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有帝王的快乐,百姓有百姓的快乐,很难说哪种快乐更快乐!帝王有帝王的烦恼,百姓有百姓的烦恼,很难说哪种烦恼更烦恼。中国文学的第一件作品,叫《击壤歌》,专家认为,它甚至早于《诗经》,当是尧舜时期的作品,中国文学源头的源头。诗全文如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简单地活着,这是一种人生境界。能做到这一点,就叫高人了。长着眼睛,但是不看;长着耳朵,但是不听;长着脑袋,但是不想。你看那一棵树站在那里,一块石头卧在那里,一匹马在草原上悠闲地甩着尾巴,它们是多么的简单呀!
中国的古文化人,许多人到了艺术的精深处,人生的老迈之年,都或深或浅地遁入佛门。以我而论,大半生来悟出许多人生道理,后来才发觉,佛家们早就悟得了,而且深上许多,宽上许多,博大上许多,你的那个小脑子里悟出的那些,只是浅尝辄止而已,小巫见大巫而已。
佛家有很多悖论,这“花开花落两皆好,退步原比进步高”即是一例。花开好,花落亦好,进步高,退步更高,一个人修炼到这个境界,就百毒不侵,炼就金刚不坏之身了。
写《最后一个匈奴》时,我充满了激情,身体里面的陕北故事装了一篓子,写的时候在那里是用晃劲来写的,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有时一个字都不写,有时一天要写上万字。写的时候心里没底,但写作态度是那种天马行空、傲视天下的感觉。
要写土地面临大变革的摇摆不定,被都市化进程抹掉的那种悲壮情景,就不可能不面对这些。有些年轻作家躲在象牙塔写一些小情调的东西,那也是一种作品,但是我不应该那样。年龄不允许我再玩一些虚的东西了,我要写出厚重的作品,我必须这样要求自己。
简单地活着
简单地活着,这是一种人生境界。能做到这一点,就叫高人了。长着眼睛,但是不看;长着耳朵,但是不听;长着嘴巴,但是不问不说;长着脑袋,但是不思不想。你看那一棵树站在那里,一块石头卧在那里,一匹马在草原上悠闲地甩着尾巴,它们多么简单呀!
站在阳台上,你朝天底下一看,你会觉得中国人活得真累,真复杂。这座城市里,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地赶路。你急什么急呀!天底下的路长着呢!你赶一生,也赶不完的。你在贪婪地挣钱,那么,这钱也是挣不完的。西安印钞厂的那个胶印机的大轮子只转个几分钟,它产出来的钱就把你这一生吞没了。那么谋官吧,当年万里觅封侯,古人也常有这想法的。可是,处心积虑一生,到退休的那一天,你发现前面的阶梯还高着哩!
我在死亡之海罗布泊住过十三天。我每天盘腿坐在一个高高的雅丹上,看日出日落。我像一个高僧一样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秩序。我发现我们其实都被聪明人给骗了。
从这个角度看世界,你会发现几千年来煞费苦心所建立起来的文明秩序,其间充满了许多伪善成分。你会发现人们蜜蜂、苍蝇一样的忙碌,实际上都是在瞎忙、穷忙。有一个更高的规则在那里站着,这就是“简单”。
所以我行我素,所以我淡泊度日,所以我不为眼前这些俗人俗事所扰,心如止水地做着我自己认为是重要的事。
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头。那过了韶关的伍子胥,将楚平王的尸骨刨出来,鞭尸三百。旁边有人说:“伍将军哪,你要注意影响呀,旁人会说你的!”那伍子胥把胡子一捋,眼睛一瞪,叫道:“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要影响干什么!”
这伍子胥真是个有性格的人,他活到一种境界了!
