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吉尔传:我的青春-乌姆杜尔曼战役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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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战斗已迫在眉睫,但旷野上忽然魔术般地出现这种令人愉快的情形,使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这种感觉远远超出了我们平时餐前祷告时的心情。

    再也不会看到像乌姆杜尔曼战役那样的场面了。那场战役是一系列剧烈冲突的最终结果,正是这些冲突给战争带来了独特的魅力。一切都用肉眼可见。部队行进在荒漠平原上,尼罗河蜿蜒而过,浩浩荡荡。辽阔的荒漠平原上,时而出现步兵,时而出现骑兵。一声令下,骑兵策马飞奔,步兵或长矛枪兵昂首站立,聚成一排或一个方阵,结队抵抗。从尼罗河两岸的岩丘上俯瞰,所有的场景都尽收眼底。海市蜃楼中的奇异水影,模糊和分散了这一切。这一切仿佛经过精雕细琢,然后又消失在波光粼粼的虚幻里。一条条闪闪发光的河流——当然,我们知道那里只有沙漠——从行进中士兵的膝盖或腰间穿过。炮兵部队的大炮或骑兵纵队在朦胧中飘忽浮现,最后出现在赭黄色的坚硬沙漠上,驻扎在参差不齐的深红色的岩石和紫色的山阴间。火辣辣的太阳刺破苍穹,从暗褐色到青绿色,再从青绿色到深蓝色,沉沉地压在行军士兵的身上。

    8月15日晚,第二十一枪骑兵团到达尼罗河左岸,在阿特巴拉会合,随后又走了九天,才到达沙布卢卡大瀑布北面的先遣部队营地。这个地方很特别,在长达四千英里到达地中海的尼罗河上,大自然唯独在此处设置了一堵高大的岩石墙。尼罗河不是绕道十英里,从岩石墙西面的尽头绕过,而是正面冲向这块巨石,从这块拦路石的中间夺路而出。沙布卢卡地形险要,易守难攻,除非把所有的山从沙漠侧面移开,否则想坐船沿着瀑布逆流而上简直是天方夜谭。这种地形对德尔维希部队来说是一种战术上的机会,他们可以埋伏在沙布卢卡山后面,随时可以从侧翼袭击敌军。因此,当赫伯特·基钦纳爵士从他的骑兵、侦察兵以及他的间谍处获悉此处并无敌军驻防时,无疑感到如释重负。

    尽管如此,我们在穿越荒漠的行军途中绕过这些山脚时还是处于战前的戒备状态。所有的骑兵做了一次大范围的包抄行动。虽然我们的部队是走在内侧,但早上我们从沙布卢卡北面的尼罗河岸边出发,到晚上再次到达河边,来到位于南面乌姆杜尔曼市附近的露营地时,还是走了大约二十五英里。部队成立了先行巡逻队,希望能在荆棘灌木丛中发现躲在灌木后面的敌人,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随时准备着迎接第一声枪响。但是,除了偶尔几个飞驰而过的骑马人,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敌人的迹象,也没有听到任何敌人的声音,我们的行军没有受到丝毫干扰。当晚霞染红了广阔的平原时,我们平静地跟着被拉长的身影,又一次口干舌燥地走向甘甜的尼罗河水。此时,几艘平底的炮艇和汽船拖着一长串载有军需品的帆船,平安地驶过大瀑布。到8月27日,我们所有在沙漠中的部队和尼罗河上的部队在沙布卢卡山的南侧会师,我们只需再行军五天,穿过平原,就到达我们要去征服的城市了。

    28日,部队最后一次向前挺进。我们完全进入了战斗状态,每天只行军八至十英里,为的是保持体力,因为随时可能发生战斗。我们的人和马都轻装上阵,除了基本的必需品以外,什么都没带。每天晚上,我们从尼罗河及河上的舰队那里取得我们需要的淡水和食物。每年这个时候,非洲的这部分地区天气酷热,虽然穿着厚厚的军装,戴着脊椎护垫和宽檐头盔,我们依然感觉到太阳的炙烤。火热的光束好像要穿透我们的身体,挂在马鞍上的帆布水袋由于水的蒸发显得很凉爽,但还没到下午就空空如也。晚上,步兵到了这里,扎下营地,骑兵保护部队也撤了回来。在金色和紫色的晚霞中,我们结队来到水流湍急的尼罗河边开怀畅饮,真是太好喝了!

