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自青少年起就对大自然怀有十分深厚的感情,从他第一次乘船离开家乡杭州,前往广西投奔叔叔时,就与大自然结下不解之缘。收入《小仓山房诗集》的第一首诗,即是他二十一岁时告别家乡时所作的《钱塘江怀古》:
江上钱王旧迹多,我来重唱《百年歌》。
劝王妙选三千弩,不射江朝射汴河。
他于十六年后,历尽世事沧桑,饱尝人情冷暖,告别沉浮莫测的仕途,所选择的竟是集自然人文景观为一体的“世外桃源”——随园。
野径初闻仆从喧,小仓溪上酒盈尊。
暂时邀主先为客,异日将官易此园。
菉竹倚贸如有待,青止入座总忘言。
诸公莫笑柴桑陋,刚称渊明五柳门。
(《小仓山房诗集》卷五)
退居随园后,优游园中,吟花赏月,该是一种轻松愉悦的生活。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小随园已不能使他满足,于是,他要走出随园,遍访天下的名山大川。五十岁以后,他的足迹几乎遍及大江南北。五十岁这年,他南下苏州、常州、长淮,绕道湖州、杭州、丹阳等地,饱览江南景色,亲身体验着出游的乐趣:
不负升平有此身,姑苏二月作游人。
灯篷彩胜迎銮处,代插梅花扫路尘。
(《小仓山房诗集》卷十九《姑苏纪事》)
六十岁以后,袁枚除应酬朋友、料理家事外,一年中几乎有半年时间出游,实践着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格言。堂弟看他年老力衰,劝他不要远行旅游,他便写了一首六言绝句作答:
看书多撷一部,游山多走几步。
倘非广见博闻,总觉光阴虚度。
六十七岁时,袁枚自觉身体康健,登天台、游雁荡,渡钱塘、过兰溪,每到一处,无不兴致盎然,写下了《周孝侯斩蛟台》、《立夏日过天姥寺》、《观大龙湫作歌》、《还山》等诗作。他在《正月二十七日出门五月二十七日还山》一诗中写道:“为访名山别故山,还山诸事喜平安。到门细数养成竹,入户喜逢初放兰。过眼云峦魂尚绕,扶身筇杖露初干。挑灯急写新诗稿,多少风人要索看!”边行边吟,且吟且行,忙得不亦乐乎。此次出游,他还绘制了《游雁荡图》,装裱长轴,带回随园,悬挂于壁间,让人观赏。第二年,他又满怀豪情地登游黄山、牛首山,写下《游黄山记》、《四月六日出门六月五日还山》、《牛首庙门外古银杏歌》等篇章。六十九岁时,干脆远离家乡,南下两广遍游岭南名胜。二月游览庐山、小孤山;四月下广州,九月西行桂林,游漓江;十月转道湖南,登衡山。这次出游,从前一年春天起到第二年正月,历时整一年,行程数千里,这对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实属不易。但袁枚对大自然的钟爱之情,使得他战胜了身体上的衰老。他在《新正十一日还山》一诗中写道:
自觉山人胆足夸,行年七十走天涯。
公然一万三千里,听水听风笑到家。
诗中没有丝毫的暮气,相反却充满乐观豪迈的气概。真不愧是:“老骥不知筋力减,闲云只觉往来轻。”(《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花朝后三日作岭南之游留别随园》)有这种精神相伴,恐怕只好让高山为之低头,河水为之让路了。七十一岁时袁枚又健攀武夷山,同样是一路欢歌笑语。
袁枚在四十多岁时,曾请相士胡文炳算过一卦。胡文炳告诉他六十三岁得子,七十六岁寿终。到六十三岁时果然得子阿迟,袁枚便觉得这人算得很准,料想七十六岁大劫难逃,于是到了这一年,他足不出户,深居随园,似乎坐等告别人世间的那一刻的到来。有时甚至深觉行将不远,发出阵阵哀叹:“今春天漏影沉沉,一日佯晴十日阴。几树海棠红泪滴,向人似诉雨难禁。……七六春秋相士言,老夫行矣何尚论?急将手录三千卷,临别从头理一番。”(《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三《遗兴》)可到了这年的除夕夜,袁枚仍然健在,恍若梦中一般,但的确他并没有像相士说的那样寿终正寝,于是,他作诗嘲笑相士:“相术先灵后不灵,此中消息欠分明。想教邢璞难推算,浑沌初分蝙蝠精。”(《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三《除夕告存戏作七绝句》)第二年开春,走出精神低谷的袁枚,重新振作起来,兴致勃勃地重游天台山,还特意请人绘制了《游天台图》,再次装裱,悬壁观赏。同时作《二月二十八日出门重游天台》诗:
一息尚存我,千山不让人。重携灵寿杖,直渡大江春。柳絮飞如雪,桃花吹满身。亲朋齐莞尔,此老越精神。