做人宜粗
人生在世,如何安身立命,确实是个难题。无名无姓,无香无臭吧,世界蔑视你,视你为草芥;有点声名吧,于是相伴着有个词叫“树大招风”,有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反正这个世界,不叫你好活。
人如何个活法,我有一言,叫“做人宜粗”,或者散开来说,叫“做一个粗线条的人”。这个理解不是我的,是一位大学教授提醒的。前些年,我在一个单位主事。那是一个纷纷攘攘、颇多口舌、大吃大喝的单位。这单位,弄得我寝食难安。于是教授送我一幅条幅,这条幅叫“超乎其上”。它使我幡然醒悟,我掐指数起这些平日缠绕我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数过,终于发现它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值不得我去劳神,我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的。
这样想来,心情豁然开朗,精神境界到了一个新天地。我高叫一声,用海涅的几句诗,为这“超乎其上”作了解释,而后双手合住门两扇,躲进家里成一统,写起了自己的小说。海涅的那两句诗是这样的:“再见了,油滑的男女,我要登到山上去,从高处来俯视你们了。”
做人宜粗。其实世界上许多事情,都宜粗,都宜大而化之,超乎其上地对待。文明发展到今天,环境的挤压,令世界布满谨小慎微的君子、亦步亦趋的庸才,四周的空气令活泼的生命几近于窒息。面对这境况,我想,一个聪明的人,他应该迟钝些、粗糙些才好,他应当积攒些力量,去干些自己认为是重要的事情。
据说一家外国公司,在选职员的时候,它注意到了职员的两个生活细节。一个细节是,他是早上起来叠不叠被子,另一个细节是他刷牙后,盖不盖牙膏瓶的盖儿。很滑稽,他们选择的是那不叠被子的人,是那第一次用牙膏时,就将瓶盖儿扔到垃圾桶里的人。他们认为这种不拘小节的人,才有可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大事上。这个说法恰好与我们的传统思想相悖。
谈到“粗”,艺术的许多领域,其实也讲这个“粗”字。“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这是郑板桥老先生对艺术最高境界的理解。影视界谈到艺术的“粗”时,也常爱说“疏能走马”。他们当然也强调艺术的另一面,即“密不透风”。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这“坦荡”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粗”,这“戚戚”的原因,往往就是因为他“细”。其实,将大事与小事分清,大事清楚,小事糊涂,你的世界马上就变成“删繁就简”的模样了。时下常听到一句话,叫“活着真累”。我想,这累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因为你不分巨细地将那纷至沓来的世界,尽往自己怀里揽。如此,累死活该。
幸福种种
山是一个美丽的弧形。弧的中腰,一匹马在吃草。马的脖子很长,嘴巴贴着地,马的尾巴像拂尘一样,在空中甩来甩去。它在这一刻多么幸福啊!山色如黛,几朵白云在山的另一边浮游。尘世间的一切烦恼,一切纷争,都与它无缘。我想,即便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眼下就要爆发,也丝毫不能惊扰它的安谧。我们的古人爱说“世我两遗”这句话,是的,此一刻,世界把它遗忘了,它也把世界遗忘了,它成为一匹独立的马。
户外是一面山坡,山坡上种着些土豆。细雨打着土豆的紫的花、粉的花、白的花。我看到花瓣在雨中微笑着,像是女人涂了唇膏的嘴唇。紫的花像那些粗壮的农妇;白的花像那些娇贵的贵妇人;粉的花,则像我们那些穿着廉价、但是剪裁适中的小市民女人。我不明白土豆花为什么会微笑,我请教一位植物学家,他说,这是一种母癔行为,它们正在感受幸福,因为在开花的同一刻,它们的根部开始坐下果实。
有一泓清水。农人在上面横亘了一条坝。于是坝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正是中午,太阳当头。小小的潭里,一只鳖爬上岸来,在泥巴中晒盖,一条菜青的小蛇,在水浅的地方(这里水暖一些)游动。一群泥鳅不时地跃出水面,一群蝌蚪在水中排成一个个图案。四周多么静呀!世界多么和谐呀!我把我的脚步放轻,生怕打搅了幸福中的它们。而我在这一刻也感到我是幸福的。我让自己服从于这种和谐了。
一个守身如玉的女人是幸福的,一个淫荡的女人是幸福的。希特勒在拥抱着地球说,“我要把它一口吞掉”的那一刻是幸福的,斯大林穿着他的大马靴,挥舞烟斗,把希特勒踩在脚下的那一刻是幸福的。一个平凡的女人,当她穿上一件时装,走在街头,承受着四周的目光时,她是幸福的。一位领导,当他坐在主席台上,承受着四周的目光时,他是幸福的。幸福是一种自我感觉。
荆轲在用刀割下自己脖子上的头时,他是幸福的。一对蝴蝶在交尾时,它们是幸福的。一头被使役的牛,在鞭子抽向它时,它是幸福的。如果要寻找这头牛有过不幸的一刻的话,那是在暮色来临时,找不着圈门的那一刻。幸福是去循责任的过程中的一种感觉。
乞丐是幸福的,他比我们所有的扎着领带的人都明白事理。当第一次伸出手,而将尊严像身上的赘物一样扔掉时,他就变得比我们幸福了。
一个对这个世界一无所求的人是幸福的,因为每一个小小的获得都会带来满怀欣喜,尽管他用缄默来承受这种幸福。一个贪婪的试图拥有一切的人是不幸福的,因为在短暂的一生中他无力做到这一点,还因为每一次获得都刺激他新的欲望。
昨天晚上,我来到一座深深的山里。万籁俱寂,我坐在一条小溪的旁边,直到夜半更深,我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我凭眺山冈那浓淡相宜的倩影,看那青色的弧线,我张开我的肺叶,拼命地呼吸着庄稼和野花的芳香。我像一位印度高僧一样,瑜伽而功,尽情地吐纳着天地之气。我像故世的三毛一样,突然不经意地说出“不要问我从哪里来”这句话。哦,此一刻,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吗?
