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迪诺·布扎蒂[19]
迪诺·布扎蒂
迪诺·布扎蒂是意大利出色的小说家,他的《鞑靼人的荒漠》已经翻译并在法国出版。这部奇特的小说,在意大利已经为作者赢得了名望,当时也受到我国批评界的热烈欢迎。这情况我了解,正巧维塔利拿来要演出的剧本请我改编。我看了也就知道,布扎蒂还是个既大胆又率直的剧作家。
为了合乎规则起见,我仅仅提请维塔利注意,鉴于我国戏剧界的状况,这出美丽的戏剧包含几分风险。然而,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是不是像他一样,并不在乎这种风险。于是,我们相视而笑,便一道干起来。
在这里我就不谈剧本本身了,大家能从中看到,这既是一出命运悲剧,又是一种社会讽刺。不错,将《伊凡·伊里奇之死》[20]和《克诺克》[21]掺杂起来,就可能产生一部别出心裁的作品,就像杰出的维塔利剧团今天演出的这个剧本。不过,这样一部作品,最好还是让观众产生一种直接的反应。
反之,就改编倒可以说两句。我们的意大利朋友在今天的全部创作中,体现出一种豁达、一种由衷的热情、一种鲜明的朴实,这些是我们法国作品所略微缺乏的。西龙尼[22]、莫拉维亚[23]、维多里尼[24]这些名字,就能让人明白我要说的意思。意大利人即使要通过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指给他们的窄门,他们也能带着整个重量和肉体通过去。而他们的黑斑仍然光芒四射。我在布扎蒂的剧本中,看到兼有悲剧性和家庭性的朴实,作为改编者,就尽量表现这一点。我忠实地仿效了他的语言考究的随意、他对外在魅力的轻视;此外,我就极少介入,只是按照演出的舞台的需要而校正剧本。自不待言,在这个阶段,维塔利及其演员的合作则起了决定作用。不过,还是应当指出,我本人从不认为改编者一定是驰骋的骏马,而作者是供烧烤的云雀。在这里,骏马是迪诺·布扎蒂,而我们大家都确信,他是纯种的良马。
维塔利及其合作者,也恰恰是向迪诺·布扎蒂表示,以适当的方式欢迎他到法国来,也就是说,老老实实地为他的作品提供服务。在他首次出现在巴黎观众面前的时候,大家都闪避到一旁去了。
阿·加
人物与扮演者
格洛丽雅(科尔特的女秘书)……莫妮克·德拉罗什
门蒂(老职员)……路易·法拉维尼亚
斯帕纳(科尔特的代理人)……莫里斯·加雷尔
戈比(科尔特的职员)……吉贝特·埃达尔
传达……保罗·盖伊
齐奥瓦尼·科尔特(企业家)……达尼埃尔·伊沃奈尔
科尔特的母亲……雅娜·埃维亚尔
马尔维兹大夫(科尔特的朋友)……若望·奥泽恩
卢西雅(女仆)……帕斯卡尔·安德烈
阿妮塔(科尔特的妻子)……维吉妮·维特里
比扬卡(科尔特的女儿)……罗西娜·法维
克拉雷塔教授(医院副院长)……皮埃尔·德塔伊
医院一职员……若望·阿马杜
马什里尼(住院的一名工人)……雅克·里伯罗勒
一名女患者……德尼丝·寿瓦尔
胖先生……保罗·盖伊
面色苍白的男子……罗杰·佩勒蒂埃
一名女护士……阿明达·蒙塞拉
一名女护士……帕斯卡尔·安德烈
施罗德教授……吕西安·于贝尔
一名男患者……若望·阿马杜
四楼的患者……弗朗索瓦·佩罗
一名女护士……罗塞特·朱晒利
助理医生、护士若干
导演 乔治·维塔利
服装设计 罗杰·尚塞尔
助手 吉赛尔·塔纳利亚
第一段时间
第一场
〔科尔特和戴勒房地产公司的前厅和经理办公室。每间屋子有一部电话。前厅摆了一台打字机和一台配有扩音器的录音机。前厅有三扇门:第一扇通经理办公室,第二扇通另一间屋子,第三扇连通楼梯。
〔幕启时,经理办公室空无一人。老职员门蒂坐在门厅等待。
录音 机发出的声音……即这种竞争,分号。有关当局的确认为,市场的现在趋势,极不可能……极不可能……(咳嗽的声音)一直维持到您所指出的日期,括号,12月31日,括号完,句号。大批原材料进货,再也不会受到阻碍……纠正一下……不会遇到……(咳嗽)障碍了……哦!……如上面所谈及的……
〔格洛丽雅进来,关掉录音机。她叹了一口气。
格洛丽雅 咳!(她注视一直坐在那儿等待的老职员门蒂)您还一直等下去?您可真够耐心的。
门蒂 对,现在我有的是时间。
格洛丽雅 我再向您说一遍,科尔特先生从罗马回来没回来,我们甚至都不知道。
门蒂 我从来没有同科尔特先生约见过,然而,我每天都能见到他。
〔格洛丽雅重又放录音,并开始打字。
录音 机发出的声音……另起一行……在这种形势……不……纠正一下。一方面继续严格执行第七段各条款,括号,参照协议书2月3日签订的文本,小姐,核对一下日期……
〔格洛丽雅从打字机退出这页纸,开始翻抽屉。
格洛丽雅 复写纸放在哪儿?
门蒂 (他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一个抽屉)在这儿呢,小姐。
格洛丽雅 (语气有点冷漠)您是公司的人?
门蒂 就算是吧。十六年,不能说短哪。
格洛丽雅 十六年?那么,您等什么呢?
门蒂 我叫门蒂,原先在这家公司当职员,现在,结束了。(他指着自己的腿)踏板生锈了。如人们所说,动脉炎。嗯,人老啦!老了就得退休,退休就得告辞,我恰恰是来辞别的。要知道,科尔特先生很喜欢我。他身材高大,但是心地善良。
〔电话铃响了。
格洛丽雅 (对着听筒)对,这里是科尔特和戴勒房地产公司。不,科尔特先生不在……我们还不十分清楚……有可能……今天上午他有可能回来……对不起?Lavitta(拉维塔)……“L”,就像Livourne[25]?好,好,我记下来了。不客气。再见,先生。
〔科尔特的代理人斯帕纳,一阵风似的进来。
斯帕纳 是科尔特先生打来的?
格洛丽雅 不是,先生,是一个叫拉维塔的人。
斯帕纳 (不耐烦地)苏黎世那边的人耐不住性子了。(对门蒂)你好,卢吉……我怎么答复他们呢?
〔斯帕纳下。
门蒂 您哪,小姐,您是新来的呀!
格洛丽雅 我刚来两天。原来的秘书好像被辞退了。是斯帕纳先生安排我来的。
门蒂 这就是说,您还不认识科尔特先生,对不对?
格洛丽雅 我只熟悉他的声音。声音倒是给人以好感,也许有点严厉,不过,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哦,请原谅,我还得继续。
〔她又放录音机。
录音 机的声音……在这种形势,不,纠正一下……一方面继续严格执行第七段各条款,括号,参照协议书……
〔戈比上,他将一个公文皮包扔到办公桌上。
戈比 大家好。(对格洛丽雅)他到了吗?(格洛丽雅停下录音机)嘿!这里天天能见到新面孔。致敬,小姐。吓!(他指着格洛丽雅的眼睛)这是属于您的吗?
格洛丽雅 什么呀?
戈比 这双眼睛呗!无论如何,要守护住,日夜守护哇。妙不可言。(他用手指打响,表示赞赏)姓名呢?
格洛丽雅 姓名?
戈比 嗯,问您的姓名!尤其是名字。名字,就是未来。
格洛丽雅 (冷淡地)您有什么事儿?
戈比 什么事儿都有。您不要生气。我叫戈比·马里奥,房产推销商。天气真热!
格洛丽雅 您在等科尔特先生?
戈比 什么也瞒不了您,我的美人儿。(对门蒂)卢吉,给我弄杯咖啡来好吗?(门蒂不应声)怎么,你聋啦?卢吉,给我弄杯咖啡来好吗?
门蒂 不行,戈比先生。
戈比 (肯定的语气)哦,闹起革命来了。
门蒂 我不是公司的人了,我退休了。非常抱歉,戈比先生!我是指……咖啡的事儿。
〔斯帕纳从另一间屋一阵风似的进来。
斯帕纳 还一点儿消息没有?他没有来电话?
格洛丽雅 没有,斯帕纳先生。
斯帕纳 可是,别人还一直来电话。让我对他们怎么说呢?让我对他们怎么说呢?
〔电话铃响。格洛丽雅拿起听筒。
格洛丽雅 对,这里正是科尔特和戴勒房地产公司。不,他不在……对,我们在等他……对,今天上午。请问您是谁?……对,对,不客气……
〔一个女人默默无言地上,停在门口。格洛丽雅、门蒂和戈比回头注视她。
格洛丽雅 您有什么事儿吗,太太?
陌生女子 看样子他不在,他还没有回来。
格洛丽雅 谁呀?科尔特先生吗?的确没回来。
陌生女子 唔!不要紧,不要紧,这没什么关系。况且,也没有急事儿。
格洛丽雅 要转告什么话吗?
陌生女子 不用,机会有的是。然而,缺的东西太多了。
〔她笑着下。
戈比 (对门蒂)这个神经病是谁呀?
门蒂 从未见过!肯定是个募捐者。瞧她就是一副慈善的样子。
戈比 她这句话:“缺的东西太多了”,是什么意思呢?这话我不愿意听!哼!这话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听。
传达 (手拿着鸭舌帽上)请原谅,一位穿戴有点像嬷嬷或者护士的太太,你们看见了吗?
戈比 她来过,又走了。
传达 又走啦?我怎么没有看见她出去呢?
戈比 她也许还在楼道里吧。怎么回事儿?一开始我就看出来,她是个溜旅馆搞偷偷摸摸的人!
传达 我也是头一次见她。可是,科尔特先生会不高兴的。
〔科尔特像一阵旋风似的上。众人起立,传达出去,斯帕纳当即出现。
科尔特 大家好,大家好。(他瞧了瞧手表)晚点一小时!你好,戈比。(对格洛丽雅)新秘书?
格洛丽雅 前天来的。
斯帕纳 您也知道,先生,阿黛尔小姐……
科尔特 我知道,您在电话里已经对我讲了。(他看见门蒂)你好,卢吉。怎么,这就走啦?(他不待回答,就走进他的办公室)进来,卢吉,进来。(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材料)这就要休息了,走运的家伙!
〔其他人也都跟进办公室。
门蒂 干不动了,科尔特先生。(他指自己的双腿)脚踏盘不灵啦!
科尔特 对,你应当休息了。休息,我们大家都需要。工作呀,总是工作呀,到处都高速运转!这并不好。小姐,您怎么称呼?
格洛丽雅 格洛丽雅。格洛丽雅·贝蒂奈利。
科尔特 (十分关切地)告诉我,小姐,一位叫“斯滕”的女士来过电话吗?
格洛丽雅 我做的记事本根本没有。电话倒有一个,是一个叫……(查记事本)叫拉维塔。
科尔特 瞧他急切!他再打电话来,您就记下,告诉他我同意。不过,要以他头一个提议为基础。就是这条。此外,您再给杰罗尼打个电话。
格洛丽雅 杰罗尼?
科尔特 真的,您不可能知道。(他伸手摸着后颈)刚才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打电话给市政府,找技术处,约明天见面,就说要谈建筑工地的事……必须明天,不能再晚了。现在,叫我妻子接电话。哦,戈比,波洛尼亚那边怎么样?
戈比 什么也没有定下来。要采取一项决定,他们总担心,天天找个新的推诿的理由。事实上,他们是愿意解除合同的。
科尔特 解除合同!没门儿。我会让他们屈服的。马克西姆管道进展如何?
戈比 正在铺设。不过,这两天来,因为下雨,工程暂停了。
格洛丽雅 先生,您女儿的电话,科尔特太太出去了。
科尔特 喂!是你呀,比扬卡?对,我回来了。你继母去哪儿啦?什么?你不愿意我称呼她为你继母[26]?这给你造成结了婚的印象?那又怎么样?唔!这种印象很讨厌。你对阿妮塔和我还真体贴。好,好!听我说,我左右都不是。如果我说你继母,听着就显你老了;如果我说你母亲,那么阿妮塔就会叫起来。(笑)奇妙的女人!好吧。告诉阿妮塔我回来了,好吗?对,生活是美好的。一会儿见,亲爱的。
斯帕纳 对不起,先生,苏黎世方面,两小时前就打电话来催了。他们要求紧急给予答复。
科尔特 (手按住后颈)苏黎世?……哦!对。
门蒂 科尔特先生,我……
科尔特 等一等。您刚才说什么,斯帕纳?
斯帕纳 他们差不多给我们下了最后通牒。情况就是这样。您了解新的条件。弗拉尼干公司加入他们的集团,他们觉得加强了实力。
科尔特 好哇。他们乘我外出之机。让他们来吧。
斯帕纳 然而,现在接受,可就蠢了。其实,他们是想把我们赶出门,只是干得漂亮些。
科尔特 (心不在焉地)把我们赶出门?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听似一个女人在高喊,但语句模糊不清,而夸张的口气则像封斋布道者。科尔特侧耳细听。
科尔特 那是怎么回事儿?
斯帕纳 什么?
科尔特 您没有听见?叫喊声,在远处?
斯帕纳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科尔特 您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又屏息倾听,可是那声音消失了)咱们讲到哪儿啦?
斯帕纳 无论怎样,也得答复人家。
门蒂 也许,先生,如人们所说,我可以走人了。
科尔特 (示意他等一下)好。我们要怎么做,您知道吗?
斯帕纳 延长期限?这我也想到了,可是他们……
科尔特 谁跟您说延长期限?打电话,不,还是打电报,这样效果更好。
斯帕纳 干脆拒绝?
科尔特 干脆接受,毫无保留地接受。再加上一句,我祝愿我们的事业成功。
斯帕纳 对不起,先生,我不明白。这未免荒唐。我们这是拿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我们支撑不住……
科尔特 我知道。可是,您说说看,假如您处于他们的位置,又收到这样一份电报,您会怎么考虑呢?
