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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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啰,维尔迪兰夫妇的小宗派,现在的吸引力要比斯万夫人的沙龙大得多,斯万夫人的沙龙有点民族主义的味道,还有更多的文学色彩,首先是贝戈特的色彩。而小宗派确实是一次已极其激烈而又漫长的政治危机即德雷福斯案件的活跃的中心。但是,社交界人士大多竭力反对重审此案,因此,德雷福斯派的沙龙似乎不可能存在,如同以前不可能存在支持巴黎公社的沙龙。卡普拉罗拉王妃在她举办的一次大型展览会上认识了维尔迪兰夫人,此后对维尔迪兰夫人进行了长时间的拜访,想使几个引人注目的人物脱离小宗派,把他们拉到她的沙龙里来,在拜访时,王妃(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做了小动作)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宣称她这个圈子里的人愚蠢,维尔迪兰夫人则认为她这样说十分勇敢。但是,她的勇敢后来表现得实在过分,竟在持民族主义观点的女士们怒不可遏的目光下,在巴尔贝克赛艇比赛时跟维尔迪兰夫人打招呼。至于斯万夫人,反德雷福斯派反而对她的“正统思想”感到满意,另外,她又嫁给了犹太人,因此更加值得称道。尽管如此,从未去过她家的人仍然认为,她接待的只是几个默默无闻的犹太人和贝戈特的几个学生。这样,大家就把比斯万夫人地位高的几个女人列在社会阶层的最低一级,这也许是因为她们的出身,也许是因为她们不喜欢在城里吃晚饭,也不喜欢参加晚会,从不在晚会上露面,大家有这种错误的想法,是以为她们并未受到邀请,这也许是因为她们从不提起她们在社交界的朋友,而只是谈论文学艺术,或者是因为客人们对她们登门拜访时毫不张扬,而在有客人来访时,为了不使别人感到过于张扬,她们就秘而不宣地接待客人,总之,原因数以千计,最终都使她们中的某一位,在某些人眼里成了无人接待的女人。奥黛特的情况就是如此。德·埃皮努瓦夫人【214】有一次想给“法兰西祖国联盟【215】”捐款,得去见奥黛特,她就像要走进她的服饰用品女商人店里一样,觉得肯定只能看到一些她不但瞧不起而且还不认识的面孔,但门一打开,她不禁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因为她看到的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客厅,而是神奇的厅堂,只见几个光彩夺目的配角,有的半躺在长沙发上,有的坐在扶手椅上,在用小名叫唤女主人,幸亏这里像幻梦剧那样情景瞬息万变,使她认出这些配角都是殿下或公爵夫人,连她埃皮努瓦王妃也很难把她们请到自己家里,此时此刻,在奥黛特的亲切目光之下,迪洛侯爵【216】、路易·德·蒂雷纳伯爵【217】、博盖塞亲王【218】和埃斯特雷公爵【219】暂时充当宫廷面包总管和司酒官,给她们端上橘子汁和花式糕点。埃皮努瓦王妃在不知不觉中把社交界的品质置于这些人体之中,于是就只好改变她对斯万夫人的看法,把她看成优雅的女性。女人不在报上披露自己的真实生活,而不知道她们所过的真实生活,就会使某些状况(这能使各家沙龙显得形式多样)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在奥黛特这方面,开始时几个上流社会男子想要认识贝戈特,就到她家里来吃晚饭,相互间毫不拘束。她最近掌握了分寸,对此没有张扬,他们在这里也许想起了小核心,在分裂出来之后,奥黛特一直保持着小核心的传统,摆好餐具,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奥黛特带他们去看引人注目的“首场演出”,跟贝戈特一起去看,但作家最终被累垮。他们跟自己圈子里的几个女人谈起她,这些女人可能对如此新奇的事感到兴趣。她们确信,既然奥黛特是贝戈特的好朋友,她就会或多或少地参与他作品的创作,并认为她比圣日尔曼区最出色的女人还要聪明千倍,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们把政治上的全部希望寄托于某些坚定的共和派,如杜梅先生【220】和德夏内尔先生【221】,她们知道,如把法国交给常在她们家里吃饭的夏雷特【222】、杜多维尔【223】之流的保皇派去治理,国家就会坠入深渊。奥黛特的地位有了这种变化,她处事还是十分低调,她的地位因此更加稳固,提高得也更快,但不让公众有丝毫觉察,而公众往往根据《高卢人报》的社交专栏来了解一家沙龙的兴衰;有一天,贝戈特的一部剧作在极其优雅的剧场进行彩排,是为慈善事业举行义演,结果真的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大家在舞台对面的包厢即剧作者的包厢里看到,有两位夫人进来坐在斯万夫人旁边,一位是德·马桑特夫人,另一位是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渐渐销声匿迹时(公爵夫人已对荣誉感到厌烦,别人稍作努力就能把她压倒)正在成为当时的时髦女子和社交界王后的莫莱夫人。“我们还没有想到她的地位已开始上升时,”大家看到莫莱伯爵夫人走进那包厢时对奥黛特是这样想的,“她已经跨越了最后一级。”【224】