    当然,在这个时候,英国骑兵的每个人都认为不会再发生战争了。该不会是骗局吧?真的有德尔维希人吗?或者说他们是不是英埃联军总司令和他的下属杜撰出来的故事呢?消息灵通人士说,乌姆杜尔曼确实聚集着很多德尔维希人,但他们都不想打仗,现已沿着遥远的科尔多凡[108]方向后退几百英里了。“我们将一直向着赤道开进。”好吧,不用担心,现在这份工作算得上是一份美差,我们过着快乐的生活,健康状况很好,拉练总是那么令人兴奋,我们的食物充足,饮用水供应也是无限量的——至少在黎明和黄昏时分是这样。我们总是不停地看到新的土地,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看到其他别的什么东西。但是31日晚上,当我和一个苏丹营中的一些英国军官在食堂共进晚餐的时候,听到了一种不同的看法:“敌人都在那里”,这些曾经和德尔维希人打了十年仗的军官说。德尔维希人当然会为保卫他们国家的首都而战斗,他们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我们将会发现他们守在乌姆杜尔曼市的外边,现在我们距离这座城市只有十八英里了。

    9月1日,我们和往常一样继续行军,一开始非常平静,但是,快到九点钟的时候,我们的巡逻队发现了情况。前方传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部队,海市蜃楼的幻境挡住了南面的地平线。当时,我所在中队的任务只是支援先头部队,我们按捺住越来越强烈的兴奋缓缓地骑马前进。大约十点半的时候,我们到达一处沙丘的宽阔高地,只见前方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我们的先头巡逻队排成一列长队停在那里,正在观察他们前方的什么东西,这些东西看起来即将穿过他们前面的小路。很快,我们也接到停止前进的命令。这时,一个一直在巡逻的很友好的中尉走了过来,带给我们一个重要的消息:“前方发现敌人。”他笑容满面地说。“在哪里?”我们问。“就在那里,你们看不见吗?看那条长长的黑色的线,就是他们,他们没有逃跑。”说着,他继续赶路了。我们都注意到了远方地平线处这条变暗的黑线,但原本以为是荆棘灌木丛。在我们停下来的这个地点,即便用最好的双筒望远镜也发现不了任何其他的情况。这时,又来了一个从前哨部队回来的准尉。

    “那里有多少敌人?”我们问。

    “很多敌人,”他回答道,“相当多的敌军。”说着,他也继续赶路了。

    接着又来了一道命令,要求我们派一名人强马壮的中尉到前哨的上校那里去。

    “丘吉尔先生。”我们的中队长一声令下,我立刻策马而去。

    跑过一块低地,又走上一块高地,在一个沙丘附近的前哨,我找到了马丁上校。

    “早上好,”他说,“敌人刚刚开始前进了,速度相当快。我想让你去察看一下敌情,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亲自向总司令报告。注意别把你的马累垮了,总司令和步兵在一起,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这么说来,我终于能见到基钦纳了!他看见我会吃惊吗?他会发怒吗?他会不会说“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我想我告诉过你不要来”。也许他会对我不屑一顾?或者他只是听取情报,不会留意送来情报的小军官的姓名?不管怎样,把敌军正在逼近的情报送给这位大人物,是我能找到的一个可以与他交谈的最好理由了。这个机会与即将来临的战斗一样让我感到兴奋不已。这时留在后方的可能性看起来和在前线跟敌人搏斗一样有趣,在某些方面甚至和与前线的敌人搏斗一样难以对付。

    在我彻底地侦察了敌情,了解了所有要向上汇报的前线情况后,我就骑马越过这个将先头骑兵部队与后面主力部队分开的六英里的沙漠。烈日炎炎,我觉得我们必定会整整一个下午都在马背上战斗,所以我非常当心我的战马。大约走了四十分钟,我靠近了大部队。我稍稍停了片刻,让我的马稍微休息一下,自己则站到一个黑色的岩丘上俯瞰四周,在那里能看到周围的全貌。景色非常壮观,英国军队和埃及军队正以战斗队形前进。五个旅,每个旅由三至四个步兵营组成,散开队形,沿着尼罗河呈梯形分布。紧随其后的是长长的炮兵部队,在那一边则是载着军需品的绵延不断的骆驼队。尼罗河上,与先行旅并行的是一支满载物品、由几十艘汽船拉着的大型船队。船队中隐约出现七八艘准备出发的白色炮艇。在沙漠的一侧,靠近敌军的地方,可以看到很远处有十二支埃及骑兵中队,来支援前线部队。沙漠深处满眼都是灰褐色的骆驼方阵。