斯帕纳 请原谅,我只能想,伟大的科尔特发疯了。
科尔特 (笑)不可能,这种事儿没人相信。有点像是说教皇成为无神论者。好了,斯帕纳,动动脑筋,想象一下,我们在苏黎世的那些好朋友会怎么考虑。
斯帕纳 我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科尔特 (注视其他人)我亲爱的戈比,我不想留您,今天下午再来吧。再见,卢吉老兄,假期愉快,要悠闲自在了,嗯?不过,要常来向我问声好。再见。(二人下)小姐,有事儿我就叫您。(格洛丽雅下)好。(一副故弄玄虚的神态,对斯帕纳说)假设我没有疯,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们会这样想,我接受,是因为我能维持低价位。为什么我能维持低价位?您明白吗?
斯帕纳 不明白。
科尔特 因为我们又另外搞到石油了。这就是我们那些好朋友要得出的结论。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这是他们唯一害怕的事情。
斯帕纳 照您这么说,他们就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科尔特 不是。
斯帕纳 那又是什么?
科尔特 您果真猜不出来?
斯帕纳 猜不出来。
科尔特 他们就会扑向我们的股票,如同麻雀扑向新拉的马粪蛋。他们会追逐我们的股票的,您明白吗?而我呢,我的股票只是一点儿一点儿撒手。一件小活儿,安排得妥妥当当。(笑)到头来,我呢,全贴现了。他们也一样,但手里攥着的是废纸。哈!哈!您还不信服吗,斯帕纳?
斯帕纳 很好,很好,非常漂亮,真是神机妙算。总之,这办法看来能行得通。
科尔特 是啊,能行得通。等着瞧吧,我们会让他们屈服的。
斯帕纳 如果……
科尔特 如果什么?
斯帕纳 如果他们不动呢?如果他们不打算买我们的股票呢?如果他们宁愿……
科尔特 (又倾听那声音)啊,又是怎么回事儿?谁在那边喊叫?(对显得吃惊的斯帕纳说)您没有听见吗?
斯帕纳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科尔特 (那声音越来越远)刚才我觉得……真的,刚才我觉得……这事儿真奇怪。
格洛丽雅 (手里拿着记事本出现)您叫我吗?
科尔特 (手捂后颈)我?没有。哦,对了,您怎么称呼呢,小姐?
格洛丽雅 格洛丽雅·贝蒂奈利。
科尔特 格洛丽雅!嗯,我得熟悉这个名字。格洛丽雅!(又镇定下来)没有,我没有叫您。
〔格洛丽雅下。
斯帕纳 (沉默半晌)要我去打电报吗?
科尔特 (他听见那声音)听我说,斯帕纳,在这座大楼里,会不会碰巧有一所学校?
斯帕纳 一所学校?在这里?没有。
科尔特 有时候,就好像听见小学女教师讲话,在说教的小学女教师。或者是本堂神父。这里没有学校吗?
斯帕纳 (沉默片刻)要打电报吗,先生?
科尔特 (镇静下来)真的!一分钟也不要耽误。我要开开心。您等着瞧吧,斯帕纳。您还不相信,不过,您会看到的。
斯帕纳 我相信,只不过……
科尔特 不,您不相信,但是您会相信的。我真想活吞一头骡子,假如……他们会买的,这还用说!他们一定会走这一步。跟您说,他们会买的,而我……(他听见那声音)噢,不!够啦!就不能让它住声?
斯帕纳 冷静点儿,先生,我不理解。
科尔特 哼!您耳朵聋了。就是这码事儿。再说,我亲爱的斯帕纳,今天您的状态不佳。您什么也听不见,您什么也不相信,您……
斯帕纳 咱们冒的风险太大了,这就是我要说的。
科尔特 咱们完全是冒险。(笑)不过,他们会买的,请相信伟大的科尔特。
第二场
〔科尔特家的一间客厅和工作室。客厅有三扇门:一扇通工作室,另一扇对着前厅,第三扇连通衣帽间。电话设在工作室。时近黄昏,电灯已亮。工作室里一片昏暗。
〔幕启时,科尔特的母亲和家庭医生马尔维兹大夫在客厅里。
母亲 请坐,马尔维兹大夫,我们在这儿等我的齐奥瓦尼回来,可以安安静静地聊天。
马尔维兹 谢谢。这里很舒服,房间挺凉爽。
母亲 您一天比一天年轻啊,大夫。
马尔维兹 的确如此。而且,夫人,今天傍晚在您面前的,正是所谓一个幸福人的这只珍禽。
母亲 告诉我,有什么好消息。
马尔维兹 我女儿明天乘飞机从美国回来。已经四年了,您说,这还不足以令人高兴吗?她要带回两个娃娃,我还没有运气见面呢。(从兜儿里掏出照片)这不是两个小宝贝儿,两个小天使吗?
母亲 (装做感兴趣)长得多好看,多可爱呀!这一个,跟您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大的有几岁啦?
马尔维兹 快两周岁了。
母亲 您去机场接他们吗?
马尔维兹 这还用问?嗳!夫人……
母亲 (控制不住而显出不安的神情)大夫……
马尔维兹 就在此刻,他们正在大西洋上空,悬在空中,下面是黑黝黝的浪涛!
母亲 (恳求的语气)马尔维兹大夫,我要同您谈点儿事儿。
马尔维兹 (始终微笑着)唔!请原谅,今天我有点分神,而您把我召来,我想,是要对您的老医生谈一谈,而不是要听他讲家里的事儿。可是医生的行为却像个淘气鬼,不住嘴地谈自己,谈自己的事儿,自己高兴的事儿。而您呢,我可怜的夫人,您还得听他啰里啰唆。他说呀,说呀,您连一句话也插不上。请原谅,亲爱的朋友,请原谅。现在,我听您讲。
母亲 是齐奥瓦尼的事儿。
马尔维兹 他感觉不好吗?
母亲 不知道。不过,总是有点儿什么事儿。我放心不下。听我说,大夫,这不大容易说明白……
马尔维兹 (微笑着)您这是要吓唬我呀。出什么事儿了?
母亲 (神秘兮兮地)直到目前,什么事儿也没有。可是,这段时间,齐奥瓦尼听到怪事。
马尔维兹 怪事,怎么回事?
母亲 是一种孤立的声音,总是同一种。据他说,是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女人在呼唤他。
马尔维兹 您的意思,是说一种幻觉吧?比方说,听到一种声响,而这种声响仅仅在您的头脑里。(笑)这里面有点什么事儿!(他用手指敲打额头)嗳!夫人,您不必想得过多。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齐奥瓦尼了,但是,我不用诊视,就能给他开出药方儿。他只不过工作太忙,生活太动荡。动荡不安,这便是他的病症。
母亲 可是,大夫,还有事儿呢。
马尔维兹 总与此有关?……
母亲 对。(压低声音,慢吞吞地)从昨天起,我就感到有人进入这座房子了。
马尔维兹 (默然半晌)而那人还在这里,对不对?
母亲 对。看来,您听半句话就明白了。
马尔维兹 我当然能听明白您的话。归根结底,这是些老传说了。鬼魂,幽灵入宅,要宣示什么灾祸?怎么就不可能呢?(笑)归根结底,有些病症,就是由异兆预示的。这情况见过。然而,由此就推断来了个活人!不,真的,夫人,您是跟着想象跑了。
母亲 可是,我看见她了,看见她了。
马尔维兹 谁呀?
母亲 一个女人。我向您保证,大夫。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一眨眼的工夫。当时我在餐室,收拾玻璃器皿。她突然从餐桌另一端穿过屋子,悄无声息就走过去了。她溜进了走廊。
马尔维兹 那您怎么办啦?
母亲 我叫了一声:谁在那儿?我跑过去,到走廊里一看,连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马尔维兹 (语气始终平淡地)嗯,对。可是,这毕竟还不算什么大事。单独一个人的时候,鬼魂似乎就好靠近,在房间里飘荡,钻进昏暗的角落、顶楼、积满灰尘的旧大衣柜里。(笑)人在昏昏欲睡的时候,甚至还会看见鬼魂从生命的深处,也许从天上或者地狱,浮现在夜色中。还兴许从虚无中来。(改变声调,开始倾听自己的言谈)这有什么不可能呢?人就是这样,亲爱的夫人,充满了梦想和幻觉,是用一种无形的、容易变化和沉醉的奇特材料做成的。就是恐惧的材料,亲爱的夫人!我们在自己行走的路上,就是这样放置了大量的幽灵。从害怕到惊慌失措,从恐惧到惶惶不可终日,我们一步步走向神秘的归宿。然而,这些幽灵,并不值得为之驻足。人的真正不幸遭遇,那才更为严重呢。您尽可相信一名老医生的话。
母亲 我倒是愿意相信,大夫。
〔科尔特急匆匆上。
科尔特 你好,妈妈,你好,马尔维兹!真没想到,有多久了。见到你真高兴!
母亲 大夫终于决定来瞧瞧我们。你知道吗,阿达明天上午就回来了?
科尔特 什么?
母亲 阿达明天上午回来。
科尔特 哪个阿达?
母亲 瞧你,马尔维兹的女儿呗!
科尔特 (对马尔维兹)你女儿要从美国回来?
马尔维兹 一点儿不差。离开四年了。
母亲 听我说,纳尼,请原谅,既然马尔维兹来了,你何不趁机向他请教呢?要知道,我对他说了那声音……
科尔特 什么声音?
母亲 就是你说过听到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声音。
科尔特 你谈啦?好糊涂。别人怎么看我呢?对你说什么事儿,你都大惊小怪。下一次,我可要管住自己的舌头,只好这样。(工作室的电话铃响了)你没听见电话铃声吗?(他不耐烦地站起身)见鬼,怎么就没人接电话呢?
〔他正要去接电话,女仆从工作室的门出来。
科尔特 是找我的吗?
女仆 不是,先生,是找阿妮塔太太的。是女裁缝师打来的。
马尔维兹 不要往坏处想,科尔特。你母亲有道理……
科尔特 不,她没道理。咦,你们没有觉出有穿堂风吗?
母亲 哪儿来的穿堂风?宅门关着呢。
科尔特 肯定有人打开没有关上。
母亲 跟你说,这不可能。
〔她要站起来,但是马尔维兹抢先去了。
马尔维兹 (返身回到客厅)好了。
母亲 门是关着的,对不对?
马尔维兹 老实说,门还真是开着的。
科尔特 你瞧对吧。现在就没有穿堂风了。
母亲 大概是卢西雅,刚才她给你开门。对,肯定是卢西雅。
科尔特 卢西雅没有给我开门。我有钥匙,是自己进来的,又把门关上了。这一点我完全肯定。
母亲 哦!再说,这有什么关系!有人开了门没有关上。现在不是关上了嘛。
马尔维兹 哎,科尔特,你的紊乱,何不向我描述一下呢?
科尔特 什么紊乱?哦,对!那种声音。算了,说起来又是蠢话。
马尔维兹 说说嘛。
科尔特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有时我就好像听见一个女人说话……(他咳嗽好几声)呼唤我。
马尔维兹 呼唤你的名字吗?
科尔特 不是,她就那么呼唤我。
〔科尔特的妻子阿妮塔以及他女儿比扬卡上。
阿妮塔 晚上好。晚上好,马尔维兹。你挺好的吧?
比扬卡 晚上好。
马尔维兹 还不错,谢谢。您好,比扬卡。
阿妮塔 你听着,齐奥瓦尼,星期六,你不要安排事情,我求你了。
科尔特 为什么?星期六,我正……
阿妮塔 塞齐奥·马里奈利一家人,邀请我们去多索[27]度周末。咱们两个和比扬卡。你知道,这事儿我很上心。
科尔特 你说是星期六?我怕是……
阿妮塔 齐奥瓦尼,至少这回,你不能对我说不行!这回不去,我们就永远也去不了了!再说,多索那儿正是好季节。
比扬卡 体贴点儿人,爸爸,那天的事务全打发掉吧。
〔电话铃响,科尔特从座位上跳起来,冲进工作室,点亮办公桌上的台灯。
科尔特 喂!对,晚上好,斯帕纳。怎么?还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甚至连想也没想。什么?他们认为我疯啦?不,不……他们会动的,您就等着瞧吧,他们会动的。当然,我就是这么想的!十一点钟?有情况就给我打电话来。对,我待在家里……没关系。不,绝对不行。好吧,再见。
〔他焦躁地挂断电话,回到客厅。
母亲 有坏消息?
科尔特 不是,不是!我等着答复,还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旁白)我真不明白,难道可能是……
马尔维兹 总而言之,我亲爱的科尔特,你真的不想对我解释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儿?
阿妮塔 什么声音?
科尔特 没什么,真的。当时我就仿佛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可是,这一周又听不见了。
阿妮塔 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什么意思?
科尔特 (笑)特别精明的人才能说得清楚。不过,现在结束了。
阿妮塔 亏你们都特别能推理!这种事儿我也常有。我累了的时候,就往往觉得有个男人在我耳边说话。
马尔维兹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过度劳累。你精疲力竭,于是神经就支持不住了。生意!还是生意!到了一定程度,总应当考虑自己的身体!你需要……
科尔特 对,我熟悉这老调。说什么我需要休息。(笑)哈!哈!我跟个土耳其人一样健壮。
〔宅门的铃声响了。
科尔特 (恐惧地)谁呀?
母亲 这种时候,能是谁来呢?(她等了片刻,继而唤人)卢西雅!
卢西雅 (进来)您叫我吗,夫人?
母亲 谁按外面的门铃?
卢西雅 没有人。大概是看错门了。夫人,晚餐做好了。
比扬卡 几点钟了?
卢西雅 八点半。
阿妮塔 天哪,这么晚了。上桌,快点儿!
科尔特 今天晚上你还出去?
阿妮塔 我出去!我出去!不,我不出去。可是,必须准备好,随时可能出去。大夫,请吧。
〔他们下。
比扬卡 (凑到跟前,拉住科尔特)听我说,爸爸,为什么把马尔维兹叫来呀?他就会小题大做,脚下长个鸡眼,也怀疑是肿瘤。
科尔特 我连想也没有想,是你祖母的主意。
比扬卡 爸爸,你为什么不让克拉雷塔教授检查一下呢?
科尔特 克拉雷塔?他是谁?
比扬卡 是我们护士学校附属医院的主任医生,他在全欧洲都有名气。
科尔特 他是医院院长?
比扬卡 嗳,不是!院长名叫施罗德。然而,施罗德可请不动,就是教皇有病,他也不会出诊!他简直是个半人半神,差不多连面都见不到。克拉雷塔呢,可是另码事儿。他平易近人,给人以好感。
阿妮塔 (从隔壁房间)喂,齐奥瓦尼、比扬卡!你们在那儿搞什么名堂呢?
比扬卡 来啦,来啦。(对科尔特)怎么样,要我跟他说说吗?
