,所以说就没有集了。集谛之所以不能成立,也是因为有自性,破坏了空义。然而苦确实是从集谛的烦恼业力的因缘所生,缘生就是没有自性的,怎么可以说有定性呢?如果还要说苦有决定性的,那么生死苦痛就不应当有灭。不但在地狱受苦的有情,永远在地狱受苦;在人世中受苦的有情,永远在人世中受苦;生死苦海的轮回,再也不能有彻底解脱而证入涅槃。执著苦有决定自性,那不但破坏了集谛、灭谛,也破坏了道谛。所以就没有了修道。为什么要修道呢?修道的目的,是为了对治烦恼,灭除苦果。这就要烦恼与苦果,有改变的可能,修道才有意义。假如苦有定性、集有定性,不但道也是才有的而无道可修,就是修道也不能灭除苦果。如果承认佛法中有道可以修习,那就无有定性可说了。

    如苦有定性,就无有苦谛;苦谛没有,自然也就没有集谛、灭谛;灭谛没有,修习可以灭除苦果的道谛,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有四谛,就有修四谛的人;有修四谛的人,就有修四谛的事——见苦、断集、证灭、修道。如果像实有论者说的那样,诸苦决定有自性,那么一切众生在没有修四圣谛之前,即从来不曾见到苦谛,不见即不能再见,现在修道,又怎么能够见呢?苦是实有自性的,其性没有变异,所以先前没有见到,即苦性永不可见,现在也不应该有见苦的道行了。如果见苦不可能,断集也就不能断;证灭也无所证;本不修道,当然现在也无道可修了。修四圣谛行,尚不可得,由修道而得的四果,自然也是不可得了。进一步说,四沙门道、四沙门果的体性,凡夫在未修之前,本来是不可得的,这是谁也不否认的。一切法的自性,苦执著是决定有的,那不得那不可得,现在又怎么可以得了呢?如果有决定性,性即不可变异,所以不可得,就永远都不可得。这就可以看出决定性有自性论者,把四谛行果都给破坏了。

    如上所说,没有所得的四果,也就没有能得四果、趣向四果的人了。四果、四向是出世的八圣贤,也就是佛教中的僧宝。没有苦、集、灭、道的四圣谛,也就没有能够解脱的法宝了。法宝、僧宝都没有了。又哪里还有创立僧团、弘布正法的佛宝呢?

    如果按照实有论者所说的,诸法各自有其自性,那就佛有佛的自性,菩提有菩提的自性了。佛陀是人,菩提是法,人与法是相依共存的。如果人法各有自性,那就不会因为发菩提心,行菩萨道,证大菩提而成佛;也可以没有菩提因,而证得的佛陀,而有无上菩提的道果了。证得菩提所以有佛,有佛所以能证得无上菩提,这两者是相互依靠而不能相离的,这岂不就是缘生的性空。

    进一步说,一般的人情,是没有成佛的,自然也就没有佛的本性。既然以前没有佛的本性,就应该永远没有;因为实有自性的佛,一定是始终如一的。若有定性,就不能先没有而后来又有了。这样的众生本来没有成佛,就是没有佛性。既然没有佛性,虽然发起菩提心,然后又勇猛精神地修行六度万行、庄严国土利乐有情的菩提道,但是由于他原先没有佛性,再发心修行也还是不能成佛。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众生有善士指示,以听闻正法,发菩提心为因,三大阿僧祇劫的长期修行为缘,等到福慧资粮圆满的时候,是可以成佛的。在因缘和合的条件下,既然可以成佛,这就可以知道缘起无自性,即缘起性空。

    如主张一切法是不空的,那不仅破出世法,也破坏了世间法。所以没有能造作罪福的人,也没有所作的罪福。为什么不空就没有罪福作者呢?不空又有什么可以造作呢?因其作者、作罪、作福,各有自性,是决定的。自性决定,作者决定是作者,罪福本来是罪福,不会因为作罪作福而有作者,也不会因为作者而有罪福,各自有实有的自性,就没有作或不作了。这样,就离开了罪福而有另外诸果报了。离开罪福有果报,不是没有造作罪恶,也可以有罪苦的果报;没有造作福德,也可有福乐的果报吗?这样一来,一切因果都错乱了。假如果报是从罪福生的,从罪业生苦的果报,从福业而生乐的果报。善业果报既然是从罪福生,就是从因缘生;从因缘生即时我自性的,即缘起性空,为什么又说不空呢?