拒绝平庸
灯下翻儿子的高中语文课本。薄薄的一本书翻遍,里面尽是些平庸的、浅薄的、苍白的、贫乏的东西。大约只有几篇文章可读,一是鲁迅先生那些直面人生的文章,一是几篇古文。我因此而深深地悲哀。在我们之前的中国和世界的文学宝库里,曾经有多少璀璨的东西呀,我们为什么不能挑一些更好的东西给孩子们呢?我因此而蔑视那些高中语文课本的编造者们,他们脆弱的神经不敢承受真理的沉重,他们贫乏的大脑不敢面对创造的犀利,于是乎战战兢兢地选出一些自己的智力所能理解和容忍的东西塞给孩子。他们自己是如此平庸,他们想谋杀孩子们的创造力,让我们的孩子和他们一样平庸。
我上班下班要从西安的北城门穿过。每次从这狭窄的北城门穿过时,面对这古城的四面城墙,而对这川流不息的如蝼蚁如草芥的人类,我都会想起屠格涅夫的“猪栏的理想”这段思考。屠格涅夫说,人类的最高的理想,就是吃饱肚子,而后打着饱嗝,舒舒服服地睡觉。他把这叫作“猪栏的理想”。每一次想起屠格涅夫的话都令我警策。我不敢把西安人煞费苦心地修复好的这四方城叫“猪栏”,我也不敢把这些可爱的城市居民称作“猪”,我只能说我自己是猪,或者说我平庸地打发日子的方式如猪一般。披一回人皮做一回人,为一日三餐忙碌,为蝇头小利忙碌,为满足那可怜的小小虚荣心忙碌。在这忙碌中,你的卑微的生命耗到了尽头。
我的姐姐当年上中学时,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子。她高傲、真诚,无限美好的前程在等着她。她是毛主席接见百万“文化革命”大军时,最后一次被接见的红卫兵。家中还有一张她在天安门广场拍摄的照片。照片上的姐姐,齐耳短发,戴着黄军帽,穿着白球鞋,红宝书捧在胸口,背景是天安门城楼和标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字样。日期是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九日。这以后姐姐参加中学的派性组织宣传队,饰演过白毛女和李铁梅。这以后姐姐插队下乡。这以后姐姐嫁给一个农村复员军人。这以后每一次见到姐姐,都感到越来越陌生。这就是当年那个呼喊“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的姐姐吗?县城的封闭的空间,世俗的气氛,已经将这个当年心高气傲的女子彻底同化了。她成为灰色大众的一员。
星期天我去参加一个婚礼。仪式上来了很多的人,这叫我感觉到世界上人真多。主持人以例行的口吻来赞美这一对新人是“金童玉女”,这叫我很认真地将两位新人瞅了一阵。新娘的确很漂亮,堪称“玉女”,在她的光彩映照下,“金童”就逊色多了。他傻乎乎地笑着,脸上显出一种愚蠢的表情。据说他有固定的工作和好的家庭,这成为他们结为家庭的基础。我很为这女孩子惋惜,这张青春的俏脸,是为大诗人歌德焕发的第二次青春期而生的,是为大音乐家贝多芬发出他那雷霆般怒吼而生的,但是这女孩子却宁愿选择平庸,因为平庸的背后是实惠,是衣食无虞的一生。而如果选择风暴,她则会把自己交给未定之数。
年轻时候读鲁迅先生。先生说他一生都在和无所不至的庸俗做斗争,以防被庸俗吞没。那时我不理解这话,现在我是懂了。年轻时候读屠格涅夫,屠氏说一想到漫长的平庸的一生在等待着他时,他就不寒而栗,行年半百的我现在也有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了。年轻时候读海涅,海涅吟唱道:“再见了,油滑的男女,我要登到山上去,从高处来俯视你们!”那时候觉得海涅很豪迈,现在则觉得他其实很无奈,无奈之余还有一些悲凉和自欺欺人。
我有铠甲十二副
活人真难。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披一回人皮做一回人。汹汹世界在你的面前,你得应付,你得牙掉了往肚子里咽,强支撑起自己高贵的头颅。记得一位同仁曾经写文章,嫉妒我脸上那“灿烂的微笑”。这文章令我啼笑皆非。因为她不知道我曾经是有名的“愁容骑士”,正是生活的一次又一次打击,令我只会微笑了。我常常想,有一天我要写一篇文章,将我从生活中悟得的处世之道告诉我的正在上高中的儿子。因为他还将有漫长的路要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苦难和打击使我的皮像涂了树脂的野猪皮一样,一天天厚起来,以至成为铠甲,以至成为金刚不坏之身。我有铠甲十二副,今天说与诸君听。
