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震一听,不由得撇了撇嘴,大是不以为然:“邓将军,您可真是尽忠为国、念念在公啊!谁不知道您被调到这狮子口镇守边关乃是临时之责?待得司马二公子平氐之役完毕,您定又会被调回上圭坐镇,那您何苦在这边陲之地空费役力?况且,修成这些坞堡,只是利于后来的继任者们坐享其成,您又未必会借此获得多少封赏,这真是何苦来哉?”
段灼听了樊震这番话,却微微变了脸色,向樊震肃然言道:“樊都尉你这些言语可就不在理了!邓将军尽忠为国、念念在公,修建坞堡积谷驻兵,实乃利国利民、可大可久的妙计良策!我等唯有尽心竭力。至于以此谋功求赏,这便让人见得有些‘器小识隘’了!”
“好了,好了!段君,你又不是不知道樊震这小子就喜欢唠唠叨叨吗?”邓艾哈哈一笑,伸手一拍段灼的左肩头,和颜而道,“莫和樊震他置气!你下去就建坞驻兵这事儿拟个条陈,让本座审阅之后便尽快前去落实罢!”
正在这时,帐外亲兵来报:“司马参军的特使携手令前来宣达。”
邓艾微微一愕,心念一转,急忙起身吩咐道:“快快迎入!”
他话音未落,只见司马昭的副手梁机和夏侯澄两人已是一齐疾趋而入。
邓艾连忙带了段灼、樊震在地上屈膝跪下准备接令,神态恭敬之极。
梁机向邓艾深深看一眼,展开绢书念道:“征氐统领孟建偕参军司马昭联署令曰:着破虏将军邓艾守好狮子口关隘之余而相机发兵驰援长风谷,拯济曹寿、费曜、戴凌等南安郡将士于危境,并勿为氐贼所反乘。”
邓艾听罢,双手伸起接过那道手令,答道:“邓某一定遵命而行。”
夏侯澄等到梁机一宣完,便上来呼天抢地地拉着邓艾的手,一迭连声催道:“邓将军,您既已接了孟牧君和司马参军的救援令,就请马上拨兵随我同去长风谷驰援我家曹太守罢!我家曹太守如今是四面受围、无处可逃,可谓命悬一线矣!”
“这位老弟莫慌!”邓艾连忙拍着他的手背安慰着他,诚恳而道,“你放心,邓某向你保证,届时一定将你家曹太守安然救出险境!”
“届……届时?什么‘届时’?”夏侯澄一听,顿时几乎急得发了疯,“您还是马上就发兵前去救援我家曹太守罢!再等个什么‘届时’,一切就来不及了!”
“别慌!别慌!邓某问你,那些氐蛮可带了什么抛石车、连环弩对付曹太守他们了吗?”
“这……这倒没有。但是他们的滚木和毒箭蛮多……”
“邓某再问你,曹太守他们这一次带去了多少骑兵?”
“四千五百余名负甲重骑,三千七百名无甲轻骑。”
“哦,原来如此。”邓艾大手一挥,眉毛一扬,紧张之色尽消,“那就没什么可怕了嘛!一是氐蛮既无重型战械投入使用,则曹太守他们的伤亡就不会太重;二是曹太守他们携带了这么多马匹,便可在重围之中宰马食肉而充饥,则曹太守他们亦无乏粮之忧。这样一来,他们倘若应付得当,支撑个七八天应该不在话下。你就不必太过担忧了。”
夏侯澄听得目瞪口呆:“七……七八天?天哪!我家曹太守哪里撑得过七八天?不行!不行!邓将军,您必须马上发兵前去驰援,拖延一天都不行啊!”
“邓某不是拖延。”邓艾见他还是这么死搅蛮缠的,不禁拉下了脸皱紧了眉头,“若邓某现在就抽兵前去长风谷驰援,万一那边骆谷城的蜀寇探得了风声,马上从后面乘隙而来突袭我这狮子口,侵入陇西腹地,那时候便是整个凉州都不得安宁!这个责任,你我担负得起吗?还有,像你这样风风火火、慌不择路地前去驰援,说不定正中氐贼的下怀,他们早已在半途上设好了埋伏打我们一个猝不及防呐……”
段灼也在一旁劝道:“邓将军说得没错,越是危急惊险的情形,咱们越要冷静从容地应对……”
“可是邓将军,你们发兵若是发得慢了,我家曹太守就完了!”夏侯澄的声音已是带出了哭腔,“曹太守他让我带出话来,谁若是救了他的性命,他甘愿把南安太守一位拱手相让以作回报。对了,还有他在南安郡置办的那些产业也统统奉上……”
“唉……你这老弟是越说越偏了。邓某一定会发兵驰援你家曹太守的,可不是图他的什么官位、财产。”邓艾耐心地解释道,“邓某在做好后顾无忧的万全准备之后,自然会相机而动,发兵驰援的。你莫急嘛……”
夏侯澄只当他这是虚与委蛇,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摔门而去:“罢了,罢了,我得赶紧飞鸽传书去禀报我家老将军去,请他在上边快快想法救一救我家曹太守!”