    主张有自性,就是破坏一切法从因缘所生而无自性的空义。破坏因缘生义即是破坏一切法空性,这就不了解缘生的幻有,不知道真空,破坏了二谛。不但不能成立出世法,而且还破坏了世俗谛中其余的一切法。假定真的固执实有,破坏诸法毕竟空的实义,世俗谛中的一切,就应该一切是自有,本来如此的无所造作了。因为作是有因缘的,自性是无作的。反过来说,凡是因缘生的,决定是所作性的;凡是无作的,决定是自性有的。假如说诸法实有自性,即是无作的,而又说世间有作罪、作福,这不等于指没有作罪的称为作恶者,没有作福称为作福者吗?没有做生意叫经商者,没有从政叫政治家吗?这样,世间的一切法,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这不是破坏世俗一切法了吗?再说诸法既是实有决定性的,世间存在的种种相,有情的生老病死相,苦乐舍相,世界的成住坏空相,万物的生住异灭相,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存在的,不是不从缘生吗?执著自有生,不外乎自生、他生、共生、无因生,有决定自性的法,在这四生中寻找不可得,所以是不生;不生也就不灭,不生不灭,世间的种种相,就应该是常住永远不毁坏的。世间之所以叫做世间,就是因为其在迁流不息的变化中;无生无灭而又不坏,就不叫世间了。

    如果不承认诸法性空,而主张有自性,就没有性空义。不解空性,那么苦、集、灭、道的四谛都不能成立。即以前没有见四谛的,后来也不应该见。不见谛理,圣人所得的种种无漏功德智慧,所证得的究竟无余涅槃,因为以前未得,所以现在也不应该得。集谛的烦恼,以前未断的,现成也不应该断;痛苦灭尽的事,以前没有,现在也不应该有。灭谛没有,道谛当然也没有了。这样,不承认因缘所生的空义,怎么能出世解脱呢?所以《阿含经》说:“若见因缘法,则为能见佛。”也就能够见苦、集、灭、道四圣谛法。有的经中说:“见缘起即见法,见法即见佛。”虽然没有分别说见苦、集、灭、道,总说见法,就已包括了四谛法。

    见缘起法无自性的空,就是真的见到缘起法的本性。从广义上说,缘起法就是一切因缘生法,即所有的法。狭义地说,缘起法是指十二因缘法。十二因缘法是指有情生死的因果律,由烦恼造业,由业感果;果报现前又起烦恼、造业,这样如环一样无端的缘起苦论,就常运转不停。缘起法就是显示这缘生法因果间的必然规则。因此深究缘起法的本性,一切都是无自信的空寂。无自性的毕竟空性,是诸法的胜义,释迦牟尼就是见到缘起法的本性而成佛的。以无漏智体现缘起法性,无能见的佛,也无所见的法,泯灭一切戏论相,彻悟非一非异,非断非常,不生不灭的空寂——诸法实相,这才是自觉自知,难以用语言来表述的本性空寂,空是离一切名言思议的。证见缘起性空,所以称为佛;佛之所以成佛,就是因为悟入缘起性空,所以空寂称为如来法身。《金刚经》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又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在因缘法中见佛的佛,就是见到四谛的胜义空性。苦、集、灭、道,是缘起的事相;见性空,即能见幻有,所以也就能见四谛了。为什么见缘起就是见四谛了呢?四谛是在缘起法上显示的:“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谓无明缘行,乃至纯大苦聚集。”这就是缘起法的苦谛与集谛。由这样的惑,造这样的业,由这样的业,感这样的果,都是毕竟性空的。“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谓无明灭则行灭,乃至大苦聚集灭。”这就是缘起的灭谛。灭这样的苦集,证这样的择灭,都是空无自性的。能作这些观察与种种修行的,就是道谛的内容。缘起的苦、集是流转律,是因缘生的;缘起的灭,是还灭律,是消散的;道是扭转这一流转,趣向还灭的方法。灭有两个意思:一是苦、集是因缘生的,因缘所生的法,本性就是寂灭的。在缘起法上,直指空性,这是本性寂灭。也就说明其本性与苦、集的可灭性。二是以正观观察缘起的苦、集是毕竟空无自性,这是道;依照道的修行实践,行到尽头,入于涅槃城,就得安稳,也就是寂灭的实证。这大道,主要是缘起观,名叫正观,得真解脱。所以体悟缘起,四谛无不能见能行。《心经》说:“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就是指缘起自性说的。因为这样“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就是因为这与空相应的观行而成佛的。《般若经》说:“一切法不空,无道无果。”“一切法空,能动能去。”所以《中论·观四谛品》的宗旨,是见缘起法的真相,才有生死可了,涅槃可得,佛道可成。

    《观因缘品》和《观四谛品》是《中论》中最重要的一品,佛弟子们经常引用的名句,都在这一品中。其他诸品,都是根据人们的谬执而破,很难见到龙树的真意。特别是《观四谛品》,明显地指出破除实有的自性妄执,显示诸法性空的真实,成如幻有的缘起诸法。所以龙树说一切法空,意在成立、深刻地显示一切法,不是破坏一切法。空是一切法的真实,所以论理的解说,生死的解脱,以及一切必须透此一门,才能圆满正确。更能清楚地了解龙树的法法空寂,与四圣谛绝非对立,也绝没有大小不同。在性空中正见四谛,是龙树的真意,也是佛陀的教义所在。通过对《观因缘品》和《观四谛品》的理解,对了解中观学派的缘起性空理论,有很重大的作用。当然,空义到底是甚深的法门,不能善见性空大意,认为空是什么都没有,那就不但不能在性空中得到法益,反而有极大的危险,落于一切都像龟毛兔角那样没有的恶取空的邪见,拨无因果,那就太危险了。所以佛陀要视众生的根器来施大、小法门。只有善解空性,才能修行正道。这就是龙树不厌其烦地在《中论》里破呀破的真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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