科尔特 这可真是个顽固的念头。其实,我的状态很好。算了,这会儿,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走吧,比扬卡。这事儿,求你不要再想了。我很健康,甚至那声音,我也有好长时间听不见了。
〔那声音又远远地传来。
比扬卡 好哇!那再好不过,可是……
科尔特 去吧,去吧,容我一小会儿,我有……
〔他女儿出去,他后退一步,侧耳细听。那声音远去,又靠近。他抬手捂住脑门儿。
阿妮塔 (从餐室叫他)齐奥瓦尼,你到底干什么呢?
科尔特 没什么,没什么。我这就到了!
〔他还侧耳倾听。那声音消失了,他的手又放到后颈了。
第三场
〔布景与前场同:还能看到衣帽间,只见里面有一个大衣柜。早晨。
科尔特 (身穿睡袍,正在工作室打电话)见鬼!他们没有动?不管朝这方向还是朝另一个方向,一点儿也没有动?斯帕纳,您知道弗莱桑堡昨天是不是还在苏黎世?您肯定吗?若是这样,我就不明白了。对,当然啦!对,这很可能。您要我怎么对您说呢?到头来还是您对了。不过,我还没有完全丧失希望。谢谢。对,过半小时我就出去。您一有消息就叫我。谢谢,再见。(他撂下电话,开始查阅材料)现在,金融管理局、萨维奥利先生、市政厅,还有萨罗但女士。噢!多少苦差事!
比扬卡 (快步上)早安,我的小爸爸!你好吗?
科尔特 已经起来啦?你是掉下床的吧?
比扬卡 护士学校今天该我值班。(她扑上去,搂住父亲的脖子)听我说,爸爸,答应让我高兴高兴。
科尔特 什么事儿啊?
比扬卡 先答应!然后我再告诉你。
科尔特 还跟小孩子一样!
〔他又低头看材料。
比扬卡 你答应不答应啊?
科尔特 好,我答应。
比扬卡 (讲话速度极快)等一会儿,克拉雷塔教授来接我。你要同意我让他上来十分钟,给你很快检查一下。
科尔特 噢!可真麻烦。我什么也不对你们讲就好了。你们女人啊,就会小题大做!况且今天早晨我很忙。
比扬卡 只用十分钟,爸爸,随和一点儿。你会看出克拉雷塔挺讨人喜欢。恐怕他已经到了。(门铃响起来)他来了,他来了。
〔她冲向前厅。
科尔特 是他?
比扬卡 (穿过客厅)对,是教授。
科尔特 那就请他坐到那边。
克拉雷塔 (进来,满面春风)早安,小姐。准时赴约,对不对?(他从西服背心兜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摇了摇头,又扫了一眼周围,又掏出怀表瞧了瞧)我们可爱的患者在哪儿?
比扬卡 (恭敬地)您请坐下,先生。(她走向工作室的房门)爸爸,克拉雷塔来了。
科尔特 (压低声音对比扬卡)我特别讨厌这种事。
比扬卡 (哀求地)嗳!爸爸,现在你不要生气,你是要看我的笑话呀?
科尔特 总之,让他快点儿。(他走进客厅)您好,教授。
克拉雷塔 您好,亲爱的先生。(二人握手)很好,好极了,认识您非常高兴。(他闪到一旁,注视科尔特)您的女儿对我说过……(科尔特表示要坐下)不,不,请您站着。很好。您的女儿对我说过您心绪不宁,还有那种声音……
科尔特 不过,老实说,我并不……
克拉雷塔 劳驾,亲爱的先生,您暂时最好不要讲。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对?……请稍等一下。(他从医务箱里拿出一个极小的手电筒,打亮了,一连数次从科尔特的眼前晃过)不,不,您不要闭眼睛,正面看着我。很好。一个女人呼唤您,对不对?……(他仿佛自问自答)很好,好极了。(诙谐地)总是有大量工作,我想。说说看,亲爱的先生,您说吧。
科尔特 (冷淡地)对,大量工作。
克拉雷塔 从什么时候起,您听到那种……
科尔特 大约有半个月……
克拉雷塔 半个月。很好,好极了。是间歇性的,对不对?
科尔特 对。不过,我应当承认,这事儿我并不怎么在意。
克拉雷塔 这是自然。(对比扬卡)小姐,能给我找一块大手帕吗?
比扬卡 马上就找来,先生。要一块丝手帕吗?
克拉雷塔 都可以。(比扬卡下。他打量科尔特,就好像面对一个奇物)妙极了!您多大年纪啦?
科尔特 问我多大年纪?
克拉雷塔 对。
科尔特 五十二岁。
克拉雷塔 五十二。哦!我明白……
科尔特 什么?
克拉雷塔 没什么,没什么。从前……患过什么病?
科尔特 我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康。
克拉雷塔 那再好不过,再好不过。身体一直没毛病,这比什么都强。这就有点像在完全洁净的台布上用餐。
〔他笑起来。
比扬卡 (手上拿着一块手帕进来)这一块合适吗?
克拉雷塔 好极了。对不起,亲爱的先生。(他把科尔特的眼睛蒙上)很遗憾,还得要您来协助。现在,您应当摆出……类似……四脚着地的姿势。
科尔特 在这里?
克拉雷塔 对,在这里。不过是一秒钟的事儿,对不对?(他扶着科尔特摆出四脚着地的姿势)就这样,好极了。现在,请您朝门的方向爬。
科尔特 就这样?
克拉雷塔 对,就这样。慢慢的,对不对?好,很好。(他注视科尔特的动作)停!现在,再往后退。不要转身,对吧,不要转身,在同一个方向。对,对,好极了……停!再耐心一点儿,亲爱的先生。不要动。现在,再朝门口儿爬一趟,完全像刚才那样……好,好极了……非常好,非常,非常好!非常有趣。
母亲 (她上场,愕然停在门口)啊,纳尼在地上干什么?(她瞧见克拉雷塔)唔!对不起!
比扬卡 (介绍)克拉雷塔教授。我祖母。
克拉雷塔 非常荣幸,夫人。您不要担心,这是个小小的测验。(电话铃响。科尔特一下子扯下蒙住眼睛的手帕,立起身来)对,对,亲爱的先生,这就足够了,您可以起来了。
〔科尔特没有应声,跑向工作室接电话。从这一刻起,在客厅的对话和科尔特接电话的声音相交错重叠。
科尔特 (对着电话听筒)是您哪,斯帕纳?对,对,等一下,我拿支铅笔。对,对。(非常激动)107,110,对,对,好……
母亲 (挽上克拉雷塔的胳膊)教授,听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是,她就在这儿,这我知道,我看见她了。
克拉雷塔 谁呀,夫人?
母亲 她就在这儿,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出现。
克拉雷塔 究竟是谁呀?我不明白。
科尔特 (打电话)对,对,我等着。您是说115?斯帕纳,115?什么?什么,140,漂亮极了!等一等,我记下来……您倒是说下去呀……
母亲 (指了指工作室)不能让他听见我说的话。我人老了,教授。我也没有什么学问,不过,我了解生活。听我说,教授。(她指衣帽间)我弄不清她是谁,也不知道她的姓名,但是她在那儿。
科尔特 (对着电话)160?1,6和0?164?
克拉雷塔 到底是谁呀?(微笑着)该不是一个幽灵吧?
母亲 我也不知道……可是,她就隐藏在那儿。
克拉雷塔 唔!一个女人,对不对?
母亲 大概是个女人。
科尔特 (对着电话)210……大跃进!仁慈的上帝呀!……
克拉雷塔 (对母亲)您看见她啦?您知道她隐藏在哪儿?
母亲 我没有胆量去察看。
科尔特 (对着电话)当然了,我一直守在这儿,听着呢……怎么?又升啦?280,282?300?……295?……嗳!这就足够了。
克拉雷塔 (始终笑呵呵的)然而,这是首先要做的事,任何事情都可以撂下。总之,要亲眼验证。这事儿如此……
科尔特 (对着电话)310?请重复一遍?……
母亲 (对教授)您不会相信我的,教授,您准以为这是一种狂热状态所致吧?
克拉雷塔 哪里,夫人,哪里,根本不是。请原谅,能不能告诉我,那女人在哪儿?
母亲 也许在衣帽间里。
科尔特 (对着电话)330,听好了,斯帕纳,到330,您还可以抛,对,对,所有的,手中所有的……对,对。
克拉雷塔 (靠近衣帽间的门)这非常简单,夫人,只需看上一眼。(他打开房门,母亲犹豫地随他走到门口)这不就行了。一个人也没有。现在您信服了,夫人,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吧!
母亲 (站在门口)她就在这儿,她就在这儿……
科尔特 (对着电话)340?情况还会更好?360?对,正如我跟您说过的那样。全部抛出!再见……我还待十分钟,对,再见。(他撂下电话,整理记录)胜利啦!他们行动啦!
〔他点燃一支香烟,然后来到客厅。
克拉雷塔 到底在哪儿呢?在大衣柜里?那好,这就打开瞧瞧,事情简单极了。(他拉开大衣柜门)这不就行了。空空如也!完全是空的!整个儿空荡荡的,夫人。过来瞧瞧哇。您也一样,比扬卡小姐,过来瞧瞧。
母亲 (未动地方)别,别,比扬卡,求求你了。
〔科尔特来到客厅,母亲和比扬卡回身迎住他。她们的神态颇为尴尬,就好像扒窃让人当场抓住了似的。
科尔特 妈,是斯帕纳来的电话。一记重拳!咦!教授在那儿干什么呢?
母亲 没什么。我让他看看房子。
克拉雷塔 (从衣帽间出来,笑容可掬)哦!您又过来了,亲爱的先生?恭喜恭喜,您这住宅漂亮极了,陈设高雅。(他看了看怀表)哎呀,这么晚了。至于您,亲爱的先生……(他狡狯地眨了眨眼睛)
科尔特 (喜形于色)怎么说,教授?
克拉雷塔 啊!很遗憾,我不得不打断如此愉快的谈话。不过,时间晚了。
科尔特 你瞧,妈,我什么事儿也没有。
克拉雷塔 (满面春风)这就是说……我没有完全这样讲,对不对?
科尔特 为什么?您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头的?
克拉雷塔 (拍了拍科尔特的肩膀)不,不,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他看了看怀表)正相反,几乎没什么问题。一种征兆,即便如此,也是极为常见的。这么说吧,我若是您……真的,亲爱的先生,我们何不好好全面检查一次呢?
科尔特 (情绪极佳)全面检查一次?
克拉雷塔 我们所有的人,每隔两三年都要检查一次,尤其是身体健康的时候。全面检查:透视,验血,做心电图。养成这种习惯非常有益,非常有益。这事就算放到一边,近日,何不去医院看看我们呢?我可以打赌,像您这样一位企业家,从未见过一所现代化医院。难道我说错了吗?
科尔特 (微笑着)一点儿不差。
克拉雷塔 那好哇!您何不去看看我们呢?非常有趣,您知道吗?尤其对于您这样一个人,有趣极了。为什么不去一趟呢?
科尔特 当然去了,等哪天吧。不过,教授,告诉我,您真的认为我……
克拉雷塔 (笑容满面,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让他放心)比方说,等哪天您女儿值班,您就来看我们。小姐,您什么时候值班?
比扬卡 明天下午。
科尔特 明天?明天不行,我要去的里雅斯特[28]。
克拉雷塔 吓!这些企业家,真是日理万机!不要想什么的里雅斯特了。况且,明天,施罗德也在,施罗德教授。您就有机会认识他了。不是这样吗?请相信我,他这个人,非常值得结识。
科尔特 他们在的里雅斯特等我。(不安地)您还是认为这事儿很急吗?
克拉雷塔 嗳,不,不,您放心好了。不过,我倒是非常想让您去看看,先生。
科尔特 谢谢。我答应您,一定守信。
克拉雷塔 谁都这么说!
科尔特 不,不,我是认真的,一定守信。不瞒您说,假如是作为患者去,那么我就没有什么劲头儿了。然而,若是以游客的身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会怀着极大的兴趣去的。
克拉雷塔 (爽朗地笑起来)以游客的身份!以游客的身份!太妙啦!您真是个风趣的人!
第四场
〔医院大厅和施罗德教授的办公室。正门旁边有一个小窗口,窗口里面坐着一名职员。幕启时,一名女患者、一个胖男人和一个苍白的瘦男人,在大厅里等待。只见不时走过医生和护士。
马什里尼 (此人将近五十岁,一副工人的模样,他急匆匆地上场)对不起,对不起……
职员 先生?
马什里尼 对不起?
职员 您的通知单?
马什里尼 等一下儿。
职员 您的姓名?
马什里尼 马什里尼·盖纳罗。
职员 父亲是……
马什里尼 什么?
职员 父亲姓什么?
马什里尼 这还用问!当然跟我一个姓啦!
职员 (耸了耸肩)您的年龄?
马什里尼 我生于1901年。
职员 好吧。您坐到那儿等候。
马什里尼 很好。(他走进大厅)祝大家身体健康!
女患者 先生大概是头一回来这儿的吧?
马什里尼 为什么?
女患者 在这儿绝不要讲身体健康。
马什里尼 好,好,将来我就知道了。我终于来了……
女患者 (嘲讽地)您就高兴啦?
马什里尼 高兴极了。我终于得手了。咱们私下讲,我把他们给涮了。
女患者 谁呀?
马什里尼 保险公司的人。
女患者 您是怎么把他们给涮了的?
马什里尼 哈!那个大夫,现在想起来还好笑。他上当了。
女患者 您不解释,没人听得懂。
马什里尼 哈!哈!您哪儿知道……(他凑近了)事情是这样。我这儿能发出轻微的鸣声。
女患者 鸣声?
马什里尼 要知道,是天生的。喏,就在这个部位。
〔他指着靠肩胛骨的部位。
女患者 (触了触他的肩胛骨)就在这儿?
马什里尼 不对,再往上点儿。我一喘气儿,就有轻微的鸣声。
女患者 那位大夫怎么说?
马什里尼 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深深喘了一口气儿,那鸣声一直传到隔壁房间。于是,他害怕了。
女患者 谁呀?
马什里尼 嗳!大夫呗!
胖先生 说到底,您为什么这么渴望来这里呢?
马什里尼 为什么?您真会开玩笑!看得出来,您从未干过活儿!可是我们呢,要来这里,住进这家大饭店,哪怕杀掉自己的父母也干哪。医院,先生,就是穷人的度假胜地。
胖先生 总而言之,如果我听明白了的话,您一点儿病也没有,却设法住进了医院吧?
