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师慢慢地念着郡丞署房里那根大柱上悬挂着的这张条幅,咂了一会儿味道,回过头来向颜斐说道:“颜郡丞,你这幅箴言颇有意味,写得很好啊!它是出自哪本典籍的?”
“这个……实在让司马公子见笑了!”颜斐急忙解释道,“这幅箴言是杨护君自己思悟出来的……颜某也觉得它大有理趣,便提笔记下来以此警示自己……”
“杨君自己思悟出来的?”司马师眸中亮光闪动,看向了正在房中伏案理牍的杨护,“杨君,看来你果然是‘身怀令器’的隐士高才!这等清虚通脱的玄门之理,你年纪轻轻竟能悟之,师实在是佩服!依师看来,以你这份学识,完全可以进宫担任议郎、御史了!怎么样,需不需要师给太尉大人说一声?太尉大人对你这样的少年英才向来都爱之如命,一定会向朝廷大力举荐你的。”
“司马公子过誉了!”杨护连忙搁笔站起身来,垂手谢道,“杨某身居郡县亲民之职,自是获益匪浅。至于入京为仕,实非所愿。”
“好!本公子就喜欢你这样爱做事而不爱做官的人!”司马师赞了一声,走了过来,俯身瞧向那满案的文牍簿册,低声又向杨护道,“这一次你建议请出田小玉与本公子配合着演了那一出‘双簧戏’,巧妙地平抑了虚高浮涨的粮价,让长安士民大大减少了损失,实在是大智慧、大手笔!本公子自会铭记于心的。”
杨护却微微而笑:“司马公子请出三位西夷通商使臣合演了那一出以粮易毡的‘空仓计’亦是高明之至,稳定了士民的浮躁之情,化解了士民的后顾之忧,这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妙招!杨某对司马公子此计也是佩服之极!”
“唉……本公子这一计背后有镇西行营的支持,算不得是本公子的真本事!”司马师爽爽朗朗地笑了,“你巧借重赏田小玉之手来向长安市坊输粮平价,这可真是我司马师所料不及的!你既有这等聪颖才智,只管为我此番征粮大业放手做来,本公子日后是绝对不会忘记你这些大贡献的。”
说着,他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叠露布草纸,递给了杨护:“这是太史署与镇西都督府联合制发的安民告示,内容宣称今年乃是关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吉辰,天公垂青于关中,必是无旱无涝、家家满仓!这样一来,完全可以平息那些谣言蜚语,稳住民心不浮不乱,那些奸商也就再也抓不住机会大作哄抬囤积的文章了!”
“好!好!好!实在是太好了!”杨护急忙接过那叠露布草纸翻看了起来,“司马公子您果然是高瞻远瞩!有了这道安民告示,长安郡里的缺粮谣言自会不攻而破矣!杨某稍后就派人把它们贴往各坊路口大举宣传……”
“是啊!长安市坊终于被咱们稳定了下来!这一道难关,咱们算是有惊无险地闯了过来。”颜斐笑容方展而忧色又起,伸手指了指书案上那些名单簿册,“只是接下来向那些关中诸侯征收邑户义粮,那可是虎口夺食,恐怕比日前市面谣言浮情之事更要艰险十倍啊!”
司马师的眉头一下拧了起来:“唔……我记得面向关中诸侯征收邑户义粮的太尉手令已经下发六七日了,在雍、凉二州食邑的那些公卿侯爷们有谁捐上了自己的邑户之粮?”
“只有司马令君、王肃大人、牛金将军、何曾大人、高柔廷尉、王观大人等二三十位侯爷主动按时捐上了自己的邑户义粮。”杨护捧起一册簿本递了上来,“司马公子请看,这就是那些尚还拒不捐粮的公卿侯爷们的名册……”
司马师伸手接过,翻开仔细一看:原来,在雍凉二州有食邑户的诸侯达一百零六人,其中食邑五百户以上就有六十余人。而截至今日为止,却仅有二十八位诸侯上捐了邑户义粮!
他瞧了名册半晌,“砰”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纸笔飞散:“咦!怎么连这贾嗣也没捐邑户义粮?他一天到晚把自己养得脑满肠肥的,就是这样的‘一毛不拔’?来!颜郡丞、杨吏君,稍后咱们便先去拿这贾嗣开刀取粮!”