其一曰“超乎其上”。我曾经在一个单位主事,单位的“窝里斗”闹得我惶惶不可终日。一位大学教授送我四个字,这四个字就叫“超乎其上”。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多么重要,我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可能把自己厮混于这毫无意义永无输赢的纷争之中了。我用海涅的两句诗向纷争告别,这两句诗是:“再见了,油滑的男女,我要登到山上去,从高处来俯视你们。”而后,我便缩回自己的四楼,写长篇去了。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我的第一部长篇完成了,站在阳台上,我感慨地望着世界。世界仍在纷争。
其二曰“把难题留给时间”。生活有时会把你逼到死角,你遇到的难题简直会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这时你唯一应该做的事情,是不要着急,把难题留给时间。时间会将一切改变的,会令沧海成为桑田,仇雠成为兄弟。“文革”时期有个口号叫“打倒刘邓陶”。“刘”和“陶”从昨日的尊荣显贵到今日的阶下囚,经不起这个打击,都含冤死去了,打不倒的小个子邓小平委实是一位伟人,他活了下来,于是历史开始一个邓小平时代。还有一个极端的例子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氏被判死刑,执行枪决,枪响了,陀氏却没有死。原来这一刻,沙皇生了一个儿子,兴奋中他要大赦天下。每当看到这位俄国经典作家的作品时,我就想,如果陀氏耐不过从判刑到处决的这一段时间,而自己结束自己生命的话,那么,我们今天就看不到《罪与罚》、看不到《卡拉玛佐夫兄弟》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聪明的古人早就这样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坐”字,你坐着不动,可是世界在动,时间在动。时间有时候会是你最忠实的盟友。
其三曰“敢于成功”。一个人有时会很顺,有时会很背。连普希金也说:阴郁的日子需要镇定,相信吧,那快乐的日子必将来临。生活不会总“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命运之神有时候也会网开一面,向你微笑。你要抓住这机会,你要勇敢地向属于你的成功走去。“不敢成功”的事在生活中很多,这是一种病态、一种心理障碍。中国足球所以屡战屡败,就是因为他们不敢成功,他们一开始就把自己定格在“陪太子读书”的附庸位置上。我们细细分析中国足球的每一次冲击,都会发现这里面确实有机会,但是,机会每每来临时,队员们都会在机会面前惊慌失措。
其四曰“永不言败”。失败的事在生活中是很多的。每一个成功者的来路都有一段苦难。勇敢的人将失败当作乳汁,成为滋养,软弱的人则将失败作为他停滞下来的借口。拿我来说,我的习作可以装一麻袋,但是那时发表出来的只是寥寥几笔。有一年,我写了两个中篇。那也许是当时文坛最好的中篇。但是屡寄屡退。到后来,它们就被我作为耻辱的记录,锁进抽屉里了。半年以后,《中国文化报》的一位记者偶尔路经我居住的小城,带走了小说。小说后来在北京一家杂志发表。现在,我的文章一旦写出来就可以变成铅字了,但艺术的殿堂博大精深,每一次,我都鼓起余勇,向纵深走去,但每一次几乎都是失败。可是我还得往前走,不管“坟”那边是什么。
其五曰“难得糊涂”。“闭目塞听”是一种大境界和大智慧,人还是糊涂一些好,不该你知道的事情永远不要去知道它。侦探小说中说人只要掌握了某种秘密,就会有生命危险,这话值得每一个有好奇心的人去听。世界上有些事情你永远也弄不明白,既然弄不明白我就不去弄它。有些事情你看在眼里了你又何必去说它,你不说简直就等于你没有看见。我是一个糊里糊涂的人,这为我省了许多的事。对于我来说,大约只有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会叫我震动一下,而对于一匹在草原上安静地吃草的马来说,第三次世界大战也不能令它震动。糊涂有时甚至是一种力量,纷乱的世界对糊涂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打击他感觉不到,你骚扰他无动于衷。他真糊涂。郑板桥说“由糊涂转聪明难,由聪明转糊涂更难”,这话何等苦涩啊!