待得夏侯澄的哭叫之声远去之后,梁机这时才步上前来向邓艾低低言道:“邓将军,‘相机’二字,乃是司马二公子赐予您的便宜从事之权。您自己审度着时势好好去干罢!您也休怕事后有谁来找您麻烦,上边自有司马太尉、司马二公子替您出手化解的。”
“邓某懂得二公子的意思。这一次给骄狂狭陋的曹寿一个重重的教训自然是该当的。”邓艾沉吟着点了点头,“但,我们终究也不能见死不救的。万一他真被氐蛮弄了个三长两短,后果也有些难以收拾。所以,到时候该救他还是得救!”
梁机只轻轻一点:“这个时机,这个分寸,您一定要拿捏得好:把他老本耗光了,他就只剩下狭陋而再也不敢在大家面前骄狂了。”
邓艾听到这里,心底暗暗一寒,司马二公子这是在“釜底抽薪”,要彻底解决曹寿这些异己残余势力了!他也不敢深想下去,便假装没听见梁机的话,而是转身唤来樊震,吩咐道:“你马上去传令,让各营人马吃饱喝足,并散放出风声,就说我们近日便要开城出击骆谷,要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是!”樊震应声领命而去。
他又喊来段灼,下令道:“这两三日里,你去安排八百个兄弟一齐结扎草人,要扎得越多越好!然后在三更时分把它们搬到城墙头上,全部换上士卒平时所穿的戎服,专门用来迷惑蜀寇派来的斥候耳目!”
梁机瞧着他部署完毕,不禁讶然而问:“邓将军莫非你真要前去攻打骆谷城?”
邓艾笑嘻嘻地看着他:“是啊!明天我还要大摇大摆地带兵前去骆谷城下挑战!你放心,王平他性格一向谨慎持重,绝对不会开城应战的。”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哎呀!梁参军,您还没明白过来吗?邓某这是唱了一出‘空城计’,先大锣大鼓地虚张声势,把王平一下给震住了;然后,邓某再找个机会带兵连夜衔枚疾趋长风谷,这才能够打他强端一个措手不及!只有这样才能救得曹寿那条小命啊!”
梁机听得连连点头,嗟叹而道:“邓将军你在太尉大人身边耳濡目染这些年,当真是深得太尉大人的兵诀真传了!梁某委实佩服之极!”
在此次赴长安调查曹璠、曹忠丰沛酒庄一事之前,钟毓本来与司马氏的关系一直是不远不近的,虽然他的父亲钟繇与司马懿交好,他的弟弟钟会与司马昭为友,但钟毓本人却与司马府过从不甚紧密。
这是因为钟毓曾经担任过故太尉华歆的属吏,而华歆一向声称司马懿乃是“志不在小、谋国篡权”的“奸雄之臣”,这些言论给了钟毓较深的印象。同时,这也使得钟毓在潜意识里暗暗疏远司马家族中人。
然而,近段时间里,他在甄德的陪同下走访了关中不少官员和庶民,耳里听到的竟然几乎全是一片对司马师秉公执法、精忠为国的赞誉之声。再加上他自己也听了司马师扎扎实实地为朝廷做过的那些事儿,和这一片赞誉之声对照起来印证,倒也不能不承认司马师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了一名“忠贞明达”之臣的所有标准。
于是,这一天甄德邀请他前去长安郡传舍与司马师相聚,他便欣然同意了。
司马师所居的传舍非常简朴:一排书案,一张榻床,几条坐席,再无长物。同时,钟毓也看了出来,司马师他这间传舍是“一物两用”,既是对外办公之所,又是他自己在内寝居之屋。
然而,为了接待钟毓前来,司马师还是破天荒地在案几上摆放了一些时令瓜果,以免显得过于寒酸。
大家坐定之后,司马师便开口笑道:“钟议郎此番能够光临寒舍,师实在是惊喜交加啊!”