谈起贾嗣,其实颜斐、杨护都不陌生,他是武威郡的护羌校尉,也曾是司马太尉先前帐下的旧将,屡有战功,但脾性刚倔,是出了名的“刺头”。司马师自然亦是与他颇为熟识。近年来,贾嗣在边关待得倦了,便上奏自称负伤归家治疗,实则是想安享清福了,故而他一回了长安城就再没上过疆场。颜斐前几日去他的府上找过,贾嗣愣是闭门不应。此刻,他听到司马师居然自愿前去贾府,自然是盼之不得:“好!颜某马上便下去做好准备,随时奉陪司马公子前去贾府征粮!”
且说贾嗣其时正在府中吃着午饭,他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只烤猪蹄,面前大桌上的山珍海味还似流水般地直端上来。
就在这时,一名门仆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道:“启禀侯爷,长安府又来催收义粮了!”
“这个颜斐!还让人活不活了?逼得人连一顿饭都吃不安生!”贾嗣正咽了一口猪蹄肉筋嚼在嘴里,竟一下被这门仆的禀报弄得噎住了,连捶了七八下胸口,才生生地咽了下去。他缓过气来,拿起那根还没啃光的猪蹄骨就往桌上重重一敲:“你给本将军出去告诉他,本将军正在养病,谁也不见!叫他快快滚蛋!”
门仆哭丧着脸答道:“侯爷,您听小人把话说完嘛,这一次来的不单是颜郡丞一个人,还有太尉府的大公子司马师大人!”
“司马子元?他也来帮长安府催粮了?哎呀!这个小煞星不好惹呀!”贾嗣的眼睛一下直了,顿时紧张起来。他揩了揩脑门上的油汗,沉吟片刻,急忙摆手让仆人们赶快将面前桌上的好酒好菜全部撤了下去,又吩咐府中的管事道,“你去把下人们在偏厢房里吃的那些粗面团和青菜汤端上来做个样子,差不多应该能够糊弄那个小煞星了……”
安排妥当之后,贾嗣整了整冠带就准备去迎接司马师,刚一迈步时又想起了什么--原来他手里还捏着那只被啃了大半筋肉的猪蹄!他像丢掉一个烫手的炭团似的慌不迭把那只猪蹄往饭桌底下一扔,扯过一块布巾擦了擦手,又抹了抹嘴,这才昂首挺胸地装得底气十足,去前院迎接司马师一行人等了。
不多时,司马师、颜斐、杨护等在那门仆的带领下走了进来。贾嗣斜着身子,假装成一跛一拐的,像一只横行的软脚螃蟹一般扭在司马师身畔,殷勤无比地邀请道:“大公子,您瞧,我这腿自从那次武威平羌时被羌虏射了一箭之后回来就一直没好过!哎呀--走不快呀,只怕今天让您在外边久等了!您大驾光临,我贾嗣真是高兴得很!您还没吃午饭罢?先就和贾某一道吃了后再谈事儿吧……”
司马师也不理他,“噌噌噌”几步来到院里的那张饭桌旁看了下去,只见桌面上摆着一排装着灰扑扑粗面团的陶碗和一盆清得不现半点儿油星的菜汤。他微露讶异地盯着贾嗣:“贾将军,你怎么也戒荤吃素了?我可记得你在军营里从来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呀!”
“哎呀!大公子,您是有所不知啊!我贾嗣这几年来为了治病疗伤,府中收来的所有邑户粮物都拿去请了医师开药诊治,没剩几铢钱了。现在,贾某是天天啃面团、喝菜汤,日子过得窘迫得很!哪里还吃得起什么大酒大肉哟!”
“真的?你别是编些瞎话在骗我罢?”司马师这时盯向贾嗣的目光变得又尖又厉,刺人生痛。
贾嗣暗暗一阵心跳,但也只能继续“演戏”下去了。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叫道:“我怎敢欺骗大公子!大公子您一向严明如山,我也骗不了您啊!我现在府中真有这么穷--明天我还要辞退几个奴婢,他们的工钱我都付不起了……”
“原来贾校尉你是这么一个情形啊!”司马师有些相信他了,脸色明显地缓和了下来,也没有刚进门时那样凝肃严正了,“我正奇怪你为什么也会拒不捐粮呐……”
“是啊!是啊!我也想为朝廷分忧解难,可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样罢,过几天我让下人把粮仓里垫底儿的那八担麦子给司马公子您挑去……”
“罢了!你的家境现在这么困难,这个……颜郡丞,”司马师最是面冷心热,喊过了颜斐,向他求情道,“可不可以先让贾校尉他暂缓一下?”
颜斐可不像司马师这么轻信贾嗣,但一时也找不出证据硬顶贾嗣,正自犹豫沉吟之际,却听杨护在一旁忽然开口呵呵笑道:“呵呀!贾校尉,您这戒荤吃素、艰苦朴素的作风把您府中养的狗都感染了呀?司马公子,您瞧,这条狗把那么难吃的粗麦面团啃得真是有滋有味啊!”
