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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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灵的间歇【235】

    我第二次来到巴尔贝克,跟第一次来时的情况大不相同。大旅馆经理亲自到蓬塔库勒弗尔车站来接我,再三说他十分看重有爵位的顾客,我真怕是他在封我爵位,到后来我才明白,他因对语法的记得模糊不清,认为“有爵位的”意思是“常来的”。另外,他不断学习新的语言,过去学的语言却讲得更差。他对我说,他已把我安置在旅馆最高一层。“我希望,”他说,“您不会再看到不礼貌欠缺(礼貌欠缺)的现象,我感到烦恼,是因为我给您安排了一间跟您不相配的房间,但我这样做是考虑到噪音,因为这样一来,您上面就不会有人来吵您的穿骨锥(鼓膜)。请放心,我会把窗子全都关上,不让它们晃动。在这方面,我这个人无法容忍。”(这话并没有表达出他的想法,他的意思是,大家会认为他在这种事情上十分严格,但也许楼层的服务员正是这样想的。)其实,房间还是我第一次来时的那几间。它们并未降低,但我在经理看来却已身价提高。我要是喜欢,可以叫人生火(因遵医嘱,我过完复活节才动身),但他怕天花板上有“缝吸”。“尤其是,您要等到前面一批干柴用完(烧完)后再把干柴点燃。因为重要的是要避免别烧着壁炉,更何况为营造轻松活泼的气氛,我叫人在壁炉上放置了中国古代的假发,火太旺会烤坏的。”

    他十分伤心地把瑟堡律师公会会长去世的噩耗告诉我。“他是个墨守成规的老人。”他说(也许想说“诡计多端”),并向我暗示,他过早谢世是因为生活中屡遭挫折,意思是“放荡不羁”。“有一段时间,我已发现,晚饭后他就在客厅里蹲着(无疑想说“昏昏入睡”)。最后一段时间,他已面目全非,你看到他竟不知道是他,他几乎要表示感谢(无疑想说“认不出来”)。”

    不过也有好消息:卡昂法院首席院长刚荣获法国荣誉勋位三级勋章“马鞭”(想说“绶带”)。“完全可以肯定他有才能,但给他授勋,看来主要是因为他权力‘很小’(想说‘很大’)。”另外,还谈到《巴黎回声报》【236】在前一天对这次授勋做了报道,但经理只看了“第一花缀”(想说“第一段”)。卡约先生【237】的政策在文中被痛骂一顿。“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他说。“他使我们过于处在德国的穹顶下(控制下)。”这种问题由一个旅馆经理来谈论,使我感到厌烦,就不想再听。我在想我决定再次重游巴尔贝克的种种景象。它们跟以前已完全不同。我刚才看到的景象光彩夺目,而第一次看到时却迷雾笼罩,但眼前的景象仍使我同样失望。记忆选择的景象,在选择时有任意性,范围狭窄,而且难以理解,这跟想象出来但被现实摧毁的景象相同。我们外部的一个真实地点,没有理由要具有记忆中的景象,而不是具有梦幻中的景象。此外,新的现实也许会使我们忘记乃至厌恶促使我们动身的那些愿望。

    我产生前往巴尔贝克的愿望,部分原因是维尔迪兰夫妇(他们虽然多次邀请,但我从未去过,我如去乡下看望他们,是对从未在巴黎拜访他们表示歉意,他们肯定会高兴地接待我)获悉多名信徒要到海边度假,就在整个夏季租下德·康布勒梅先生的一座城堡(在拉斯珀利埃尔),并邀请普特布斯夫人去那里做客。我(在巴黎)得知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真像发疯那样,派我家年轻的跟班去打听,那位夫人是否要把她的女仆带到巴尔贝克去。当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那里的门房过了好久才开门,但出乎意料的是,并未把我的使者赶出门外,也没有让人去叫警察,只是对他十分冷淡,但还是把我要打听的消息告诉了他。门房说,首席贴身女仆确实要跟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国的温泉,然后去比亚里茨【238】,最后去维尔迪兰夫人的住所【239】。从此我放下心来,我因有这件事要做而感到满意。我不用去街上追逐美女,我即使遇到美女,也没有这种介绍信,现在有了介绍信,也许在维尔迪兰夫妇的住所跟她的女主人共进晚餐后的那天晚上,我就能来到乔尔乔涅的那个画中人身旁。另外,她也许对我有更好的看法,只要她知道我不仅认识在拉斯珀利埃尔承租房屋的资产者,而且还认识房屋的主人,尤其是圣卢虽说身在远处不能把我介绍给那位贴身女仆(她并不知道罗贝尔的名字),却为我给康布勒梅夫妇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他认为他们家除了能给我提供种种方便之外,德·康布勒梅夫人,也就是从勒格朗丹家娶来的媳妇,在跟我交谈时会使我感到兴趣。“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他对我肯定地说,“当然是在某种程度上聪明。她不会对你说确定的事(罗贝尔用“确定的”事来替代“美妙的”事,他每隔五六年都要改变他喜欢使用的一些词语,但保留主要的词语),但这是一种天性,她有个性,凭直觉行事,会及时说出应该说的话。有时,她也会让人恼火,她会说几句蠢话,以“显得高雅”,而由于无人比康布勒梅夫妇更不高雅,因此就更加滑稽可笑,她并非总是十分时髦,但总体上说,她还是属于交往中最能接受的那种人。”