马什里尼 正是如此。我的身体棒着呢!
女患者 难说!
马什里尼 怎么“难说”?
女患者 这方面我可有一定的经验。照您的叫法,这家大饭店,我是老顾客了。我在这里动过四次手术,而且是四种不同类型的病。对,我亲爱的!现在,我要动第五次手术。这些家伙,我了解他们。如果他们同意你住院,那您就放心好了,并不是因为您这轻微的鸣声。
马什里尼 那因为什么?
女患者 请放心吧。您还有别的事儿,只是他们没有对您讲。他们肯定诊断出别的毛病了。
马什里尼 (笑起来)这站不住脚!
女患者 您就等着瞧吧。
马什里尼 (笑)哈!哈!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这样。
女患者 我初次入院的时候,也是这样发笑。
胖先生 来做第一次手术?
女患者 一点儿不错。
马什里尼 给您麻醉了吗?
女患者 (自视高人一筹地微微一笑)当然了。您以为我是谁呀?当时,麻醉还使用乙醚呢。然而,我宁肯死去上百次,也不愿意再麻醉了。
胖先生 为什么呢?
女患者 您就从来没有试过?
胖先生 没有,谢天谢地!
女患者 您是可以说:谢天谢地。要知道,这不是一种肉体的疼痛。不是,还要糟糕,是一种名副其实的折磨。
苍白的男人 您夸大了一点儿吧,太太?
女患者 夸大?我倒想瞧瞧,您做手术那天会怎么样。其实,很快就该做了吧,不是吗?您这样子,可不怎么太硬实。
苍白的男人 的确如此!
女患者 (得意扬扬地)哈!您住院啦?好哇,您就要认识所有那些宝贝了。(好奇地)您哪儿有病?
苍白的男人 我是医生,太太,我在这儿等候我的一个同事。
女患者 医生?
苍白的男人 医学博士,甚至还是麻醉师。
女患者 (企图夺回失去的地盘)那您本人呢,我是说,大夫,您从来就没有亲身尝过用乙醚麻醉过去的滋味,对不对?
胖男人 乙醚有什么可怕的,您把它说得这么坏?
女患者 很难解释。一句话,就是魔鬼。
胖男人 魔鬼?在乙醚里?
女患者 当时他们对我说,要尽量深呼吸,我就呼吸,结果突然发觉自己的手动不了啦。于是,我又试图说话,舌头也同样不听使唤了,可同时却听得见外科医生和其他人说话。我心中暗道:我什么都听得见,就是不能呼吸了,他们若是把我大卸八块,我要叫喊都喊不出声来。好,应当指出,归根结底,这是正常的,我本人也知道。
苍白的男人 是啊,您瞧,总的来说,还是相当舒服的。
女患者 后来,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进入灰色隧道里,隧道越来越狭窄,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直把我往里吸,而灰色管道也变成漏斗的细颈。我感到窒息,恰好这时,一个可鄙的家伙……
胖先生 (指了指跟随几名助手走过去的一名医生)那位,就是施罗德吧?
苍白的男人 嗳,不是!
女患者 (讲述得正起劲)……一个可鄙的家伙,我看不见,但是能感到他在我周围转悠,开始对我说话。哼!他的语气和蔼可亲,但能让人觉出他身上有一种冷酷和嘲弄的意味。他说:“你以为这是一次手术!很好吗?好极了。你以为过半小时就会醒来?哼!蠢货才什么也不明白,不明白这就一命呜呼了。”他悄悄儿地嘿嘿冷笑,而我身不由己,一直被往里边吸去。再也没有容身的空间了,整个儿被摧毁,化为零,对,化为零,我还企图摆脱,抗拒,然而那种力量异乎寻常,就像亿万吨重的东西压在我身上,还有那种声音,总在冷笑,戏弄我的绝望。
胖先生 说到末了,这不过是一场梦!
女患者 最后我死过去了,穿过了隧道的端点,又进入一种灰蒙蒙、空荡荡的空间,没有尽头,到处单调地映照昏光,那便是死亡的空间。咚咚作响的圆柱林立,一望无际,永远奏响着一种永恒的空虚,而我在其间吓得魂不附体。
胖先生 好家伙!可真够痛快的呀!
女患者 (重又回到现实)为什么这么说?您害怕啦?
胖先生 害怕啦?我?
马什里尼 (看见科尔特进来)嘿!又来一个!
〔科尔特同他的女秘书格洛丽雅上。
职员 (在窗口里面)喂!请稍等一下儿!
格洛丽雅 我们来看教授……
职员 什么教授不教授的,我也得在登记簿上记下你们的姓名。
格洛丽雅 可是,我们来这儿是要……克拉雷塔教授邀请我们来的。
科尔特 (厌恶地看了看周围)那人,他什么也不明白。
格洛丽雅 (对着窗口)他是科尔特工程师。
职员 什么?
格洛丽雅 (麻利地交给职员一张纸)看一看,什么也不要讲。
马什里尼 (对科尔特)您也做过检查?
科尔特 (冷淡地)什么检查?
马什里尼 哦!对不起,我原以为……您一定是自费的顾客了?
科尔特 (耸了耸肩)格洛丽雅,那个克拉雷塔在哪儿?
格洛丽雅 稍等一下,先生,有人找他去了。
科尔特 您也清楚,我很忙。十点钟,我还得到财团那儿。比扬卡去哪儿啦?
格洛丽雅 她去找教授了。
女护士 (快步上)佩罗兹·卢吉亚!(她走到科尔特面前,拿掉他嘴上叼的香烟)对不起,先生,这里禁止吸烟。(她注视手上拿的一张纸)喂,佩罗兹·卢吉亚在吗?
女患者 是我。
〔她站起来,显得挺激动。
女护士 (边下场边说)请走这边。
女患者 (拎着她的小手提箱下)好啦!就这样。再见。
〔女患者下。
科尔特 (恼火)这种动物园,让我厌烦透了。克拉雷塔他人来还是不来?
另一名女护士 (出现在门口)马什里尼·盖纳罗在吗?
马什里尼 是我,马什里尼。
女护士 请到这儿来,跟着我。
〔她带着马什里尼下。
科尔特 格洛丽雅!至少再想法儿找到比扬卡。
格洛丽雅 到哪儿找?
科尔特 我怎么知道呢?您就找吧,问吧!
〔格洛丽雅下。
胖先生 您也一样?
科尔特 什么我也一样?
胖先生 您烦躁,我了解这种感觉。待在这里,一等就是几小时,等着答复,等着结果,简直难熬极了。我呢,这是第三次来这儿……
科尔特 什么结果?
胖先生 (有点儿不知所措)对不起。我原以为……您不是来看病的吗?
科尔特 (冷淡地)不是,我出于好奇来这儿看看。纯粹出于好奇心!
胖先生 (失望地)您这样再好不过。
科尔特 我敢打赌!您就好像有点儿遗憾似的!(旁白)什么人呢,可笑的家伙!
胖先生 唔!请您原谅!我向您保证……可是,平常来这儿的人……
科尔特 (开始发火)平常,平常!既然您要了懈,那就告诉您,我来这儿是要看看……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科尔特一动不动,侧耳细听。
胖先生 您说看看?……
科尔特 (示意他不要讲话)您听见了吗?
胖先生 什么?
科尔特 这种声音,您没听见?
胖先生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那声音越来越响。
科尔特 (说话嗓门儿很大,以便盖过那声音)怎么啦?您为什么又不做声啦?为什么不讲话啦?讲啊。刚才,就听您一个人讲话了。而现在……倒是讲啊,说点儿什么事儿啊!
胖先生 我不明白。您要我干什么?为什么要我说话呢?亲爱的先生,这里人人都在想自己的事儿,您应当知道。而我呢,脑袋里也有别的事儿……
科尔特 好,很好,说话声音再大点儿,喊叫,让她住声,那个该死的女人……
胖先生 (惊愕地注视他)可是我……您这是怎么啦?噢!可真叫我受不了!
科尔特 (抬手捂住后颈,这时那声音渐弱)实在抱歉,先生,我也不知道……唔!这是一种说话方式。我并不想吓唬您,请您相信。
苍白的男人 (冷静地站起来)对不起,先生,我是医生,叫菲拉里。如果我理解不错的话,您听见一种声音,对不对?
科尔特 (等了几秒钟)刚才,我仿佛……
苍白的男人 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对?一个女人在做礼拜、唱圣歌?
科尔特 (满意地)您也听见啦?
苍白的男人 那么,您来这儿,仅仅出于好奇心吗?
科尔特 一点儿不差。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苍白的男人 并无个人打算,只是参观一下,对不对?没有什么别的啦?
胖先生 (似乎要报复一下)并无个人打算,只是参观一下!您真够热心的。
科尔特 (一时非常尴尬,转身对着正中的门)比扬卡!比扬卡!
第五场
〔施罗德教授办公室。胖先生坐在办公桌前,而办公桌后面则空无一人。
〔他身后一张桌子坐着女秘书,一名女护士则站在门口。
女护士 冷静点儿,先生,教授就要来了。
胖先生 冷静!冷静!说起来容易!
〔施罗德教授出现,身后跟随一小帮助手,全穿着白大褂。胖先生急忙站起身。施罗德亲切地请其他人坐下。他本人也就座。助手递给病历和X光照片,他开始审阅,还不时好奇地朝胖先生瞥一眼。
胖先生 (胆怯地,没有重新坐下)教授先生……
施罗德 (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住声,继而,又最后看一眼病历)好了!亲爱的先生,一切正常。我这儿不需要您了。
〔他示意女护士将患者送到门口。
胖先生 (满心欢喜)一切正常,教授先生?这么说,你们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施罗德 您要把我的话听明白。我说一切正常,这就意味着该做的全做了:诊断,化验,X光透视,全都做了。我没有讲什么也没有查出来。(他以嘲讽的口气,开玩笑地问助手们)你们听到我讲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了吗?
助手们 (心照不宣地微笑着)绝对没有,先生。
胖先生 那查出什么来啦?
施罗德 (耐心地)同患者往往很难说得通。(他若有所思,摇了摇头)刚才我只是对您讲,亲爱的先生,眼下,我们这儿不需要您了。
胖先生 谢谢您,教授先生。可是,您就不能告诉我?……
施罗德 (惊讶地)也许您想马上知道我们检查的结果?是这样吗?
胖先生 的确如此,教授先生。
施罗德 那好!我们会同给您治疗的医生联系的。您通过他自然会了解全部情况。这样说清楚吧?
胖先生 我完全理解,教授先生。不过,您就不能告诉我,当然不必说那么细,只是大致告诉我,您是怎么想的吗?您瞧嘛……
施罗德 要我瞧什么?
胖先生 那好,就这么说吧。我应当承认,教授先生,我有点儿担心。
施罗德 (面有愠色)这我理解,亲爱的先生,我向您保证尽快同给您治疗的医生联系。
〔他站起身,以便结束这场争论。
胖先生 尽快……
施罗德 自然,完全取决于紧急的程度。不过我认为,在这方面,我们都有很好的判断力。我向您重复一遍,尽快。然后,如果要作出什么决定……
胖先生 这是因为……您认为……
施罗德 我说“如果”。我仅仅提出一种假设。好了,放心吧,亲爱的先生,回家去吧。
胖先生 您说我可以放心?
施罗德 (叹了一口气)您又要把我没有说的意思强加给我。“放心吧”意味:不要焦躁,顺其自然,到时候您就会明白。(他转向助手们)你们认为我的话,在旁人听来能是模棱两可的吗?
助手们 绝对不是,先生。
施罗德 (手伸向胖先生)好啦!晚安,亲爱的先生。
〔胖先生一脸困惑,由一名助手送至门口便出去了。
施罗德 (示意女护士)好,现在,劳驾,一点儿也不要耽误时间。〔有人立刻递给他装X光照片的一个文件夹,边点头边审查X光照片。这工夫,科尔特由格洛丽雅、克拉雷塔教授和比扬卡陪同,被人让进来。
克拉雷塔 (颇为做作地)我亲爱的施罗德,我向你介绍科尔特先生。你认识他女儿。
施罗德 (注视格洛丽雅)还有那位小姐呢?
克拉雷塔 她陪同科尔特先生。科尔特先生光临我们的医院,参观了我们的设备。
科尔特 (超脱的口气)非常有趣,真的非常有趣。完全现代。
克拉雷塔 在一定程度上,他甚至还受益了。
施罗德 (拿着一张X光照片对着亮光)对。就是今天早晨您对我讲的病例?
科尔特 您是说,我是病例?
克拉雷塔 (愉快地)嗳!科尔特先生,不要在意。我们开口闭口总用“病例”这个词,不假思索就讲出来了。(笑起来)施罗德教授只想说我告知他您来参观的事。
科尔特 请原谅,教授。(他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电话)我能用一下吗?有件急事。
施罗德 (莫名其妙)用一下什么?
科尔特 电话。
施罗德 哦!您要打电话呀?您就请用吧。
科尔特 (他拨了号码,便焦虑不安地等待)斯帕纳,是您吗,斯帕纳?对,对。告诉我,全部结算啦?啊!很好。事情完全像预计的那样,不是吗?他们垮了,嗯?什么?他说了这话?难得他承认这一点。对,对,这样很好。这笔生意结束了。现在,我们地位稳固了。无所谓。一会儿见。对,对,我在这儿很快就完,过半小时我就到。(他挂上电话,抬眼一看,只见医生们都在默默地注视他)请原谅,教授。
〔他微笑着,就像一个要求得到原谅的小男孩儿。
施罗德 (和蔼地)没关系。现在您请坐,您坐下吧。我很高兴接待您这样一位客人。我的朋友克拉雷塔对我说……
科尔特 哦!要知道,我来这儿主要是为了……
施罗德 请您什么话也不要讲,该知道的我们已经全知道了。见到您,我的确很高兴。请相信我这话,不是天天都有机会接待一位,怎么说呢,一位如此(笑)值得关注的人物。
〔他用手指弹着x光照片。
科尔特 这是给我透视的照片?您也看啦?
施罗德 (同样和蔼的语气)对,我也看了。
科尔特 您得出什么来了吗?
施罗德 多么强有力的说法!“我们得出什么?”(嘿嘿一笑)何必使用如此生硬的语言呢?我的朋友克拉雷塔可以告诉您,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出来。
科尔特 这么说,我这副老骨头架子状态还很好?
施罗德 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出来。我们只限于察看,我们所能看到的,说得明确些,对不对,克拉雷塔,无非是丘脑下部略微有点儿萎缩。
科尔特 (开始注意听了)萎缩?怎么,您发现问题啦!严重吗?