钟毓只淡然笑道:“前日曹璠将军邀请钟某赴宴交欢,钟某亦是毫未推辞,应召而去的。”
司马师一听,便知钟毓这是刻意显出自己“不偏不倚中立自守”的姿态,当下也不多言,指了指案几上的纸帛条幅,道:“今日师请钟议郎前来相聚,亦只是想与您切磋一下笔砚尺牍之技,其实别无它意。”
钟毓眸中波光一闪,含笑而答:“既然司马君有此雅兴,毓就腆颜献丑了。”
“请--”司马师满面带笑,起身将一支竹管毛笔递了过来。
钟毓接笔在手,腕动若电,“刷刷”数声,一气便在绢帛上写下了《淮南子》里的一段话:“振困穷,补不足,则名生;兴利除害,伐乱禁暴,则功成。世无灾害,虽神无所施其德;上下和辑,虽贤无所立其功。”
司马师一看,轻轻颔首:“钟议郎这字温婉淳和,颇有君子之风啊!”他同时又转向陪坐一旁的羊祜说道:“杨君,你觉得呢?”
羊祜欣赏片刻,道:“原来钟议郎竟然是深研治道之学的高人!失敬失敬!”
钟毓也不言语,又提笔疾速写道:“夫仁者,所以救争也;义者,所以救失也;礼者,所以救淫也;乐者,所以救忧也。贪婪自肥,仁不能近;反复无常,义不能纳;淫逸纵欲,礼不能存;醉生梦死,乐不能醒。”写罢之后,他才徐徐舒了一口长气:“前一段箴言,乃是钟某赠给司马君你的。这后一段箴言,钟某却是送给曹璠将军的。”
甄德在旁边听得明白,暗暗佩服钟毓借着这两幅字帖便轻轻巧巧表明了自己对这一场马、曹之争的看法和立场:他写的第一幅字分明是在夸赞司马师“振济困穷、兴利除害”;而那第二幅字分明是在暗斥曹璠、曹忠“贪婪自肥、淫逸纵欲、醉生梦死,不知仁义礼乐为何物了”。于是,他灵机一动,便向司马师道:“子元,古语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给钟议郎回赠一幅亲笔手迹罢!”
“好!”司马师应了一声,提起笔来,微一凝思,就行云流水般写道:“在下不能解民困,则在上不能定社稷;在远不能安民心,则在近不能昭明德。”
“这段话钟某爱看也爱听--”钟毓拿起他这张字幅,看了又看,笑了又笑,“司马君你们既然在下解了民困,在远安了民心,我等在上自当襄助陛下定了社稷,在近自当襄助陛下昭了明德--决不令一物失所,亦决不让一人受诬!”
司马师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心情一松,朗声大笑起来。羊祜和甄德见了,亦是相视一笑,各有会意,只道:“钟议郎的字中正仁和,司马参军的字沉峻雄兀,当真是相得益彰!”
双方正在饮水交欢之际,钟毓忽然无意间说道:“对了司马君,你此番查出了丰沛酒庄侵占屯田积粮酿酒私卖之事,确是难能可贵。不过,曹璠将军那边也不是一点儿好事没做。前日钟某去他安西将军府赴宴,席间他向钟某举报了一桩贪腐大案的重要线索……”
司马师唇角滑开了一抹笑意,半疑半讽地向羊祜那里一瞥:“杨君,你听到了吗?钟大人居然谈到曹璠将军也喜欢反腐惩贪?钟大人,您且细细讲来我们听一听……”
羊祜还未答话,甄德已是冷冷笑道:“莫非他到了此时此刻还想逮着谁来乱咬一口‘戴罪立功’?”
钟毓深深地看着司马师:“曹璠将军称他近日拿住了一个龟兹商人,似有倒卖盐物之罪行。如果这龟兹商人被核实倒卖的真是官盐的话,那么关中监盐署的罗杰谒者那里可就脱不了干系。他曹璠自己倒是没敢妄动,只是嘱托钟某将这一线索带回皇宫直接面呈陛下。瞧他的样子,他对这事儿看得极重,还托钟某将他的密奏也一并带回……”
说到这儿,他目光一转,一一在甄德、羊祜、牛恒等人脸上掠视而过,正容言道:“今日钟某在此向诸君提起的这些内容,无论是真是伪,是虚是实,诸君都不要泄露出去。”
司马师这边的心脏却“咚咚咚”狂跳了起来:这罗杰可是自己父亲大人当年担任尚书仆射时的麾下故吏,曹璠借着查获官盐私卖之事把他卷进来,莫非是想将这股“阴火”引烧到父亲大人那里去?他正思忖之间,却觉牛恒在旁边过来暗暗拉了他衣角一下--他立时有些明白过来,就故意装作大惊小怪地扬声而道:“哦?竟有这等事情?依师看来,罗杰谒者平素倒是显得清廉之极,他还真有胆子敢干这等贪墨之行?钟议郎,可能就如甄太守所言,莫不是曹璠将军疑神疑鬼乱攀乱咬而欲借此转移朝臣对丰沛酒庄侵占民屯积粮一事清议之力罢?”