其六曰“包容”。包容是一种天大的美德。一个懂得包容的人是一个可敬的人。这包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从心底发出来的对同类的一种友善和宽厚仁爱。我们要学会原谅人,原谅他们的小缺点和小错误,原谅他们的大缺点和大错误。世界是残缺的,完满是没有的,我们要时时明白这一点。最近有关部门组织一批作家、记者去一个女监深入生活。女监关的一千名犯人中,三分之一是杀人犯。她们为什么杀人?我和几个女犯谈过话以后,在监狱的留言簿上写下这么一段话:“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道理,它的发生就是它的道理。一个人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有时候并不能由自己决定。所以我们应当平心静气地接受生活所赐予我们的每一个失败和磨难,并把它化为滋养。”我这一段话是有感而发的,我感到生活为她们所制造的道路,像渠里的被制约的水一样,只能这样流而不能那样流,一个涉世不深的人,一个年轻的人,很难从命运之手中逃脱。我还能举出大大小小的许多例子,说明世界的荒谬性,并且说明一个宽厚的人,一个有力量的人,要懂得包容,懂得宽宥。
其七曰“珍惜你手中的东西”。中国老百姓有一句话,叫作“隔夜的金子到手的铜”。这话是说,有人现在要给你一块铜,另有人明天早晨要给你一块金子,那么,你是要这铜,还是要那金子呢?我劝你要铜,因为睡一觉以后,世界说不定会发生变化。同样的这个谚语,西方也有一句,叫作“拿到你手里的东西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两句民谚足以令那些好高骛远者警策。珍惜你的家庭,珍惜你的工作,珍惜你的朋友吧,它们尽管都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这是你的,因此对你来说,这也就是最好的。只有那些愚蠢的人,才像猴子掰苞谷一样,掰一个,扔一个,到头来手头只有一个苞谷。拿我来说吧,长期以来,我从事过各种职业,但是在从事这些职业的同时,我永远清醒自己此生来世上是干什么的,这就是文学创作。所以我总能在我的环境中,营造出一片小气候,潜心创作。我不抱怨生活,我珍惜生活赐予我的每个卑微的位置,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在这个位置上,不动不摇,永远闷着头走自己的路。
其八曰“把大事和小事分开”。世界上有些事是大事,有些事是小事。或者说对你来说有些事是大事有些事是小事。你应当永远地绕开这些小事,去干大事。人生是何等短促啊!光干那些主要的事和重要的事,你一生又能干几件呢?我们的古人说过“一屋不扫安能扫天下”,这话是很有些商榷余地在里面的。那些把自己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把自己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把自己衣服穿得有棱有角的人,他们是些干不成大事的人。十九世纪的巴黎街头,夜半更深的时候,常有一个穿着睡袍的流浪汉或醉汉模样的人踯躅街头,他就是正处在创作激情中的巴尔扎克。而屠格涅夫的晚年,当他穿起黑西装,戴起白手套,俨然一个举止有致的绅士的时候,正是他创造力枯萎的时候。是的,每干一件事情的时候,你不妨把这事放在手里掂量掂量,看值不值得去干,干了会怎么样,不干又会怎么样,这件事对人类的历史进程会产生什么影响。这样,你就可以省去许多事了。