司马师“哦”了一声,低头看了过去:只见那张饭桌底下“嗖”地窜出一条大黄狗来,嘴里却叼着一根油腻腻的烤猪蹄骨头!
刹那之间,全场一下静住了!贾嗣的脸庞就像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顿时扭曲得鼻歪眼斜,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恨恨地瞪着那个只用轻飘飘一句话就戳破了自己弥天大谎的杨护,真想把他一口吃了!
司马师亦已反应过来,他紧紧咬着钢牙,齿缝间却射出了丝丝冷笑:“不错!不错!贾嗣!你这护羌校尉府的日子果然过得窘迫,人在嚼麦团,狗却啃猪蹄!--嘿!我刚才真是看走了眼,瞧一瞧你这衣袍襟角上的油渍都还没干呐!”
贾嗣的胖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但他似乎毫无愧意,反倒是变得恼羞成怒起来,咬着腮帮不说话。
颜斐在一旁瞧见他面色不善,急忙上前转圜道:“贾校尉,这样看来你家境也并不差嘛!您便下去早早筹齐了义粮捐纳过来,颜某和司马公子且先回长安府征粮署去恭候着,如何?”
贾嗣咬了咬牙,把心一横,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摆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实话告诉你颜文林(颜斐的字为“文林”),老子就是不想捐纳这劳什子的‘义粮’!老子名下的这八百家邑户供粮是老子当年一刀一枪真劈实砍地挣出来的,他关东老百姓遇上旱灾没饭吃,那是关东各郡的大官小官们抚恤不力!凭什么硬要拿老子的邑粮去补贴他们?”
颜斐听罢,义愤填膺,正欲发言叱责于他,杨护已经站出来侃侃训道:“贾校尉,您这话说得就差了!关东也罢,关西也罢,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我大魏朝的疆土!又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您莫非当真还要分个你我彼此而不肯捐粮相助?
“这样吧--我们换一个角度说,您的这八百家邑户现在是住在关西无灾无厄万事如意,倘若有朝一日关西也发生了旱灾,您那八百家邑户自己都收不到粮食喂不活自己,哪里还有什么‘供粮’给您享受哟!那个时候,您定然也是盼着朝廷拨粮救济他们吧?所以,在下官看来,您今日开仓捐助关东灾农,其实也是为他日您这关西几百家邑户万一遇灾得济而张本啊!”
司马师听这杨护所言,初似迂远而终则尽合于理,字字句句植根于公理大义,不禁暗暗叹服:这杨君之器识明睿,果然非同常人!自己日后须当以师友之道而倾诚结纳之!
“这护羌校尉府里哪有你一个小小僚佐开口说话的份儿?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教训贾某?便是你们长安太守甄德见了我贾某,只怕大气也不敢吭一声!罢了,罢了!我堂堂护羌校尉要与你这班刀笔文吏嚼舌头做甚?”贾嗣干脆使上泼性,越发的不顾脸皮起来,“我贾嗣就是不捐‘义粮’,你们又敢拿我怎地?你尽可上书朝廷参我一本啊!我正好要找尚书令、中书省讨个说法:老子为大魏朝浴血奋战了这么多年,刚在府中养伤休息了没几天,就该被削粮夺食、卸磨杀驴?”
“贾嗣!你且睁大了眼睛瞧一瞧!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司马师面前如此张狂?”司马师实在是忍无可忍,脸色一沉,“哗”地一下扯掉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胸前背后块块肌肉上那横一道竖一道的新伤旧疤来,铁像一般挺立着,目光凛凛地正视着贾嗣,厉声喝道,“不错,你是真刀实枪地给自己挣来了邑户供粮,但我司马师满身上下为大魏朝所负的伤疤也未见得就比你少!太和二年,我在荆州沔阳城斩杀吴贼三千七百余人;太和五年,我又在祁山诛取蜀寇四千二百八十六颗首级;去年六月,在上方谷我与蜀将魏延迎面拼死力战,杀退蜀军二万余人,救得大魏三军脱险而去……论起这战功,你自以为我可比你少了些许么?可是我又向朝廷讨要了多少邑户供粮来?时至今日,我仍是官秩一千石的参军偏将!然而,我把自己全年的俸米都捐了出来,你贾嗣又凭什么不该捐献出来?”
贾嗣被司马师这一顿话训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半晌过后猛一跺脚,将袍角一提,纵身跳到了院坝当中,双手一张就摆开了架式,两眼直瞪着司马师:“司马大公子!我贾嗣也知道你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但你非要盯着我不放,我也没办法了!多余的话就不讲了,你与我在这场上一拳一脚拼个分晓出来,只要赢了我便可将一千六百石‘义粮’马上搬走!若是没赢,你今儿个到我贾府也只当是白来一趟!”