钟毓皱了皱眉头,说道:“钟某对此亦有同感,不然也不会将此事件跟你们说起了!所以,钟某特意还告诫他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定要待到钟某入京面圣禀明情形之后再行遵从圣意处置。
“不过,司马君,你不是一向以肃清贪贿为己任吗?在这段时间里,倒可以对这监盐署之事多加垂意,届时钟某会建议调你过来一道查办此案的--说实话,钟某也是担心曹璠实为挟私报复他人以借机脱罪!”
司马师脸上静如止水,只肃然而言:“多谢钟兄的信任。师届时定当全力协助,不敢怠慢。”
亲自将钟毓、甄德、羊祜等送出府门之后,司马师一直站在门口处望着他们的马车远远离去,直到消失在他的眼帘之中。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来,面色一瞬间变得似铁石一般生硬。他冷冷瞥了牛恒一眼,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舍。牛恒随他入室后便吩咐了人们不得近前打扰,同时替他紧紧关上了房门。
在沉沉的气氛中,司马师唇齿间吐出的一个字儿一个词儿就如铁锤一般刚硬:“罗杰他真的在和西域商贾做着私卖官盐的勾当?”
牛恒的腰微微弯了下去,静静地点了点头。
司马师按着书案边缘的双手一下紧绷了起来:“他这些事儿和我司马府究竟有没有牵连?牛伯,您一定要给我讲实话!”
室内的空气一下凝滞成了一潭死水。牛恒垂低了两眼,久久没有答话。司马师又逼了一句:“牛伯,我一定要知道这事儿所有的真相!”
牛恒闷了半晌,才缓缓而道:“依牛某之见,罗杰这事儿是应该能够处置妥当的。”
司马师这时才终于亲耳听到了真正答案。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颓然一下坐倒在榻席上,喃喃自语道:“这……这怎么会?罗杰那是何等清廉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他当年在太尉大人手下担任尚书台仓曹吏的时候,下面郡县的上计吏给他送了那么多‘孝敬钱’,他都一分不剩地交了国库!太尉大人还曾经要我和子上学习他的清正廉洁呐!就是现在,罗杰也没买过一处好宅,没置过一亩田产!他怎么会是贪污之贼?他……他贪来这些钱做了什么?”
牛恒却沉静地说道:“大公子说得没错!罗君的确是两袖清风、一文未取的大清官!就是曹璠、曹忠他们现去他家里,去他亲族那里去抄搜,也不会找出他一分一文的贪墨之财来!大公子,他永远是值得您和二公子认真学习的楷模!”
“那……那他为什么又和西域商贾勾结起来盗卖官盐?”
“那是因为,罗君将盗卖官盐所得的全部钱财都投入太尉大人的千秋大业之中了!”
“什……什么?”司马师惊得险些跳了起来,“你……你胡说!”
牛恒双目灼然生光,正视着司马师,徐徐言道:“大公子,您自己最清楚,自太尉大人从政入仕以来,他就立下了‘清如水、洁如玉、净如冰’的为官之志,从尚书台到抚军大将军,从骠骑大将军到镇西大都督,他何尝滥取过一铢一钱?可……可是太尉大人的关系网络那么庞大,迎来送往、呼朋结伴、待客接物,哪一处地方不需要花钱?司马府左左右右的关系要打点,宫内宫外的应酬要开支,礼贤敬士的费用也不能短缺……若不是罗君这些年在盐务售卖这一块上开源平财,司马府如何维持得过来?大公子,罗君他贪的是曹家的钱,办的是我司马府的事儿啊!他于曹家而言是贪官,于我司马府而言是忠臣啊!”