    我不想气喘吁吁慌乱地到达目的地,所以我让马喘口气后,才朝着步兵部队的中部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只见前方一面鲜艳的红旗之后有一支相当规模的马队。走到近前,在埃及军旗旁看到了英国国旗。基钦纳独自骑马走在前面,离司令部的参谋人员有两三匹马的距离,两名旗手紧随其后,英埃联军中的主要参谋军官跟在他的后面,这情形和图画书里的一样。

    我走近他们,绕了半个圈,策马从侧面走过去,使自己处于基钦纳稍后的位置,向他行了个军礼。我第一次看到这张引人注目的面孔,也许很多年以后这张面孔依旧会被世人所熟悉。他转向我,表情严肃。他那浓密的胡子,奇特圆睁的眼睛,晒成紫色的脸颊和下颌,让他的五官显得非常生动。

    “报告长官,我来自第二十一枪骑兵团,有情况要向您汇报。”他微微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根据我侦察到的情况,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描述了形势:敌人近在眼前,人数众多。敌军主力在七英里以外,几乎正好处在我们现在的位置和乌姆杜尔曼之间。在十一点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动静,但是十一点零五分他们开始行动。四十分钟以前,当我离开时,他们依然在快速前进。

    他静静地听取了我报告里的每一个词,我们肩并肩地向前骑行,我们的战马踩在沙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停顿了很久之后,他说:“你说德尔维希部队正在前进,你觉得我还有多少时间?”我脱口而出回答道:“报告长官,即使敌军以现在的速度前进,您至少还有一个小时,甚至一个半小时。”他猛地仰起头,这个样子让我疑惑不解,不知道他是接受还是否定了我的估计。然后他稍稍欠了欠身,示意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敬了个礼,勒住马的缰绳,让他的随行人员跟了上去。

    我开始计算速度与距离,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刚才所下的结论是否有道理。我确信结果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德尔维希部队最快时速四英里,我估计敌我相距七英里,所以一个半小时应该是一个安全且确定的范围。

    我的思绪被一个友好的声音打断了。“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说话的人是部队情报局长雷金纳德·温盖特爵士身边的工作人员。他把我引荐给他的首长,这位首长很友好地接待了我。不用说,吃了一顿美餐,结识了一位有势力的朋友,充分了解即将发生的大事的可能性,这三件事都让我感到非常愉快。与此同时,我看到所有的步兵都排成列,对着尼罗河形成一道弧。在先头旅的前面,带刺的灌木丛被迅速地砍倒,捆扎成荆棘围栅栏。我们通行的马路正前方,很快出现了一堵饼干盒堆成的矮墙,上面铺着一块白色的油布,油布上摆了很多诱人的瓶子和大盘子,盘子上盛放着上好的牛肉和什锦菜。虽然战斗已迫在眉睫,但旷野上忽然魔术般地出现这种令人愉快的情形,使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这种感觉远远超出了我们平时餐前祷告时的心情。

    大家都下了马,勤务兵立刻上前牵走了马。用餐的时间到了,我没有看见基钦纳,他似乎与参谋人员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不清楚他是在另外一堆饼干盒上独自用的餐,还是根本就没有吃午餐。对此,我并不关心。我埋头吃着牛肉,一个劲地猛喝饮料。每个人都情绪高涨,心情极好,这顿饭就好像德比赛马的赛前午餐。我记得当时坐在我身边的是德国总参谋部的代表巴伦·冯·蒂德曼,他说:“今天是9月1日,是我们德国一个伟大的日子,现在是你们英国人的伟大日子:色当[109]和苏丹。”他显然对这句话特别满意,重复了好几遍。一些军官听出了其中的讽刺之意。“真的会有战斗吗?”我问温盖特将军。“当然,很可能。”他回答道。“什么时候?”我又问,“明天?”“不,”他说,“就在这里,现在,一两个小时内。”这段时间真是我生命中一段快乐的时光。我,一个可怜的中尉,在这些部队权贵的面前,刚开始还觉得很拘束,可在欢乐气氛的感染下,我也无所顾忌地挥舞起手中的刀叉来。