豪迈之气,跃然纸上。他也为自己老而不衰,深感骄傲和自豪:“夜雨朝晴乐不支,洗心亭上立多时,天公与我若有私。早知此老游山清福尚如许,何必前年干啼湿哭广征生挽诗?”(《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四《游四明山作》)直到八十岁,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他还再度出游扬州、苏州,到无锡,过慈溪。此时的袁枚,年迈体衰,行动已不方便,两脚也不听使唤,只得靠别人抬着、背着走。尽管如此,他仍游兴不减,乐在其中:“八旬人别武林城,回道西湖尚有情。倘与诸公缘未尽,三年来所鹿鸣声。”(《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六《五月二十一日还山禽别苏梳亲友》)足见他对大自然的一往情深。
袁枚的诗作中以风景诗为最众,而风景诗中又颇多佳作。袁枚极善以丰富奇特的想象,赋予山光水色鲜动活泼的形象,再加上他那行云流水般自然晓畅的语言,使他的风景诗作更具艺术感染力,使人读了,阅流水如闻其声,观山色如入其境。且看《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一诗:
……出穴登高望众山,茫茫云海坠眼前。疑是盘古死后不肯化,头目手足骨节相钩连。又疑女娲氏,一日七十有二变,青红隐现随云烟。蚩尤喷妖雾。尸罗袒右肩,猛士植竿发,鬼母戏青莲……
在这里,诗人采用参差不齐的行歌体,以奔放的笔触,奇特的想象,借古代神话故事的形象,比喻、描摹桂林诸山的神奇景色,形象生动,气势雄浑,读来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再如《雨过湖州》一诗:
州以湖名听已凉,况兼城郭雨中望。
人家门户多临水,儿女生涯总是桑。
打桨正逢红叶好,寻春自笑白头狂。
明霞碧浪从容问,五十年来得未尝。
此诗又是别一番味道。水畔人家,雨中城郭,细雨蒙潆,凉风习习,好一幅江南水墨图。全诗运笔轻盈,形象鲜明淡雅,情韵细腻委婉,作者以景带情,以情入景,创造出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给人以清新明快之感。
再看他的《兴安》、《沙沟》两首短诗:
江到兴安水最清,青山簇簇水中生。
分明看见青山顶,船在青山顶上行。
沙沟日影渐朦胧,隐隐黄河出树中。
刚卷车帘不放下,太阳力薄不胜风。
前一首,巧写江水清澈、青山倒映之景致,颇富诗情画意,妙趣横生;后一首,描述风沙扑面、太阳力薄之风物,于浑成中见细腻。无论江南景致,还是北国风光,在袁枚笔下,虽无惊心动魄之语,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袁枚的风景佳作,不胜枚举;无论写奇山异石,淡月清风,还是写流水花鸟,萤光晨露,每每读来,或似饮浓烈甘醇的美酒,或如品芬芳馥郁的香茶,味各不同,却都能沁人心脾。
袁枚之所以常常能有上乘之作,全在于他对大自然的一片真情,全身心地投入的结果。他曾说:“人必先有芳芬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随园诗话》卷十四)这一特点在他的悼亡诗中表现尤为突出。最具代表性的要数《哭三妹五十韵》、《哭阿良》等诗作了。
《哭三妹五十韵》是袁枚四十四岁时悼念因病身亡的三妹袁机而作。诗的开头几句写道:“五枝荆树好,忽陨第三枝。最是风华质,还兼窈窕姿。令仪宜协吉,论齿应未衰。”三妹早亡的现实摆在面前,风华丽质的亲妹突然病逝,完美的荆树蓦然断了一枝,能不叫人心碎!紧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将读者带回到兄妹欢乐的童年时光,向读者展示那真挚的手足之情:
金笼擒蟋蟀,竹马逐邻儿。
各踞长松锻,同分野灶炊。
书灯裁纸恩,学舍隔帘窥。
呵手团清雪,当盘算劫棋。
斗残春草绿,舞罢柘枝欹。
贫不争梨栗,欢能咏豆萁。
非鱼常作队,似雁不差池。
拟续兰台史,堪利紫石碑。
阿兄试京兆,小妹倚门楣。
分襟长戚戚,聚首更怡怡。
作者以清新明快的笔调,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兄妹真情、欢乐童趣的图画。这一幅幅生趣盎然的画面,与三妹已经逝去的残酷现实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增添了作品的哀伤气氛,读之令人肝胆欲裂。最后,诗人从梦境般的追忆中回到现实:
今朝偏送汝,他日更呼谁!