司马师怔怔地坐着,呆呆地听着,就如石像一般半天没反应过来。
牛恒试探着轻声问道:“大……大公子?您……”
司马师不曾答话,心底却有些悲哀地想道:唉……我司马家为济世安民、一统九州而倾己所有,却仍摆不脱这“偷窃”的宿命!看来,我司马家盗人之财、窃人之国的污垢,将来在煌煌史简里是始终难以抹去了……但,我们也总得找个机会、想个办法洗一洗这些“污垢”才好……
牛恒见他似乎想得太深了,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幅绢帛,向司马师手里递呈过来:“大公子,太尉大人吩咐了,在您心情壅闷的时候,可以读一读他亲笔手书的这段话……”
司马师接在手上,敛神一看,原来那绢帛上面竟写着《淮南子》里一段著名的箴言:“夫圣人之屈者以求伸也,枉者以求直也。故虽出邪僻之道,行幽昧之途,将欲以兴大道成大功,犹出林之中不得直道,拯溺之人不得不濡足也。伊尹忧天下之不治,调和五味,负鼎俎而行,五就桀、五就汤,将欲以浊为清、以危为宁也。周公股肱周室,辅翼成王,管叔、蔡叔奉公子禄父而欲为乱,周公诛之以定天下,缘不得已也。管子忧周室之卑、诸侯之力征、夷狄伐中国、民不得宁处,故蒙耻辱而不死,将欲以忧夷狄之患、平夷狄之乱也。孔子欲行王道,东西南北,七十说而无所偶,故因卫夫人、弥子瑕而欲通其道。此皆欲平险除秽,由冥冥至昭昭,动于权而统于善者也。”
他深深看罢了后,不禁幽幽一叹:“罢了!父亲大人既然写得这般深切,师又有何言?古语有云‘逆而取之,顺而守之’,我司马家大业已然至此,唯有笃行到底了!只求上不违天,下不负民以得心安了!那么,牛伯,您准备如何处置罗杰一事?”
牛恒恭然答道:“牛某定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司马师眼底波光一闪:“可惜了罗杰这样的廉吏……”
“假如连罗杰这样的廉吏竟也遭曹璠、曹忠诬陷迫害‘自绝身亡’,那么曹璠、曹忠在朝廷之中的名声更是臭不可闻、人人唾骂了!”
司马师微微一颔首,深深然言道:“牛伯这一着确实做得高明。但要注意,钟毓今日前来向本座特意告知罗杰一事,从好的一面去想,他或许是真的信任本座。然而从坏的一方面去看,也不排除他有与曹璠、曹忠等联手合演一出‘双簧戏’的可能。他毕竟是陛下御笔亲点的监察官,不到最后一刻,还看不出他的真心。你在处置罗杰的时候,一定要千万小心,谨防他们的‘计中之计’,也不要留下任何破绽。”
“属下一定谨记大公子的指示。”牛恒的面色显得更加恭然,心底却暗暗想到:这位大公子到底不愧是司马太尉的儿子,虽然看似粗疏旷大,然而一到了紧要关头,端的便是精谋明断、毫不迂滞!
太尉署行营中军帐的门帘“哗”地一下被推开了,满头大汗的北中郎将曹彬像被火烧了屁股一般直闯而入,也不细看里边究竟坐着谁人,扬声便喊:“太尉大人!太尉大人!快救救小儿的性命啊!”
“曹中郎将……你这么慌张干什么?”却见书案侧席上坐着整理文牍的太尉府军师赵俨抬起头来,止住了他,“太尉大人到渭南巡视军屯事务去了……”
“哎呀!赵军师,曹某可是从上党郡乘汗血宝马两天一夜不眠不休急驰过来的呀……你快带曹某去找太尉大人吧!”曹彬也顾不得失仪,“咣”地一下坐倒在地板上就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嚷嚷起来,“我那小儿曹寿现在被氐蛮困在了长风谷中,就盼着太尉大人速速颁下钧令前去救援他呐!”
“唔……这事儿太尉大人已经在过问了。曹中郎将,你就先下去休息休息罢,不用太紧张。”赵俨眸中亮光闪动,暗暗盯着曹彬的反应,脸上却不动声色。
“怎……怎么不紧张?”曹彬就快掉下泪来,“曹某晚年仅得曹寿这一个独儿,曹某真怕他有个什么意外啊!赵军师,麻烦您快去找一找太尉大人……”
赵俨皱了皱眉头:“北中郎将,太尉大人近来被一些琐事纠缠,没一天省心过。这几日,他又为征粮一事正忙得不亦乐乎呐……”
曹彬也不是蠢人,立刻就明白了赵俨指的是曹璠的丰沛酒庄被司马师查处一事,马上便道:“丰沛酒庄的事儿,曹某会下去找璠二哥说叨说叨,一定说服他向太尉大人公开认个错、道个歉……”
“这倒的确可见北中郎将您是一个难得的明白人了!”赵俨拈着颌下的胡须含笑说着,忽又拉他过来,压低了声音,蹙眉而道,“司马太尉素来也夸您最是通情达理,所以对您是没什么话说的。不过,他近日里也为并州匈奴诸部联名上告一事有些劳神哪!他这几天顾虑重重,愁得是连饭都没吃好……”
“并州匈奴诸部联名上告?”曹彬一脸的愕然。
赵俨将一卷羊皮纸塞到他手里,道:“北中郎将您看罢,匈奴诸部在这举告信里可说了您不少事儿呐……”
曹彬一边翻看着那卷羊皮纸,一边直抹额角上的汗珠:“这……这些都是刘豹他们在诬告曹某啊!赵军师,请您转告太尉大人,这些都是匈奴丑虏的大肆污蔑!曹某哪里收过他们的贿赂?曹某哪里又强夺过他的马匹?”