施罗德 (拿出对一个无知而好奇的孩子那种又耐心又和蔼的态度)严重,轻微,严重!好像生命就这么简单!严重!这些词,肯定毫无意义。不如这么讲,依我们看,在很短时间内,一切又恢复正常了,对,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在动一次小手术之后。
科尔特 手术?还得给我做手术?
施罗德 (不予回答,而是征询助手的意见)明天早晨,七点钟?……谁?哦,对了!我倒给忘了……八点半,怎么样?
一名助手 也许最好安排在九点钟,先生。
科尔特 嗳!我这儿不行!明天我动身去都灵。
施罗德 去都灵,对。你们要把病房准备好。用具,您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想着点儿木安沉针,要有二十来支。
科尔特 给我准备病房?这可不行。有人还在都灵等着我呢。这事儿甚至谈都不要谈。
施罗德 (语气极温和又满不在乎)我理解您,先生,不过,恐怕您不理解我。的确,私人状况和临床状况,两者必须区别开。我始终强调这种区分,以便避免误会。我本人就应当注重第二种状况,而前一种与我无关,也超出我的能力。每当决定是否要动手术,在什么条件下动手术的时候,我自然而然要考虑最合适的日期和最有利的时机。
科尔特 当然了,先生。不过,我的私人状况迫使我拒绝,况且也是暂时的。十天之后,比方说十天之后,对,我可以再来。
比扬卡 可是,爸爸,明天,教授会亲自给你做手术。这是意想不到的机会。这次你拒绝了,那么也许半个月,他都没有空闲时间了。对不对,教授先生?
施罗德 我们爱莫能助哇,小姐,通常都是这种反应。天晓得为什么公众对手术存在一种特别的偏见。
科尔特 教授,如果三天我就回来,还不算晚,对不对?
施罗德 老实说,我本人也要外出一次,是不能改期的。我后天动身。您考虑考虑吧。今天,您还是患者。而明天,在这同一时刻,您就已经康复了。好了,先生,好了,您女儿陪您去病房。
科尔特 (就在施罗德带助手们走的工夫)我总得回家一趟,我身上连一块手帕也没有带。
克拉雷塔 一应俱全。我想,手提箱已经放在您的病房中了。
科尔特 什么手提箱?
比扬卡 是我想到叫人带来的,爸爸,以备不时之需。
科尔特 (看了看四周,不知所措)以备不时之需……格洛丽雅小姐!她到哪儿去啦?
格洛丽雅 我在这儿呢,先生。
科尔特 往都灵打电话,同奥什特-普赖西什公司联系上,请宽限十天时间。
比扬卡 爸爸,还是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科尔特 (他的神态,就像一个人感到脚下的地陷下去那样)格洛丽雅,仔细听我说。然后,您再给马勒克雷迪去电话,告诉他,我们供货的日期不能提前了。理由,您就随便找一个吧。不要忘记:马勒克雷迪。
克拉雷塔 真的,看在爱上天的分儿上,科尔特先生,您害怕啦!
科尔特 (始终面向他的女秘书,而不注意克拉雷塔)还有别的事儿,格洛丽雅。您在我的办公桌上能找到一个公文包。
格洛丽雅 是,先生,一个公文包。
科尔特 您从里面取出一个红信封,那是研究委员会的材料。信封里有一张纸,上面有一些数字和手写的标题“图表”。您拿了用打字机打出来,再以我的名义直接转交给佩尔蒂卡里。您听明白了吗?
比扬卡 现在我们应当上去了。
科尔特 上哪儿去?
比扬卡 去你房间哪,你若是待在这儿,就得打一针。
科尔特 打针,现在?噢,这真荒唐。格洛丽雅小姐,听我说,万一明天齐亚科萨来电话,您就告诉他,总之,向他解释这种情况。还有,一定提醒他注意,现在只差部里批准了,这就足够了,只差部里批准。他会采取必要措施……
一名女护士 (急匆匆地上,来到科尔特面前)科尔特先生?
科尔特 什么事儿?
女护士 我们本来不想打扰您,可是……
科尔特 稍等一下。(对克拉雷塔)毫无疑问,我真脱不开身。请相信我,教授,我得走了。我忘记了明天还……
克拉雷塔 您大可不必这么惊慌失措,科尔特先生。您理会错了,谁也没有强迫您……
科尔特 (不安地)我想出去,还得到办公室去一趟。
克拉雷塔 算了,总是编故事!其实您是害怕。这真是异乎寻常,真是骇人听闻!我不明白。
科尔特 格洛丽雅,我觉得忘记了什么事儿……重要的事儿……
格洛丽雅 在办公室?
科尔特 不,不是在办公室……
格洛丽雅 一次约会?
科尔特 不是,不是。
格洛丽雅 那就是在家里?
科尔特 不,也不是在家里……
女护士 先生,到时间了……
科尔特 哦,等一等……(对格洛丽雅)我知道,这是件重要的事儿,非常重要,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克拉雷塔 这情况很典型。您的的确确害怕啦!算了,算了,敢作敢为的人哪儿去啦?工业的头领?我说什么,头领!总司令啊!哼!我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手术,不能动到实业家科尔特的头上,对不对?您已经看出来,这一切不过是一种阴谋诡计?您呢,完全清楚,您的身体非常健康,根本用不着动什么手术,对不对?
女护士和助手众人 (极为开心)哈!哈!哈!
克拉雷塔 (继续摇唇鼓舌)那好哇!趁现在还来得及,您就请便吧。回去照顾您的大企业,石油等着您呢。您无需找理由,对付这些看谁都有病的忧郁的医生,对付这些像手术刀一样消过毒的无情的怪人!外面天气很好!您的身体又这么棒。(他敞开窗户)瞧一瞧,瞧一瞧,多么美好的日子!这种时候怎么能关进医院里呢?听一听忙碌而喧闹的城市的声音,听一听小轿车、有轨电车、汽笛、机器、火车、涡轮机、卡车的声响,而这中间还掺杂着人的喊叫、哀怨和欢笑。要听清了,这美妙的歌!
〔远处军乐声,越来越近。
克拉雷塔 演奏得真及时。小号,军号!年轻的生命!力量!光荣!(他笑起来,猛然改变语气)好了,亲爱的先生,您真那么害怕,怎么可能呢?简单走一个过场,明天晚上,您就会开怀大笑啦!
科尔特 一个过场?
〔军乐声渐息,代之而来的又是那唱歌的女人的神秘声音。
克拉雷塔 明天,您就治好了。要有信心!这段军乐,没有让您快活起来吗?
科尔特 (粗暴地,又惴惴不安地)关上这扇窗户!立刻关上这扇窗户!
——第一段时间完
第二段时间
第六场
〔医院第七层楼的一间病房。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七层”。在以后几场中,也有同样标示楼层的牌子。床头柜上摆着一部电话。时近黄昏。
〔科尔特身穿便袍,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格洛丽雅腋下夹着公文包,停在门口。她怯生生地进屋。
格洛丽雅 我不打扰您吗,先生?
科尔特 (站起身,情绪极佳)您好,格洛丽雅。进来吧。
格洛丽雅 (停下脚步)已经下床啦!祝贺您!是啊,也许脸色还有点苍白,但也不是那么厉害。您的体格真好。
科尔特 (面有得意之色)钢铁的体格,格洛丽雅,这是家传的!明天就给我去掉绷带。过一周,就能高呼“自由万岁”!
格洛丽雅 (打开公文包)我给您带来了最紧急的文件。
科尔特 瞧瞧吧……(翻阅)嗯!眼下,办公室生活挺美好吧?(他友善地注视着格洛丽雅)不过,这情况不会持续下去了。再过一周,我就要重新给您加活儿了。(他看了一封信,显然不大喜欢)这是什么离奇的故事?
格洛丽雅 这是对法国人那个有名建议的答复。
科尔特 所有这些蠢话,是谁口授给您的?
格洛丽雅 是斯帕纳先生呗!
科尔特 真不得了,我几天不在,就马上有人干起蠢事。(提高嗓门儿)斯帕纳总该知道,那个马尔凯先生是什么类型的人物吧?总而言之,难道他变成十足的傻瓜啦?变成傻瓜啦?(他越说越生气,将信纸一揉搓,掷到地下)这种事真叫我……
〔他似乎感觉不好。
格洛丽雅 好了,先生,您不要动肝火,不要想这事了。(她又拾起信纸)明天我再来,情况也许会改善了。
科尔特 请原谅,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对,明天再来吧。
格洛丽雅 您的身体还虚弱,先生,很容易发火。
科尔特 不,我并不虚弱。不过,我这人很粗暴,很粗暴,发号施令惯了,可是在这儿……
〔他站起来,动了一步,好像要去开窗户。
格洛丽雅 别,别,先生,您别动。我去打开。(她打开窗户,向外张望)这儿真漂亮!就像在广告画折子上看到的灯火辉煌的大饭店。(她俯身往下看)只是到下面,灯全黑了。
科尔特 下面,哪儿啊?
格洛丽雅 下面,就是二楼。
科尔特 (没有听明白)什么?
格洛丽雅 我是说二楼全黑着灯。(犹豫地)先生,听人说,这家医院的患者,是按照病情的严重与否,分住各个楼层,这是真的吗?
科尔特 (满意地)好像是的,好像是的!正因为如此,安排住在七层上的人……
格洛丽雅 七层上?
科尔特 七层,对呀,就是我们这层楼。住在七层楼上的人,可以说不算病人。这情况我知道。大夫对待我们甚至不那么认真。(他笑起来)总而言之,只拿着开开玩笑的病人!
格洛丽雅 那么六楼呢?
科尔特 六层楼住的人,就稍微差一点儿了。已经可以说是病人了,病很轻,但终归是病人,尽管他们的病情丝毫也不令人担心。接下来,楼层越低,患者的病情越重。
格洛丽雅 (深受感染)那么住在二楼上的患者呢?
〔她关上窗户。
科尔特 (笑)哈!二楼嘛,要知道,就没有大夫的事儿了,只等着本堂神父了。
格洛丽雅 窗户全关着,也就是这个原因吧?
科尔特 不知道。一名患者死了,他们也许立刻拉上百叶窗。
格洛丽雅 噢,真可怕!甚至叫人反感!
科尔特 他们向我解释说,这是现代方法,自然是施罗德方法。应当指出,这有利于轻病人,例如我这样的,听不见旁边的患者呜呼哀哉。
〔他笑起来。
格洛丽雅 (困惑)而您……您安排在七层?
科尔特 (笑)您想让人把我安排在哪儿呢?一下子就到三楼?
格洛丽雅 噢!不要讲这话,即使说笑话也不好。
科尔特 嗳!怎么,格洛丽雅,我们都不会长生不死啊,不是吗?
〔有人轻轻敲门。一名女护士进来,手里端着装满体温表的杯子。
女护士 量体温,先生。到时间了。
〔她递给科尔特一支体温表,便出去了。
格洛丽雅 一天给您量几次体温,先生?
科尔特 两次。走过场,但他们坚持这样做。我认为,他们甚至要给被子量温度!
格洛丽雅 (感到不自在)这么说,先生,您在八号星期四就能出院啦?
科尔特 星期四还是星期三,我也说不准,要看他们早一天还是晚一天,给我清除全部疑点。
格洛丽雅 (沉默片刻)可是这里,在楼上,从来就听不见楼下患者的呻吟吧?
科尔特 (笑)楼层这种说法,真的给您造成强烈的印象。算了,不要再想啦!甚至都不能肯定,大家说说而已。况且,人一天也不能总想别人的不幸,嗯!(有人轻轻敲门)进来!
克拉雷塔 (他和一名女护士同时进来)怎么!(率直地申斥)看来,你在这儿办起公来啦,这要疲劳的。而疲劳,亲爱的先生,不行,不行!(和蔼地)好了,别再让我看见这些材料啦!
女护士 (她从科尔特手上拿过体温表,让克拉雷塔看)您看,大夫!
科尔特 怎么?我发烧啦?
克拉雷塔 谁跟您说发烧啦?您治愈了。高出十分之二三度,动过手术之后,这算发烧吗?不过要注意,不要工作啦!听说您的电话一分钟也不停。我完全清楚,您是个实干家,然而,您也实在太过分了。
科尔特 (面有得意之色)有什么办法,我总是像头牛一样干活儿!
克拉雷塔 是啊,我得走了。总之,咱们很好,甚至非常好。再见,亲爱的先生。(他转身似乎要离去,到了门口又停住,反身回来)对了,我差点儿忘了,想请您帮个忙,倒也不那么紧急,还是明天再谈吧。
科尔特 别的,如果我真能帮上这个忙……
克拉雷塔 唔!纯粹是个意外情况!事情是这样,不要犹豫对我说不行。明天一位女士带两个孩子住院。您这房间旁边恰巧有两间空病房,可是需要三间,我本想请您……请您移到另一个房间,有什么不便吗?
科尔特 没有哇,我很乐意,喏……
克拉雷塔 谢谢,非常感谢。我就知道,同您办什么事都非常痛快。我明天就吩咐换房。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不今天晚上就办了呢?做这种事情,晚上更清静。
科尔特 听您的安排,这没什么关系。我的新房间,离这儿远吗?
克拉雷塔 不问我差点儿忘了,有一个小小的复杂情况。因为,要知道,这层楼只剩下两间空房了。(科尔特受到震动,从坐椅上站起来)咱们还必须下一层楼。这顶多是两三天的事儿。
科尔特 可是我……
克拉雷塔 (始终客气地)这是暂时的安排。绝—对—是—暂—时—的。只是安排您去住一天,多说两天,直到腾出一间空房,如果那时您愿意……
科尔特 对,请相信,我还是愿意回到这儿来。
克拉雷塔 我这么说,是因为过一星期,您就要离开我们了。我心里还琢磨,再搬第二次,有没有必要费那个劲儿。
科尔特 随您怎么安排。可是不瞒您说,这种变化使我不痛快。
克拉雷塔 好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啦!(爽朗地笑起来)如果是医疗上的原因,您的病情加重了,那我还能够理解。然而,手术很成功,超出我们的预想,您也正在康复。您这种低烧的状态也是正常的,完全正常。现在的问题,只是帮一位年轻的母亲!况且,我并不是非要拂您的意,可以另外再想法儿解决……
科尔特 (有气无力地)不,不,我不愿意讨人厌。那咱们就搬吧,我就相信您了。
克拉雷塔 就这么定啦!您真的给我解围了。您了解女人,她们总有一定之规。(笑)再者说了,您住在七层,或者六层,或者五层,又有什么关系呢?哈!……哈!……反正不久您就要离开我们了。再过一周,幸福的人,您就丢下我们连同我们每天的烦恼不管了。好了,再见,亲爱的先生,万分感谢。
〔他同女护士下。
格洛丽雅 (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请告诉我,科尔特先生,今天晚上,您还有点儿烧吗?