“贾嗣!你把我关中将士的脸还要丢到什么时候?”司马师这一吼当真是震天动地,一下将贾嗣的话头气势压了下去!只见他眉发皆张、煞气四溢,整个人仿佛暴长了许多,骤然变得异常高大起来,“当今之际,逆贼作乱于燕辽,百姓饥困于关东,你身为堂堂亭侯,不思捐粮救国,反倒与我等斤斤计较于一得一失!我司马师怎会和你为这等卑琐的原因而比试身手?倘若真要比划,倒还不如届时到辽东战场上我俩比一比谁砍的逆贼首级更多!”
他高声说着,右手解下腰间的佩刀,连刀鞘也不脱,反手将那刀往地上狠狠一掷--“嚓”的一响,那刀连着鞘儿一下笔直地钉进了坚厚结实的黄土地坝足足三寸有余!
看到司马师激愤之下露出的这一手真功夫,贾嗣的瞳孔蓦地缩紧了:这小煞星果然厉害!他这一份劲道来得好生刚猛,自己也只怕是望尘莫及!
就这样,那柄深插在地坝上的佩刀,犹如一杆无比锐利的长矛,一下便戳破了贾嗣所有的骄狂和所有的浮妄!他看着威若雄狮的司马师,身子顿时仿佛变得矮了几分,神情也如同遭到严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蔫了下来。他的嘴唇哆嗦了好一阵,终于抖落出几句话来:“对、对、对!大……大公子,我……我和您到时候就比在辽东战场上谁砍的燕贼首级更多!不……不比这武……武艺身手了!那……那一千六百石粮食,我……我明天一早就派人给您送……送去!”
“你们可探明氐蛮的巢穴情形了?”
望着郭统、胡奋两人胡须满腮、风尘仆仆的面容,司马昭顾不上有失仪态,一下席位跑上前便握住了他二人的手,左看右瞧,嗟叹道,“这趟可真是辛苦你们了!”
胡奋大咧咧地踞坐在榻席上,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边一道鲜红的伤疤,大声道:“这一次深入蛇盘山探察氐蛮的巢穴实在是危险极了!咱们那日上山不过百十里,便遭到了氐蛮伏兵的六次狙击……”
郭统却不愿他这么唠叨下去,开门见山向司马昭禀报道:“子上,我们当初在蛇盘山探察敌情也是颇有一番曲折的,我们在山腰里接连转悠了七八日,那一片树林简直看不到边,更别说找到氐蛮的老巢了!后来,一直绕到了蛇盘山的后山,我们才找到了一个羌人聚居的小村落……”
“羌夷?”司马昭微微一愕,“他们没和你们交手?”
“没有。他们对我们可没有什么恶意。说起来,还是这些羌人帮助了我们--他们在四年前为争夺山中的水源曾和氐蛮干了一仗,被氐蛮仗着人多势众打败了,所以这些羌人对氐蛮十分敌视。这一次,就是那个羌人的酋长索勒自告奋勇当了我们的向导,带着我们去探清了氐蛮的巢穴底细……”
司马昭不禁兴奋起来:“太好了!你可对这些羌人明言了我大魏将有重金酬谢?他们可不可以拉拢过来为我大魏所用?”
“他们好像不愿归附我大魏,只愿帮我们探路,却不愿参与魏氐之战当中。他们说了:魏人与氐人之间的矛盾只能由这两方自行了断,羌人是决不会帮魏人去攻打氐人的。”
“呵呵呵,这些羌人是在耍猾头呐!”孟建在一旁抚须叹道,“他们心底害怕我们魏军万一击溃不了氐蛮,撤出蛇盘山之后,氐人会抽出身来和他们结成世仇死战不休!所以,他们也不想太过露骨地支持我们攻打氐人……”
“这个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孟牧君,依昭之见,还是可以多送些米肉钱粮去先笼络住这一支羌人,暂时也不要强逼他们与我们联手。”司马昭思忖着言道,“现在,就让这些羌人暂时当一阵‘墙头草’吧!用不了多久,当他们看氐蛮最终臣伏在我大魏雄师的脚下之时,自然就会乖乖前来归附的。”
然后,他转过话头向郭统问道:“现在,你们就开始禀报氐蛮巢穴的详细情形罢。一个细节也不要漏掉!”