“匈奴丑虏嘛,素来野性难驯,太尉大人自然是清楚的。北中郎将您的清正廉洁,太尉大人亦是毫不怀疑的。”赵俨直直地看着他,话中有话地说道,“不过,太尉大人即将率师远征辽东,临发之际也有些担心这些匈奴蛮子万一狂性大发,竟在并州一带生事作乱,弄得朝廷顾此失彼--这样严重的后果,恐怕无论如何也是北中郎将您承受不起的罢?”
“这……这……”曹彬额头上的冷汗立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洇湿了他胸前衣襟一大片。
赵俨笑意深深地盯视着他,并不多言。
曹彬熬受不住,“扑通”一声屈了右膝,颤声说道:“赵……赵军师,您千万要在太尉大人身边为曹某多多美言几句啊!还……还有小儿曹寿那里,也请赵军师快快带我找到太尉大人调兵援助啊……”
“哎呀!北中郎将您这样的重礼,赵某怎生受得起?”赵俨慌忙伸手来扶。曹彬却一把抓住他伸来的手掌,促声道:“赵……赵军师,曹某知道太尉大人对您一向是言听计从、最为尊重的了。曹某在上党郡还有几处田产、马场,您……您若有意,就……就请笑纳了罢!”
赵俨唇边的笑意越发高深莫名:“北中郎将您何至于此?太尉大人自然相信您在并州是清白无辜的。但为了并州内外安定,赵某已为您和太尉大人想出了两全其美的一策:可以将素有恤民抚众之美誉的庐江太守刘靖调为并州别驾兼北中郎将长史,协助您治理匈奴五部,如何?”
“这……”曹彬再笨,也懂得刘靖是司马懿这边派来监控自己的亲信,但他此时此刻之下还有其他选择吗?他只稍一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好!好!好!刘靖大人确是绥怀有方,有他前来辅佐,曹某自是袖手无忧了!”
听到曹彬把“袖手无忧”这四个字吐得很重很重,赵俨也明白了他已经完全向司马懿屈服认输,这才宽颜而道:“北中郎将既是这等深明大义,赵某就立刻冒昧代太尉大人拟下一道钧令,分送孟建刺史、司马昭参军、邓艾将军等处,命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调出兵力火速驰援曹寿太守!若有不从者,太尉府将以军法严厉处置!”
“哎呀!曹某就在此谢过赵军师,谢过太尉大人了……曹某定当没齿不忘太尉大人的救子之恩!”曹彬听了,喜得两眼放光,同时瞧着赵俨那一派隐然满意的眼色,又加上几句话来,“我那寿儿,他哪里是杀敌打仗的料?我早叫他不要当那劳什子的南安太守,安安稳稳回京当他的黄门侍郎,这不更好?他自己偏不听!还有,戴凌、费曜那两个莽夫也一直在鼓捣他抓住什么‘封疆要职’不放……看这两个家伙把他害得……等这次救了他出来,我马上让他辞官回京去!”
从长风谷的山脚下驻马仰望上去,韦方的神色显得十分复杂:在这陪着强端等氐兵氐将猛攻曹寿等一万魏兵的十一日里,他看到了曹寿手下的那支嫡系部队是如何从一万多人马渐渐消灭到而今的两三千的。曹寿、费曜、戴凌他们现在已经是困窘到用自己死去的战友的尸体堆成的肉墙来屏护自己了!他们也早已将干粮吃尽,连自己带来作战的战马都几乎被杀光割碎了来充饥!照这样下去,他们差不多快是完全待在谷底里等死了!
司马昭巧妙借用氐兵之手彻底削弱曹寿这股异己势力的计谋,如今可谓大功告成了!那么,韦方自然也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所以,他在今天下午就乘了一个空隙偷了马匹溜下山来,准备赶将回去复命。况且,今日是服下那“蚀心丸”的临时解药后十三天了,距离药性发作的最后期限还有三天的光景,他也该回去凭着自己这一份功绩向司马昭取得这“蚀心丸”的根本性解药了。
摸了摸自己腰袋里系着的那块虎头铜牌,韦方的心稳稳实实地放了下来:这虎头铜牌是司马昭特意赐给他的通行证物,靠着它,他只要一回到蛇盘山牛角坡魏军大寨,就可以顺顺利利地直接见到司马昭了。一想到这里,韦方那颗心便又飞了起来!他用双腿猛力夹了一下马腹,拨转马头,就欲扬鞭疾驰而去!