科尔特 护士那么快就把体温计拿去,也没容我看一看。十分之二三度吧,克拉雷塔这样说。
〔冷场片刻。
格洛丽雅 这位克拉雷塔教授,他给人的印象好吗?
科尔特 哦,对!给人的印象很好。这里,人人都崇拜他。
格洛丽雅 是啊,一个人那么热情,那么善解人意,那么诚恳……
科尔特 听我说,格洛丽雅,坦率地跟我说,他给人的印象不是很好吗?
格洛丽雅 (沉吟一下)太好了。
第七场
〔医院六楼的一间病房。
〔幕启时,科尔特身穿便袍,正在打电话。他头上没有绷带了,只贴着橡皮膏。
科尔特 (对着电话,同时查阅材料)喂?格洛丽雅,是您吗?您不是今天要来吗?对,他们又推迟了我出院的时间。不知道星期六之前能不能出院。什么?什么?我听不清楚……很不清楚,您的声音太低了。我说话您听见了吗?好,那您在斯帕纳写的信的结尾,在结尾,在礼貌的话之前,加上,等一等……加上“关于……关于卢尼什·安斯塔得公司倡议,我们劝您密切关注那个利益相关的集团,对,利益相关!”(又听见那神秘女人的声音)“利益相关,写法同利益一样……”对,对,请等一下……(他显得很烦躁)“利益相关的集团在压缩机存货上的意向。”对不起,什么?对,对,以后我再给您打电话。
〔那声音又变强。科尔特摁铃,却没有人来,他便起身,朝走廊走去。
科尔特 护士!护士!够啦!让她住声!让她住声!
〔三名患者跑来,其中一名女患者,就是第五场出现在医院候诊室的那位。
头一名患者 (快活的语气)出什么事儿啦?失火啦?
女患者 怎么回事儿?
科尔特 这个声音,你们没有听见这个声音吗?
〔他们四人侧耳细听。那声音似乎远去,重又回来。
科尔特 你们还没有听见吗?
女患者 就是唱“啊啊啊啊啊”的声音?
科尔特 对。是什么人?
女患者 那个女人吗?您这样大嚷大叫,就因为那个女人哪?那是看衣帽间的那位虔诚的嬷嬷。整个礼拜天,她都在唱圣诗。
科尔特 (不大信服的样子)看衣帽间的嬷嬷?您能肯定吗?
女患者 岂止肯定!那您说是谁呀?难道是三楼的一名患者?
〔她笑起来,其他两名患者也跟着笑了。
头一名患者 那么您呢,太太,(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您坦率地告诉我,那嬷嬷您见过吗?
女患者 没有,我本人没有见过她……
头一名患者 (对第二名患者)您呢,您见过她吗?
第二名患者 没有。但是跟见过差不多。
头一名患者 (嘿嘿冷笑)亲爱的朋友们,我感到在这里,有人编造故事讲给我们听。这个声音,在我那儿,在家里我也听到了。这又如何解释呢?
科尔特 (伸手捂住后颈)我也一样。
头一名患者 是灌进我们脑壳里了,无非如此!我若是不怕下楼的话,就去瞧瞧那个少有的嬷嬷。衣帽间在几层楼?
女患者 在三层或者二层。
头一名患者 哦,算啦!若是这样,我放弃。即使作为探险者,我的头也绝不朝楼下探。我可不想在这种深渊中游泳。要不到五楼,已经够我受的了。
科尔特 (怀着好奇心和某种同情心)为什么要您下到五楼呢?
头一名患者 也不只是我一个。六楼上的一多半儿人,都必须下去一层。(对女患者)也有您吧?
女患者 哦,对,也有我,真倒霉。
科尔特 怪了,怎么会让半层楼的人一下子搬下去呢?
头一名患者 是啊!克拉雷塔教授也向我解释了。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听懂了,据说七楼人满为患,他们便创建了一个分部。总之,要搬下来的所有患者都降半个点。
科尔特 半个点?
头一名患者 就是这样……想象一下吧……而且我还认为,许多医生都已经这样区分他们的患者了。想象一下,每层楼的患者根据病情分两个等级,即复症患者和非复症患者,可以说存在一个高级六层和一个低级六层。我解释得够清楚了吧?
科尔特 清楚,清楚。
头一名患者 好。再说,由于七层人满为患,而其他楼层相对人少,他们就决定所有的人都降半个点……
科尔特 那么实际结果呢?
头一名患者 实际结果,就是低级七楼的人降到六楼,而低级六楼的人降到五楼,以此类推。(他注视科尔特)您呢?您留下来吗?
科尔特 (笑)但愿如此。要知道,我是七楼的人,是偶然到这层的,因为我把房间让给了一位女士。不过,只要有一间房空出来,我还搬上去。不管怎么说,过几天我就走人了。
女患者 请原谅,先生,请问尊姓大名?
科尔特 科尔特,齐奥瓦尼·科尔特。
女患者 科尔特?我好像在名单上看见了您的名字。应当搬下去的患者名单。
科尔特 有这事儿!不可能!
第二名患者 老实说,我也有这种印象,看到您的名字,或者差不多是这样。
科尔特 (恼火)算了,你们做梦呢!
头一名患者 对了,名单就张贴在附近的门厅里。
科尔特 跟你们说,我是七楼的,暂时住到这儿,保证没错儿。不过,去核实一下也好。
〔他同三名患者下。
〔过了片刻,就听见他的叫喊声。
科尔特 护士,护士!这真可恶!我走啦!设圈套!护士!马上把克拉雷塔给我叫来!我不去六楼!我不去!这些野蛮人,以为是跟谁打交道呢?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那是护士。
女护士 您倒是冷静点儿啊!不要这样大吵大闹!
科尔特 我不去六楼!这样搞真卑鄙!
女护士 您为什么出来啦?患者不准离开病房啊!
科尔特 我才不管那一套呢,这么干真下流。这是一场阴谋。
女护士 好了,冷静点儿。您又该发烧了。等一会儿您就见到教授了。
科尔特 我才不管发烧不发烧呢。
女护士 我恳求您了,不要这样激动。
〔二人的声音相重叠,越来越近,直到科尔特和女护士走进病房,而那三名患者停在门口看热闹。
女护士 冷静点儿,先生!您要给自己添病了。这样很好,您坐下。盖上毯子,我给您倒碗水喝。
科尔特 (他喊累了,嗓门儿放低了一点儿)我,降到五楼,降到五楼!我下到这层,是帮一位女士的忙,难道您不知道吗?这是搞什么名堂?就是这么管理的!混乱到这种程度,你们应当感到羞耻。我,降到五楼!真卑鄙!
女护士 教授就要来了。您冷静下来,喏,慢点儿喝。
科尔特 (机械地)真无耻!再过两三天,我就该出院了。您完全清楚,我要走了。还让我下到五楼去!哼!这个克拉雷塔,他得听听我是怎么想的!
〔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三名患者的面孔忽然消失,与此同时,只听脚步声临近,不大工夫,只见克拉雷塔走进来。
克拉雷塔 (对科尔特始终和蔼可亲,但是对女护士却很生硬严厉)怎么,科尔特先生,看来又耍性子啦?怎么回事儿啊?
科尔特 我的名字怎么列上名单了,要我下到五楼。搞得这么乱,是怎么回事?
克拉雷塔 这么乱?(惊讶而又滑稽地)搞得这么乱?(对女护士)科尔特先生怎么能跑到门厅去呢?您不知道这是禁止的吗?
女护士 (局促不安地)刚才我不在这儿……
克拉雷塔 刚才您不在这儿。以后我们再算这笔账。
科尔特 他们怎么能出这种差错呢?
克拉雷塔 (在科尔特身边坐下)瞧瞧怎么样……(他给科尔特把脉)好嘛!这事儿,我们就没法儿达成一致了。(他摇着头,善意地表示反对)我亲爱的先生,您不应当这样,累着您的心脏。您的体温对您可是重要得多,管他什么楼层那些蠢事儿。
科尔特 可是,他们怎么能搞错到这种地步?
克拉雷塔 首先,他们搞错了吗?
科尔特 我到六楼来,只是为了讨您的欢心……
克拉雷塔 当然我没有忘记,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让我告诉您,在这种事情上,我自有一些想法,而这些想法很独特……
科尔特 这是什么意思?手术不成功吗?
克拉雷塔 手术完全成功。这是一次样板手术,施罗德方式。然而,也必须考虑其余的情况。手术冲击的反响,即使很遥远,即使很微弱,在某种意义上……
科尔特 您的意思是说,我还没有……
克拉雷塔 行行好,让我来给您解释……从手术的角度看,病已痊愈。我若是冒昧说一句,事情已经有十分把握了。局部紊乱业已根除,不可能,绝不可能再复发了。然而,问题还有医疗的一面。也有您这病例的医疗的一面,对不对,正是在这方面,我们面临一种可以说是全身化的状态,要明白,在我看来,这种状态日趋削弱,但与此同时,我几乎可以确定为麻木。
科尔特 对不起,您不是对我说过,我的位置在七楼吗?这话可是您说的!
克拉雷塔 在七楼,当然啦!这是正式的诊断,唯一合理的,也是由医院领导核准的。只不过,再向您重复一遍,我就您的情况产生一种颇为不同的,甚至在相当程度上属于个人的看法。
科尔特 为什么?您是什么看法?
克拉雷塔 我当然认为,在最明显的意义上,您个人的病例,也完全可以排列在,对不对,排列在七楼上。在一定意义上,说您算不上病人,也并不夸张。然而您的病症,对不对,由于一种全身化的巨大倾向,比起同类型的其他病例来,也许又有差别。我来说明,病灶的严重程度,倒是极其轻微的,但是反之,牵连的区域却极广。进程,对不对,毁灭细胞的进程,几乎是查不出来的。正因为如此,可能有一种趋向,我仅仅说是趋向,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病症同时朝肌体的不同区域扩展。为谨慎起见,仅仅出于谨慎,照我个人的想法,不仅可以把您安排,就用这个词不容争议的含义,安排到这个舒服的五楼,而且,注意听我讲,而且在必要的时候,您在这出色的五楼,还能得到更为有效的治疗。我们不得不告诉您,亲爱的先生,治疗方法的专门化——这又是施罗德方式天才性质的一种最漂亮的体现——我说的这种专门化,对不对,从第七层楼直到第二层楼,是逐渐加强的……
科尔特 可是,亲爱的,有人把我塞到低级的那半层里了。
克拉雷塔 哦!这又是问题的另一面,同狭义上的诊断并无因果关系。在这方面,对不对,可以想到两种假设。您怎么啦,科尔特先生?
科尔特 (他的头耷拉下去,就好像要昏过去)我也不知道,想必有点发烧吧。
克拉雷塔 (以单调而催眠的声音)在刚才发作之后,这是容易预见到的。
科尔特 (半瞌睡状态)那又怎么样呢?
克拉雷塔 怎么样,亲爱的先生,依拙见,有两种可能性。要么负责列名单的女秘书,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今天早晨她还打电话问我,从医疗的观点看,您究竟处于什么状态……
科尔特 而您就……
克拉雷塔 我就说明到现在为止情况如何,然而,他们记录我的答复,有可能记错了……再不然……再不然,这就是第二种假设,并不是本义上的一种过错。
科尔特 您想说他们是故意那么做的?
克拉雷塔 有可能院领导,——谁晓得呢?——也许是施罗德教授本人认为,最好减少您排列的分数点,也就是说将您的病例列入下面一个等级,比临床状况所要求的低一些。(他的话语越来越单调,似乎变成乱七八糟的堆砌,而且也没有停顿间歇了)这有两方面原因:第一是因为我在这家医院享有某种异端的名声,因此我的诊断往往被人视为过分乐观和过分宽容;第二是因为基于谨慎要夸大病情,而不低估所处理的病例的严重性,是这里普遍实行的一条原则。而这一点正是由于这样一种事实,患者一层楼一层楼越往下降,治疗的力度也就越大。患者一层楼一层楼越往下降,一层楼一层楼往下降……一层楼一层楼……一层楼……一层楼……
〔科尔特睡着了。
第八场
〔医院第五层楼一间病房。床头柜上放着一部电话。
〔幕启时,科尔特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他头上连橡皮膏也没有了。阿妮塔同女儿上。她走到床前,摇摇科尔特。
阿妮塔 喂,纳尼,大熊!起床了,起床了,还睡觉!是我,阿妮塔……这是怎么搞的,今天你还没有起床?比扬卡也来看你了。
科尔特 (从床上坐起来)你们!(严厉地)我亲爱的比扬卡,我真感谢你来看我。你学习当护士,每天要到这家医院来,可是要碰巧才能见到你呀!
比扬卡 嗳!爸爸,你哪儿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多忙!现在我完全泡在化验室里,而化验室又在另一座楼里。
阿妮塔 是啊,可怜的比扬卡,这几天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她自从参加了娱乐活动委员会以来,就连一小时的空闲也没有了。她性情随和,他们就利用她这一点。所有的音乐会、讲座、游玩,现在全由她来组织。要知道,她还真活跃,在这些活动中起很大作用。
科尔特 可是我想,你在两场讲座之间,至少总得有一次,哪怕只一次,也该露露面哪。
比扬卡 不要记恨我,我的小爸爸!再说,你已经治好了,对不对?我那时听说你过几天就出院了。
科尔特 他们是这么说呀。然而,现在我又出了皮疹,痒得厉害,真叫我遭了不少罪。
阿妮塔 在哪儿?
科尔特 就这儿:膝盖后面,还有两侧。
阿妮塔 (抚摩他)噢!我可怜的大熊,总得搔痒啦!我的心肝,这是年轻的征象!
科尔特 幸而从前天开始,我就不烧了;可以回到楼上了。
阿妮塔 那好哇!到时候了,他们也该决定放你了。你连橡皮膏都不贴了。哎哟,这睡衣简直难看死了,你还穿着?为什么不换掉呢?(她打开五屉柜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件新睡衣)穿上这件。
科尔特 (厌烦地)放那儿吧,现在我不想穿。
阿妮塔 随你便吧,我的宝贝儿。听我说,纳尼,关于……
科尔特 关于什么?