残雪敲窗户,悲风动酒卮。
浮生千古幻,哀挽几行辞。
盼断黄泉路,重逢可有期!
昔日的欢乐已成云烟,但不知九泉之下是否还有相聚之日,悲恸之情,溢于笔端。
《哭阿良》一诗是袁枚为悼念亡女而作,阿良为袁枚的第三个女儿,死时才五岁。全诗共二百二十字。诗的前半部分通过对阿良日常生活琐事的描述,写她聪颖好学、活泼可爱,五岁便识二千多字;每日清晨起床,必先抱书来让袁枚讲解,很快就背会一些唐诗;女仆欺负她,哇哇哭得泪眼未干,看到父亲要责打女仆,便含着眼泪前来劝阻;看到父亲牙痛难忍,便拿了冰糖喂父亲;每次父亲深夜归来,她总是强忍睡意耐心等待;……如此可爱的女儿,转眼间一病身亡,怎能不叫父亲和家人悲伤:
爷读万卷书,不解一药方。忝然作人父,搏颊自惩创。苍头来顿足,邻妪来凭床。都欲劝婉婉,先自泪汪汪。前日夫雨雪,坚冰满池塘。戏缚作铜钲,拓汝敲琅琅。今冰犹宛然,汝身先消亡。……昨日竹马走,今日小棺藏。昨宵舞蹈处,今宵涕泪场。有汝何喧阗,虚室生吉祥。无汝何阒寂,顷刻成僧房。我怕闻哭声,但愿早聋盲。朝出犹自可,夜归魂怅怅……
字字含血,声声带泪,读来令人荡气回肠。最后,诗人思念女儿之情达到极点:
或汝悔女身,弃瓦欲换璋。故且入轮回,再沐三桃阳。可骑旧胎来,金环犹未凉。呜呼然不然?仰视天苍苍。
希望女儿只因后悔为女儿身,而重新投胎还阳,非到情之极致,是不会说出这番话语的,这完全是诗人一腔真挚炽烈情感喷涌出的诗句。能不催人泪下,感人肺腑?
袁枚还有一些短诗,写得颇具情趣,读之很有味道。如:
华清宫外水如汤,洗过行人流出墙。
一样温存款寒士,不知世上有炎凉。
(《温泉》)
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
主人计自佳,不可使鸡知。
(《鸡》)
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
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
(《箸》)
袁枚热爱大自然,更爱诗歌创作,一生游历自然美景,尽享人间欢乐,直到风烛残年,仍笔耕不辍,他弥留人间之际,还写下了绝笔诗篇《病剧作绝命词留别诸故人》、《再作诗留别随园》。袁枚可称得上活到老,游历到老,创作到老,因而,当他告别人生舞台时,就像每次远行还山一样,可称得上满载而归了。
袁枚的诗歌在当时曾产生过很大影响。当时的福敬斋曾在给袁枚的信中说:“余游历几遍天下,所过名山大川,竟未能著所闻见,形之咏歌。读随园之诗,乃不禁怦然动也。”和希斋的信中说:“随园先生为当代龙门。余耳其名,无一由见。得《小仓山房诗集》,读而爱之,携置行箧,日夕玩咏不辍。”可见袁枚的诗作已为当时多少达官显贵们所倾倒。正如姚鼐在他的《袁随园君墓志铭》序中所言:“于为诗尤纵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士多效其体。”袁枚的诗歌对当时及以后的诗歌创作,都具有深远的影响。但是,应该承认,袁枚的诗作正如袁枚本人一样,丰富多彩但并非完美无缺,他的诗集中也不乏一些庸俗杂芜之作。他那随心所欲、喜好声色的个性反映在诗歌创作中,也存在一些沉湎风情、渲染情欲、格调低俗、轻佻浮华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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