    因此,斯万夫人可能认为,我接近她的女儿是故作风雅。【225】

    奥黛特虽说身边坐着光彩夺目的女友,却仍在全神贯注地看戏,仿佛她来这里只是为了看戏,同样,她以前穿越林园,是为了健康,为了活动身体。一些男人以前对她并不殷勤,这时来到楼厅,不顾打扰众人来跟她握手,以便接近她周围的高贵圈子。她面带微笑,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和蔼可亲的表示,并耐心回答他们的问题,显得比你想象的还要平静,也许是出于真心,这种表情只是说明,平时的关系亲密无间,却又谨慎地加以掩盖,到这么晚的时候才展现出来。这三位女士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而贝戈特则在她们后面,被阿格里真托亲王、路易·德·蒂雷纳伯爵和布雷奥泰侯爵围在中间。一些男人到处受到接待,就只能靠猎奇来提高自己的地位,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心甘情愿对一位以智力超群著称的女主人倾倒,希望能在她那里遇到所有受欢迎的剧作家和小说家,为什么他们认为这样显示自己的价值,比盖尔芒特王妃府举办的晚会更加刺激和生动,王妃府的晚会没有任何演出,也没有新的魅力,多少年来一次次办下来,跟我们如此详细地描写过的晚会可说是大同小异。在那个上流社会,在盖尔芒特夫妇的圈子里——大家对它的兴趣已有所减弱——新的精神风尚在娱乐方面的表现并不符合他们的形象,如贝戈特为斯万夫人所写的那些短小作品,如维尔迪兰夫人家里的聚会,真像是公安委员会【226】在召开会议(如果社交界对德雷福斯案件发生了兴趣),她家里经常聚集着皮卡尔、克列孟梭【227】,左拉、雷纳克【228】和拉博里【229】。

    吉尔贝特对母亲地位的提高也有帮助,因为斯万的一位叔父刚给这姑娘留下近八千万遗产,使圣日尔曼区开始打她的主意。不利的一面是,斯万虽说行将就木,却仍持有德雷福斯派观点,但这事对他妻子没有害处,甚至还帮了她的忙。这对她无害,是因为大家说:“他是老糊涂,是蠢货,我们别去管他,只有他妻子重要,她可迷人呢。”斯万的德雷福斯派观点甚至对奥黛特有用。如让她放任自流,她也许会不由自主地主动接近时髦女子,并因此会断送自己。但在她拖着丈夫去圣日尔曼区吃晚饭时,斯万总是态度坚决地待在一边,只要看到奥黛特被人介绍给一位民族主义女士,他就会毫无顾忌地大声说:“啊,奥黛特,您疯了,我请您安静地待着。您让人介绍给仇视犹太人的家伙,是一种阿谀奉承的表现。我不准您这样干。”社交界人士是人人追逐的对象,对如此傲慢和缺乏教养的人当然看不惯。他们第一次看到有人自以为比他们“高明”。大家在传说斯万的这种抱怨,于是折角名片像雪片般飞到奥黛特家里。她去拜访德·阿帕雄夫人,如同掀起一场好奇的运动,活跃而又友好。“我把她介绍给您,您没有感到厌烦吧。”德·阿帕雄夫人总是这样说。“她非常讨人喜欢。是玛丽·德·马桑特介绍我跟她认识的。”——“不,恰恰相反,听说她秀外慧中。我却想见到她,请告诉我她住哪儿。”德·阿帕雄夫人对斯万夫人说,前两天在她家里玩得很开心,并且很高兴为了她而甩掉德·圣欧韦尔特夫人。这确实如此,因为更喜欢斯万夫人,是一种聪明的表现,就像去听音乐会而不去茶会。但是,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在跟奥黛特同时去拜访德·阿帕雄夫人时,由于德·圣欧韦尔特夫人非常故作风雅,德·阿帕雄夫人虽说对她十分傲慢,却又看重她举办的招待会,因此没有把奥黛特介绍给她,使她弄不清奥黛特是什么人。侯爵夫人心里在想,这可能是一位王妃,平时深居简出,所以她从未见到过,就延长拜访的时间,间接回答奥黛特的话,但德·阿帕雄夫人依然一意孤行。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吃了败仗走后,女主人对奥黛特说:“我没有把您介绍给她,是因为大家不大喜欢去她家,她请的客人比比皆是;您要是受到邀请,就再也无法摆脱。”——“哦,这倒没关系。”奥黛特有点遗憾地说。但她保持着一种想法,那就是大家都不喜欢到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里去,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如此,于是她得出结论,认为自己的地位要比德·圣欧韦尔特夫人高得多,虽说后者地位很高,而奥黛特却毫无地位可言。