    收到罗贝尔的介绍信后,康布勒梅夫妇也许是因为故作风雅,想间接讨好圣卢,也许是因为他们为感谢圣卢在东锡埃尔照顾他们的一个侄子,但更可能主要是出于善意和好客的传统,就立刻写了几封长信,希望我住在他们家里,我如想更加自由,他们可以为我去找住房。圣卢对他们说我将住在巴尔贝克大旅馆,他们就回信说,他们至少希望我到了那里之后马上去他们家玩,如我迟迟不去,他们就会来找我,请我参加他们的花园招待会。

    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仆,也许跟巴尔贝克地区丝毫没有实质性的联系;她即使来到那里,在我看来也不会像那个农家姑娘那样,我当时独自前往梅塞格利兹的道路上【240】,曾常常徒劳地叫唤她,用我的欲望焕发出的全部力量叫唤。但是,我早已不再试图从女人身上来求她这个未知数的平方根,因为她这个未知数往往用普通的介绍就能解开。至少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去巴尔贝克,由于这个地方和那个女仆之间没有必要的联系,我在那里会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对现实的感觉,不会像在巴黎那样被习惯消除,而在巴黎,在我自己家里,或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由于周围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在一个女人身边感到的乐趣就不会使我产生片刻的幻觉,因此对现实的感觉会给我打开通向新生活的大门。(因为如果习惯是第二天性,它就会阻止我们去了解第一天性,它既不像第一天性那样残忍,也不像第一天性那样有魅力。)然而,这种幻觉,我也许会在一个新的地方产生,在那里,敏感在阳光前重现,在那里,贴身女仆会最终使我感到兴奋;但是,大家将会看到,因情况变化,不仅那位女子没能来巴尔贝克,而且她即使能来,我也毫不担心,因此,我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并未达到,甚至没去继续追求。当然啰,普特布斯夫人在这个季节不会这么早就去维尔迪兰家;但是,我们选择的乐趣有可能远在天边,即使乐趣肯定会有,而在等待乐趣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会懒得去讨人喜欢,也不会去喜欢别人。另外,在巴尔贝克,我不像第一次来时那样讲求实际;在纯粹的想象中,总比在回忆时少一些私心;而我也知道,我去的地方正是美女云集的地方,一片海滩上的美女,不会比一次舞会上少,因此我事先就在愉快地想着旅馆前、海堤上的散步,跟德·盖尔芒特夫人会给我带来的愉悦相同,她不是让人邀请我去参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让举办舞会的女主人把我的名字列入男舞伴的名单。在巴尔贝克结识女性易如反掌,而这种事我以前却很难办到,因为我现在在那里有许多朋友和靠山,而在第一次来时却无依无靠。

    我在遐想中被经理的声音唤醒,我刚才没听他议论政治。他这时改变话题,告诉我说,首席院长得知我来到这里,感到十分高兴,要在当天晚上到我房间里来看我。想到他要来,我感到非常害怕(因为我已开始感到疲倦),就请经理加以阻止(他也一口答应),为保险起见,第一天晚上要请他的职工在我这一楼层站岗守卫。他看来不是很喜欢他的职工。“我不得不时刻跟在他们后面,因为他们太缺乏惯性。我要是不在,他们就会待在那里不动。我让电梯司机守在您房门口。”我问经理,电梯司机是否终于当上了“穿制服服务员的领班”。“他在旅馆里资格还不够老。”他对我回答道。“有些职工年纪要比他大。他当领班,有人就会叫骂。什么事都得一粒粒(一步步)来。我承认他开电梯能力(态度)好。但要担任这种职务,他年纪还太轻。其他人资格要老得多,给他升职会反差太太。他还不大稳重,这是最初的品质(应该是:最重要的品质)。他翅膀里(对方想说:脑子里)应该再沉着点。另外,他只要相信我就行了。这种事我熟悉。在戴上大旅馆经理的肩章之前,我最初在帕亚尔先生【241】麾下参加战斗。”这种比较使我印象深刻,我感谢经理亲自到蓬塔库勒弗尔车站来接我。“哦!不用谢。我只花费了漫无边际的(想说:微不足道的)时间。”再说,我们已到了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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