郭统应了一声,细细禀道:“这蛇盘山最重要的氐兵据点是‘铁木崖’。铁木崖山势险峻,猿猴难攀。它的山腰有‘四象洞’、‘铜坑洞’、‘龙鼻洞’三个洞窟,里面皆是可容数千人,氐兵们便是藏身其中。三洞之中,‘四象洞’是主洞,由氐王苻双亲自坐镇,里边屯有六千氐兵;“铜坑洞”、“龙鼻洞”则是两个偏洞,各自驻扎了两千氐兵。
“它们这三个洞窟内部是相互连通的,犹如‘狡兔之三窟’,我们只要进攻其中任何一洞,其他两洞便可左右呼应、内外合力前来援助;但是,我们若要将兵力一分为三,向这三个洞窟同时发兵猛攻,一则那里山势狭促,战线难以全面铺开,二则他们死守洞门占尽地利不宜强攻……”
司马昭静静地听完后,垂眉思虑了片刻,慢慢将目光转向了孟建和鲁芝,谦逊地问:“孟牧君、鲁太守,氐蛮巢穴的情形底细既已探明,您二位可有高见赐教?”
孟建是何等精明老练之人,早已揣知到司马懿专门调派自己的儿子司马昭过来是为立功树威、扬名于外做铺垫。而孟建他自己,只能在这次“征氐之役”中当好“绿叶”,为司马昭这朵“红花”做最好的陪衬。于是,他微一沉吟,便将问题推给了鲁芝:“这个……鲁太守曾和氐蛮交战数次,应当算是经验丰富,还是请他先谈谈高见吧!”
鲁芝从来都是直爽明快的性格,听孟建这么说,也不推让,敛容侃然而道:“其实往年我们与氐蛮作战虽初胜而不得其终的原因,就在于我们从战略上忽视了氐蛮,认为他们只是蜀寇偏师,只要将他们打退驱跑就够了,从来没有集中全力对他们予以剿除。
“但是,这一次孟牧君从凉州带了一万两千精兵,司马参军从关中大营带了三千劲卒一齐过来,再加上本人从天水郡带来的六千儿郎,合起来共计两万一千人马,对这蛇盘山氐蛮可谓在兵力上大占优势。现在我众敌寡,完全可以采用‘先斩敌之双臂,后取敌之首级’之计而行……”
“哦……昭明白了,鲁太守,你的意思是先打掉氐蛮的那两个偏洞,再集中兵力直取苻双所在的主洞--‘四象洞’?”司马昭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错。鲁某就用六千儿郎佯装去正面攻击‘四象洞’以吸引苻双的注意力,司马参军和孟牧君却可率一万主力军队绕到侧面去奇袭‘铜坑洞’,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先把它拿将下来!然后,咱们便放火将那‘铜坑洞’烧毁,再以巨岩封死,堵住他们这一条退路。取了‘铜坑洞’之后,我们再用同样的计策也将‘龙鼻洞’一举夺下,仍是将它烧毁、封死……最后,我们再集中兵力,在‘四象洞’外与苻双一决雌雄!”
孟建听得鲁芝讲完,缓缓捋了捋颌下须髯,沉吟而道:“这个计策好是好,就怕我们在与苻双交战之际,氐帅强端会从附近的鸡头岭赶来抄袭我们大魏王师的后路!”
“唔……这一点鲁某已经想到了,咱们手头不是还剩有五千精兵吗?咱们就把这五千精兵摆放在这个蛇盘山入口寨楼里面严防死守……氐蛮把这里的军事设施修建得还是蛮牢固的,咱们现在拿来就可使用了!有了它,挡住强端前来抄袭应该不在话下!”
孟建听罢,抚须沉思片刻,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了司马昭:“司马参军,您看鲁太守的这条计策如何?”
司马昭眼里精光闪闪,双眉却渐渐拧了起来:“鲁太守这‘先斩敌之两臂,后取敌方首级’的计策确也精妙--只是,昭却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氐蛮就真的会有这么愚笨,故意敞开自己的胸膛任由我们的利刀刺将进去?照鲁太守这计策,咱们岂不是七八日内便可得胜凯旋了?”
孟建面色一变,觉得司马昭所言甚是,便低头暗暗思索起来。郭统看了一眼鲁芝,犹豫着说道:“可……可是,司马参军,要剿灭蛇盘山上的氐蛮,这一仗应该也只能这样打啊!”
司马昭缓缓站起身来,在议事房内负手踱了几圈,忽地走到北壁那边,伸手将两扇竹窗“哗”地一下推了开来,遥望着寨楼后面的山林景色,徐徐问道:“在这寨楼后面,诸君看到了什么?”