    然而,她并未意识到这点,虽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女友都跟德·阿帕雄夫人有联系,但她在邀请斯万夫人时,奥黛特却神态谨慎地说:“我去德·阿帕雄夫人家,你们会认为我很老套;这使我感到不舒服,是因为德·盖尔芒特夫人(但她并不认识)的缘故。”那些杰出的男士认为,斯万夫人认识的社交界人士不多,是因为她想必是一位高傲的女子,也许是大音乐家,对她登门拜访,会获得一种极其时髦的称号,如同公爵成为理学博士。而那些一无所长的女士被奥黛特吸引,原因却截然不同;她们听说奥黛特常去科洛纳【230】音乐会,并声称喜欢瓦格纳,因此认为她想必是“爱开玩笑的女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跟她认识。但是,她们自己的地位并不稳固,担心在大庭广众之下显示她们跟奥黛特有交往,会使自己的名声受到影响,因此,如果在一次义演的音乐会上看到斯万夫人,她们就转过头去,认为决不能在德·罗什舒阿夫人的目光下跟一个很可能去过拜罗伊特而生活放荡的女人打招呼。【231】每个人都会因拜访的主人不同而变得不同。即使谈不上是仙女洞府里发生的奇妙变化,在斯万夫人的沙龙里,德·布雷奥泰先生突然身价倍增,是因为平时聚在他身边的那些人都不在,是因为他待在那里显得心满意足,就像没出去参加聚会,而是戴上圆框眼镜,闭门阅读《两世界评论》,是因为他来看望奥黛特,似乎完成了神秘的仪式,正因为这些原因,德·布雷奥泰先生仿佛判若两人。我会作出巨大的努力,以了解蒙莫朗西—卢森堡公爵夫人会在新的圈子里发生哪些变化。但她这样的人,别人决不能把奥黛特介绍给她。德·蒙莫朗西夫人对奥丽娅娜要比奥丽娅娜对她宽厚得多,她对我谈起德·盖尔芒特夫人,使我感到十分惊讶:“她认识一些风趣的人,大家都喜欢她;我觉得她如果再坚持下去,就能搞成自己的沙龙。实际情况是她不想要,她做得很对,她这样很高兴,大家都在找她。”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没有“沙龙”,那么,什么才算是“沙龙”?这些话使我感到惊讶,但我在跟德·盖尔芒特夫人交谈时对她说,我很想去拜访德·蒙莫朗西夫人,她听了更加惊讶。奥丽娅娜认为她是老糊涂。“我也去,”她说,“我是不得不去,她是我姑妈,可您跟她没有关系!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吸引讨人喜欢的人。”德·盖尔芒特夫人并不知道,我对那些讨人喜欢的人毫无兴趣,她对我说“阿帕雄沙龙”,我就看到一只黄色蝴蝶,说到“斯万沙龙”(冬天,斯万夫人六点至七点在家),就看到一只翅膀上布满白点的黑蝴蝶。这后一个沙龙,还算不上沙龙,她认为她不能去,我去的话可以原谅,因为那里有一些“风趣的人”。而德·卢森堡夫人!如果我已“制造”出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她就会得出结论,认为才华中可以稍稍加入故作风雅。我因此使她极其失望;我对她承认,我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到德·蒙莫朗西夫人家里去“记笔记”、“搞研究”的。不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所犯的错误,跟描绘社交生活的小说家完全相同,他们从外部对一个故作风雅者或被看作故作风雅的人的行为进行无情的分析,但从不触及此人的内心世界,而在这个时代,想象中出现的却是社交界鲜花盛开的春天。而我自己,当我想知道,去拜访德·蒙莫朗西夫人时,我会感受到怎样一种巨大的愉悦,我就感到有点失望。她住在圣日尔曼区一座古宅里,里面有许多独立的房间,相互间有小花园隔开【232】。拱门下面有一座小小的塑像,据说是法尔科内【233】的作品,表现的是泉神,而神像也确实终年渗水。稍远处是女门房,她两眼总是通红,可能是因为忧愁或神经衰弱,也可能是因为偏头痛或感冒,她从不回答的你的问题,只是给你模糊地指一下,表示公爵夫人在家,然后任凭眼睛里流出几滴泪水,落到一只放满“勿忘我”的碗里。我看到这座小雕像感到愉悦,因为它使我想起贡布雷一座花园里石膏做的园丁小塑像,但这种愉悦跟看到大楼梯时的愉悦相比,简直是相形见绌,那楼梯潮湿,走上去声音响亮,全是回声,如同过去某些浴室的楼梯,会客厅里放着一只只插有瓜叶菊的花瓶,那是蓝中有蓝,特别是清脆的铃声,跟欧拉莉房间里的铃声完全相同。这铃声使我极其高兴,但我感到其原因似乎微不足道,不能对德·蒙莫朗西夫人解释,因此,这位夫人总是看到我显出陶醉的样子,却一直未能猜出原因所在。【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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