    步兵纵队一直在快速集结,荆棘围栏在他们面前一点点向前延伸。在我们前方,光秃秃的沙漠向尼罗河边微微隆起,形成一个新月形的沙丘,沙丘的那边就是我们骑兵中队的前哨,或许还有步步紧逼的敌人。一个小时内,这里就会挤满冲上来的德尔维希部队,尸首遍地,步兵纵队隐藏在荆棘围栏后面,步枪齐射,大炮齐鸣。当然,我们肯定会胜利,我们会消灭敌人。尽管我们拥有精良的现代化武器,德尔维希部队在阿布科里和塔买地区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击破英军阵地,并一再攻破和压垮只有埃及军队驻守的前沿。在我的想象中,沙漠平川上可能很快会出现几种形式的战斗。这时,传来轰、轰、轰几声巨响,榴弹炮从某个岛上向乌姆杜尔曼的马赫迪[110]的墓地开火,战斗开始了。

    不过,9月1日并没有发生战斗。我刚刚重返在前哨的骑兵中队,德尔维希部队就停止了前进,一阵枪声大作过后,他们似乎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了。整个下午和晚上我们都在观察他们的动静,双方的巡逻队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有人在惊惶地奔跑。一直到夜里,我们才回到尼罗河边,同时接到命令,我们的人马必须安置在尼罗河岸边的荆棘围栏内。

    在这个隐蔽但却无助的地方,我们获悉了可靠情报:敌人将在夜间发起进攻。上头宣布,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谁也不准用枪从荆棘围栏里向外开火,即使是为了保住性命也不允许,否则将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如果德尔维希部队攻破防线,杀入营地,我们就用骑兵的长矛枪或刀剑徒步抵抗。好在近卫步兵第一团第一营和步兵旅的一个营就驻扎在围栏旁,位于我们正前方一百码处,消除了我们的顾虑。把安全托付给这样的精锐部队,我们很放心,于是我们就去准备晚餐了。

    在这个地方,我有过一次愉快的经历。当我和连队里的一位战友一起沿着尼罗河岸散步时,有人在离岸二十至三十英尺的炮艇上向我们打招呼。这艘船由一位名叫比蒂的海军上尉指挥,多年来他一直在尼罗河上的小型舰队里服役,命中注定他要在蓝色的水上获得功名。炮艇上的军官身穿白色制服,一尘不染,他们渴望知道骑兵部队的所见所闻,我们当然也愿意与他们分享。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隔着河水聊天。当他们获悉围栏内不允许开枪的禁令时,都特别高兴,对于我们付出的代价,他们开了许多令人悲哀的玩笑。他们说,一旦最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他们会热情邀请我们到他们的炮艇上去。我们带着尊严体面地拒绝了,同时表明了我们的自信,我们计划用骑兵的刀剑和长矛枪在沙丘里与德尔维希的暴徒摸黑徒步进行战斗。玩笑过后,好运降临了。

    “你们怎么不喝酒?我们船上什么都有。你能接住吗?”一边说着一边就从炮艇上向岸边扔来一大瓶香槟酒。酒落在尼罗河里,但仁慈的上帝保佑,那里的河水很浅,河底也很柔软。我快步走入河里,河水只到我的膝盖,我拾起这个珍贵的礼物,心满意足地带着它回到了营地的食堂。

    这种战争非常令人兴奋。它不像后来的大战,没有人认为会在这场战争中送命。虽然在这里的每个军团或营里,总会有几个到几十个人失去生命,但在那逝去的轻松岁月里,对于大批参加小规模战争的英军士兵来说,这点损失只是一场精彩游戏中的一点冒险元素。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后来都经历了大战,而大战中的冒险就不同了,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受了重伤算是侥幸逃脱了死亡。在大炮和机关枪的火力攻击下,整个旅都有可能不剩一兵一卒。龙卷风过后的幸存者都会明白,下一次或者下下次他们很可能难逃厄运。

    事件的规模决定了一切。当晚,我们这些年轻人在距离六万名装备精良的疯狂的德尔维希部队只有三英里的地方躺下睡觉,每时每刻都在提防着他们的袭击。我们相信战斗最迟在黎明前肯定会打响,所以如果我们认为自己是参与了真正的战争,那么这种想法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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