阿妮塔 没有什么,随口这么说。我本想告诉你……
科尔特 (不耐烦地)到底什么呀?
阿妮塔 我考虑今年夏天……大海对你身体会有好处的,你不信吗?有人愿意将费拉角的一座出色的小屋租给我们。据说那里景色迷人。米什琳去年去过,她说……
比扬卡 妈妈,你本来可以稍等一等。
科尔特 你什么时候去的?
阿妮塔 我什么时候去的?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啊?
科尔特 算了,我了解你。你已经去过了,对还是不对?
阿妮塔 真的……刚才我正要向你解释。不过是一次机会。前天,也碰巧了,格罗拉夫妇开车,要一直开到那儿去。
科尔特 多少钱?好了,全抖搂出来吧!
阿妮塔 (责备的表情)纳尼,我的大熊,你让我把话讲下去呀!
科尔特 你出了多少租金?
阿妮塔 唉!跟你说话,真是没必要……(笑)他们要四万。
科尔特 四万法郎还是四万里拉?
阿妮塔 当然是法郎了。
科尔特 (在被子里翻动)他妈的!噢!这么痒。劳驾,递给我点儿爽身粉。
阿妮塔 (冲向盥洗室)不过我想,价钱还能压下来点儿。
科尔特 换句话说,你已经同意三万九租下来啦?好了,拿出勇气来!
阿妮塔 你见了就知道了。紧靠海边,离大路又不远,还有车库、一座花园开满龙舌兰花……三万九。真是天堂,你一见了……
比扬卡 爸爸,我向你保证,是阿妮塔她……我,当时就不愿意。
阿妮塔 什么,还不是你提起的费拉角!
比扬卡 嗳!那不是真的。这事儿是你搞的,是你一手干的!
阿妮塔 好啦,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总是我的错!
科尔特 (厌烦地)够了!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劳驾,再来点儿爽身粉。
阿妮塔 (胆怯地)你没有生气,纳尼,对不对?你一直那么好脾气?
比扬卡 还是让他清静点儿吧。他对你说行了,现在见好就收吧。你没见他累了吗?最好还是让他歇息。
科尔特 (心酸地注视着儿女)对,对,你们走吧。谢谢来看我!
阿妮塔 你真好,我的纳尼。(她亲吻丈夫)谢谢!谢谢!再见!不久见,我的大熊!
比扬卡 再见,爸爸,明天我还来向你问好。
科尔特 明天!对……再见!
阿妮塔 (停到门口)再见,纳尼,特别是快点儿治好。
〔她同女儿下。
科尔特 龙舌兰花,龙舌兰花!(他摘下电话,拨了号码,听筒里清晰地传出呼叫信号,但是无人应答。他又另拨了一组号码,又听见呼叫信号,但无人应答。科尔特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表)四点半,怎么可能没人呢?试试家里的电话吧。(他拨了号码,听到呼叫信号,还是无人接电话)上帝呀!难道人都死光了吗?(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动静。他不安起来,摁了铃。一名女护士上)电话有毛病了,没人接电话。
女护士 您打通了吗?
科尔特 打通了,可是没人接。劳驾,您自己试一试。
女护士 我打给谁呢?
科尔特 试试给您哪个女友,给您认识的人拨个电话。
女护士 我给药房拨一个吧,我一个表妹在那儿。
〔克拉雷塔上,停在门口,而科尔特没有注意。
科尔特 好主意。
〔女护士拨了号码,能听见呼叫信号。接着,听筒里传出那个唱歌的女人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响。
女护士 我不明白。您听听。
〔女护士不免惊愕,将听筒交给科尔特。
科尔特 (他一把将听筒贴到耳朵上)啊!该死的女人!
〔他撂下听筒。
克拉雷塔 (笑容可掬,在门口低声问)怎么回事儿?
科尔特 开这种可恶的玩笑,仁慈的上帝,开这种可恶的玩笑!你们不应当允许。这中心谁负责?
克拉雷塔 开玩笑!(笑起来)应当承认,亲爱的先生,您真不是个随和的患者。我听到您的,除了抗议还是抗议。
科尔特 拨一个电话没人接,再拨一个电话还是没动静!拨了第三个电话,接通的是荒漠!这次呢,一个险恶的家伙捣蛋,竟然接到衣帽间去了。
克拉雷塔 接到衣帽间去啦?
科尔特 对,接到嬷嬷那儿了。
克拉雷塔 什么嬷嬷?
科尔特 衣帽间的那位嬷嬷,她整天唱个不停。我敢说,她用电唱机取代了她的念珠。
克拉雷塔 (开心地)算啦!又是那个嬷嬷!究竟是谁编出来的这个寓言故事?
科尔特 您说这是寓言故事?我听到了,是亲耳听到的。
克拉雷塔 (不容争辩地)纯粹是胡说八道。衣帽间里没有什么嬷嬷。整座大楼里也没有一名修女。这是患者相互传的一个故事,不过如此。
科尔特 就算没有修女吧,但是那种声音总是有的,我敢肯定,也听见了,其他人也听见了。
克拉雷塔 很有可能您好像听见一种声音,也很可能,对不对,别人也有同样的印象,然而我们并不知道,对不对。您,亲爱的先生,您听见的声音,就真是别人听到的那个声音。
科尔特 (丧失耐性)对不起!您不要夸夸其谈,还是给我消除这种奇痒吧。我可以向您发誓,有时我真想把自己的皮肤活活揭下来。现在我的病治好了,也不发烧了。若是不出这种讨厌的疱疹,我就可以回家了。
克拉雷塔 您不必过虑,亲爱的先生,这种病症没有什么严重性,就是不大舒服,仅此而已。
科尔特 可是一直痒,不给一分钟的间歇。你们有那么多奇妙的发明,怎么就不能找到什么办法,消除人要搔哇,搔哇,搔哇的欲望。
〔他又搔起痒来。
克拉雷塔 (尽力阻止他搔痒)您错了,亲爱的先生,要消除,对不对,这种无法忍受的欲望,办法已经找到了。不过,亲爱的先生,现在我了解您,事先就知道您会对我说不字的。因此,我连提都不会提。
科尔特 (狐疑地)什么办法?动第二次手术?
克拉雷塔 嗳!不要总这么悲观嘛!在您的幻想中,除了灾难就是灾难!要动一次手术,猜得真不错!
科尔特 您怎么就认为我会拒绝您的治疗方法呢?
克拉雷塔 我再说一遍:就因为我了解您。在一些事情上,恕我直言,您又固执,疑心又重。
科尔特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能治好这种折磨人的奇痒,我干吗要拒绝呢?
克拉雷塔 您准会拒绝我的治疗,愿意跟我打赌吗?
科尔特 怎么治疗呢?
克拉雷塔 极其简单,就是使用安威尼斯射线。
科尔特 安威尼斯?
克拉雷塔 对,是以发明者命名的。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爱尔兰人,两年前差一点儿获得诺贝尔奖。
科尔特 用安威尼斯射线治疗,您为什么认为我受不了呢?
克拉雷塔 谁说这话啦?您可能受得了,但是不愿意。因为,这种治疗有一点儿麻烦。
科尔特 费用高吗?
克拉雷塔 不高。问题在这儿:安威尼斯射线仪安装在四楼。
科尔特 (气愤地)您是说我得……
克拉雷塔 少安毋躁。射线治疗每天至少三次。照射完了患者特别疲惫;我不能让您下一层楼再上一层楼,每天折腾三个来回。
科尔特 (发作)不行!哼,不行!够啦!我说打住!不下四楼!您一直牵着我的鼻子走,已经够可以的啦!我本来应当待在七楼,对,一点儿不差!
克拉雷塔 (欣欣然)我说了相反的意思吗?坦率地回答我:难道我说过您应该降下去吗?没有,这事儿由您自己做主。不错,从原则上讲,您的状况应隶属于七楼。而我,对不对,我仅仅客观地描述一下病情。我知道这种瘙痒多么难以忍受;我也知道使用安威尼斯射线治疗,大多疗效好,消除瘙痒该有多么舒服;最后我也知道,我不能将射线仪移到五楼上。下结论由您,完全自主。
科尔特 完全自主,我待在这层楼。
克拉雷塔 您瞧怎么样。总而言之,打赌我赢了。亲爱的先生,您缺乏什么知道吗?说了您也不会相信,但事情摆在那儿,总得照实说出来。您缺乏治好病的意愿。
科尔特 说我?说我?您的意思……
克拉雷塔 对,说您!现在您知道了,要采取一种治疗方法,才能很快治愈。治疗方法我们有,而且一治就好。无论谁都会下这样的结论:必须通过这种治疗。可是您却不然!念念不忘可笑的程序。您列出等级:七层楼、六层楼、高层或低层。说穿了,在楼上还是楼下,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您呢,别的您什么也不想,别的您什么也不在意……连治好自己的病都不放在心上。
科尔特 (激动地)我愿意治好哇!唉!您哪儿知道,我多么愿意治愈。想一想嘛,多少业务等着我呢,就是生活,也干脆……
克拉雷塔 由您做主,这一点要明确,完全由您做主。我们绝不施加任何压力。您若是愿意再等一等,那好,只要有耐心就行啦!
〔他走到门口。
科尔特 (伤心地)耐心,对!(他仍在犹豫)教授,依您看,什么时候……
克拉雷塔 (欣喜)我的出色朋友,治好算了,为什么还等下去呢,您在这医院不是待够了吗?那么,何不马上安排呢?我若是您,连一小时也不耽误!
第九场
〔四层楼的一间病房。病床上躺着一名患者,很可能就是第五场和第六场观众见到的那位胖先生。电灯亮着。当房门打开的时候,观众能注意到室外还是大白天。
科尔特 (身穿便袍进来,他发觉走错了房间,便要退出去)唔!请原谅!
患者 没关系,没关系。请您坐下吧。
科尔特 要知道,我刚刚到这层楼,从射线治疗室出来,就走错了房间。
〔他又要退出,将门关上。
患者 请您别走,进来待一会儿。请坐,我这儿从不来人。
科尔特 刚才我是看这门上的十六号。我在上面那层,就住在十六号房,因此也就……(他扫视周围,惊奇地发现窗户关得严严的)这房间为什么关得这么死啊?快到中午了。您不知道,外面天气有多好。阳光灿烂,花木盛开!
〔他走过去要打开窗板。
患者 别,请不要打开。
科尔特 怕晃眼睛?
患者 不是。
科尔特 您起码能看见点儿绿色。
患者 快别说了。
科尔特 您不喜欢绿色植物。
患者 我恨绿色,讨厌树木,憎恶鲜花。您觉得这很怪吧?
科尔特 要看什么情况了。
患者 还有,外面那些行人!可憎!他们都可憎!
科尔特 您可以不看他们嘛!
患者 是啊,然而我能听见他们。听见他们走路的脚步、他们行驶的肮脏的车子、他们跟黑猩猩一样的叫喊。窗户开着,那就让人受不了。您呢?窗户就那么敞着吗?
科尔特 对。
患者 再说,我心里总嘀咕,那些人,他们都是谁呀?
科尔特 哪些人?
患者 我们看到的外面那些人。
科尔特 (强颜一笑)他们是谁?您想让他们是什么人呢?他们都是人呗,同我们一样。
患者 同我们一样?真的同我们一样吗?那么,他们过的也是同我们一样的生活吗?
科尔特 亲爱的,他们是健康的人。
患者 就是嘛,我恰恰要听一听这种美妙的熟语。健康,健康的人,说起来多响亮啊。您认识他们吗?
科尔特 问我认识不认识他们!按说我也一样,我也是个健康的人。因为实际上,我属于七楼。下到这层来,只是为了射线治疗……
患者 (不大信服)哦?那么,您的病房,怎么可能安排在这层呢?
科尔特 也是大夫的一个怪念头,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让我避免来来回回跑,仅仅是为了这个……
患者 (怀疑地并微有嘲讽之意)好哇,您分配到七楼……而现在您住到我们这层,归根结底是暂时的。
科尔特 正是如此。
患者 (强调)然而,您的位置,归根结底是在七层吧?
科尔特 一点儿不差。
患者 您算不上真正的病人,嗯!在一定程度上,您是属于那一帮里的。
〔他指了指室外。
科尔特 哪一帮的?
患者 那一帮,黑手党,生活在外面那些人的神圣集团,健康人的小圈子。
科尔特 老实说,我总希望属于那里。
患者 (心不在焉地)属于哪里?
科尔特 就是属于那一帮呗,正如您所说的。
患者 您认识他们吗?您了解他们吗?
科尔特 您,也许不了解吧?
患者 我呢,现在不了解了,我已经把他们遗忘了,就好像过了多少年,多少世纪。而当初……
科尔特 当初您入院的时候?
患者 到现在,过了这么久,我甚至连他们的面孔都想不起来了。
科尔特 (准备出去)好了,就这样吧……不再打扰您了。
患者 (并未留意听他最后这句话)他们干什么呢?告诉我,他们干什么呢?
科尔特 对不起,什么?
患者 外面那些人,他们干什么呢?您肯定有机会观察过他们。他们奔波什么?怎么那样疯狂呢?他们想在职业上取得成就,多挣些钱吗?他们就是追求这个吗?
科尔特 (神态颇为倨傲地)或多或少是这样吧,但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所有的人都爱钱。
患者 请告诉我,他们动身去旅行,他们上了车,对不对?还有,他们抽美国香烟。他们还抽美国香烟吗?
科尔特 有些人当然还抽美国烟。
患者 他们去饭店用餐,不是吗?他们坐下来,点了他们想吃的饭,而侍者就立即给他们端上去。他们喝酒,吃菜,还一直是这样吗?
科尔特 (嘲讽地微笑着)这就是生活。
患者 他们都有女人,嗯?他们同女人做爱吗?人们还做爱吗?
科尔特 您知道,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
患者 还不止这些。火车、飞机、乡村、高山、大海,以及其他所有的地方。旅行,游玩,悠闲自在,忘掉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忘掉人人必有的命运,不是这样吗,也许是吧?
科尔特 这是毫无疑问的。
患者 您既然了解他们,现在请告诉我,他们还总那么抱怨吗?
科尔特 您要说什么?
患者 我知道他们抱怨,总是哼哼呀呀,嘟嘟囔囔,总不满意。喏,他们又恼火了,又大发雷霆,谩骂起来。哦,对!我敢肯定,那些蛀虫在抱怨。从早到晚,他们怨气冲天,说钱不够花,住的房子太小,煮的米饭太烂,不知道还发什么怨言?情况不是这样吗?请告诉我……
科尔特 有时的确如此……
患者 他们要闹一通,肯定要大闹一通,只因小汽车不是最新式样的,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他们的妻子也赌气,只因她们的皮袄旧了。他们会不择手段弄一台冰箱。是的,不择手段,甚至祈求万能的上帝!对,为了一台冰箱,他们胆敢打扰万能的上帝!哼!一帮无赖!