胡奋嘻嘻一笑:“天很蓝,山很高,树很多啊……”
司马昭不动声色地问道:“还有什么?”
郭统补充道:“水很清,路很窄……”
司马昭一抬手:“停!你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郭统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路很窄啊……”
司马昭又身形一转,伸手指向了议事房竹门之外:“在这寨楼前面,诸君又看到了什么?”
孟建听着司马昭的话,拿眼往那竹门外细细一看,心底忽然暗暗一动,顿也明白了过来,不禁深深暗赞:这司马昭当真是如他父亲一般智略超人,那些氐蛮的小小伎俩哪里就瞒得了他去?但他此刻自然不能公开挑破,便由着司马昭在此当众继续将他自己的非凡才识漂漂亮亮地展示下去。
司马昭看到在座诸人仍是一副不知所云的神态,只得由自己来开口揭示谜底了:“其实,这寨前寨后的种种情景,已经向我们昭示了一点,氐蛮故意给咱们摆了一个陷阱在脚底下,就等着咱们自己在骄狂浮躁之下一脚踏将下去!”
“陷阱?什么陷阱?”鲁芝一愕,“它设在哪里?”
“昭已经说过了:这个陷阱就埋设在咱们现在的脚下!”司马昭用脚跺了跺这议事房的方竹地板,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笑意,“鲁太守、孟牧君,你们好好想一想,这氐蛮既然已经决定不再逃避我大魏王师之锋芒要和咱们正面决战,却又为何凭空放弃了这座山口寨楼任由我们前来占领?他们难道就想不到这座山口寨楼正是保卫‘四象洞’主洞的重要外围屏障而不可轻易失守?所以,他们为什么会拱手让出这座山口寨楼就显得十分蹊跷了!”
胡奋若有所思地说道:“胡某也认为咱们轻轻松松就得到了这个山口寨楼实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鲁芝额角上的汗珠一下就冒了出来:“这……这……司马参军,您是说氐蛮让出这座山口寨楼其实是另有险恶用心的?”
“不错。”司马昭微微笑着往竹门口外一努嘴,“你们看这山口寨楼前后左右的地形山势,可是发现了什么微妙之处吗?”
鲁芝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这山寨地势险要,确是易守难攻的好据点啊……”
这时,孟建却含笑摇头说道:“鲁太守,您是还没听懂司马参军的高明指点啊!司马参军,孟某现在是明白了,这山口寨楼的地势是前宽后窄--寨前的空坝太过宽阔,而寨后的进深又太过狭窄……本座还真没想到氐蛮会使来这么阴险的一手!”
司马昭淡淡一笑:“孟牧君果然目光如炬。这样吧,您就代昭向鲁太守解析一番?”
迎视着鲁芝惊疑不解的目光,孟建向他细细讲道:“氐蛮拱手让出的这个山口寨楼,表面上看似将一座要塞据点白白抛出,而实质上却是他们暗暗丢在我们脚下的一个陷阱。你看这山口寨楼的地势是前宽后窄。‘前宽’就意味着当氐蛮前来偷袭时他们可以在前面的地坝上摆下大量人马,利于布阵齐攻;‘后窄’就意味着如果我们派兵从山上下来从寨后增援,运兵行军的渠道会十分狭促而不畅……
“当然,倘若我们在山口寨楼上留下足够的兵力应该也不怕氐蛮从寨前宽地上大举进攻,但在我们的全盘战略中,这里的计划是只放五千劲卒的!然而,氐蛮在鸡头岭据守的兵力却不会少于他们全部兵员的一半,那就会有一万余人!以五千之众敌一万之寇,而寨前地形又如此有利于他们摆开阵势……届时,我军岂不危哉?”
“这……这……”鲁芝顿时语塞了。
司马昭这时接上来点明道:“但是,倘若我们调整战略,在这山口寨楼增派到一万人马屯扎驻守,那么我们只剩下一万一千劲卒,和苻双留在铁木崖的兵力相比似乎又占不了多大的优势了……”
鲁芝一听,这才完全明白过来:“不错!不错!想不到这氐蛮竟也如此狡诈……”
胡奋却一脸的不以为然:“区区蛮夷而已,他们哪里懂得如此使计弄诈?子上,说不定是你把他们的手段想得太高了……”
“胡君你这话就讲偏了!”司马昭满面肃然地说道,“兵诀有云‘不求敌之可乘,但求我之不可胜’,我们把敌人想得更厉害,把局势想得更复杂些,把处境想得更困难些,总是能够帮我们把自身的防备做得更扎实些,更周全些。本座身为征氐参军,倘若对敌人的异动稍有麻痹,就是对三军将士的性命安危不负责任。这岂是我司马昭之所为?”