其九曰“吸收”。一个懂得吸收的人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个拒绝吸收的人是一个愚蠢的人。马尔克斯的风靡一时的《百年孤独》,是以一个魔术师拉着一个大冰块,从马孔多镇横穿而开头的。那冰块里包着一块大磁铁,因此,魔术师路经之处,一街两行的所有铁器,都劈劈啪啪地飞过来,落在这磁铁上。我想一个人的吸收也应当是这样。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他在人生的路上走着,每一个毛孔都张开,贪婪地吸收路两边的东西。记得我年轻的时候,见识过一些人,这些人的才华和博学曾令我五体投地。我当时想,再过些年,这些人会成为些不得了了不得的人物的。而今许多年过去了,我再见到他们时,他们还是老样子,羊皮照旧,而且随着青春激情的消失,当年那些才华也枯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细细地观察过这一类型的朋友,发现他们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总是抢先发表意见,从来没有安安静静地听对方说话,他们永远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一样,外力根本没有法子进入——雨水都洒不进去。他们是因干渴而枯萎的,因为得不到滋养。这地方有一比。陕北高原的吴旗县,一个光秃秃的山!上,长着一排人工种植的树。这些树像人的小胳膊那样粗细。陪同我的宣传部长说,这些树,从他记事时候起就这么大,现在还是这么大。他叹息说,它们长不大了,它们是“老汉树”。
其十曰“忌贪”。那些栽跟头的人,几乎都是些贪心的人,是些得陇望蜀的人。世界布满了诱惑,那些诱惑或者就是美丽的陷阱。诱惑,对接受诱惑的人才成其为诱惑。那一年在草原上,当我们挖下陷阱;布下诱饵,看着猎物(瞎熊)一步一步走近的时候,我在心里惊叫说:“千万别过来!”但是瞎熊还是过来了,结果掉进了陷阱。促使它走过来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诱饵(一只鸡)。贪心和野心是一种小家子气的表现,于连·索黑尔式的心态。人是环境的产物,贪心是一步一步培养和激发出来的。一个人,当他拥有某种东西的时候,他不知道他的手里正握着一团火,握着一把灾难,这时如果他不知趣,又向新的目标走去时,敌人从四面八方出现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如果一个人的命运,令许多人的命运改变方向的话,那些命运会用合力将你击倒,起码让你生病。
十一曰“不要迷信权威”。小时候我在乡间和爷爷奶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觉得乡长简直是高不可及的人物。后来到了县城,见到脸上长有麻子的县长,崇拜的心情令我为自己脸上没有麻子而遗憾。县长的女儿和我曾坐过同桌,在她面前我永远地自惭形秽。后来初涉文坛,那些经典作家、名作家、热门作家于我来说,更是个个像头上罩了光圈一样,神圣和敬畏之情无以复加。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四十而不惑”。四十岁以后,我再回过头来看这些人这些事,觉得自己的诚惶诚恐其实是没有必要的,觉得人和人都差不多,都是一个鼻子两个耳朵,觉得许多“势”其实是“扎”出来的,许多“神”其实是造出来的。相形之下,倒是那些平凡的人,纯性情的人,似乎更为可爱和可敬一些。
十二曰“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不愿趋炎附势的人,一个面对恶势力高高扬起头颅的人,一个“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的人,他的生活一定过得艰难一些。他的人生道路一定坎坷一些,这是毫无疑义的事情。但是作为一个高等动物来说,“正直地生活”正是他的全部意义所在。在正直的生活中我们捍卫了人的尊严,在正直的生活中我们向人类至善至美的境界前进了一步。我曾经写过一篇《我的樱桃树》的文章。我说,一个猎人在森林里遇见了一只鹿,他枪里的子弹已经没有了,于是他从地上捡起一颗樱桃核,装进枪膛里射了出去。许多年后,当猎人再见到这只鹿的时候,发现在鹿的双角之间,长了一棵美丽的樱桃树。猎人走上前去,尝了尝那树上的樱桃,发现那樱桃的味道好极了——它既有樱桃的味道,又有鹿肉的味道。写到这里我说,我的身上有许多敌人射下的子弹,我的体内经年累月地用自己的血肉培养着它们,亲爱的读者,当你们读到我的那些华美的文章时,那正是我奉献给你们的樱桃啊!是的,每当想到慷慨的生活竟然给了我这么多阅历,这么多思想,这么多素材,我就不由得想说一句话“感谢生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体验。每个人的人生体验都会成一篇大文章。我只是职业的原因,手头恰好有支笔,于是将这种体验形诸文字而已。