科尔特 可是,您一旦出院,您也会……
患者 我也会?您说,我也会?嗳,您没有看到我病到什么程度啦?
〔一名欢欣雀跃的女护士上。
女护士 (对科尔特)啊!您在这儿?我心里还想呢,莫不是把您抬走啦!哈!哈!像您这样重的分量!
科尔特 (也禁不住笑了)好了,先生,看见一个欢喜的人,也是一件快事。
女护士 我们这儿的人全都欢欢喜喜。
科尔特 总这么欢欢喜喜?一年到头全这样?
女护士 一年到头,我说不好。但是这几天来,我们确实很高兴。
科尔特 可望提高薪金了。
女护士 比提高薪金还好的事!度假!我们要去度假!
科尔特 所有的人?
女护士 所有的人:大夫、助理医生、护士、技术员、衣服管理处人员、工人,等等。
科尔特 很好!那么谁照看病人呢?
女护士 哦,我们是轮流去度假。先是一层楼的医务人员,接着是另一层楼的,以此类推。现在轮到我们啦!
科尔特 好哇。那么病人呢?
女护士 您们得耐住点儿性子。我们要把你们打发走半个月。
科尔特 打发回家?回我们家?
女护士 还想什么呢?(咯咯笑起来)您也太操之过急了。你们要搬到另一层去。
科尔特 (惊愕)四楼所有的人都搬到另一层去?
女护士 (见他大惊失色)对呀。可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科尔特 (战战兢兢地试探)我们搬到五楼去?
女护士 不知道。五楼还是三楼,还不是一码事儿。
科尔特 三楼?
女护士 (笑)三楼,对,问什么呀?这有什么不得了的?
科尔特 (意欲反抗,但声音却有气无力)不,不!我,到三楼?不,这不行,绝对不行。我已经受够了。(他身子摇晃,站立不稳。护士上前搀扶,带他出去)请马上给我叫院长来,他院长多了什么,我说什么他也得听着。
〔他的声音消失在走廊里。
第十场
〔三层楼的一间病房。
〔科尔特躺在床上睡觉。一名女护士坐在一盏电灯旁,边缝东西边哼唱;而她哼唱的,恰恰是那著名的声音唱的同一旋律。
科尔特 (惊醒,声音微弱地问)是怎么回事?谁在这儿唱歌?是您吗?
女护士 我?不,为什么?
科尔特 不为什么。(不安地)几点钟了?
女护士 四点半。
科尔特 (沉默片刻)我睡着这工夫,没人打电话来吗?
女护士 没有。
科尔特 (他摘下听筒,要拨号码,却发现号码盘不转动。这是一部假电话)咦,这是开玩笑的电话!开玩笑。一部假电话!
女护士 (微笑)我想是免得患者费神。要知道,我是这儿新来的。
科尔特 那干脆撤了电话不就行了,为什么搞这种恶作剧?
女护士 (狡黠的神情)施罗德疗法。虚伪。他们似乎没有勇气实话实说。院长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他完全可以成为外交家。在这方面,流传着许多故事。例如,您听着,三楼这儿随时都等着来一个胖家伙。嘿!那家伙,实在太妙啦!
科尔特 究竟是谁呀?
女护士 记不大清楚了。我想,是个大阔佬。喏,说起来,那个不幸的人算完蛋了。他那几百万也根本救不了他的命。尽管如此,他们还编了不少故事,让那老兄相信他身体好极了,他随时都可以出院回家。最妙的,哈!太滑稽了,最妙的是他应当安排到三楼,甚至干脆送到二楼。然而,必须保住面子,不是吗?您想象不出,他们制造了多少假象,编造了多少借口,将他引到楼下来,又不会引起他一点儿怀疑!(她咯咯笑起来)每下一层,都新编一个谎言,而且越来越巧妙,越来越复杂。现在,他就快到这儿了,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他始终确信他的位置在七楼,一层层搬下来,纯粹是过失、混乱、误会、烦琐的行政造成的。他完全受骗上当了,然而在生活中,他绝对不是个傻瓜。
科尔特 这么说,他还不明白?
女护士 根本不明白,他还期望随时出院呢。
科尔特 (沉默许久,因情绪激动而说话结巴)小姐?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女护士 谁呀?
科尔特 那个大阔佬。他的名字,不是碰巧叫科尔特吧?
女护士 (困惑地)科尔特?
科尔特 对,科尔特。不是碰巧说的是那个企业家科尔特吧?
女护士 (明白自己讲了蠢话,不禁惊慌)哦!我……不,我觉得不是。嗳,不对,不是这个名字,根本不对,不是科尔特。(她那表情仿佛在极力回想)科尔特,想想看,科尔特……(她好像猛然醒悟)啊,科尔特,就是您,不是吗?(笑)上帝呀,您想到哪儿去啦?
科尔特 我……
〔恰巧这时,有人敲门,并嚷了一声:“可以进去吗?”不待应声,男护士长和两名抬一副空担架的男护士上。
女护士 可以吗?您不必动。
科尔特 (身体虚弱,心不在焉)什么事儿啊?
护士长 让我们来稍微搬一搬。
科尔特 (同上)咦?连五天还不到呢。四楼上的人已经回来啦?
护士长 怎么叫“回来啦”?
科尔特 度假呗,不是吗?他们一定是提前返回了。本来他们要离开半个月,然后我才能回四楼去。
护士长 (颇为尴尬)可是,老实说,先生,不是四楼的事儿。这次特意派我们来……
科尔特 (有礼貌,但是话很明确)哦!我明白。是这样,不行,对不对?我太疲惫,不能下去,就是这样。况且,你们的老板都很清楚,我太累了。
护士长 (甜言蜜语地)事情如果是这样,先生,那肯定是出了差错。您不要怪我,一定是发生了误会。
科尔特 (漠不关心地)这事儿问您的院长去好了。
护士长 我想,教授今天进城了。
科尔特 当然了,当然了。那好!问问那个亲爱的克拉雷塔去吧……
护士长 我不知道克拉雷塔教授是否……
科尔特 好吧,好吧。归根结底,这不关我的事儿。我呢,反正不从这儿动窝。
护士长 (对一名男护士)快点儿,去找值班医生。(对科尔特)我想,今天是托罗塔大夫值班。
〔这工夫,只听远处传来钟声、闲聊和脚步声以及各种声响;整个喧闹中还时续时断掺杂着那歌声。
科尔特 (一副陶醉的神态)咦!现在是谁唱起来啦?
护士长 我不知道,先生,我无法告诉您。
〔这时,克拉雷塔一阵旋风似的进来。
克拉雷塔 (兴高采烈地)怎么啦!出什么事儿啦?
科尔特 (始终漠然地)唔!没什么,亲爱的朋友,没什么了不得的。有人要把我抬下楼。暂时地。不过,我呢,太累了。再说,现在我待在这儿很好,已经习惯了。
克拉雷塔 这还用说,亲爱的朋友,的确毫无道理。(对护士们)你们都疯了是怎么的?
护士长 有命令,在这儿呢,是施罗德教授签的字。
克拉雷塔 这可就怪啦!拿来看看。(他接过那张纸,仔细检查,摇了摇头)真的吗……好奇怪呀!这是没有疑问的,正是他的签字。我真不明白,他们出了这种差错。
科尔特 不要怪他们,人人都可能出错。现在,您告诉他们让我安静点儿。
克拉雷塔 当然了。只可惜……
科尔特 什么,只可惜?
克拉雷塔 您不要这样,我比您还要烦。(笑)我怎么办呢?这是施罗德下的命令,有他的签字。在他回来之前……
科尔特 您到底要说什么?
克拉雷塔 (始终快活地)唉!您要从中作梗还不容易,非常亲爱的朋友!可是后果呢,却由我来承担,无非如此。我已经看到迎面来一顿斥责,哎呀呀!本院的一顿斥责。喏,您也许置之一笑,然而我无权……
科尔特 (漠然地)克拉雷塔,请告诉我,您总不至于现在就把我抬到楼下吧?
克拉雷塔 您怎么把我看得这么糟,亲爱的朋友。真的,这张讨厌的命令书,我宁愿把它撕得粉碎,也不愿拂您的意。现在是我受您摆布了,亲爱的朋友,我恳求您,真的恳求您理解……
科尔特 (精疲力竭,漠然地,声音微弱)我理解。
克拉雷塔 (就在护士们拿担架靠上去的时候)好了,您不要这么看。您理解我,这一点我敢肯定。我也同样,我若是您,也会感到气愤的。(对护士们,口气生硬地)快点儿……(又恢复快活的声调)我承认,这是不可原谅的。只可惜,这不是头一回了。然而,我又能怎么办呢?施罗德下了命令,命令很明确。好了,亲爱的朋友,好了,劳驾。
〔他上手帮着护士从床上抬起科尔特,放到担架上。
科尔特 (轻声地,并任人摆布)我反对,亲爱的朋友,我反对。
第十一场
〔二楼的一间病房。黄昏。
〔科尔特躺在床上睡觉。逆光中有一名女护士,她正急促地打毛线。
〔科尔特母亲踮着脚上,陪同她来的马尔维兹大夫手拎着一只小箱子。女护士一看见他们,就像幽灵一般消失了。
母亲 啊!
马尔维兹 (低声地)她逃走啦!
母亲 (同样低声地)大夫,您看见啦?正是她。
马尔维兹 谁呀?
母亲 肯定是她,正是她溜进了我们家里。噢!该死的女人!
〔她听见儿子轻微的呻吟声,便住了口,跑向病床,抓住他的手,要尽量把这患者唤醒。
母亲 纳尼,纳尼,我来了……
科尔特 (从嗜睡的状态中醒来)唔!……
母亲 纳尼,纳尼,醒一醒。我们好心的马尔维兹也跟我来了。纳尼!我们来接你了,你必须马上随我们一起走。
科尔特 (十分疲惫,轻声地)你是谁呀?我好像认得你的面孔。
母亲 怎么?纳尼!我是你妈妈!你连妈妈都想不起来啦?
科尔特 哦,对!不错,不错。上帝呀!妈妈!你经过长途旅行才来到这儿的吧?你真有勇气,从远道赶来。从远道赶来!你一定累了吧?
母亲 纳尼,我们接你来了,你必须立刻跟我们一起走。明白吗?不让任何人知道,汽车就停在外面。
科尔特 你好,马尔维兹!你始终是个好朋友,出色的朋友。陪伴我母亲走这么远的路,你们花了多少天?
马尔维兹 科尔特,你有点儿发烧。求求你,听我说,你不能待在这儿了。
科尔特 唔!这是一场误会,纯粹办公室的过失。施罗德明天来。我还搬回楼上去。
马尔维兹 现在,不要想施罗德了,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这有手提箱,我们给你带来了换的衣裳,一件外套、雨衣、皮鞋。换上这套衣服,就能穿过花园了。好了,快,穿上衣服!
科尔特 (缓慢地)穿衣服?干什么?
马尔维兹 你总不能穿着睡衣出去吧。好了,快点儿吧,我来帮你……
科尔特 (摇头)当初我是一只猛兽,对吧!一头雄狮,一匹奔驰的骏马!当初我是国王,你还记得吗?而现在,瞧瞧吧,他们把我修理得多好,嗯?
母亲 (惴惴不安地)这些事儿,咱们以后再说吧,以后到家再说吧。求求你了,现在穿好衣服,必须快点儿,穿好衣服。
科尔特 即使我起来,即使我穿上衣服,跟你们出去,咱们永远也到达不了,是的,咱们永远也到达不了。太远了,现在路太长了。有五层楼,我上面有五层楼呢。一座大山呀,妈妈,你想了吗?哼!他们干得真麻利,就用他们的小伎俩、小花招,一下子把我扔进这个洞里。而我却跟个傻瓜似的,还相信他们。哼!他们干得真麻利。可是,再重新爬到楼顶,现在得需要几年时间。从这儿到那上边……
马尔维兹 咱们出了屋,直接到花园去。要上楼可一个台阶也没有。汽车就停在栅栏外面。穿好衣服。你若是觉得浑身没劲儿,我们就搀着你。
科尔特 (微笑着)不行,太远了。我们永远也到不了!
母亲 求求你了,纳尼,这一切,咱们以后再讨论吧。现在,必须给你穿上衣服。好了,穿了这件外套,喏,很好。
〔他们勉勉强强给他在睡衣外面套上外衣。
科尔特 他们满脸微笑,满口恭维话,原来是开玩笑。无非是一场玩笑,对不对,妈妈?那些教授,他们用恭维话和微笑,把我摧毁啦!
母亲 快点儿,快点儿,纳尼,就这样……那边……套上另一只袖子。
科尔特 那位企业家齐奥瓦尼·科尔特,你还记得吧,妈妈?你还记得吗?他可是个壮汉,对吧?
母亲 住口,你现在住口。(她费劲地给他外衣扣上扣子)这个纽扣哪儿去啦?真害怕现在有人进来。马尔维兹,马尔维兹,劳驾,给他穿上鞋!
科尔特 (他痴呆呆的,由着人摆布)当初我是头狮子,而现在呢,喏:一只落水的绵羊。一只可怜的绵羊,浑身发冷,让人给穿衣裳……噢!妈妈!咱们永远也不能到达了。
马尔维兹 (一直忙着给他朋友穿戴)现在,再套上雨衣。帮把手,夫人。
〔他们给科尔特穿上雨衣。
科尔特 从前,是企业家科尔特穿着这漂亮的雨衣。他那人肌肉发达,非常自信。他多么自信哪!
母亲 快点儿,要鼓起勇气,站起来……
科尔特 (又仰身倒在床上)代我向他问好,妈妈,你若能再见到他,就代我向他问好……不过,我怕是……
〔那女人的声音又开始从远处传来。
科尔特 好像有人在呼唤我……有人在呼唤我……你听见了吗?
〔陌生的女人出现在窗口,缓慢地关上窗板,黑暗渐渐侵入房间。
马尔维兹 夫人!(他指了指窗户)太迟啦!……
科尔特 你瞧见了吧,你瞧见了吧。(他无力地指了指窗户)妈妈……
母亲 我的宝贝儿,我唯一的宝贝儿,你怎么啦?
科尔特 妈妈,走吧,走吧,别让黑暗在路上截住你……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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