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不舒服。这第一夜,我就累得心脏难受,竭力忍住疼痛,我小心翼翼地慢慢弯下身子去脱鞋。但我刚碰到高帮皮鞋上第一个扣子,我的胸部就开始膨胀,里面出现一个陌生的圣人,我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眼泪如泉水般涌出。这个人来救助我,帮我摆脱枯燥乏味的精神状态,而在好几年前,也是这个人,在我同样忧郁和孤独之时,在我失去自我之时,进来把自我交还给我,因为这个人就是我,又不止是我(这容器比内盛物大,并把它带给了我)。我刚才回忆时看到一张脸在关注我的疲倦,那是外婆温柔、担心和失望的脸,就像当时到达的那天晚上那样,这是我外婆的脸【242】,但不是我惊讶并自责很少去怀念的外婆,而是我真正的外婆,自从她在香榭丽舍大街发病以来,我第一次在无意中回忆起她在世时真实而又完整的形象。这种真实的形象对我们来说并不存在,是在它尚未被我们的思想重新创造出来之时(不然的话,参加过重大战役的人都可以成为伟大的史诗诗人);因此,我拼命想投入她的怀抱,而只有在此时此刻——在她安葬一年多之后,由于时间早已过去,事件发生的真正日期往往跟感情记载的日期并不一致——我才得知她已去世。从这时起,我常常谈起她,也想到她,但我是薄情、自私而又冷酷的青年,我的言语和思想从未跟我外婆有任何相像之处,因为我轻浮,又贪图享乐,看到她生病觉得是平常的事情,因此,我对她的记忆,只是处于潜在状态。无论何时,我们在审视自己的心灵时,虽说对其财富有众多结论,我们的整个心灵只有一种近于虚构的价值,因为有时缺少一些财富,有时缺少另一些财富,而这些却是实有的财富,就像想象的财富那样,而对我来说,一方面是盖尔芒特家族的古老姓氏,另一方面是对我外婆的真实回忆,这后一种财富要重要得多。因为记忆的紊乱跟心灵的间歇有关【243】。也许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看来像一只器皿,用来存放我们的灵性,并使我们认为,我们内心的所有财富、我们过去的欢乐以及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永远为我们所拥有。认为它们会消失或重现,也许同样是错误的。不管怎样,如果它们留在我们身上,大部分时间也是在一个陌生的区域,对我们毫无用处,在那里,即使最常用的财富也会受到另一种记忆抑制,这种记忆决不允许它们在意识中同时出现。但是,如果保存它们的感觉区域被重新控制,它们就具有同样的能力,可以逐出跟它们不相容的所有东西,只在我们身上安置对它们有过感受的自我。然而,我刚才突然再次变成的那个自我,自从那遥远的晚上——我外婆在我到达巴尔贝克后给我脱衣服的那个晚上以来一直不存在,因此十分自然的是,这个自我不是在现在这个白天之后不知道,而是——仿佛在时间中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平行的系列——中间没有断裂的感觉,在以前来此的第一天晚上过去之后就立刻不知道,我已进入我外婆朝我俯下身子的那一刻。我当时的自我已消失如此长的时间,现在近在咫尺,我仿佛还听到此前刚说出的话,这些话不再是在梦中听到,就像一个似醒非醒的人,以为自己听到身边响起正在消失的梦境中的声音。我只是这样一个人,想躲藏在外婆的怀里,用亲吻消除她痛苦的痕迹,我会把自己想象成这样的人,是因为一段时间以来,我是先后出现在我身上的那些人中的这个或那个人,困难又像现在这样多,我现在必须作出徒劳无功的努力,以便感受到我身上其中一人的欲望和愉悦,而我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已不再是其中之一。我回想起来,我外婆穿着便袍朝我的高帮皮鞋俯下身子前一个小时,我在闷热的街上闲逛,并在糕点铺前认为,我需要抱吻外婆,而她无法待在我的身边,我决不能再等待下去。现在,同样的需要再次产生,但我知道我会几个小时接着几个小时地等待下去,而她永远不会来到我的身边,我只是发现了这种需要,因为我第一次感到她真的活着,我的心膨胀得几乎要破裂,我最终又见到了她,我于是得知我永远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但我又无法理解,就试图忍受这种矛盾带来的痛苦:一方面,她在我身上,温情犹存,就像我以前感到的那样,也就是为我而表现出来,是一种爱,有了这种爱,一切在我心中都会得到补充,都会达到目的,都会有其始终不变的方向,因此,伟人的天才,自创世以来存在的一切天才,在我外婆看来还不如我一个小小的缺点;另一方面,我重新体验到这种幸福的存在,觉得它确实已被感受,它如同反复的疼痛,从虚无中一跃而出,这虚无曾消除我心中展现的这种温柔形象,摧毁了它的存在,消除了我们过去注定要相依为命的命运,我仿佛在镜子里重新见到我外婆,这时她却立刻变成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只是因偶然的原因而在我身边待了几年,就像她也可能会待在另一个人的身边,但对她来说,在这段时间之前和之后,我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此时此刻,我无法享受一段时间里有过的种种乐趣,我唯一能品尝的乐趣,是对过去进行修饰,以减轻我外婆以前感到的痛苦。然而,我想起她时她不仅穿着便袍,这便袍是合适的服装,几乎成为她的象征,还带有疲倦,可能是不健康的标志,但又温柔,她为我而疲劳,我于是渐渐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机会,让她看到我的痛苦,必要时夸大自己的痛苦,使她感到难受,我事后觉得已用亲吻把她的痛苦消除,仿佛我的温柔也能像我的幸福那样使她幸福;更糟糕的是,我现在要想象出幸福,就只能在回忆时从这张用温柔塑造并因温柔而倾斜的脸上找到,而在以前,我曾狂热地从中找些微不足道的乐趣,如在圣卢给我外婆拍照那天,她戴上宽边的帽子,在明暗适中的光线下,摆出卖弄风情的姿势,显得幼稚,近于可笑,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不耐烦地低声说了几句尖刻的讽刺话,我感到她的脸显得紧张,说明我的话她已听到,并使她受到伤害;而现在,我因这些话感到难受,因为我已不能用无数亲吻来安慰她【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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