期待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期待了。期待什么呢?我不清楚。有时候,我呆呆地坐在家门口,望着门前那条通往外部世界的小路。我渴望那条路上有人来,抑或是老人,抑或是孩子,抑或是婚嫁队伍,抑或是丧葬的行列。有时候,我呆呆地望着天空,如果是白天,我就看着那些疾驰的流云,来自哪里,去向何方;如果是夜晚,我就瞅着那些星星,见一颗流星,发一声惊呼,找到一颗卫星,默默地用目光追随,直到它消失在天际。
有一本叫《古昔追踪》的小册子,说在我们这个地球上,生活着一种玛雅人,他们来自别的星际,先到月球,采光了月球上的矿石后,又来到地球上。结果,由于通信系统出了毛病,他们与自己的星球失去了联系,于是,只好在地球上定居了下来。地球上的瘟疫使他们的人数急剧减少,为了生存,他们避开地球上的人类,遁入海底、丛林和山洞之中,他们在日日夜夜地期待着,期待着来自天外的消息,而那些不时出现的不明飞行物,很可能就是来寻找他们的。
如果说真有海外奇谈的话,这也真算是最大的海外奇谈了。不过,事情也难说,古代的中国人,不知外部世界之大,所以将大洋彼岸送来的消息,凡不合情理者,统称为海外奇谈。现在,随着视野的开阔,自然见怪不怪了,难道我们就不能假设,真有玛雅人吗?我们的知识有限,我们的视野有限,科学上有很多东西,在人类没有认识它以前,是以假设为认识的先导的。
但是我谈起玛雅人,并无意于考证他的存在与否,我是被书中这“期待”二字深深地感动了。我仿佛看见他们引颈以待时的情景。他们的孩子一出生,便肩负着一个苦涩的使命:期待。老人在临终前,因为终于没有期待到正在期待的东西,而泪流满面,抱憾而去。
我不是玛雅人,外星球是不会给我送来信息的。然而,贯穿我生命始终的,为什么总有一种期待的情绪呢?如今,我已经步入中年了,可是,在平凡的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我常常期待着一个电话、一封信件、一次熟人的造访、一次出乎意料的电视节目,期待着生活中突然出现奇迹。应当说,人们总是在期待着,期待一世,只是,人们在生命的各个时候,所期待的内容有所不同。
“期待”是贯穿生命始终的一种情绪。
远山的树
小时候,我随奶奶住在平原上。那是个同姓人家结成的小村子,村旁是一条河,远处,大平原的尽头,横亘着一座鱼脊状的山脉。
山脉逶迤,气势很是不凡。更奇的是,山脉顶端,生长着一排树。一棵一棵,均称地排列着,延绵数里。从树干的空隙中,能看见更远处的蓝色天幕。树冠与树冠之间,自然交叉,把空气隔断,俨然成一面屏风。
那树木平日是看不甚清的,要看它,得在早晨或下午。一朝一夕,太阳成平射的时候,那树木便异常清晰地显示出来。
这还不算奇异,更奇异者,在于夏天的雨后。大雨刚住,空气洁净,能见度良好,天空还匆匆地奔逐着乌云。突然一线光芒,从云朵中露出来,直射到远山的树木上去,顿时美不可言。突然一阵疾风,树木开始猛烈地摇撼起来,就像一群长腿的仙女,手挽着手,一字儿排开,面对大平原翩翩起舞。
那时候,我是多么向往这一切啊。我还小,等我长大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那平原的尽头去,登上山冈,看一看那些精灵。
后来我终于长大了。有一天,我瞒着奶奶,走了几十里路,跨过铁路,来到山下。我登上了山,只是,多么遗憾呀,那些树木长得并不美,甚至比不上我家门口那些树。树干不那么笔直,树冠不那么俊秀,排列得也不那么齐整,而且,那缕缕白云也并不在树干间缭绕,而是在更远更远的天幕上。扶着树干,我哭了。
“谁欺侮你了,孩子?”奶奶在后边悄悄地问。
挑食的孩子
我的姐姐把她的两个宝贝放在我们家。孩子倒也聪明,听话,只是有点儿不好,就是吃起饭来挑食。大肉是绝对不吃的,别的肉蜻蜓点水地尝一点,蔬菜也不太吃,鸡蛋吃得很少的。有时候,他俩早上到学校去,晚上才回来,一整天不吃东西,竟没有一丝饿意,真是奇怪。有一天,我偶尔谈起这事,同事们说,现在这样的孩子多得很,条件好了嘛!