胡奋被他这通话训得默默无言,略低了头服软道:“子上,胡某确是讲得有些错了。你批评得是。”
鲁芝也在一旁慨然叹道:“司马君年纪轻轻便有良将之材、大将之风,鲁某实在是佩服。”
司马昭听到鲁芝如此赞他,心底暗暗高兴之极,眉梢间都差点儿带出笑意来。但他一咬嘴唇终于忍住了自己的失态,假装面如止水,悠然说道:“鲁太守您过誉了。既然氐蛮的诡计已被本参军识破,一切便可峰回路转。郭统、胡奋,你们再到山上这条要道间去仔细打探,寻到一个前窄后宽的地形要塞,便拆了这座山口寨楼整个搬迁上去……那个时候,咱们就可实施鲁太守您所说的‘先斩敌之两臂,后取敌之首级’的妙计了……”
鸡公岭山寨前的大坝上,赤足跣臂的氐族汉子站成一排,正在疯狂地擂着牛皮鼓,那“咚咚咚”沉闷有力的鼓声直震得人们耳膜生疼。
大坝当中,四五个氐兵野蛮地合力压倒了一头大牛,拉在人群里你一刀我一匕地拼命宰杀着。大牛的阵阵哀嚎淹没在氐人们兴奋而狂热的呼喊声中几乎听不见了;滚烫的牛血被无数双粗黑的手掌一抔抔地抢过来分着涂抹在了各自的脸上、额上、颈上,透出无比暴戾而又生猛的原始气息。
氐帅强端却几乎是这场血腥的狂欢活动中唯一一个冷静的人。他坐在一块盖了豹皮的石床上,眼睛虽然直盯着场中氐兵们的亢奋举动一眨没眨,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倾听着那个氐兵探子苻阿保的禀报:
“……魏贼已经拆了蛇盘山的山口寨楼,把它搬到了半山腰的牛角坡上。而且,这几日魏贼一直在用最精锐的骑兵护送着昼夜不停地运输粮草,他们防范得十分严密,简直找不到什么漏洞……”
“什么,他们居然主动放弃了那个山口寨楼?”强端的目光蓦地一厉,锐利得仿佛能把苻阿保的脸皮割裂,“我们留给他们现成的偌大一座寨楼,他们居然没要?还自己煞费功夫地跑到牛角坡去修建了一座新寨楼?”
“不错。”苻阿保撇了撇嘴,“魏贼可真傻!放着那好好的山口寨楼不住,自讨苦吃去牛角坡那里重修营寨……大帅您当初真不该把山口寨楼白白丢给他们!”
强端的脸色却渐渐变得十分难看,一对眼珠都快凸出来了:“糟了!这魏贼当中一定有鬼巫一样可以未卜先知的妖人!他们居然在千里之外一眼就看穿了我和大王苦心商定的大计!你懂什么?咱们给他们设下的这个‘大陷阱’这一次真的是遭落空了!
“魏贼把屯守的营地搬迁到牛角坡那里,实在是狡猾啊!首先,牛角坡那里有三汪清泉和一口大塘,供水十分充足,魏兵们煮饭烧菜就有了着落;其次,牛角坡那个地形是前窄后宽,就像一只牛角那样,他们在那里扎寨,扼住了朝下的狭窄山道,咱们再从山脚下杀上去仰攻他们,可是有些绊手绊脚地拉不开阵仗啊……”
“原来咱们突然撤出山口寨楼是这么一回事啊!大帅和大王你们设的计谋可真高!我们可都没想到这一步……”苻阿保有些傻气地说了几句,忽又记起了什么,有些惊慌地说道,“不过,据弟兄们前去打探回来的消息,那些魏贼一旦在牛角坡扎稳营盘之后,就会开始围攻‘铁木崖’和‘四象洞’了!”
强端在石台上急促地踱了几步,重重地一跺脚,道:“没有办法了!既然用计斗不过他们,咱们该硬拼就硬拼!尽管牛角坡不好攻打,但大王身在危境,咱们到时候就算拼了性命也只有前去援救了--对了,你们还探察到魏贼的其他情况了么?”
“大帅,我们在回来的路上,还看到了从祁山方向来的魏贼正一队队驰往‘狮子口’去增守那里……”
“什么?魏贼在往‘狮子口’处增兵?哎呀!他们这是要把我们和骆谷城的汉兵拦腰隔断开来呀!”强端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魏贼这是在布设他们‘瓮中捉鳖’的毒计呐……现在魏贼调去‘狮子口’处的守将是谁?”
“好……好像是那个祁山大营的邓艾‘邓结巴’!”
