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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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永远也无法消除她脸上的这种紧张,以及她心中的痛苦,或者不如说我心中的痛苦;由于死者只存在于我们心中,在我们非要想起我们曾对他们进行的打击时,我们不断击打的却是我们自己。这种痛苦,无论多么巨大,我都会依依不舍,而且是竭尽全力,因为我清楚地感到,这痛苦是我回忆外婆的结果,说明这种回忆在我心中。我感到我只有痛苦时才能真正想起她,我真想把我心中的那些钉子钉得更牢,把对她的回忆固定在我心中。我不想减轻这痛苦,将其美化,并假装认为我外婆只是暂时不在而无法看到,要做到这点的办法,是对她的照片(圣卢给她拍的那张,我一直带在身边)说话和祈祷,就像对一个跟我们分离的人说话那样,这个人虽然孤身一人,却了解我们,并仍跟我们融为一体。我从未这样做过,因为我不仅想要痛苦,而且想要保持我在突然间不由自主地感到的这种痛苦的独特之处,我想要继续忍受这痛苦,并服从其规律,那是每当再现我心里交织在一起的死后存活和虚无的这种奇特的矛盾之时。这种现在无法理解的痛苦感觉,我知道,当然不是我是否能有朝一日从中悟出些许真理,而是这些许真理,我如果能够悟出,也只能从这感觉中悟出,这感觉十分独特,是自然而然产生,因此,其中没有我智慧留下的痕迹,也不因我胆怯而变得淡薄,是死亡,是死亡的突然揭示,像闪电般在我心中画出两道神秘的痕迹,这是超自然的、非人间所有的线条。(我在此之前一直把我外婆遗忘,说到这点,我甚至不想把自己跟这种遗忘联系在一起,以从中悟出一些真理;因为遗忘本身只是一种否定,是思想虚弱、无法再现生活中一个真实的时刻,就只好用一些约定俗成、无足轻重的形象取而代之。)但是,自卫的本能,以及智慧让我们预防痛苦时的机灵表现,也许已开始在尘埃未消的废墟上打下并奠定其既有益又有害的工作的初步基础,我过多地品尝那种甜蜜,是在回忆起亲爱的人提出的这种或那种看法之时,我回忆起这些看法,仿佛她还能提出这些看法,仿佛她还活着,仿佛我仍然为她而活着。但是,一旦我在这更加真实的时刻睡着,我双眼紧闭看不到外界的事物,睡眠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入口处,智慧和意志暂时瘫痪,不能再用严酷的真实感觉把我夺到手)反映并折射出死后存活和虚无这个痛苦的综合体是在机体深处,那里因五脏六腑被神秘的光线照亮而变得半透明。在这睡眠的世界里,内心的知觉取决于我们各个器官的紊乱,这睡眠的世界会加快心律或呼吸节律,因为同样剂量的恐惧、悲伤和内疚,在注入我们血管之后,会以百倍的力量产生作用;而为在睡眠的世界中走遍这地下城市的条条动脉要道,我们就乘船行驶在自己血液的黑色波涛之上,如同行驶在体内曲曲弯弯的忘川【245】之上,这时,一张张庄严而又伟大的面孔出现在我们面前,跟我们说话,然后离我们而去,使我们泪流满面。我来到阴暗的门廊下面,立刻去寻找外婆的脸,但没有找到;但我知道她还活着,只是生命力衰弱,像记忆中那样苍白;这时越来越阴暗,还刮起了风;我父亲没来,他应该把我带到她的身边。突然,我透不过气来,我感到心脏仿佛变硬,我这才想起,我已有好几个星期忘了给我外婆写信。她会对我怎样想呢?“天哪,”我心里在想,“她待在那间小房间里,应该不会开心,房间是为她租下,跟以前女仆的房间一样小,她孤身一人,只安排一个女护士照顾她,她在里面不能动弹,因为她一直有点瘫痪,一次也不想起床。她想必认为,她死后我已把她忘掉,她想必感到十分孤独,被人抛弃!哦!我必须跑去看她,我一刻也不能等待,我不能等我父亲来了再去,但她又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忘了地址?只要她还认得出我!我怎么会在几个月时间里把她给忘了?现在是一片漆黑,我找不到了,风吹得我无法往前走;啊,我父亲就在我前面走着;我对他叫喊:‘外婆在哪里?你把地址告诉我。