正在他回马之际,一阵嘹亮的号角之声猝然从长风谷东岭那边高扬而起,他急忙转头,方才短短的旋首之间,只见强端在谷顶上扎着的营垒丛中已然变得是人喊马嘶、火光冲天!
在漫空的箭雨中,一面写着大大的红色“邓”字的旌旗高高升空而起,犹如一只展翅盘旋的雄鹰,迎着朔风张扬开来!原来是邓艾率着奇兵前来狙击猛攻了!
远远听去,氐兵们就像被突然一棒打中了要害的苍狼和野猪一般,狂吼着、呼号着、反扑着、挣扎着,和这支从天而降、突袭而来的魏军展开了惨烈的厮杀!
但是,韦方自己的心底十分清楚,在这十余日围攻谷底曹兵的过程之中,强端手下的氐兵们亦是付出了不小的牺牲,而且他们的粮食补给也并不充分。最关键的是,他们只考虑了在西翼一侧防备魏军从蛇盘山那里分兵来袭,而事实上强端也的确抽了一部分兵力在西翼要道上守候伺伏,却万万没有想到邓艾竟会如此大胆地留下狮子口要塞而不顾,直接从东翼横插过来、猝击而至!这样一来,氐兵们肯定是手忙脚乱、在劫难逃了!
司马昭此人果然是箭不虚发、算无遗策!这一次,不仅连曹寿和他的南安郡兵,就是强端和他的鸡头岭氐兵,全都落入他的谋划之中而无法翻身了!想到这儿,韦方竟在心头隐隐生出了一丝得意之感:看来,自己投在他司马昭的麾下效力实在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只有追随着真正的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胜利者,自己才能够一展所长、附骥而飞!
胡人酒垆那只半月形露天炕坑之上,一排黑铁架悬着七八只赤泥小壶,下面细细的火苗一蓬蓬地将它们静静燎烤着。纯纯淡淡的酒香溢满了整个雅舍。
羊辉白玉般莹润的面颊仿佛被室内暖暖的气息催起了一片红霞。他笑盈盈地为司马师斟上了一盏半温不烫的葡萄甜酒。司马师还礼谢过,一边接杯慢呷,一边淡淡而问:“刘部帅呢,他今天怎么不在?”
“刘部帅昨天赶回并州去了。据说新任的北中郎将府署长史刘靖大人已经出面协调,将曹彬强征为奴的那些匈奴人悉数放还回家了。今天是他特意委托小弟前来向子元兄你代为致谢的。”
司马师放下了酒盏,摇头一笑:“谢什么?依着《魏律》,曹彬私征奴婢,本该免职问罪的。师却没能为匈奴诸部主持公道到底,这已是羞愧不可自容了!刘部帅其实真是不必致谢于师的。”
“唉……太尉大人和子元兄你们能将曹彬这样仗势胡为的皇亲国戚制约到这般地步,刘部帅和我们焉能不敬不谢?”羊辉浅浅而笑,“我家叔母也说了,子元兄您刚健中正、执法如山,实在是当今朝廷不可多得的中流砥柱!辉也甚是钦仰子元兄您呐--尤其在当前曹璠、曹忠等人对您的大肆污蔑之下,您居然看起来仍是一如平常而毫不动容!”
司马师嘴角微微向上一翘:“一群跳梁小丑而已!师怕他何来?”
羊辉深深地注视着司马师,心中暗道:这个司马子元,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坚实底气,仿佛始终都拥有着一股天生的与众不同的骄傲!似乎从来就是为掌大权大威之柄而生的天之宠儿!
在这浮思一漾之下,羊辉桃腮处的红晕不禁显得更加浓彤了。他急忙敛定了心神,从榻席旁拿过一方木匣,轻轻推到司马师膝前,柔声说道:“子元兄,这是我……我家叔母为您绣好的一匹‘天马银纹’红缎……”
司马师面上笑意顿现:“多谢!”随手便将匣盖打了开来,将那一匹彤红如朝霞的赤缎似瀑布般铺展在柏木地板上。缎面正中,一匹仰天长嘶、奋蹄翔空的神骏之马昂然而驰。注目看去,银光灿烂之中,那马鬃,那马脖,那马腿,无一处不是劲道饱满、线条分明!简直就似要从那红亮亮的缎面之上奔腾而出,撞入怀来!