“‘邓结巴’?怎么会是这个‘煞星’?”强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倘若换成了是别的什么庸才、蠢才,我们赶紧前去偷袭,或许还有一线胜机;现在既然是邓艾这样的厉害角色,我们要想从背后偷袭‘狮子口’也是无处下手了!”
“那……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强端坐到了豹皮石床上,用手慢慢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隔了半晌才沉沉地说道:“前几日不是从骆谷城那边来了一位季汉的韦将军吗?他当时提出来的那条计策虽然听起来是有些不太光明磊落,但现在咱们和大王都是身处困境,也只有请他出来将那条计策拿去蛇盘山试一试了……”
“嗖嗖嗖!”一柄柄氐兵的飞刀如雪片般散射而来,其势如光如电,锐不可当!
鲁芝疾速舞起盾牌在身前一挡,“叮叮叮”磕飞了几柄飞刀,拧紧眉头,一脸肃容,向身后的传讯兵下了一个硬邦邦的命令:“传令下去,弓弩齐射,打掉氐蛮的气焰!”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在“哗哗哗”的响亮步伐声中,魏军前阵的弓弩手们一队队呈偃月形排了开来,每个人手上都端了一架宽大的弩机--这赫然正是司马懿让魏国军械师仿照诸葛亮手法所制的“连弩”!
不到两刻钟,魏军弓弩手便站稳了阵脚,齐齐将“连弩”中腹部位的牛筋皮绳一拉一放,“飒飒”之声顿时破空大作,一枝枝利箭犹如电蛇狂舞,在天幕上划过千百道凌厉的明亮弧线,又恰似一场从空而降的“银雨”,“唰唰啦啦”地泼在了“铜坑洞”前氐兵们据守顽抗的垒台上。
这真是一场无比惨烈的大屠杀!三轮“连弩”箭雨扫过,“铜坑洞”垒台上仅靠藤牌、木板遮蔽的氐兵们立刻就倒下了一批又一批。纵然他们有鹰隼一般敏捷的身手,也不得不折翼在这几乎无与伦比的奇门利器之下!
望着这一幕魏军占了压倒性优势的血腥场景,鲁芝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了数日之前自己与司马昭交谈的情形--
当时,他这么问司马昭:“我收到邓艾将军来信,他在信中说司马参军您是要学习伪汉诸葛亮当年‘七纵七擒服孟获’的法子有意降服氐蛮之心?”
司马昭深沉地笑了:“邓将军言过了。倘若昭现在手上执有诸葛亮那时的权柄,或许还可举三军之力玩一出‘七纵七擒服氐蛮’的大戏!可是,现在昭没有。所以,昭这一次征氐的目标是这样的,只要打得氐蛮他们彻底畏服就够了,不必为图虚名而谋取他们对诸葛亮那样的敬服。昭有自知之明,昭现在还不是诸葛亮!”
鲁芝一想:司马昭手上只有两万余人马,与氐蛮的兵力相比仅是略有优势而已,倘若再加上南安郡曹寿的一万劲旅协助,或许他真能玩出一幕“七纵七擒服氐蛮”的大戏亦未可知!然而,曹寿终是拥兵不出,司马昭手头兵力有限,也只得随机应变而妥为谋算了,不好再行“破格之计”。他禁不住又追问道:“司马参军您有何手段能令氐蛮畏服?”
“兵诀有云:兵若相当,则械优者为胜。伪汉的‘木牛流马’能为我魏军运粮顺畅不绝;伪汉的‘连弩’能助我魏军发箭连环不息。有了这两样利器强械,单靠蛮力死斗的氐蛮如何能在正面交锋中取得优势?”司马昭呵呵的冷笑之声让鲁芝感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惊惧和钦服,“我们只要尽量做到‘以己之长击敌之短’,让氐蛮缓不过气来,迟早会逼得他们束手臣服的。”
看来,这位司马参军只要假以时日,今后也必能成为他父亲司马懿一样精谋明断、算无遗策的旷世枭将的!鲁芝正在这么思忖着,“轰”的一声震天价巨响将他的思绪一下打断了!
“鲁太守,氐蛮们抵挡不住咱们的弩箭射击,便仓皇逃回了洞巢里。为了防止我军追杀进去,他们现在将洞顶的‘断龙岩’放了下来,自己封死了自己的洞门!”一个步兵百夫长从前线飞也似的跑回来,向他禀道。
鲁芝心神一定,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朗声下令道:“很好!咱们也放火将他们的垒台全部烧了!清扫了这里的战场后,咱们再转过去协助司马参军、孟牧君把那个‘龙鼻洞’也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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