一句话引起我深深的感慨。我像他们这样大的时候,正闹一九六二年的大年馑。那时我是多么能吃啊,吃光了囤底扫下的几粒小麦;吃光了叔父从外面买来的油渣;吃光了门前那棵榆树的树皮和树叶;后来就没有东西吃了,只好把剥了粒儿的玉米芯子,碾成面,炒着吃;只好到老崖上去挖观音土。春天来了,一群孩子,趁着夜色,捋生产队的苜蓿吃。那时,我的肚子大得像一口锅,怎么填也填不满,现在想起,多么奇怪呀!
我常常一个人滑稽地想:如果把我的童年放在现在,我一定顿顿满足肚子的要求;如果把现在这些孩子放在那个时代,那囤里的几颗粮食就够他们吃了,就不至于闹大年馑了。
余生只做三件事
春节是休息大脑,休息身体的时节。这几天,我坐在那里,抽着烟,喝着茶,身子蜷曲在一个小凳子上,默默想着自己的事情。今天是羊年大年初四,我终于想清楚自己了。我对自己说:余生只做三件事。
这第一件事是创作,第二件事是锻炼,第三件事是张着大嘴,去吃遍天下美食。这创作,主要的还是写小说,写散文,穿插画,画一些画,写一些字。文学是我的本行,我的安身立命之所在,年轻时候发少年狂,幻想着这一生,舍弃了一切,一跃而上最高峰,现在这想法已经没有了,只想完成自己,对得起曾经的自己吧,毕竟这个年龄段,还不是告别的时刻。而关于书画,我也多年摸索,有一些自己的心得,想在笔墨中把它们实施出来。
这些东西,除了理想主义的因素以外,亦能带给我一些报酬,来补贴家用。劳伦斯说,一个男人,自从攒得第一笔钱以后,他这一生,就不停地寻找着攒钱了。劳伦斯的这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大约十六年前,我母亲住院,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住院费花光了,医院要停针。我那一刻坐在医院门口的石头上,热泪盈眶,我发誓要攒钱,要让我所有的家人都体面、有尊严地活着。
第二件事是锻炼。我计划,每天不管多忙,都要到公园去走上一圈。我的身体臃肿,全身气血不通,最好的方法就是多走一走。这也并不是为了什么“长寿”,而是想让自己在活着的时候,活得健康一点,轻快一点,给别人添麻烦少一些。人活到什么时候是个够啊!鲁迅先生只活了五十六岁,鸠摩罗什法师、玄奘法师、弘一法师,也都是我这个年龄走的(我父亲也是在我这个年龄上走的,当然他对社会来说是小人物),每当想到大智者如他们,都潇洒地撒手长去了,而愚钝者如我,还苟活在人间,浪费着五谷,糟蹋着布帛,在下我就十分惭愧了。
第三件事好浪漫,叫“吃遍天下美食”。今天早上看电视,央视十频道“过年”节目中,正播放陕北靖边风干羊肉。看着电视机里的风干羊肉,我口水直流。那羊肉我吃过,于我来说,那是天下第一等美食。几年前,我写《统万城》的时候,在靖边住过半年,该县刘波县长就领我到这一家吃过。记得,我一连吃了三面盆,直吃得周围人目瞪口呆。
天底下好吃的东西实在太多。印象派大师雷诺阿说,当我终于买得起上等的牛排的时候,我口中的牙齿已经所剩无几了。画家这句话,叫人听了,不觉伤感。不过,不管牙齿好不好,我还是要去吃的。我计划今年夏天,去一趟新疆,参加完我的电视剧的开机仪式后,然后一路吃着,从北疆吃到南疆,像个蝗虫一样地张开大口,一路掠过。
夏花绚丽,秋叶壮美,一个年龄段有一个年龄段的风景。它是为懂得享受的人而准备着。我最后对自己说,余生只做三件事,也可以说,是余生享受三件事。
不过天底下的美食实在是太多,纵然我有再大的口,男人嘴大吃四方,那也吃不了多少的。不过我吃到自己肚子里了,实受。这才是你此生落下的。苏格拉底已经被宣判死刑,被关在牢房里,这时隔壁房间里有个新来的犯人在唱歌。苏说,你唱的歌真好听,能教给我吗。那人惊奇地说,你就要死了,难道你不知道吗,你现在学歌,还有什么意义呢!苏说,我当然知道我要死了,但是,我还知道,我在死的时候,又多了一首歌。
这是福啊!不要着急,有福慢慢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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