“你家叔母绣得真好!这一匹天马完全就像活生生的一样!”司马师一见之下,不由得赞不绝口,“师将它拿去缝盖在军帐的帷幕之上,想必太尉大人和各位将军见了也定是叹为观止!”
听了这话,羊辉双眉禁不住微微一蹙:“子元兄,我家叔母在这匹绸缎上绣的可不单是这一匹骏马,大概还有她……她倾注其中的一片心意!子元兄你可不能够将它随意炫示于众啊!”
司马师有些古怪地笑了一下:“心意?你家叔母在这匹‘骏马’上倾注了什么心意?辉弟你可不能乱讲啊!不过,这匹‘骏马’若是辉弟你亲手所绣,说不得师还会将它缝盖在自己床上铺被之上,每夜每晚与师为伴呐……”
“子……子元,你……你真坏!”羊辉脸庞红得便像烧了起来,“你若再说这些轻薄的话,我……我可不理你!”
司马师急忙收起了懈慢之色,将那匹红缎细细地叠好放进了木匣,也不再开什么玩笑了,只悠然而道:“辉弟你放心--你叔母绣的这匹‘天马银纹’绸缎我一定会好好珍藏,将来会把它好好派上用场的。”
羊辉这才转嗔为喜,颔首而言:“辉素来敬服子元兄您刚健中正、以礼自持,今日瞧来委实不曾看错。”
司马师眼角却有一线苍凉悄悄溢出:“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其实……其实,辉弟你不知道啊!我何尝不曾做过违心的事儿?你可不要再谬赞于我了……”
“违心的事儿?子元兄,就算你做过‘违心的事儿’,我依然相信你做那些‘违心的事儿’也是为了顾全大局、情非得已的。”羊辉侃然讲道,“你的‘违心事’,怎比得上曹璠、曹忠他们的骄奢淫逸、恣意妄为?你可知道,近来长安坊间流传,曹璠、曹忠他们为了栽赃于你,居然将以清廉著名的监盐谒者罗杰也逼得自杀身亡了……”
司马师的语气分明飘忽了起来:“罗……罗杰?我……我司马子元真是对不起他呀!连累他这样一位清廉循吏也被曹璠、曹忠他们迫害而死……”
羊辉瞧着他那掩不住的悲哀和悔痛,不禁伸过手来与他紧紧相握:“子元,你不必太过自责。你将来若能涤净了曹璠、曹忠他们在关中煽起的贪贿之风,便是对罗杰谒者最好的回报了!我们都会鼎力支持你的!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家叔母在听闻曹璠、曹忠等丑行劣迹之后,便向侍中大人(指辛毗)去了一封书函,提了一条妙计打击他们!”
“什么妙计?”
“我叔母说,曹璠、曹忠毕竟是魏室宗亲里的旁系支属,是当年文皇帝为了对抗陈思王曹植、任城威王曹彰等嫡系宗亲才刻意扶持栽培起来的。像楚王曹彪、沛王曹林、彭城王曹据等武皇帝一脉传下的嫡系宗室早就看不惯曹爽、曹璠、曹彬他们仗势贪赃、作威作福了!侍中大人和尚书台、中书省、廷尉署的同僚们完全可以把曹璠、曹忠他们这些斑斑劣迹传于楚王、沛王、彭城王等人知晓,这些嫡系宗室得知后必是心不能平,自然会群起而抨之。如此一来,陛下纵然对曹璠、曹忠他们有心袒护亦是难以招架!子元兄,你说,我叔母这一招‘以曹制曹’之计高不高明?”
司马师顿有所悟:怪不得近日京中传来风声,说是朝堂之上楚王曹彪、沛王曹林、彭城王曹据突然联名上奏陛下,不点名地抨击了曹璠、曹忠的不法行为,并请求陛下严正宗室之纲纪、不可姑息宽纵--原来这都是辛毗他们在巧妙借力用曹家人打曹家人啊!
一念及此,司马师立刻起身向羊辉深施一礼,肃然道:“徽瑜,你们泰山羊家和颍川辛氏的深情厚谊,师在这里心领了。”
“徽……徽瑜?”羊辉玉颊之上倏地绯红如霞,“你……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你的弟弟羊祜,也就是长安郡府上计署的那个‘扬护’其实把一切真相都告诉我了……”司马师伸手拍了拍席旁的那方木匣,深情脉脉地看着女扮男装的羊徽瑜,“这匹‘天马银纹’绸缎也是你一针一线为我精心缝织而成的吗?你这片心意,我一定会铭记于心……”
羊徽瑜脸上红霞漫布,显出了女子的娇羞之态来:“你……你原来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看不出来,你可真坏!居然还假装着捉弄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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