她身体好吗?她肯定什么都不缺?’——‘是的,’我父亲对我说:‘你可以放心。她的护士做事井井有条。我们不时寄去一小笔钱,可以给她买少量生活必需品。她有时问起你的情况。我们连你要写书的事也对她说了。她显得很开心,抹去一滴泪水。’”这时,我觉得自己想起,外婆去世后不久,她抽噎着,神色谦卑,如同被逐出家门的老女仆,活像陌生女人,她对我说:“你要让我有时能看到你,可别许多年都不来看我。你想想,你是我的外孙,做外婆的是不会忘记的。”我再次见到她时,看到她的脸是如此顺从、难受和温柔,我真想马上跑过去,我当时本该回答说:“外婆,你想见到我几次就能见到几次,我在这世上只有跟你最亲,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我的沉默想必使她抽噎,这么多月以来,我一直没去过她睡的地方,她又会怎样想呢?于是,我也抽噎地对父亲说:“快,赶快把她的地址告诉我,赶快带我去。”但他却说:“这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能见到她。另外,你知道,她非常非常虚弱,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我觉得你见了反而会难受。我也记不得到底是在大街的几号。”——“你得告诉我,你是知道的,人死了就不再活着,这可不是真的。这仍然不是真的,虽说大家都这说,外婆还活着。”我父亲苦笑着说:“哦!太少了,你知道得太少了。我觉得你最好别去。她什么也不缺。我们全都安排妥当了。”——“但她经常孤身一人?”——“是的,但这样对她更好。她最好别去想,否则只会使她难受。要去想往往会使人难受,另外,你知道,她已经十分虚弱。我会把确切的地方告诉你,你就可以到那儿去了;但我看不出你能在那儿做些什么,我也不认为护士会让你去看她。”——“但你很清楚,我会永远在她身边生活,鹿,鹿,弗朗西斯·亚默【246】,餐叉。”但是,我已渡过这阴暗、曲折的河流,浮到了水面上,可进入生者的世界,因此,如果我仍在反复说“弗朗西斯·亚默,鹿,鹿”,这几个字后面的话就不再使我感到含义清楚、逻辑性强,而在片刻之前,我觉得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可我现在却连后面的话也想不起来了【247】。我甚至弄不懂,我父亲刚才对我说Aias【248】(埃阿斯)这个词,怎么会直接表示“当心,别着凉了”,这是不可能的。我忘了关上百叶窗,无疑是明亮的阳光把我给照醒了。但是,我无法忍受的是,看到大海波澜起伏,而在以前,我外婆会接连几个小时观赏这壮丽的景象;这波涛的新形象如泰然自若的美女,使我立刻想到,她已无法看到;我真想堵住耳朵,不让波涛的声音进入,因为现在海滩上充满阳光,可我心里却因此而一片空虚;我小时候曾在一座公园里跟我外婆走散,现在的一切似乎像公园里的条条小径和一块块草坪那样对我说“我们没看到她”,因此,我在苍白、神奇的天穹下感到压抑,仿佛被罩在蓝色的巨钟里面,巨钟把地平线遮住,我外婆也不在那里。我什么也不想再看到,就把头转向墙壁,唉,我面对的却是这堵薄墙,过去曾在早上充当我们之间的信使,这薄墙如小提琴般顺从,能传出一种感情的种种细微差别,把我的惧怕准确无误地告诉外婆,我怕把她惊醒,而她如已醒来,则怕没有被她听到,怕她不敢走动,然后,如同第二种乐器在回答,立刻向我通报她的到来,并叫我放心。我不敢走近这薄墙,就像不敢走近我外婆弹过的钢琴,仿佛还会响起她弹奏的乐曲。我知道现在可以去敲墙,而且可以敲得更响,知道任何声音都不会把她吵醒,知道我不会听到任何回答,知道我外婆再也不会来了。如果真有天堂,我对上帝别无他求,只要他能在这墙上轻轻地敲三下,让外婆从千百种敲击声中听出这声音,并敲三下作为回答,意思是说:“别着急,小耗子,我知道你等不及了,我这就来了。”另外,我请上帝让我跟她永远待在一起,我们俩都不会觉得这“永远”太长。

    经理前来问我是否想下楼。为防万一,他为我在餐厅里安排了“座次”。由于没见到我,他担心我呼吸困难的老毛病复发。他希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喉咙毛病”,并对我说,他听说有一种叫calyptus的药,肯定能治好这种毛病。

    他向我转达阿尔贝蒂娜的口信。她原本今年不准备来巴尔贝克,但后来改变了计划,三天前来了,不是到巴尔贝克,而是到附近一个疗养地,乘有轨电车十分钟就能到。她怕我旅途劳累,第一天晚上没来看我,只是让人来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她。我想知道她是否是自己来的,不是想见到她,而是想设法避开她。“是的。”经理对我回答说。“她希望尽快见面,除非您有无法见她的重复(充分)理由。您看,”他得出结论,“总而言之,这里所有人都想见到您。”可我却不想见到任何人。

    然而,在前一天到达时,我感到自己又被洗海水浴的那种懒洋洋的生活魅力所吸引。电梯司机还是那个,他开动了电梯,这次是因为尊敬,而不是因为蔑视,只见他高兴得脸都红了。我沿着立管往上升,穿越的空间以前被我视为陌生旅馆的神秘之处,你这个无依无靠、默默无闻的旅客来到陌生的旅馆,一些人对你投以的目光中丝毫没有你想看到的表情,其中有回房间的每位常客,有下楼吃晚饭的每个姑娘,有在轮廓奇特的条条走廊里经过的每个女仆,还有来自美国的姑娘,由女伴陪着下楼去吃晚饭。而这次恰恰相反,我在一家熟悉的旅馆里往上升,感到极其舒适愉悦,觉得如同在自己家中,再次完成了周而复始的事情,这种事比眨眨眼睛的时间更长,也更加困难,那就是在事物上放置我们熟悉的灵魂,而不是放置使我们害怕的灵魂。我心里在想,我没有料到会有灵魂的突然变化,我到其他旅馆去,就会第一次在那里吃晚饭,在那里,习惯尚未在每一层楼、每扇房门前把似乎在守护迷人生活的凶龙杀死,在那里,我能够接近陌生女人,而大饭店、娱乐场和海滩,只是把这些女人像珊瑚骨那样大量聚集并让她们生活在一起,那么,我现在是否总是要去其他旅馆?

    我甚至对这种事也感到高兴,那就是讨厌的首席院长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见我,我在第一天波涛翻滚时看到,海洋里蔚蓝色山峦起伏,形成一座座冰川、瀑布,看到它的高雅和不拘一格的威严——我洗手时,只是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才第一次闻到大旅馆里香味过于浓郁的香皂的特殊气味,这气味似乎既属于现时又属于过去逗留的时刻,在这两种时刻之间游移不定,犹如一种特殊生活的真正魅力,我们回到这种生活之中,只是为了换一条领带。被单过于轻薄,又过于宽大,边上无法塞好,也盖不严实,在移动的涡形毯子周围飘忽不定,要是在以前,准会使我难受。在这因布帆鼓起、十分难看的圆形物上,被单晃动的只是第一天早晨充满希望的灿烂阳光。但这时阳光尚未照射进来。就在当天夜里,那残忍而又神奇的人物已经复活。我请求经理离开,希望任何人都不要进来。我对他说,我要躺在床上,并谢绝他的好意,请他不要派人去药店买那种良药。他对我的谢绝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他怕客人闻到calyptus的气味会不舒服。我因此受到这种恭维:“您说得生动”(他想说:“说得正确”),并对我提醒:“注意开门时别弄脏了手,因锁太紧,我让人‘引进’了油;要是有服务员竟敢来敲您的房门,他准会被打得‘团团转’。要他们记住我说过这话,我不喜欢‘反复’(意思显然是:我不喜欢把话再说一遍)。我下面的陈酒有一大厅(显然想说:一大桶),是否要叫人给您拿点上来?我不会把酒放在银盘上拿来,就像端上约纳坦【249】的头颅,但我先跟您说清楚,这不是拉菲酒庄【250】的酒,但几乎模棱两可(想说:相差无几)。这不重,还可以给您炸一条小鳎鱼。”我全都谢绝,但感到意外的是这鱼的名称竟被他说成柳树【251】,而他一生中想必曾多次说出这种菜肴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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